第十六集 烟雨飘渺
雷声隆隆,乌云密布,开春后山中的第一场大暴雨眼看就要到来。咆哮的山风裹卷着零落的枯叶在空气中打着圈,茶棚外的那面旗猎猎作响,上下翻飞,几欲挣脱绳子的束缚随风奔去。
几只躲藏在茅草棚顶的麻雀,停止了唧唧喳喳的喧闹,缩着小脖子挤在一堆,睁大了眼睛,张望着打从羊肠山道上走近的三个路人。
走在左首的一个褚衣年轻人,身材挺拔修长,背后偌大的皮囊里,斜插着一柄紫色的竹剑。
在他身旁走着的是位紫衣少妇,容颜甚美,语笑嫣然,让这满布阴霆的深山老林中顿时为之一亮。
最右面却是一个矮矮胖胖,憨态可掬的道士,一身土黄色袍服,两撇小胡子粘在厚厚的嘴唇上方,说话时一翘一翘,模样十分的滑稽。
那紫衣少妇纤纤玉手遥指茶棚,转头对身旁年轻人道:“丁小哥,这雨就快来了,看起来准小不了,要不咱们就先到那家茶棚里避一避,也正好歇一歇脚。”
这褚衣青年正是丁原,他前日里因有要事须往南荒别云山一行,顺道先转向十万大山探望两位老友,桑土公与晏殊。
不想这二人见着丁原后,竟也自告奋勇一定要与丁原同行。
晏殊所指那茶棚,看上去虽有些简陋,倒也干净,此时山雨欲来,茶棚中空荡荡不见一个客人的身影,正聊可遮风挡雨。
丁原点头道:“也好。咱们就先在茶棚里坐一会儿,等山雨过了再赶路。”
桑土公见丁原和晏殊都有意稍歇暂避风雨,他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同意见。
三人举步走近茶棚,一位身着云山族土布衣饰的少妇,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殷勤道:“外面风这么大,三位客官可是要喝茶歇脚,那真算找对了。这方圆十几里的山坳里,也就我这么一家茶棚,再往前走,要找歇脚的地方可就难了。”
三人拣了张桌子围坐下,晏殊道:“这位妹子,先给我们沏上一壶热茶,再弄些瓜子点心来。”
那少妇应了,手脚麻利的沏茶上点心,身后却总跟着个五六岁大的男娃儿,像个拖油瓶似的寸步不离,跟在少妇屁股后面打转。
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半是好奇、半是怯怯的瞪着客人,手里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鹅卵石,恐怕就是他惟一的玩具。
丁原望了眼远处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滚滚黑云,问道:“大嫂,请问从这里往滴水石林还有多远?”
少妇一面往铜壶里加上一勺水烧上,一面答道:“出了山坳朝西走,翻过前面的两道山梁,好像还有三百多里地吧。”
“客官怎么想着要去那地方?我小时候常听老人家说,滴水石林里有山妖作怪,早些年可死了不少人。瞧三位模样都是规矩人,要没什么事,最好还是别往那儿去。”
丁原微微一笑,回答道:“我们是要去拜访一位朋友,不会有事。”
少妇一愣,心里嘀咕道:“服友,什么朋友会住在那种地方?这兰个人可有些邪门。”她心里起了提防,只“哦”了声便不再开口,丁原也乐得耳根清静。
晏殊低声道:“丁小哥,咱们万一没找着年老祖,或者他尚未出关,又该怎么办?”
桑土公点头道:“是、是啊,这、这些个月红、红袍老妖的手下四处搜、搜寻老祖下落,他、他说不定还、还在石林。”
丁原暗中发动结界,封闭了三人寸话的声音,说道:“老鬼头一旦闭关,就等若假死之身。除非他己经功德圆满,塑成肉身,不然必定还在滴水石林。”
晏殊道:“老祖尚未出关是绝错不了的,要不红袍老妖手底下的那些虾兵蟹将,哪里有胆子去挥他老人家的虎须?只是这些天红袍老妖的搜索日渐加紧,别云四鼎也尽数出动,连十万大山都没放过。我有些担心,滴水石林还能遮掩多久?”
丁原嘿然道:“那是红袍老妖担心阿牛二上别云山,找他讨要雷成与神鸦上人。若老鬼头再现身找他晦气,势必令他腹背受敌难以招架。因此才这么着急要先找年旗,趁他闭关之时下手。”
“不过,滴水石林是雷公夫妇多年修行隐居所在,旁人要打它的主意也没那么容易。我倒是更担心阿牛与秦姑娘生性太过善良老实,一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因此,才打算暗中潜入别云山,为他们作个接应。”
晏殊劝道:“丁小哥,其实你也不用为羽少孝定主太过担忧。他如今的修为未必会输给红袍老妖多少,魔教的风护法他们也必定会随同前往。有他们在,别云山绝讨不了好去。”
丁原摇摇头苦笑道:“晏仙子,你不了解阿牛。他这次深入南荒,一是要寻雷威、神鸦上人,报关洛镖局上下百多口渗死之仇,二来也是要履践昔日老道士与红袍老妖气了下的三招之约。”
“这两桩事情,以他的脾气,是绝不肯假手魔教众人的,多半还是要和秦姑娘一同前往。”
晏殊心中吃道:“天下竟真有这种呆子!”迟疑了一下,问道:“丁小哥,不知赫连夫人如今情形如何了?”
丁原摇摇头,怅然道:“娘亲她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我曾陪她回过一次故宅,希望她能触景生情,唤醒记忆。可她对那里已经没了一点印象,连布衣大师也束手无策。”
桑土公安慰道:“别、别着急,丁小哥。说不准,哪——哪天赫夫人突然就、就清醒过——来,你们母、母子相认,满天的云、云彩也就都、都散啦。”
丁原沉默片刻,抬眼望向天边黑压压的层云,低声道:“但愿如此。”
轰隆一声,滚雷似乎就在各人头顶上炸响,一道闪电劈过,茶棚顶上响起雨点劈劈啪啪砸落的声音。
大雨从苍茫的天幕里倾盆洒落,瞬间织成一片雨网,一股清凉的山风吹卷进来,荡起众人的衣襟,含着浓浓的山间草木芬芳。
“下雨了。”丁原喃喃道,目光里若有所思。
那少妇拎着水壶走过来给客人冲上水,闻言接口说道:“可不是么,山里的雨说来就来,说停也就停了。几位客观放心,这雨下不长,耽误不了你们的行程。”
丁原喝了口热茶,一缕清香从舌尖直沁心脾,禁不住赞道:“大嫂,这茶真不错。”
少妇听人夸赞,面有得色道:“可不是么,蜀南几千里方圆,就数咱们月渺山的茶叶最好,听说京城里的大官也爱喝这一口。”
晏殊微笑道:“青山绿水,香茗作伴,妹子你可真是好福气。”
少妇却叹了口气,在旁边的竹凳上坐下道:“哪有什么福气,孤壮寡母的,也就指望着这间茶棚糊口饭吃,碰上个灾年肩全不饿死,便谢天谢地啦。”
丁原点点头道:“说的也是。”
想到自己幼年也曾颠沛流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一口吃的差点被人打死在街头。若非蒙苏真夫妇带着自己远上翠霞,拜在了老道士的门下,而今恐怕也跟眼前的妇人般,终日为衣食发愁劳碌。
虽然事隔多年,但那时所受的苦难又岂能真的忘却?再想到现在自己等若有半仙之体,而身旁所熟之人亦尽在化外,自无须为此忧心。
然而,普夭下真不晓得还有多少苍生,因着灾年家破人亡,背井离乡。
念及老道士生前的教诲,他不由凛然一凉,暗想道:“这些年来,我始终拘泥于自个儿的恩怨情仇里不能自拔。却从没想到过能为那些饱受苦难、衣食无著的劳苦苍生做点什么,岂不是枉费老道士的一番苦心。”
这么想着,丁原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应如老道士、盛年那样,以一身所学云游天陆,济世救人,方才对得起师门多年呕心沥血的养育教导之恩,更不负夭道人心,皓皎日月。
“可不是?”
少妇见丁原领首赞同自己,又见他们三人,女的貌美多姿,男的一巧写清瘦俊朗,另一个虽然圆得像个皮球,但着上去都不像险恶之人,忍不住就打开了话匣子。
先前的戒备之心渐渐淡去。一口气说道:“这娃儿刚一生下,他死鬼老爹上山采药时就从崖上摔了下去,可怜哦,连个尸首都找不着。村里人都说娃儿有克父命,我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一把屎一把尿的,只盼着能把他拉拔成人。”
晏殊问道:“妹子,你这娃儿叫什么名字,生得眉清目秀,倒也乖巧机灵。”
少妇答道:“他叫卫惊蛰,小名‘蛰儿’。”
桑土公道:“卫惊蛰?这、这个名字起、起得好——好听,又、又响亮。”
少妇笑道:“道长可真会说话。口自们山里人大字也识不得一个,哪里会给娃儿起上这么个文给给的名字?那年我生下蛰儿时,赶巧有一位道长打这采药路过,抱起娃儿看了老半天,喜欢的不得了。”
“我想着请那位道长给娃儿起名,他说这孩子既然是惊蛰那天生下的,便叫‘惊蛰’最合适不过。我和他死鬼老爹听着,都觉得叫起来挺顺口,就这么给定了下来。”
晏殊微笑道:“没想到,这娃儿的名字居然还有一段典故。不晓得那位道长是哪里来的高人?”
少妇一摇头,道:“谁晓得?那位道长可是位神仙,他还给咱们蛰儿看了面相,说什么‘富贵如烟,仙业可期’。我和当家的都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那道长解释说蛰儿生具仙根,将来必定能成大器。
“还说等到蛰儿六岁的时候,就接娃儿上山修炼,学什么神仙不老之术。这些日子我掐着指头估算着,也快来了。”
丁原与晏殊、桑土公瞧瞧对望两眼,心中都微微一笑,只当是寻常的江湖骗子糊弄山中村妇之言,谁也不会当真。
晏殊咯咯一笑道:“妹子‘若是那位道长土几夭果真要来接走你的蛰儿,这一去说不定就得十几二十年,你可舍得?”
少妇爱怜的盯着蹲在地上玩耍的孩子,叹了口气说道:“有什么舍不得的?蛰儿跟着我也只是吃苦,还不如让那位道长收了去做徒弟。就算没能学到什么本事,只要能混一口饱饭,出去见见世面,也好过一辈子像他死鬼老爹那般窝在山里。”
丁原听少妇这么说,心里颇不以为然。自己如今尽管也算得上天陆正魔两道顶尖的人,可一路走来九死一生,艰辛无比。
对于正无忧无虑蹲在娘亲脚边玩耍的卫惊蛰而言,或许就这么平安庸碌的度过一生,未始不是一种福气。
这样的念头放在几年前,丁原自想也不会想,那时的他少年心性意气飞扬,恨不得天天都能快意恩仇,鲜衣怒马,没少给老道士惹祸。
回想这些年来风雨烟尘,自己固然得到了很多,也算得上名动天陆,再不是那个偷鸡摸狗不名一文的混小子,可那又怎样?
这一路坎坷,无形中他又失去了几多?
娘亲、雪儿、玉儿,这些曾经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如今都难以聚首,又或者纵使相逢难相识。
而与老道士,更是天人永隔,恨无相见之日,难道少、在世间走,就一定要去承受这些恨苦烦忧?
他重重的摇了摇头,目光忽地停留在卫惊蛰胸口前,兀自轻轻晃荡的玉佩上。
这枚玉佩是从孩子敞开的衣襟里滑落出来的,丁原的眼睛刚一碰触到玉佩上镌刻的紫竹图案,呼吸顿时停住,涩声问道:“大嫂,你还记得那位道长的衣着长相么?”
少妇侧头看看丁原答道:“记得,当然记得,那位道长还在咱们家里住了一宿呢。他个头不高,呵呵,说句实话,模样长得不怎么的,可样子还算和蔼,只是不爱开口说话。
“咦,那位道长的衣服——”少妇望着丁原的褚色衣衫,蓦然眼睛一亮,叫道:“对了,就和小哥你的衣服是一样的颜色,不过是件道袍,背后也插了好长一把剑。”
桑土公跟晏殊的神色越来越惊讶,到最后不约而同失声道:“丁小哥,这说的不是令师淡言真人么?”
少妇被这两人的反应吓了一跳,怔怔问道:“怎么,你们都认得那位道长?”心里不禁庆幸刚才自己没说那老道什么坏话,不然可就要煽自己一个嘴巴了。
丁原没有答话,在卫惊蛰对面蹲下身子,和声道:“小兄弟,能不能把你胸口的玉佩借给我看上一看?”
卫惊蛰眨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偏过小脑袋又看都良亲,点点头,就要从脖子上解下玉佩。
丁原微一摇头道:“小兄弟,不用解下来,我只看两眼就行。”
他小心翼翼的伸手捏住玉佩,放在眼前细细观量片刻、眼眸中闪烁着一层奇异的光芒。
少妇察觉丁原神情古怪禁不住又担心起来,问道:“客官、您没事吧?”
丁原松开玉佩,摇摇头答道“我没事。”
晏殊低声问道:“丁小哥.这枚玉佩莫不是令师淡言真人的遗物?”
丁原怅然出了一口气.徐徐道:’“当年我刚上翠霞的时候,就瞧见老道士的腰带少直系着这枚玉佩。听阿牛说,这样的紫竹佩只有一阴一阳两枚,乃紫竹轩一脉首座世代相承的信物。
“那一枚阳佩,师父早年己传给了盛师兄,自是有百年后将紫竹轩的基业托付于他的意思。至于这枚阴佩,数年前却夹然不见。老道士没说。我也懒得去问。未曾料想,今日居然出现在这孩子身上。”
桑土公瞥着卫惊蛰胸前的紫竹佩,上面的图案花纹果然是成镂空状,正合“阴佩”之意。
他愕然问道:‘丁、丁小哥,令、令师为何会将、将如此珍重的紫竹轩至、至宝,送、送给这娃娃?”
丁原轻轻道:“我也不知道,但想来他老人家这么做,一定有深意暗藏。”
少妇渐渐明白过来,说道:“这位客官,原来您就是那位道长的徒弟?这可真是巧了。这枚玉佩是道长送给我家蛰儿的礼物,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让娃儿夭天挂在脖子上,连睡觉都不能给摘下,说是只要这样,就能保得蛰儿将来长命百岁。”
丁原若有所悟的“哦”了一声,探出右手叉又指,不动声色的搭在蛰儿心口,渡入州道真气,却立刻微微变色。
原来他的真气今开一进户卫惊蛰的体内,便感觉到对方心脉潜藏着极为严重的先夭不足,生机干涸阳火虚盛,全凭挂在胸口的紫竹阴佩里蕴藏的灵气护持,才躲过一劫。若非这样,只怕这孩子呱呱坠地不需两日,就要撒手人寰,夭折人世了。
饶是如此,随着卫惊蛰年龄渐长,紫竹阴佩的灵气也日趋不支,顶多再勉强硬撑三五个月,假如仍未有改观,这孩子的性命大可堪忧。
这便是老道士要待卫惊蛰年满六岁时,接上翠霞修炼的真正缘由。只是惟恐孩子的父母过于担心,才没说出真相,假借看相来说动少妇。
可惜,老道士突然辞世,这件事情竟也来不及向阿牛或是旁人交代。幸而苍天有眼,得教自己无意中撞上,正可圆了师父一桩心愿。
更何况救人一命,善莫大蔫,他日静心雕琢之下,这蛰儿未必就不能成为紫竹轩门下的又一朵奇葩。
晏殊瞧丁原神色凝重,沉吟不语,当下问道:“丁小哥,有什么不妥吗?”
丁原站起身,轻轻抚摸卫惊蛰黑黝黝的小脑瓜,心头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好像老道士的生命,这一刻己在眼前这孩子的身上延续了下去,难以言喻的继续存在于滚滚红尘中。
他淡淡一笑,回答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瞧一下蛰儿的根骨究竟如何。
他回到桌边喝了口茶,借机暗自思忖道:“冥冥中自有夭意,教我今日能撞见蛰儿,既然如此,我自该替老道士完成遗愿,将蛰儿收入紫竹林门下,以翠霞派的翠微真气续断心脉,救这孩子一命。
“不过,稍后遮日崖定将有一场恶战,带着这孩子多有不便,不如暂时把他留在这里。等南荒事情了结,我再回头接他上翠霞山,交给盛师兄救治照料。毕竟,师兄如今己重归师门,教导这孩子也正好令我紫竹轩一脉星火传承。”
他打定了主意,放下茶碗说道:“大嫂,实不相瞒,你口中所说的那位道长,的确是我师父。他乃天陆翠霞六仙之一,身负绝顶神通,只可惜前些日子不幸故去。”
少妇愕然道:“客官,你是说那位道长死了?”
她当然没听说过翠霞六仙之类的名头,只觉得那老道长着实是个好人,倘若就这么死了,未免有点可惜。
丁原点点头沉声道:“不错,我师父不幸身故,怕是不能再来接蛰儿上山修炼了。”
少妇将信将疑,叹道:“老天爷不开眼哦,我家蛰J暗来是没这个福分,也怨不得谁。今后还是老老实实的窝在这茶棚里,跟我一块儿过吧,等将来长大了,我怎么着也得替他说个媳妇、那也算成家立业、我也对得起他死去的爹了。”
说着说着,少妇想到伤心处,举袖子就开始抹起眼泪来了。
丁原笑道:“那也未必,若是大嫂你真舍得孩子吃苦,不如将他交给我。过几日,待我办完了手头事情,便接蛰儿上翠霞山,拜在我师兄盛年的门下,一样可以修炼仙术,铸成大器。”
那蛰儿甚是乖巧,好像朦朦胧胧知道众人是在说自己。
四五岁的孩子本来正是像小山雀一样爱折腾吵闹的时候,他却只眨着明亮的眼睛骨碌碌,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也不打岔。
少妇心里却好一阵打鼓,毕竟她和丁厚、桑土公、晏殊并不相识,俗话有云:知人知面不知心,几个年纪轻轻的人,谁晓得说出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万一他们不怀好意,把孩子骗去拐卖换钱、自己岂不要悔恨上一辈子?
她忍不住嚷懦道:“客官,蛰儿没那个福气,也是命里不该有,我这个当娘的也不好强求的。”
丁原摆摆手,只回答道:“大嫂,让蛰儿拜在紫竹轩门下,是师父生前的遗愿。我这个做弟子的,自该为他办到。你不必多疑,我绝没有其他的意思。”
少妇“哦”了一声,低头没有说话。
丁原也是个聪明的人,看看少妇欲言又止的样子,脑子转转也就猜到少妇的心思,微笑道:“大嫂,我明白你害怕咱们这三人来路不正,假借了老道长的名义坑害孩子。可我们真要想谋财害命,压根就不用那么麻烦,直接抢走蛰儿岂不更加简单?”
少妇下意识的把蛰儿搂在怀里,紧张的看着了原,强笑道:“客官说笑了,你们三位都是千大事的人,怎么会要抢我的孩子?”
晏殊垂首微笑望着那孩子,柔声问道:“蛰儿,你可想学腾云驾雾的本事?”
蛰儿偷眼着看娘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他从小就听娘亲说起过许多神仙故事,打心底里便着实羡慕的不得了。
这也难怪,像他这般大的孩童,有哪一个不是在他们的童真世界里充满了美好的奇梦异想。
更何况是像他这样,天天只与山风、蓝天、鸟雀、卵石玩耍,连玩伴都没有一个的孩子。
晏殊嫣然一笑,玉指轻弹,射出一束弧光穿过瓢泼大雨,正击中茶棚外的一块山岩上。砰的一响,数尺高的山岩轰然进裂,碎石飞溅了一地。
晏殊收手问道:“蛰儿,你想不想学?”
她这手功夫只算是雕虫小技,寻常修炼二三十年的普通弟子也都能办到。但卫惊蛰的眼里却分明流露出又是惊讶又是羡慕的神色。听晏殊在问自己,他连连点头,巴不得这个漂亮的阿姨从现在就开始教自己。
晏殊一指丁原道:“这位叔叔的师兄,本事可比阿姨强多了,连山里的妖怪也怕他,不敢露面。你只要能跟随他修炼上几年,别说这么一小块石头,就算一座小山也能一巴掌拍碎。蛰儿,你可愿意随这位叔叔上山,学真本事?”
蛰儿少不更事,怎会如他娘亲一般想那么多。眼见晏殊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偌大一块山岩就变成了满地碎石,心中早己千肯万肯,抬头低声叫道:“娘亲?”
那少妇目睹晏殊露了一手,反倒有些释然,暗暗寻思道:“他们真想害我们母子,只要伸一个,不,半个手指头就成。看来,这位姓丁的小哥,多半真是那道长的徒弟。不然何必费这么多口舌,来劝我把蛰儿交给他带上山去。
“只是,这娃儿真要上了山,又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事到临头,做娘的终究还是舍不得。
丁原揣摩到她心思,说道:“大嫂,你要是放心不下蛰儿,过两日我便将你们一起接上翠霞。到时候,你就在山下再开个茶馆营生,也好让蛰儿不时下山来探望娘亲。孩子毕竟还小,能跟娘亲在一起,那自是再好不过。”
少妇的疑虑不禁又去了大半,惊喜道:“客官,你是说我也能和蛰儿一块去那个、那个什么山?”
对她来说,离开这座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能到得繁花似锦的中土,自是一件美事,何况还能与蛰儿在一起?
丁原见少妇喜笑颜开,知她心中己经答应,禁不住一阵欣慰,徐徐领首凝视半懂不懂、喜笑颜开的蛰儿,喃喃心道:“师父,弟子自作主张,替您再完成一桩未了的心愿,也借此救这孩子的一条性命。您若在天有知,也当含笑。”
茶棚外的大雨不知何时渐歇渐停渐止,乌云散去,一缕春晖洒耀林间。
天,放晴了。
午后三人告辞离去,蛰儿母子送到茶棚外。丁原走出数十丈回过头来,还遥遥见到卫惊蛰朝自己用力挥手道别,小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
直等拐过一道山崖,三人才御剑腾空,朝着滴水石林的方向飞去。
晏殊问道:“丁小哥,你刚才打量蛰儿时,眼神分明有异,这孩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丁原回答道:“我乍一眼见着蛰儿胸口玉佩的时候,也吃惊不小。这紫竹阴佩乃翠霞至宝,师父绝不会无缘无故的赠给一个孩童佩戴。因此我悄悄渡了缕真气体察蛰儿,果然发现他心脉先天不足,全仰仗着玉佩灵气支撑。
“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要治愈此痛疾,最终还需要修炼翠霞派的翠微真气,自行打通淤塞,续断心脉,始为正途。”
晏殊恍然道:“原来如此,令师悲天悯人的胸襟,着实令小妹景仰。只可惜,他走的实在太早了点,也太冤了点。”
桑土公闷闷道:“好、好人不长命,祸害—活、活千年。”
晏殊瞪了桑土公一眼,生怕丁原伤情,紧转开话题问道:“可丁小哥,你为何不自己收下那娃儿,却要托付给盛兄?”
丁原苦笑,道:“再怎么说,我也是翠霞派的弃徒。老道士嫡传的三个弟子里,如今.准有盛师兄得以重回师门。也卿有他来教导蛰儿,最合适不过。何况,我自己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哪里有为人师表的样子?”
桑土公摇头道:“道、道貌岸然,也未必就一是好、好师父。不过,请盛、盛兄来教导蛰、蛰儿,确实不错。”
丁原目送远方天际皑皑云雾,道:“我只希望,老道士传下的衣钵,能在我们这代的手中继续传承下去。蛰儿将来能够有如何的成就,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桑土公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要、要是令师还、还在,该多好!”
了原点点头,低声道:“死者己矣,咱们活着的人终究要继续活下去。不仅如此,更要好好的活,才不辜负老道士栽培我们的一片苦心。”
话到这里,气氛顿显沉闷,接下来的三百多里三人谁也没开口,默然走完了这一程。
直到远远瞧见前方山麓间巍巍耸立的滴水石林,晏殊才又笑道:“丁小哥,咱们这就要到啦,你猜年老祖出关了没有?”
了原微微璧眉,俯瞰远处茫茫不知边际的石林,苦笑道:“这个老鬼头,也真会拣地方。偌大的石林,他又是存心藏起来,教咱们如何找寻?”
晏殊扭头问道:“桑真人,此地是雷公雷婆的洞天府地,你可知道他们夫妇在这里的具体位置?若能找着他们、自然可问到年老祖的下落。”
桑土公挠挠头,为难道:“我、我和他们也没什么往来,只是听说过—他们常年住、住在这儿。只要咱、咱们仔细查,总能寻、寻得着。”
晏殊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么?滴水石林地域广裹,少说也有几千顷,可真够一通好找呢。”
话音未落,滴水石林中传出一记裂石崩云的长啸,声震四野,可惜啸声只到一半便转而嘶哑,似是中气不足。
桑土公圆溜溜的小眼睛一亮,叫道:“是、是雷不羁的啸声!”
晏殊面色微变道:“不好,听他的啸音似己受了不轻的内伤,咱们赶快过去瞧瞧!”
三人收了御剑之术,降下高度御风而行,风驰电掣般穿梭在滴水石林之中。
周围的一道道石柱参夭而起,形态各异,宛如鬼斧神工伫立了千年万年,夺夭地造化之神秀,令世人叹为观止。
除非身临其境,否则根本不可能体会到这大千世界的万千气象,更无法想像这些色泽或明艳或灰暗的挺拔石柱,竟能聚立成林,苍茫如
但丁原三人却无闲暇心情流连观光,雷公的啸声分明显示他正遭遇强敌袭击,眼下的情形大是不妙。
更让人忧虑的是,年旗为重塑肉身闭入死关,满身的修为直比一个婴儿还不如。一旦受到惊扰,轻则警醒奋起而前功尽弃,重则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丁原心中焦急,全力施展身法,犹如一道褚色浮光飞掠过重重石林,转眼就将晏殊、桑土公抛在了后面。
两人越追越远,不由相互对望一眼,均苦笑摇头,心道:“咱们这点修为跟丁小哥真是没得比啦,此去别云山本想能为他帮拳助阵,而今看来,不拖后腿己是很好。”
两人埋头奋力追出一盏茶的工夫,前方赫然有一座石峰拦路。那石峰脚下有一山洞,洞口围着形形色色三十多人,地上还横七竖八倒着二十余具缺胳膊断腿的尸体,显然己经有过一阵惨烈搏杀。
桑土公停住身形,掩身在一根石柱之后偷偷左右张望,正找寻丁原,耳中就听见丁原以传音必说道:“老桑,你和晏仙子先躲在那里别动,我们先看看情形再说。”
桑土公一怔,上下左右脖子倒是活动了,却还是没找到丁原藏身的所在。只这手隐身功夫,怕只有老贼头能够胜得一筹了。
就见石洞前的三十多人里,为首的是一高一矮两名老者。
高老者身材逾丈,一身黑色长袍,手中提着对银斧,脸色阴森,虎视眈眈盯着洞内。
矮老者的身高只到高老者的腰眼,倒和桑图公有得一拼,金黄的短发根根倒竖,活像一只发怒的刺猜,手里握着的,却是一把一丈八尺长的红缨金枪。
这两人桑土公都曾有过一面之缘,一名典远,一名宋禁,都是红袍老妖座下别云五鼎中人,修为与声名尤在死去的“血鼎”屠暴之上。
昔日红袍老妖开府大典之时,桑土公述曾与这二人同桌把酒,不过现在可不是套交情的时候。
在这两人身后,除了别云山的部众外,竟还参杂有南荒其他各家门派的人。仅桑土公认得的,就有如万骨窟、不死酮等三家的掌门或长老。难怪以雷公雷婆联手之力也感吃紧,要换作自己,或许早就交代了。
宋禁似乎也颇顾忌石洞内的雷公夫妇,不敢靠得太近,站在五丈开外的地方扬声叫道:“雷不羁,尊夫人己中了典兄的独门飞砂,命在须臾。
“你就算不顾念老仙这些年来对阁下的体恤关照之德,也要想一想尊夫人的性命安危。再顽抗下去,明年今天可就是你夫妇的忌日了!”
洞内传出雷公微微带喘的声音道:“宋禁,少说废话,有种只管闯进洞来!”
典远冷笑道:“雷不羁,你已是强弩之末,还能强撑多久?若非老夫顾念旧情,何必站在外面和你大耗口舌?只要你肯放弃抵抗,老实交代冥轮老祖的藏身所在,老夫愿在老仙面前,保下你与雷婆的两条性命。”
里面的雷婆闻言想也不想,啤道:“我呸!谁要你这无耻之徒担保?老婆子死就死,绝不会出卖老祖!你们就算将老娘挫骨扬灰,也休想得到老祖的下落!”
典远眼中寒芒闪烁,森然道:“不识好歹,雷不羁,连如水,你二人做鬼可别怪是老夫无情,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忽听石林中有人远远高声叫道:“漫来,漫来!天还没热,诸位的肝火却怎么上得这么快?常言说得好,万事和为贵。呵呵,大伙儿都是老朋友,老兄弟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何苦弄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呢?”
“不如在下毛遂自荐,作一回和事佬,替诸位说项说项如何?各位不看金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僧面,不看僧面就看老夫的薄面,薄面总要给的嘛!”
这人嘿哩嘿嗦一大堆,当中不带一次换气停顿,话说完,人也到。
他光脑门,肥头大耳,面和神善,身披描金大红袭装,手捏白骨念珠,正是曾随红袍老妖夜袭翠霞的唐森。说起来,与桑土工、雷公雷婆渊源颇近,尽皆属于夭陆九妖中的成名人物。
不知为何,丁原一看见唐森眼珠骨碌碌乱转,油头粉面的模样,便从心底生出一股反感。
他见雷公雷婆虽形势吃紧,但尚能暂保无虞,索性也不着急露面,存心想看一看这位仁兄接下去究竟怎么表演。
宋禁朝唐森抱拳一礼道:“唐大师,久违了。不知您怎会突然跑到这滴水石林来?”
唐森嘿嘿笑道:“我这阵子左右无事,本想来滴水石林着着老朋友。谁知道来得旱不如来得巧,正赶上了这么一档子事。”
“宋兄,典兄,两位都是咱们南荒数得着的世外高人,大人有大量,且莫将雷兄夫妇过激之辞放在心上。咱们都是这么多年的老交情啦,眼瞧一只脚都进土了,还打打杀杀个什么劲?”
雷婆在洞中冷笑道:“唐森,你的意思是说,老婆子我和当家的才是小肚鸡肠之辈了?”
唐森赶忙摇晃脑袋道:“哪里,哪里,雷兄夫妇名动九州,在下一直景仰得很,景仰得很。想当年咱们几个并肩闯上横阳岭,一夜连灭血罗十八寨,直杀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雷兄一人独挑血罗六煞,八面威风,豪情万丈,小弟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再后来,小弟我误中南疆勾漏草之毒,也是雷兄夫妇不远万里,一天一夜血洗流春谷,替小弟讨得解药,如此恩情天高地厚,在下永志不忘。还记得,二十年前,岭南铁砂派掌门出言不逊,惹恼了老仙,也是我与——”
雷公不耐烦再听唐森痛诉悲壮历史,打断道:“唐兄,有话你便直说吧。今日愚夫妇与别云山己经势同水火,你到底是帮我还是帮他们?”
唐森被雷公掐断了话头,脸上依旧笑嘻嘻点头道:“知了,知了。雷兄,小弟自然帮的是你。不过小弟都到了雷兄的家门口了,再怎么说,主人也该露露面才对。”
洞口人景一闪,雷公修长的身躯伫立在唐森迸前。他满身浴血,长发披散,但气度依旧从容不迫,不愧是夭陆九妖之中修为仅次于红袍老妖的第二人。
唐森朝雷公合十礼道:“雷兄,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你向可好?”
雷公脸上似笑非笑,手中的混元兜率伞紧握不放,以防典远、宋禁等人夹然暴起发难,回答道:“唐兄,你看在下这般模样,还算得上好么?”
唐森道:“知了,知了。雷兄且莫忧心,万事有小弟在。我这就劝说宋兄、典兄交出飞砂的解药。而后雷兄再将老祖闭关修炼的地方告诉他们,大伙儿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妙哉?”
雷公面色一寒,冷然道:“唐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森笑呵呵道:“雷兄,我这不是在帮你着想么?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与雷嫂都身负重伤,难以力战。纵然加上小弟,也不过是多个垫背的而己。为了年老祖,就这么把性命丢了,实在不值得。”
“不过,小弟也知道雷兄素来恩怨分明,不愿背叛老祖。因此我才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只要你和我袖手旁观,两不相帮,这么既不得罪老仙,也不负老祖的恩情,堪称两全其美之道。”
他话还没说完;洞中雷婆已破口大骂道:“放屁!唐森,你不要再假惺惺的做什么和事老了!你忘记了老祖昔日对咱们的恩情,愚夫妇却不曾忘。想知道老祖闭关的所在,哼!先过了老婆子这一关!”
说着话,她颤颤巍巍站到洞口,怒目圆睁盯着唐森,手里一对明晃晃的无憾双刀低低摘鸣,闪烁着殷红血光。
唐森吓得朝后一退,苦笑道:“雷嫂,我这可是为你好。你和雷兄再不低头,别的我不好说,光是雷嫂身中的剧毒,不用到天黑就能索了性命。”
“你与雷兄伉俪情深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万一雷嫂有个三长两短,可教雷兄形单影只,今后如何是好?不如听小弟一句劝,老祖也好,老仙也罢,咱们谁也得罪不起,也别去得罪,干脆就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这才是惟一的生路啊。”
雷公摇头道:“唐森,你不用再说下去了。阁下的心意老夫心领,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昔年既受老祖深恩,怎能背叛于他?”
他双指崩立如刀,“喇”的一声割下片衣角抛在唐森脚下,道:“今日你我割袍断义,从此形同陌路,各为其主。愚夫妇的人头在此,唐兄与宋兄、典兄,有本事尽管来取!”
雷婆大声道:“说得好咱们宁可战死,也绝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
唐森一搓双手,皱起眉头苦笑道:“雷兄,雷嫂,你们两位何苦如此?咱们这身修为,谁都来得不容易,就这么着为了年老祖把命给赔进去,实在太傻了点——”
雷公一摆手道:“不用再劝了,诸位,一起上吧,我雷不羁接着就是!”
典远一声冷笑,目露凶光,说道:“看来你们夫妇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唐大师,你心地虽好,只是人家并不领情。咱们还是得用刀口来说话!”
他身后三十多人齐刷刷举起兵刃,从三面缓缓围了上来。
雷公心知今日己是凶多吉少,再加上唐森在旁窥觑,自己能撑多久还是个问题。更不晓得年旗为何久无动静,好在他藏身的地方极为隐秘,否则典远等人也不必苦苦逼迫他们说出冥轮老祖的下落来了。
他一面聚集注查浅余真气,准备誓死一搏,一面以传音入秘道:“阿水,我来挡住他们,你找准时机乘乱突围,若能留得命在,日后再请老祖为我报仇”
雷婆“呸”的一声道:“你说什么屁话,咱们夫妻生则同命,死则同穴。到临了你还想抛下我不管,没门”
雷公心中激荡,一咬牙扬声道:“好,生则同命,死则同穴,咱们今日里拼了!”
典远狰狞冷笑,双斧一错,照着雷婆头顶劈落。
不防眼前褚色身影一晃,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双腕一麻,被对方以指力弹中,一对银斧呼呼挂风冲天而起,兵刃竟在半招间即告脱手。
典远大吃一惊,知道碰上了扎手角色,赶忙侧身飘出,双腿朝那褚衣身影连环飞踢,以攻为守护住身前。
哪知身子刚一离地,后腰蓦然被人轻轻印了一掌,耳后有声音淡淡笑道:“去吧”
典远偌大的身躯顿日寸腾云驾雾,不由自主的向左斜飞出去,轰的撞士晶对良石柱,竟是被对方料敌机先,以行云流水一般的身法抢到背后,顺势将他推飞。
典远成名百年,何尝吃过这样的大亏?他晕头转向的翻飞出五六丈远,丹田提气脚下一沉稳住身形,怒骂道:“什么人,敢暗算老夫?”
抬眼却看见唐森脸色发白,呆呆望着自己身后,如同着了魔一样的失声叫道:“丁原—”
人的名,树的影,丁原这记看似轻描淡写的出手己然震慑全场,而唐森的表演更像是在为他的出场推波助澜,成浚敌胆。
原本蠢蠢欲动的宋禁等人立时住手,有那见机早的,己经悄悄朝后退了几步,好躲到同伴身后。
昔日翠霞山一战,宋禁与典远都有参加,对丁原早有耳闻,更知他年前挑翻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鬼先生,令名噪一时的鬼仙门万劫不复。遇上这样的人,除了自叹倒媚之外,就只能暗暗自求多福了。
丁原闲庭信步走到两阵当中,瞥了眼满脸惊骇的典远,悠然道:“不错,正是丁某。就凭阁下的这点功夫,方才我要取你性命也易如反掌。你若不服咱们再来打过。”
典远被丁原看得心头一寒,兀自强撑道:“丁原,这南荒的事情,阁下还是少管为好。与我别云山为敌,可未必会有好结果”话听上去虽然强硬,可话音中隐隐己流露出怯战之意。
晏殊与桑土公双双护在雷公夫妇身前,晏殊手晃紫灵鞭,咯咯笑道:“典谷主,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人家夫妻两个,咱们有点看不过眼,所以才忍不住出手相帮。你也别拿别云山的名头来压人,这里哪一个不是给吓大的?”
唐森见状暗自叫苦,嘿嘿干笑道:“桑兄,咱们也好久不见了,听闻你与晏仙子合籍双修,怎么也有空来了滴水石林?”
桑土公看不惯唐森这种口蜜腹剑、反覆无常的小人,翻他个白眼哼道:“你、你管?”
唐森碰了一鼻子灰,依旧笑咪咪说道:“知了,知了,真人一定是随丁原来找年老祖。我一早就曾听说,丁小哥与年老祖当年联手冲出潜龙渊,结下了过命交情,看来果然不错。
“只是,年老祖与红袍老仙的恩怨,毕竟是南荒自家一亩三分地里的事。倘若有旁人插手,今后叫外人说起来,年老祖是靠着翠霞派的一个二代弟子出手相助才躲过一劫,终究不怎么好听啊。”
丁原哈哈一笑,道:“既然晓得我和老鬼头的交情,你们还敢欺负上门,是否都觉得自己活得够长了?典远,交出解药,我放你们一茶生路。过几日,丁某自会亲上别云山,给红袍老妖一个交代。”
典远扫视过丁原等人,思忖道:“不战而退,空手回山,老线那里请能饶的我们?想拿丁原再怎么厉害,他们也就寥寥三五人。雷不羁夫妇身负重伤撑不了多久。桑土修为更不在话下,只要县设法缠住丁原,未必咱们就一定会输。”
他盘算己定,向宋禁、唐森悄悄使了个眼色,说道:“丁原,你当真欺我别云山无人?想要解药,先问过老夫手中的这对开天银斧答不答应?”
丁原就没将他的色厉内茬当回事,淡淡微笑道:“你的这对斧头砍柴还凑合,要想拿来取丁某人头,恐怕差得还远!”
他最后一个字刚从嘴里吐出,身形一晃己到典远身侧。典远吃了一回大亏,这次提防正紧,连忙双斧合拢朝丁原胸口劈下。
丁原施展穿花绕柳身法腾空而起,袖口里辟神鞭倏忽吐出当头劈落。
典远双斧高举,封住角度,一个假身就想往宋禁身旁靠去,以求支援。不料辟神鞭蓦地由刚转柔,浚空一舒一卷缠住一对斧柄,摘鸣欲典远深吸一口真气,大力回夺,说什么也不能让丁原第二次再将兵刃激飞。孰知丁原右手探出,在斧头上轻轻向下一按,辟神鞭同时松归入袖口。
典远粹不及防,丁原的一按之劲连带着自己凶猛的回夺之力,一古脑的倒涌过来,斧柄重重撞在胸口上,当场肋骨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脚下登登连退,脑海里一阵天旋地转,险险丹田一口气就接不上来。
丁原飘然回到原位,负手冷冷问道:“还有哪一个想上来试试?”
正在这时候,西首三里外的石林深处,猛然炸响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众人脚下的地面也为之微微震颤,好似地震了一般。
一团蘑菇云似的青色光岚扶摇起直上,冲到近百丈的高空翻腾迸散开来,姹紫嫣红的光华弥漫飞舞,挟着浓浓烟尘沙石嗤四溅,遮蔽半边天空。
每个人脸上都被五彩浮光照得忽明忽暗,尺疑不定,纷纷瞩目观望。
但见光岚中心腾起一簇殷红云团,流光异彩,披散着万丈霞光,直耀人双目。云团里凌空飘浮着一具魁梧威猛、双脚盘膝的身躯,双手盘扣胸前作“凤凰法印”,全身焕放森森青光血雾,令人心神俱撼。
雷公精神大振,哈哈笑道:“年老祖终于出关了!”
对面的宋禁等人却是面如死灰,目不转睛的呆望年旃身影,仿佛傻了一样,嘴里喃喃道:“年旃,真的是年旃出关了——”
一时间,众人为年旃石破天惊的气势所慑,居然一个个都呆若木鸡伫立当场,又是懊丧,又是恐惧。
唐森第一个清醒过来,眼珠骨碌一转,察觉周围无人注意自己,偷偷的向后倒退,打算脚底抹油。冷不防耳边听见有人调笑道:“怎么,唐大师为何如此着急要走?不等着见一面宴轮老祖了?”
唐森心底一惊,顺着声音瞧去,就见丁原嘴角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冷笑,一双犹如锋刀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好像直截到心里去。
他呵呵干笑两声,再没插科打诨的心情,连声道:“不等了,不等了,我还有事。丁兄,雷兄,诸位朋友,麻烦替在下向老祖问安,咱们后会有期。”
他的举动顿时提醒了宋禁等人,方才的嚣张气焰此刻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也不晓得人丛是谁先叫了声:“年老祖回来了,快跑!”
三十多人不约而同四散奔逃,一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脚,也顾不得横躺一志的同伴尸体了。
蓦然一束金光从天而降,掠过跑在最前头的三个不死峒妖人的头颅,复又回转。
那三名妖人脚下不停,又往前奔跑出五六丈,脑袋却忽地从脖子上滚落,坠入尘埃。三具无头之身兀自冲出十数步,方才扑通摔倒,鲜血箭一般从身体喷射而出。
一干人直吓得腿肚子打跌,脚上软绵绵不得劲,步子不由慢了下来,抬头再望,年旃傲然屹立在一根石柱尖顶,手里转动着九宝冥轮,宛如魔神降世,放声大笑道:“哪个免崽子还敢跑,看看是你们的脚快
,还是老子的冥轮快?”
说罢扬手一挥,九宝冥轮呼的飞出,又如砍瓜切菜般削下两人脑袋,回到主人手中。
唐森第一个停下脚步,仰头一脸献媚笑容道:“恭喜老祖神功大成,重出天陆。这些年来,在下日盼夜盼,无时无刻不健康情况着老祖昔日对咱们的好处,早晚三次央求佛祖菩萨们,保佑老祖平安无事,否极泰来。
“今日能重新得见老祖雄风,在下心里委实欢喜万分,想想以前对老祖的朝思暮盼,也都值了。”
他声情并茂,说着说着鼻子一酸,居然从眼睛里挤出两滴豆大泪珠,悲喜交加道:“老祖,您不知道,这些年您肉身被毁,受困潜龙渊。咱们在别云山的淫威下,过的是何等暗无天日的日子?”
“在下无数次想一死了之,追随老祖于潜龙渊下。可又想着万一老祖吉人天相,重返南荒,留着我这有用之身,也还能为老祖一效绵薄之力。
“这才忍辱偷生,敬延残喘,假意屈服在红袍老妖门下,只等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好再为您老人家鞍前马后奔走四方。我、在下,可算盼到这一天啦——”
这番话听得桑土公、雷公夫妇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连典远、宋禁也在心中大骂无耻之尤。
可偏偏唐森老脸不红,大气不喘,扮相十足,比戏子演的还真三分。
仿佛这些年来,他果真是一个心怀旧主的大忠臣。相比之下,雷公雷婆的拼死护法,倒是不值一提.
只是年旃这两百岁可不是白活的,怎会轻易听信了他的胡诌。老鬼头居高临下,环顾四周,见宋禁等人迫于自己的威势,一个个停住脚步想逃又不敢逃的样子,让人好笑又不好气。
宋禁心里明白,当真这三十来人一窝蜂的四散奔逃,年旃再了得也未必能全数拦截。奈何谁也不想成为别人的替死鬼,故此老鬼头一声厉喝下,大家伙儿全都乖乖的停住脚步,还存了个万一之想。
年旃也不搭理唐森,飞身落到洞口,雷公雷婆双双上前见礼道:“恭喜老祖!”
年旃微微颔首,道:“雷不羁,这回辛苦你们夫妇了。日后老夫重振南荒,必当厚报。”
雷公连忙躬身道:“老祖待我夫妇恩重如山,纵是为老祖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丁原在旁细细打量年旃,发现他的身形模样与早先的元神相较,并无太大差异。不过毕竟从一尊浮光掠影、虚无飘渺的元神,突然转换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种感觉还是有点陌生古怪。
更有意思的是,年旃额头正中,多了一个铜钱大小的银白梅花图案,熠熠放光。
他禁不住笑道:“老鬼头,什么时候你也学晏仙子模样,喜欢打扮起来了,居然在眉心点上一朵白梅,果然倍增妩媚啊。”
雷公雷婆吓了一大跳,暗道这小鬼胆子未免忒大了点,就算与年老祖有不浅的交情,可当着这么多人把他比作一个女娃儿,还不惹翻了他?
果然年旃一跳三丈高,勃然大怒道:“狗屁,你小子懂什么?这眉心的图案乃是雪魄梅心所化,你当老子要它生在这儿么?”
丁原嘿嘿一笑,道:“老鬼头,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何必那么当真?”
年旃哼了声,气鼓鼓的道:“见面就没好话,老子懒得和你多说。”
周围从雷公夫妇到唐森、典远、宋禁等人,全都看得傻眼。
不过,可没谁敢跟着丁原一起去凑趣。年旃拿丁原没办法,可要拧下自己的脑袋,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年旃忘了眼雷婆,微一皱眉道:“你中毒了?”
雷婆点点头,回答道:“老婆子无能,一不小心中了典远的飞砂,还在还撑得住。”
年旃大步走到典远身前,右手一伸冷冷道:“解药!”
典远稍一犹豫,从袖口里掏出一只青色瓷瓶,小心翼翼放在年旃手中,说道:“一枚捏碎外敷,一枚和水吞下,大约半盏茶左右毒性自解。”
年旃嘿然道:“谅你也不敢骗我!”扬手将瓷瓶抛给雷婆,说道:“先把毒解了。”
雷婆接过瓷瓶,说道:“多谢老祖。”转身走进洞府。
雷公问道:“老祖,这些人怎么处置?”
年旃大刺刺道:“急什么,先瞧瞧典远的解药灵不灵验,等会老子再来解决他们。”
这半盏茶的工夫对于典远等人,简直比一年还漫长,个个眼巴巴盯着洞口,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年旃却舒舒服服的在洞口的方石上一坐,担起二郎腿,问道:“小子,你师门的事情处理完了,怎有空跑到南荒来看我老人家?”
丁原道:“老鬼头,你少臭美,我不过是顺道罢了。”
年旃粗一盘算日子,“哦”道:“老子明白了,你是为阿牛和红袍老妖的三招之约而来。嘿嘿,正好可以跟我一块杀上遮日崖,闹个天翻地覆,岂不痛快?”
丁原笑道:“原来你还惦记着南荒至尊的宝座,果然是人老心不老。”
年旃冷笑,用手一指典远等人,说道:“即便老子想消停,这帮龟孙子肯放过老子么?一山不容二虎,红袍老妖岂会任我酣睡在他卧榻之旁?要不是老子及早出关,你又来得正是时候,连雷不羁夫妇的性命都完蛋了。”
万骨窟窟主裘白面色惨绿,胆颤心惊道:“老祖,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已。求老祖开恩饶了我等性命,今后万骨窟上下百多弟子披肝沥胆,为老祖效忠!”
不死峒的长老谭岳见状,也忙不迭的道:“裘窟主说得是,我等一时糊涂,冒犯了老祖虎威,还望老祖海涵。”
其他人也跟着见风使舵,一时间闹哄哄的争着向年旃表露忠心。
说起来,这些南荒妖人也算得一方豪雄,本该不会如此不液晶。奈何年旃垂名南荒多载,其心狠手辣、无敌天下的形象早深印人心。
换作早九十年,一担冥轮老祖的大名,只怕裘白等人双腿发软,连逃跑的气力都没有。相比而言,今天的表现已经大有进步了。
典远、宋禁面色铁青,不发一言。他们都是红袍老妖的心腹,年旃断无轻轻饶之理,只在心中加紧盘算脱身之计。
雷婆走出洞口,向年旃躬身道:“老祖,典远不敢在解药上耍花样,我身上的毒性已经解大半。”
丁原微笑道:“老鬼头,看来在南荒的地面上,你果然还有点一言九鼎的味道。”
年旃听丁原赞誉自己,老怀大慰,呵呵笑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当年老子独尊天南的时候,红袍老祖见着我还不得乖乖的俯首帖耳,奔前走后。”
唐森见典远给的解药没错,不禁松了口气,媚笑道:“老祖,您和丁小哥久别重逢,在下就不打扰了。等过几日,在下备上几件厚礼,再来拜望您老人家。”
年旃冷笑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他扫过众人面庞,问道:“老夫未出关前,你们当中有谁出手伤过雷不羁夫妇的,都给老子站出来!”
人丛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片死寂,却没一个敢挺身而出。
年旃白眉一扬,道:“怎么,还要麻烦雷不羁亲手将你们揪出来?”
典远朝前迈出一步,沉声道:“大丈夫敢作敢当,算我一个!”
宋禁迟疑一下,默不作声站出人群,立在典远身旁。
接着三三两两又走出七、八个人来,提心吊胆的望着年旃,不晓得这老魔头会如何发落自己。
雷公见宴轮老祖望向自己,当下回答道:“老祖,大致就这几个人了,其他的愚夫妇已经送他们上路了。”
年旃寒声道:“你们十几个人,是要劳烦老夫亲手送你们上路,还是自断左臂向雷不羁夫妇请罪?”
裘白第一个叫道:“多谢老祖开恩,在下甘愿报罪!”
手起刀落,卸下左臂。
典远纵声叫道:“士可杀不可辱,年老祖,请恕典某失陪了!”一掌将身旁的谭岳推向年旃,双足点地如利箭一般射入石林。
他一带头发难,宋禁等十数名心有不甘的南荒群妖群起效尤,四下御风夸耀,其中多数还是别云山的部众。
年旃一拳击出,谭岳一声惨叫,飞出丈远,昏死过去。
年旃气定神闲的朝丁原笑道:“小子,一年不见,不晓得你的修为有点长进没?咱们就地比试一场,看谁拦截的小妖更多?”
说罢不等丁原回答,长笑声中,犹如大鹏般掠空而起,手中金轮舞动滚滚光华大开大阖,摘人首级好比探囊取物似的轻匚。
他一口气追出十里,不肯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灵觉锁定宋禁,九宝冥轮呼啸飞出,幻化出千波光澜,结结实实轰在对方背脊上,砰的将他肉身打得残渣也不剩半点。
年旃心头一阵畅快,收回冥轮哈哈狂笑,直震的四面八方全是隆隆滚雷般的回声鼓荡。半晌之后,方自停住笑声,施施然回转洞府。
唐森等人兀自规规矩矩站在原地,谭岳躺在地下却是睡得正香。
年旃左右不见丁原,嘿嘿得意笑道:“桑胖子,丁原那小子可曾回来过?”
桑土公实话实说道:“还、还没!”
话音刚落,林中响起丁原声音道:“老鬼头,你倒会挑肥拣瘦,自己转找轻松的活干。”
年旃哼道:“老子那边的六个人可是杀得片甲不留,你小子却放走了几个?”
丁原笑道:“老鬼头,你不会自己瞧么?”
天罗万象囊光华舒展,袋口接二连三吐出八个人来,扑通扑通载到于地,竟是全部被丁原点昏过去动弹不得。
年旃呆了呆,旋即嘟囔道:“好小子,真有你的,连典远也被你活捉了回来。”
他心知肚明,丁原露这手可比自己高明许多。
倘若双方以同等人数比试,只怕自己速度上也多有不如。但要他就此低头认输,那直比砍了自己脑袋还难受。
丁原收了天罗万象囊,淡淡道:“老鬼头,杀人如麻未必就是真英雄。譬如典远,抛开别的不说,也算是条硬汉,可比某些仁兄有骨气多了。”
裘白等人或多或少脸现愧色,唐森却笑嘻嘻道:“丁兄大仁大义,老祖神功无敌,比起二位来,咱们这些人自是差得远了.
今后若能有机会多多聆听老祖教诲,岂不是我等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年旃怒道:“王八羔子,少拍老夫的马屁。要不是留着你还有大用,老子早一轮轰上,让你去见了阎王!”
唐森噤若寒蝉,缩到一边,再不敢吱声。
见他被年旃痛骂,无论敌友双方每人心里都大呼痛快,更不会有有同情他。
年旃吩咐道:“雷不羁,把剩下的这些兔崽子全都禁制住丹田,看管起来,等老子收拾了红袍老祖,回头再来打发他们。”
雷婆引着众人进入洞府,在客厅里落坐。没被雷公带走的唐森亦步亦趋跟在雷婆身后,样子甚为尴尬。
雷婆狠狠瞪他一眼,说道:“老祖,这家伙分明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将他留在您老人家身边,迟早是个祸害。还不如让我一刀宰了干净利落。”
年旃在大椅中落坐,嘿嘿笑道:“不忙,老夫还指望他带着咱们杀上别云山呢。”
唐森闻言犹如吃了颗定心丸,早忘了刚才年旃的训斥,眉开眼笑道:“说到别云山九峰十八岭,在下闭起眼睛也不会走岔道。老祖只管放心,有我为您在前面引路,绝出不了差池。”
年旃没理睬他,转头问丁原道:“小子,你何不与老夫一起上别云山,去会会红袍老妖,也正好为你那伤得一塌糊涂的阿牛师兄保驾护航?”
丁原嘿嘿笑道:“老鬼头,下回你要见着阿牛,最好嘴巴上加个把门的。如今他可是魔教教主,连风大哥、雷老爷子他们也都在帐下听命。比你在南荒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小打小闹,可委实风光多了。”
年旃一怔,将信将疑道:“你小子开什么玩笑?不过短短一年不到的工夫,他怎么当上了魔教教主?就凭他的修为声望,还驯服得住风雪崖那班魔头?”
丁原道:“这有什么稀奇,风水轮流转,许你老鬼头肉体重生,就不许阿牛一飞冲天,成为魔教之主么?”
年旃环顾晏殊、桑土公等人神色,这才确信丁原没骗自己,不由咕哝道:“太阳难不成要打西边出来了?小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原简略将阿牛的遭遇说了,听得年旃也难得的沉默半晌。世事总是难料,否则打破他一个脑袋,年旃也不能相信,阿牛居然会是羽翼浓的惟一嫡子,更继承了乃父衣钵,声震九州。
等丁原说完,年旃哈哈一笑,拊掌道:“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红袍老妖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魔教大敌,看他如何应对?哼,届时老子再在他伤口上洒一把盐,谅他也嚣张不了多久。”
丁原说道:“老鬼头,你别想得太美。阿牛此次南荒之行,不过是为覆践当年三招之约,擒下雷威与神鸦上人,为秦老爷子与镖局上下百口人报仇雪恨,未必就会和红袍老妖翻脸。”
年旃不以为然道:“红袍老妖倘若真那么老实守信,你小子又何苦万里迢迢,从中土赶来助阵?”
唐森连连点头,道:“老祖料事如神,无所不知。在下此来滴水石林前,就听说红袍老妖已命顾智、辽锋两拔人马暗中布置,打算对羽少教主先礼后兵,更要借此机会要挟魔教,迫其结盟。”
晏殊低声向丁原解释道:“唐森所说的那两人,都是别去五鼎之一,与暑暴、典远、宋禁三人齐名,心狠手黑,难对付得很。”
丁原微笑道:“没关系,阿牛今非昔比,岂是这跳梁小丑可以对付:况且他身后还有风大哥等人暗中跟随保护。在上别云山之前,绝不会出什么岔子。”
雷婆叫道:“好啊,唐森,你果然和红袍老妖串通一气,想来算计我们!”
唐森赶忙道:“雷嫂勿要误会,我如今已经痛改前非,弃暗投明。对老祖的疑问,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披肝沥胆,赴汤蹈火——”
他那边搜肠刮肚想尽词语,年旃半个字也没听进耳朵,沉吟片刻说道:“唐森,你不是奉了红袍老妖之命,与典远他们来取老子的项上人头么?现在老夫就成全你,怎么样?”
唐森一惊,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摇晃道:“老祖,您大人不讲小人过。我往后要是再有一点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只管将我粉身碎骨,扔下油锅。
“别说您的人头,就是您的一根毫毛也尊贵无比,价值连城,谁要敢动他一动,在下立马跟他拼命!”说着一脸的悲壮决绝。
晏殊叹为观止,苦笑道:“见过无耻的,可没见过能把无耻当饭吃的。”
桑土公瞠目结舌,点点脑袋,又摇摇脑袋,连话也说不出了。
惟有丁原冷笑道:“唐大师,不要再演戏了。你当老鬼头是在开玩笑么?”
这回轮到唐森张大嘴,呆呆看着年旃与丁原,不晓得两人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年旃扭头问雷婆道:“这些日子,老夫昔年的旧部联络上了多少?”
雷婆道:“依照老祖闭关前的吩咐,愚夫妇暗中联系上了南荒十九家门派帮会,都是老祖当年忠诚部属。几十年来,他们受尽别云山的凌辱排挤,如今只等老祖一声号令,即可四方举事,杀进别云山。”
年旃颔道道:“好,等会你再从捉来的人里,挑选几个贪生怕死的,灌了雷不羁秘制的毒药,准备随老夫拜山。”
雷婆一头雾水,不解道:“老祖,您说是要拜山?”
年旃哈哈笑道:“不错,就让唐森端着老子的项上人头,跟丁原两人,一齐往别云山,给红袍老妖一个惊喜。”
丁原微笑道:“也罢,我便陪你走上一遭,免得唐大师半路上把你的脑袋当下酒菜炖了。”
年旃呸道:“臭小子,你当老子的脑袋是猪头肉么?”
晏殊忍不住问道:“丁小哥,我和桑真人是不是也和你们同行?”
本原摇头道:“不用了。你和老桑的扮相太过扎眼,未必能瞒得过守山的喽啰。还不如随后跟着雷公夫妇上山,到时就等着欣赏一出好戏吧。”
别云山连绵起伏数千里,大小知名山头不下百个,统称为九峰十八岭,乃蜀州西北第一大山。
遮日崖座落于别云山中部,一峰独立拔出云层,飞鸟不渡,灵猿难攀。山崖四壁光渭如镜,有如刀削斧切,不生寸草,却星罗密布了上千座石窟山洞.彼此之间纵横交错,好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盘踞错节在山腹中。
红袍老妖所居的“云酿夭府”深藏崖底,经过百多年的苦心经营,天府外围的防御如铜墙铁壁,机关重重。
寻常人即使找到云酿天府的洞口,也非必能进得其中半步。
更令人忌惮的是,天府中豢养着袭历头吸血蝙蝠,平日里栖息于岩壁之上。一且遥敌则群起而攻之,不死不休,殊为可怕。
但若缘然进入天府内围,却是遍目清泉流冰,五彩异石,百多座装饰豪华的石室流光异彩,明珠悬空,当真别有洞天。
以唐森的身分,一路行来也不会遇到过多盘查。谁都晓得他是红包老妖跟前红人,兼之为人日蜜腹剑,笑里藏刀,人都知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因此谁也不愿意轻易开罪他。
丁原此时己经齐装成一个貌不惊人的黑脸子,亦步亦趋随唐森身后,双手捧着只朱漆术匣,暗暗牢记来时的道路机关以防不测。
谭岳等人战战兢兢的走在最后,每认人心里都惦记着临行前,雷不羁给自己喂下的“穿心腐毒丸”,惟恐出了什么差池,便要小命不保。
反倒是害森一脸笑嘻嘻的模样,嘴里不停唠叨打诨,看不出丝毫的异状。
众入在大殿外守候良久,才等着一名护卫打里边走出道:“老仙法旨。请唐大师入内普见。其他人等到’制天阁’用茶歇息,”
唐森看了眼丁原。向那护卫说道:“孙兄。是我新收的一名第子。久仰老仙成名,朝思暮想能一睹老仙的真容。这次围杀年方燕一战,他也着实立了不小的功劳。能否容我带也一同入内”
那护卫与唐森甚是熟息,也不虞有它,笑道:“唐大师既然这么说,那便带也进去吧,想来老杜也不责怪。不过,叫你的弟子稍后规矩安分一点,万一触怒了老仙,我也要跟着一块倒檐”
唐森呵呵笑道:“知了,知了。多谕刊况,我这徒弟听话乖巧得很,不会给孙兄添麻步烦的。”
那护卫点头道:“这就好,唐大师请随我入内。”说罢转身在前引路,唐森与丁原跟在他的身后,谭岳等人则去了伟沃阁歇息。
大殿里一百多枚硕大无瑕的夜明珠高悬洞顶,银白的雾光照耀得一片通明。红袍老妖高踞玉石宝座上,身后侍立着四名形景军离的昆仑奴。在宝座两侧,各伫立着一个相貌怪异的妖人,两双冷冽锋利的光芒直射向殿门。
那护卫上前两步,跪地禀报道:“老仙,唐大师携弟子一人前来参拜。”
红袍老纸微挥手,那护卫且出殿外。
唐森躬身合十道:“恭喜老仙。年老魔己然伏诛,南荒从此除去一心腹大患!”
红卒包老妖不见喜怒,淡淡遣:“唐大师马到成功,名不虚传。只是为何典远、宋禁二人未随大师一同回山?”
唐森早准备好了说辞,不慌不忙道:“典兄、宋兄对老仙忠肝义胆,因见雷不羁夫妇侥幸逃脱,心有不甘,为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这才率领了别云山的部众向南迫杀下去。在下准恐老仙久候无音,心生焦急,故此才先行回转,将年老的人头献上。
丁原“啪”的打开木匣、里面盛着一颗怒目圆睁的鲜活首级、红袍老妖只轻轻扫了一眼,便已确达是年旎的人头无疑。
丁原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期身垂首。用木匣遮住面庞。以免红袍老妖着破自已的行藏,生出疑心。
幸而红袍老妖见着年旎人头,更不会想到唐森早已背叛了自己,甚而引着丁原山当找他的晦气。
他的脸上这时候方才逸出一搂笑容,道:“大师辛苦了,不知啤年旗的首级是如何取得的?”
唐森眉飞色舞,将编好的故事又添油加醋的叙述一遍,直说得活灵活现,以假乱真。
这套说辞年方灯、丁原等人早己推敲了无数次,堪称滴水不漏,再由唐森舌灿莲花、口若悬河的道来,当真是天衣淤童,连红袍老妖乍听之下也察觉到丝毫的问题。
丁原站在唐森身后,也不禁有些佩服这家伙吹牛扯谎的本事。比起他来,毕虎的伎俩好似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唐森说谎最精妙的地方,他十句话里往往有九句半是真的,偏偏最关键的地方用上半句假话,令人防不胜防无从分辨。
旁人说荒吹牛时,或是眼露虚光。或会心挑加速,然而这家伙凭的厉害,手舞足蹈,滔滔不绝,那模样比真的还真,连红袍老妖这等多疑阴险之人居然也被骗过。
丁原不由心中苦笑道:“己老鬼头还真会找人,这份差使换了旁人多半要露馅。假如是桑士公来,可能话尚未出口,脸己经憋红了。可见天生万物,人尽其才,又是缺点为不就不能变成长处。”
唐森罗哩罗嗦的讲了小半个时辰,其中大半都是歌功颂德,溜须拍马的废话。当中自然不忘插上几段表功之讨。红袍老妖身侧的两名妖人早听得腻烦,眉头不经意里渐渐皱起,可又不敢打断。
红袍老妖却是暝目捻须,静静听完,说道:“唐大师劳苦功高,老夫日后定有厚报。来入,将年旗的首级呈上。”
一名昆仑奴阔步而出,走到丁原面前,伸手要接木匣。
丁原双手将木匣交给昆仑奴,垂首不语。
昆仑奴捧着木匣。轻翰罢放到红袍老妖面前的桌案上,又一言不发的退回到主入身后。
红袍老妖伸出晶莹如玉的手指,重新开启木匣,只见年旗的首级上洒了一层厚厚的石灰粉,面容栩栩如生。
他默默凝视半晌,蓦然爆发出一阵快慰长笑,低声笑道:“年老魔,你也有今天!”
丁原不动神色,关注红袍老妖的一举一动.只要对方稍露出对老鬼头首级不利的意图,六道神剑就会经夭射出,先发制人。
好在他与年旗事先的所料不错。红袍老瓣冬究是一代南荒尊主,不会无聊到做出开棺鞭户的这般举动。
他笑声徐歇,“啪”得盖上木匣,又恢复先冷峻神态,缓缓道:“唐大师,请在一边坐,老夫还要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唐森合十落坐,殿门外那护卫再次进来禀报道:“老仙,魔教教主羽罗仁已到天府门外,请求拜见。”
红袍老妖颔首道:“请!”
那户卫应了一声,闪身出殿。
左首的妖人问道:“老仙,是不是要将雷威与神鸦上人换来?”
红卒包老摇手道:“不着急,等老夫和羽罗仁谈过再说。”
大殿里安清了下来,约莫过了一注香左右,外面传来轻微脚步声。那户卫引着阿牛与秦柔走进大殿,拜倒道:“老仙,魔教教全羽罗仁偕秦仙子前来拜见。”
红袍老妖沉声道:“时少教主。翠霞一会经年、别来无恙。”
丁原站在唐森身后,眼角余光打量阿牛。自赫连夫人移居云梦地宫后,丁原这一年间也见过阿牛数次。
每趟相聚、都感觉到在自己位师兄的身上,正发生着惊人的变化。不仅仅是修为的突飞猛进,述有他的气度与举止。
就如一块玉,几经脑家磨砺,终于渐渐开始大放异彩,比之当年翠霞山紫竹林那个浑浑噩噩、不知何为世道险途的少年,而今的阿牛憨厚依然、却平添了几分沉无会,几分沧桑。
毕竟,每个人都会成长。
离开母巢的雄鹰,也是有一日要展翅高飞。
阿牛才包拳执礼道:“有育前辈关受,阿牛此来,是为履践昔日师父他老人家与前辈订下的三招之哟。另外还有一件私事,也需劳烦前辈准
允。”
红袍老妖挥挥手道:“羽少教主,秦仙子,二位请坐下说话。”
阿牛见红袍老妖和颜悦色,更毫无动手过招的意思,不觉微微诧异,与秦柔谢过落坐。
门外走入两名容颜清秀的侍女,奉上茶点,阿牛与秦柔纹丝未动、有了上回深入南荒,九死一生的经验教训,两人谨慎了许多,对云酿天府的一草一石都暗中提防,免得再重蹈覆辙。
红袍老妖也不勉强,道:“三招之约,时过境迁,羽少教主若不提起,老夫早已忘了。屠暴之死.老夫事后也曾多方印证查明,实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羽少教主与令师一诺千金,老夫非常钦佩。只可惜淡言真人冤死于七大剑派那些迁腐虚伪之徒手中,老夫万里之外闻接此讯,亦倍感痛心。”
阿牛一怔,没想到红袍老妖居然这么好说话,与去年翠霞山一战飞扬跋启、嚣张茱鹜的模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他暗暗思忖道:“行前风沐封又曾叮嘱过我,别云山之行多想少说,步步为营。眼下红袍老娇合中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我还弄不清楚,更得小心为妙。”
他在座上微微躬身道:“晚辈代师父他老人家,谢过前辈相惜之情。”
红袍老妖淡淡一笑,手抚案上朱匣,道:“倒是当日老夫万万猜想不到,阁下竟乃羽翼浓羽教主的后人,着实令人大吃一惊。说起来,老夫昔年在蓬莱仙会之上,与令尊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今日能见故人之子,巍巍长成,号令魔教,成震天陆,老夫由衷替羽教主欣慰欢喜。”
这番话仿佛是在和阿牛套家常一般,把话颗越绕越远。幸而阿牛素来沉得住性子,也不插嘴打断,只默默听红袍老妖独自说下去。
丁原忽然想起曾山以前常挂嘴边的一句老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红袍老妖大违常态,温言细语笼络阿牛,暗中却是居心叵测,有所图谋。
他合底不由一阵冷笑,暗道:“好个红袍老妖,真当阿牛是三岁的孩童,给你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说得晕头转向么?无论你如何千变万化,总有图穷匕现之时。”
就听红袍老妖接着说道:“去年云林樟寺惊变,听说羽少教主被七大剑派追杀,险象环生,命悬一线。老父本有意尽起南荒群雄,以做外援。”
“奈何接着消息时,却是迟了半拍。六大剑派己从云梦大泽铩羽而归,直教人虚惊一场。”
阿牛虽然不会信了红袍老妖的鬼话,可依然不卑不亢的谢道,“前辈高义。阿牛感激不尽。阿牛此行更无意与前辈为敌,还烦请前辈,能将雷威与神鸦上人的下落告知晚辈。”
红袍老妖早知阿牛必有此问,不不徐回答道:“雷威与神鸭上人确在云酿天府,是老夫门下客卿。
“当日老失接纳这二人时,尚不知晓也门与羽少教主、秦仙子的恩怨纠葛,否则也不会这般草率行事。”
他顿了顿,又道:“现在既蒙羽少教主提起,于情于理,老夫都应将这二人交由少教主交处置。不过,他们既然是云酿天府的客卿,老夫就应该担起维护之责。
“假如人人都像羽少教主这样,上门找老夫讨要仇家,别云山还有谁敢再来投靠依附?”
要是一年以前的阿牛,此刻多半就要挠破头皮,不知该如何应对红袍老妖看似义正词严的大论。
可在这一年里,他潜移默化,已非吴下阿蒙,当下微笑道:“前辈的苦衷阿牛也能体会,但雷威驯申鸦上人滥杀无辜,恶贯满盈,为天陆不齿。前辈若能伸张正义,为天陆除害,实乃莫大义举,又岂会有人训笑子您?”
红袍老妖傲然一笑道:“老夫行事,何时害怕过旁人讥笑?羽少孝定主,你秉承魔教基业,正该是大展宏图,为令尊令师报仇雪恨,争雄天陆的大好时机、又何苦为了这么一桩区区小事远来南荒?’‘
阿牛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前辈。善无大小,恶无深浅。晚辈与阿柔深入别云山中,为的是要替惨死在他们手中的无数冤魂讨还公道。更不能令他们继续兴风作浪,茶毒天陆!
红袍老妖嘿嘿一笑道:“羽少教主胸襟过人,老夫相当今钦佩。不过眼看蓬莱仙会日近,正魔两道各门各派都在暗中摩拳擦掌,以求拔得头筹。不知羽少教主,对本届仙会有何打算?”
阿牛不晓得为何红袍老妖屡屡的避重就轻,又忽然问起自己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道:“晚辈资质弩钝,还没想着蓬莱仙会的事情。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红袍老妖道:“当今天陆正魔两道上千的流派,然而能成气候者不过尔尔。海外三大圣地千年以来孤芳自赏,少有插足天陆纷争,大可忽略。七大乡振固步自封,内乱不断,也不足俱。
“三大魔宫虽说藏龙卧虎,不容小觑,但彼此牵制,蛰伏多年,恐怕也难有大的作为。说到底,此乃乱世,却是你我乘势而起,一展抱负的千载良机。”
阿牛渐渐有点明白过来,说道:“晚辈恭为圣教教主,领导教中纷繁事务己是处为其难,左支右绌,却从未想过要争雄天陆,在蓬莱仙会上翻云覆雨。”
红袍老A哈哈一笑,一不以为然道:“此言差矣,贵教虽迭遭劫难,却实力犹存。老夫在南荒更是养精蓄锐,经营百年。前次夜袭翠霞,不过小试牛刀。”
“这回若有贵教相助,你我声东西,遥相呼应,结成盟友,又何惧子七大剑派,三大魔宫之流?
“届时七大剑派害死令尊师的血海深仇,也可一并了结。今后羽少教主独尊夫陆,号令九洲,正可建立万古功业。”
丁原自嘿然冷笑道:“这老妖的野心倒也不小,却妄图将阿牛与魔教也拖下水,可惜打错了算盘。”
果然,阿牛毫不犹豫的回答道:“箭辈,您的提议晚辈很难赞同,阿牛也由衷希望前辈莫要这么做。”
“要知道,就算您送筹帷幢,称雄仙会,可又要有多少人为了这个结果而血流成河、你死活?这样的天陆霸主,阿牛觉不要也罢。”
红袍老妖不怒反笑道:“羽少教主宅心仁厚,不愧是淡言真人的高徒。但少教主可曾想过,你我艰修天道,练得一身神功,所为的是什么?”
“若不能纵横九州,笑傲风云,岂不辜负了这绝世修为。而羽少教主,又怎对得起令尊生前的赫赫英名?”
阿牛正容道:“阿牛这么做正是要继承爹爹与师父他老人家的遗志。前辈的修为高出阿牛不知多少,如果能用以造福天陆苍生,岂不更好?阿牛相信,神功仙术永远不是用来表人的.而是为了救人。”
丁原闻听此言,心头一动.不由想起昔日于大罗仙山与白袍老者的对答。
红袍老妖笑容敛去,沉声道:“羽少教主,你的良若用心,旁人未必会感恩戴德,雷威与神鸦上人现就掌握在老夫手中,只要少教主答应与老夫献血为盟,精诚合作,老夫立就将这二招权交与羽少教主处置。”
“否则,纵然老失有心成全阿下。也怕数千南荒属下臼中不服。”
阿牛朗声道:“晚辈的确要找雷威与神鸦上人报仇,但也绝不能拿圣教与天陆安危来做交换的筹码。纵是今日错过了雷威与神鸦上人,晚辈相信终有一天他们也难逃天惩。”
红袍老妖微一扬眉,道:“羽少教主,你可明白,若没有老夫的准允,你想找到雷威与神鸦上人,势比登天。秦铁侠的血仇,只怕你一辈子也休想报得!”
阿牛没有回答,默默望向身旁的秦柔。
只见伊人微微点头,眼中井没有丝毫责怪埋怨。
他胸中更觉踏实。目光直对老妖咄咄逼人的眼神,一字一顿的道:“我不能!”
大殿里有有一刻突然变得死寂。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迫力悄然弥漫。
只有阿牛毫无畏俱的坦然面对红袍老妖,两道目光仿佛激撞起无数的次花。酝酿着石破夭惊的爆发。
“哈哈哈哈——“红袍老妖猛然一拍玉石扶手,仰夭冷笑道:“羽少教主,看来我们没什么再好谈的了。没想到你窝囊愚昧至此,白白辜负了老夫的一番期望。真不晓得,风雪崖、殿青堂那些人,怎会推许你为魔教之主?”
阿牛面色沉静,回答道:“那是因为晚辈以诚待人,问心无愧,更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将圣教数百条性命推入水深火热之中!”
他站起身形,与秦柔双双向红袍老妖一抱拳道:“前辈,既然三招之约己经取消,晚辈亦当告辞。至于雷成与神鸦上人,他二人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阿牛自会对镖局有所交代。”
阿牛一怔,道:“方才前辈不是说过屠暴之死咎由自取.并非晚辈过错么?”
红袍老妖道:“不错,老夫是说过。可屠暴毕竟是老夫属下,无端端被阁下杀了,羽少孝定主却连招呼也不打就想走人,可没那么容易!”
阿牛与秦柔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清楚红卒包老妖见自己不肯就范,立时原毕露,要对他们下手,今日之事己经不能善了。只是他们此行之前,己早有准备,当下静静问道:“原来前辈是打算留下阿牛?”
红袍老妖垂下血红的眼皮,闭目道:“不错,老夫就劳烦羽少教主在别云山逗留数月,待蓬莱仙会后,再走不迟。”
阿牛一省.明白了红袍老妖真正的用意.是痴心妄想将自己口为人质。以要换魔教就范。
但天下叨睛那么容易的事当下乡吕摇头道:“对不起.前辈。阿牛非要下山不可,请您成全。”
红袍老妖阴恻恻道:“老夫成全你不难,可谁又来成全老夫?”
忽听侧旁有人大声冷笑道:“红袍老妖,今日就让丁某来成全阁下如何?
这一声如滚雷般在大殿中炸开,数双眼睛同时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瞧去。但见唐森背后站立的那名黑脸大汉,伸手一抹除了化装,露出丰神俊朗的本来面日。
阿牛难以置信的叫道:“丁小哥!”
又习惯的挠挠脑袋,实在想不通丁原怎会站在唐森的身后?
红袍老妖双目暴睁寒光连闪,顷刻醒悟到其中缘由,望着唐森低喝道:“唐大师,我小看了你”
他的脑里念头飞转,马上联想到案上的年旗首级,举起右掌朝朱匣狠狠拍落。
孰知朱匣中砰然爆起一蓬青光,年旗的人头腾空飞出,直射殿顶。他双目一张,得意笑道:“老妖,你年爷爷来了!”
年旗眉心的雪梅一闪,焕放出一层柔和银光,刹那笼罩住他头颅周围数丈的方圆。
就见老鬼头的躯千四肢,不可思议的从银光里幻化出来,一一由虚转实,好似凭空生成,令人匪夷所思。
红袍老妖恁的了得,突遇剧变兀自巍然不动,冷声笑道:“雪魄梅心,不死之身。老夫一时疏忽,竟为你等所乘。年旃,虽然老夫中了你的奸计,却也不得不说上一声佩服!”
他心中己经明白,年旃闭关修身,居然凭借雪魄梅心因祸得福,修炼出不死之身。除非将他额头的雪梅图案毁去,断其根源,否则无论把年旃如何的四分五裂,他也能照旧靠着一颗头颅重生肉躯。
难怪朱匣里盛满石灰粉,为的只是遮掩住老鬼额头的雪梅印记,好教自己不起疑心。假如能先一步发现这个秘密,又何至于闹到而今这样被动的局面。
他不禁更恨唐森,竟然倒戈背叛,助年旃潜入云酿夭府。可笑自己刚才还赞誉他劳苦功高,名不虚传。
只怕,这名不虚传的是他见风使舵、骑墙善变的本事罢。
唐森见红袍老妖锋利如刀的寒光扫视过自己,心里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晓得此刻红袍老妖对自己恨之入骨,尤胜于对年旗、丁原。事到如今,回头路己被堵死,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他稳稳心神,激昂喝道:“红袍老妖,你篡夺老祖南荒宝座九十余年,横征暴敛,作成作福,我早就看不过眼了!现在老祖吉人天相,荣归南荒,你这恶贯满盈之贼还不赶快俯首认罪,引颈伏诛?”
红袍老妖身侧的顾智、辽锋见唐森卑躬屈膝,倒打一耙,禁不住睚眦欲裂,不约而同暴喝而起,飞扑上来。
唐森亮出千机铜棍,一面招架一面说道:“辽兄,顾兄,两人都是当世豪杰,何苦助封为虐替红袍老妖卖命?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良禽择木而栖,贤达择主而侍。
“口自们兄弟相交百年,分属莫逆,在下实在不愿意眼瞧着顾兄、辽兄越陷越深。不若弃暗投明,归顺老祖魔下,我愿以身家担保两位性命——”
听他嘴里喋喋不休,丁原不禁觉得好笑,却和几日前劝说雷公雷婆的话大同小异,只是风向完全调了过来。
阿牛乍见丁原,惊喜交集,问道:“丁小哥,你怎会也刚巧与年老祖同上别云山?”
丁原心道世间哪有那么多巧事,我和老鬼头自是算定了你入山的时日,才订下相应的计画,好为你作个接应。
但他也不愿说破,只微笑道:“阿牛,你方才回答红袍老妖的几句话,掷地有声,大有长进啊。”
阿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挠头道:“我哪有,我只是想着什么便说什么罢了。”
突听年旗在空中纵声大笑道:“红袍老妖,怎不召集你的徒子徒孙前来救驾,只凭你的四个昆仑奴,也敢和老子对撼?”
红袍老妖冷冷道:“年旃,你不要得意太早。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别以为加上丁原与羽罗仁这两个小辈就能留下老夫。嘿嘿,我云酿天府可不比其他地方!”
砰的一声,一团殷红血雾从他体内爆散,年旃见状喝道:“想逃?”召出九宝冥轮,舞动千道金光朝红袍老妖头顶砸落。
红袍老妖右手一抖,赤魄鞭飞袭年旃眉心,以攻对攻。身后四名昆仑奴各执一柄巨斧呼喝如雷,亡命似的飞身围攻年旃。
老鬼头九宝冥轮在手,毫无惧色,大开大阖力压红袍老妖。
那边唐森交手十多回合,在别云双鼎的含怒夹击下渐渐不支,但一张大嘴仍然不肯停歇,不住劝道:“知了,知了,顾兄、辽兄可是害怕红袍老妖一旦脱逃,他日会找两位算帐,因此才心有顾虑?
“两位放心,在年老祖、丁兄和羽少教主的联手合围中,老妖阳寿己尽,在劫难逃——”
他正在滔滔不绝的念叨,却突然“哎哟”叫道:“丁兄,快来助我!再晚一步,在下可要去见阎王啦。”
丁原闻言哼了一声,道:“阿牛,你与秦姑娘守住殿门,我先打发了红袍老妖座下的这两个褛哆。”
雪原仙剑清越鸣响,抖出朵朵紫光烁烁的剑花,歪风激荡,气象万千,罩定顾智、辽锋。
唐森抡起千机铜棍猛攻几招,看起来招招拼命,突然抽身退出战团,夸张的抬起宽肥袖口大把擦汗,虚惊道:“好险,好险。”
丁原身形恰似不可捉摸的清风,在顾、辽二人周身飘忽不定,穿梭自如,手中雪原仙剑妙招纷呈,奇峰迭出,以一敌二尚且游刃有余。
阿牛只看了几招就放下心来,他与秦柔守在大殿门口,奇怪的是,交战至今,也不见外面有云酿天府的护卫来援,虚掩的大门外声息皆无,颇为奇怪。
正当阿牛疑感不解间,顾智、辽锋接连发出一声闷哼,被丁原的雪原仙剑结结实实拍中后背,各自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唐森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却马上满脸堆笑喝彩道:“丁兄果然厉害,顾辽二人是别云五鼎里最凶悍的角色,竟也在丁兄剑下走不到二十个照面。数月后的蓬莱仙会上,丁兄必可一飞冲天,跻身十大高手之列!”
丁原懒得理他,抬头见年旃与红袍老妖依旧难分难解,胶着恶战,扬声笑道:“老鬼头,你的九宝冥轮多年不用,是生锈了吧?莫不如让我来解决红袍老妖。”
年旃果然受不得他的激将,怒骂道:“狗屁,看老子如何收拾这老妖!”
一个假身让出圈外,丹田提起十成真气,口中飞速念动真言,九宝冥轮光华大盛雷吼隆隆,带着一蓬金光轰向红袍老妖,竟是祭起了万雷轰天诀。
砰的金光炸裂,四名昆仑奴连惨叫也不及发出,便在漫夭杀气里熔为青烟。
红袍老妖脸色微变,赤魄鞭舞成一束血红云柱护住全身,从金光中堪堪破围而出。不防迎面一团惨绿色光雾当头压到,却是唐森悄悄祭出青冥白骨珠,下手暗算。
二十八粒白骨珠于当日翠霞山一战里,为丁原毁去其中七颗,剩下的二十一颗珠子声势不免比原先弱了不少。唐森此举原本只想阻止红袍老妖突围,好让年旗从后追到,再下杀招。
孰知青冥白骨珠居然“砰”的破开赤魄鞭编织的血红云柱,悉数击中。唐森一怔,隐隐感到不妥。
红袍老妖即便在年旗的万雷轰天诀里受了重创,也绝不至于如此不济。他尽管素来嘴里胡说八道,唠叨没完,可对自己的斤两其实再清楚不过。就算二十八颗青冥白骨珠齐出,也未必能伤红袍老妖分毫,况且现在?
年旗见唐森越姐代窟,不禁怒道:“龟儿子的,谁要你自作多情?”
唐森一脸惊诧,甚而有些恐惧,摇头叫道:“老祖,您看红袍老妖”
年旗一望之下,面色也是勃然一变,低喝道:“不好,老子上了这臭蝙蝠的鬼当”
话声中赤魄鞭寸寸碎断坠落,红袍老妖的身躯竟倏忽化作一团迷离血雾,从中释放出千缕冤魂呻吟啼哭,在金光里渐渐消散,了无痕迹。
阿牛愕然道:“年老祖,这是怎么回事?”
年旃收住冥轮,苦笑道:“龟儿子红袍老妖耍诡计。他早年修炼不当走火入魔,双腿尽废。谁晓得这龟儿子的硬是独辟蹊径,藉着九百九十九对婴孩魂魄,将双腿炼成两道分身。唐森青冥白骨珠所击中的,只是他其中的一个分身而己。”
阿牛记起红袍老妖出手前,身上曾爆出一蓬血雾,想来就是在那刻己经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听得年旗所言,他不由惊怒交加,涨红脸道:“那岂不是说,为了修炼自己的分身,他整整害死了一千九百九十八个刚出世的婴儿?”
年旗冷笑道:“何止这点?他前后三十年,失败无数次,害死的婴儿少说也不下三、四千人。比起他来,老子的那点罪孽简直就拿不出手。”
阿牛深深吐了口浊气,他尚是头回听说世上竟有这般凶残嗜杀之人。假如再任由他逍遥肆虐,还不知又有多少人会惨死在他手中?
唐森肥肥白白的大耳忽然耸了两耸,惊疑不定的道:“老祖,殿外好像有什么古怪的动静?”
年旗与丁原修为远在其上,自也有所察觉,两人互望一眼,齐声低喝道:“不好!”
轰的一震,数十只狰狞硕大的红色吸血蝙蝠破门而入,犹如一团火云扑向众人。
秦柔惊呼一声,大雷怒剑左右开弓,刺落两只,刺鼻的腥臭血雾顿时弥漫开来,几令她翻胃作呕。
阿牛忙护到秦柔身前,背后负着的沉金古剑一溜飞光,又斩落三只,然而从被撞得千疮百孔的破裂门缝里,无数只吸血蝙蝠仿佛一道滚滚浊浊的洪流席卷进来,顷刻充斥了整座大殿。
丁原反手祭出天殇琴,运起“幻火”诀,琴弦波动处生出一蓬蓬真阳流火,一股烈焰燃起,被击中的蝙蝠吱吱惨烈嘶鸣,羽毛上嗤嗤冒起浓烟,转眼烤成焦炭。
年旃喝道:“守住殿门,莫放蝙蝠进来!”
九宝冥轮金光幻舞,射出一波波光澜轰向殿门,数十只蝙蝠甫一接触金光立刻消融,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森为保老命,也顾不得吃苦在后享乐在前的至理名言了,二次打出青冥白骨珠,封住殿门右半边的缺口。
那边阿牛、秦柔得着提醒,双剑齐出,滴水不漏,将突破过年旗、唐森联手封锁的漏网之鱼一一结果。
丁原双手飞速弹拨夭残琴,一蓬蓬火团在大殿里纵横呼啸,一口气荡灭先前飞入的上百只吸血蝙蝠。
众人这才略得喘息,彼此目光相交,都感到对方眼神里的震惊。
倘若刚才动作稍晚半拍,等到殿外聚集的成千上万只吸血蝙蝠冲进大殿,那后果令人难以想像。
秦柔惊魂未定,一面紧紧盯着殿门缺口里不住试图涌入的吸血蝙蝠,一面问道:“这些魔物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莫不是红袍老妖的驱使?”
年旗哼道:“女娃儿总算有点见识,红袍老妖豢养了不下三、四万只吸血蝙蝠,都是百年炼成的魔物。寻常的一个别云山小妖,只要三五只蝙蝠就能杀死。咱们这里的人修为再高,可要让数万只扁毛畜生飞了进来,也终有力竭被噬之时。”
阿牛满耳朵都是外面隆隆的吸血蝙蝠扑翅破空之声,玉石铸造的厚重殿门,竟也在这些魔物疯狂不休的冲击中震颤不己,仿佛随时就会崩塌。
他苦笑道:“咱们死守在这儿也不是长久之计,大伙儿还得想个法子冲了出去。”
年旗不住催动真气注入九宝冥轮,死死顶住吸血蝙蝠疯狂的冲撞,嘿嘿冷笑道:“冲出去?外面少说也有上万只吸血蝙蝠,就算你施展翠霞派的御剑术,也未必能杀出十丈。羽少教主,你若不信老夫所言,只管试试。”
阿牛挠挠头,讪讪道:“我是觉得这座大殿绝不会就只这一道玉石正门,其他地方或许还有出口——”
他的话还没说完,丁原猛然一声不响腾空而起,直扑玉石宝座后垂落到地的帷幕。
年旃也是脸色大变,吼道:“你小子怎么不早说?”
阿牛一嚼,心想现在说出来似乎也不算迟啊?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明白了丁原、年旃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也不由心一沉。
“呼”的一声,数十丈宽的帷幕支离破碎,幕天席地的吸血蝙蝠从殿后闯了进来。丁原的封堵到底慢了一线,密密麻麻的蝙蝠在天殇琴发出的幻火射到前,己经捷足先登,黑压压一片朝他头顶扑下。
丁原琴声一变,换成“吐芒”诀,数十道剑光托紫嫣红朝上激飞,将冲在最前方的吸血蝙蝠尽数刺穿。
他脚下不停,向殿心退去,高声道:“大伙儿聚在一处,切忌给个个击破!”
袖底乌光如瀑,玄天旗迎风舒展高县空中,洒落一束蒙蒙光岚,刚好护持住五六丈的方圆。
年旃、阿牛、秦柔飞速退到丁原身旁,可跑得最快的却还是唐森。他匆忙里也没注意脚下,险些给昏倒在地的顾智绊倒,不由念叨道:
“善哉,善哉,两位老兄倒也舒服,昏了过去,索性什么也不晓得,什么也不害怕。”
年旃飞起一脚瑞翻了他,怒道:“龟儿子胡说八道什么,还不赶快想个法子?”
唐森这下也笑不出了,愁眉苦脸道:“知了,知了。不过以老祖您的睿智神勇,尚且束手无策。像在下这样的笨蛋,还能有什么对策可想?菩萨保佑,老祖吉人天相,如有神助—”
丁原将大日都夭翠微真气渐渐提升到八成,却不敢全部耗尽,玄夭旗洒落的乌光暂时筑起一道铜墙铁壁,将吸血蝙蝠挡在了光圈外。
秦柔透过光幕往外望去,无数只近在咫尺的吸血蝙蝠振开冗长双翼,猩红的铁爪疯狂撞击光壁,震得眼前光幕一阵阵的剧烈抖动,不住蒸腾。
从头顶到脚边,全爬满了面目狰厉的吸血蝙蝠,层层叠叠裹了不知多少圈,居然连一点缝隙也不露。
幸而丁原功力深厚,能源源不断的以真元补充,强撑不倒。他这时不晓得为什么忽然想起了玉儿,若是有她的天心灯在,或许局势不至于现在这样的恶劣。
年旃手提冥轮守在丁原身旁,体内真气鼓荡流转,只等丁原一个不支立刻顶上。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丁原也好生了得,足足支撑了一盏茶的工夫,也不见丝毫疲态,全身光雾冉冉,歪风跌宕,硬生生凭借一人之力擎夭啸傲。
年旃却没法乐观,自觉适才消耗的真气己恢复了十之七八,低声问道:“小子,你还能撑多久?”
丁原淡淡道:“老鬼头,你可有胆子随我破釜沉舟,拼死一搏?”
年旃想也不想道:“老子有什么不敢?横竖己经这样,王八羔子的豁出去了!”
丁原冷静道:“我方才用灵觉查探了前后两面的情形,大殿正门聚集的吸血蝙蝠略微少些,大约在两万余只,从这里一直铺展到六十丈开外的距离。”
年旃暗暗钦佩,心中咕咏道:“这小子越来越神,居然还能有余力驱动灵觉到六十丈外。老子可不是差点给比下去了么?”
阿牛疑感道:“丁小哥,你测算这个距离作什么?”
丁原微微一笑,回答道:“老鬼头说得不错,单就我们其中任何一人深陷其中,即使祭出御剑术也难以突围。可现在咱们却有五个高手,情况当然就不同了。”
年旃第一个醒悟,一拍脑门叫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阿牛怔怔问身旁的秦柔道:“阿柔,丁小哥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柔也是一脸欣喜,解释道:“丁小哥是想咱们这五人联手,依次施展御剑术突围。假如一个人能杀出十丈远,那么五个人联合起来的力量,便足以冲破吸血蝙蝠的封锁了。”
阿牛恍然大悟,惊喜道:“还是丁小哥聪明!哎哟,不对!我如今的修为若御剑突击,勉强能冲出十一、二丈,可阿柔只怕连一半也办不到。咱们这些人加起来,六十丈的距离好像有点危险?”
丁原神色不变,道:“这点我也想过。老鬼头全力施展万雷轰天,最少也能杀出十五丈远,唐森的修为有个七八丈的距离应不成问题。再加上阿牛你的御剑术冲击,总共约莫在三十五丈左右。”
“到时麻烦秦姑娘再设法推进个五六丈,剩下的二十丈就交由我用平乱诀解决。”
唐森倒吸一口冷气,怔怔望着丁原,惊疑道:“丁兄,整整二十多丈的距离,随时还可能遇着红袍老妖的偷袭,你有多大的把握?”
丁原平静道:“假如不遇上红袍老妖的拦截,我有五成以上的胜算。”
唐森苦笑道:“纵然一切顺利,咱们杀了出去,可也差不多筋疲力尽啦。到时候前有红袍老妖的埋伏,后有吸血蝙蝠的追击,恐怕也走不了多远。”
年旗喝道:“哪来那么多屁话,老子赌了!”
他一拍丁原,道:“小子,咱们就像当年在潜龙渊中那般再干一回,老子来打这头阵!”
秦柔低头望向脚下,问道:“年老祖,丁小哥,这两人怎么办?”
年旗望望犹在昏迷中的顾智、辽锋,狞笑道:“老子慈悲一次,也不杀他们。就等那些吸血蝙蝠来好生享用罢。”
阿牛立刻叫道:“老祖,那可不成!他们好歹也是两条性命。”说着弯身探掌在二人前心,掌力一吐激荡心脉,将顾智、辽锋唤醒。
年旃不满道:“就你这小子多事。”
丁原冷冷道:“老鬼头,当年我若不多事,你也早在潜龙渊里完蛋了吧?”
年旃重重哼了声,低头喝道:“两个兔意子快爬起来,在地上装什么孙子?”
顾智、辽锋徐徐起身,迷感的打量四周,待看清楚眼前景象,也不禁脸色泛白,说不出话来。
阿牛道:“两位仁兄,红袍老妖己经从大殿里逃走,咱们这会儿周围有数万只吸血蝙蝠围攻我们。刚才我们几人商量要以御剑术突围,只怕待会儿也顾不上你们了。所以我将两位唤醒,免得被那些魔物所噬。”
顾智、辽锋相互对望一眼,他们也不是瞎子,当然知道阿牛的话并没有骗自己。
红袍老妖只顾独自逃脱后,驱使数万吸血蝙蝠围攻大殿,显然己不将他们两个的生死放在心上。
思及这么多年来,两人为红袍老妖赴汤蹈火,最后竟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也不由丧气。
假如不是阿牛救醒他们,稍后周身飞舞的那些蝙蝠汹涌扑到,两人连一点精血都别想留下。
顾智凝视阿牛,冷然问道:“羽少教主,咱们是敌非友,几位又身处绝境,阁下为何还想着要救醒我们?”
阿牛道:“虽然咱们刚才交过手,可我也不能因此便见死不救啊?吸血蝙蝠虽是你们别云山豢养的魔物,但恐怕也分不出敌友。假如两位愿意,便随我们一起突围如何?否则,也可留下来,自己另想法子脱身。”
年旃眼睛一亮,嘿嘿道:“好你个傻小子,瞧不出还有这般的心思!”
要知道顾智、辽锋的修为仅比唐森弱上些许,有这两人助阵,成功的把握自然大了很多。
可阿牛却有些茫然的看着年旗,不明白老鬼头为何要夸赞自己?
顾智冰冷的嘴角露出淡淡一丝笑容,点点头道:“羽少教主,难得你还记着在走前先放了我们兄弟二人。不过,诸位想凭御剑术突围,未必就是上策。”
唐森一愣,迫不及待问道:“顾兄,莫非你们还有更好的法子?”
顾智看也懒得看唐森一眼,继续向阿牛说道:“羽少教主,倘若你信得过在下,不妨随我们兄弟从秘道突围。我带你们去找红袍老妖!”
年旃大喜过望,问道:“顾智,你是说有秘道可以找到红袍老妖?”
顾智恨声道:“他既然不把我们兄弟的性命放在眼里,我们又何必再替他卖命?年老祖,只管跟在下走!”
唐森转到年旃身侧,低声嘀咕道:「老祖,这两人突然倒戈,说不定有什么阴谋在里面,咱们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辽锋怒视唐森,喝道:「秃驴,除了搬弄是非,你还会做什么?咱们兄弟落到眼下境地,都拜你所赐。要是留得命在,出了这里辽某誓与你没完!」
年旃暗道:「辽锋、顾智都是睚眦必报、私心极重之人。红袍老妖舍弃了这二人,难免会引起他们的怨愤,倒戈相向不足为奇。何况他们若是敢骗老子,同样也没好处。横竖赌上一赌,就不信老子会那么倒楣!」
当下问道:「顾智,那条秘道在哪里?」
顾智余怒未消,又狠狠瞪了眼唐森,回答道:「红袍老妖的玉石宝座扶手上,暗藏若干机关,其中一处可以打开座下的暗门,进入云酿天府的秘道之中。这些秘道老妖偷偷穿凿多年,四通八达,别人误入其中,也未必能走得出去。」
年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道:「放心,老子不会过河拆桥。阿牛那傻小子既然救下了你们,老夫怎会再多此一举?」
阿牛凭借记忆,估算出玉石宝座的位置距离,问道:「顾兄,我和你先去开启机关,再接应大伙儿入内。」
顾智早闻阿牛去年在云梦大泽一战中,连挫六大剑派数名顶尖高手,修为之高毋庸置疑。
于是一点头道:「有劳羽少教主护送。」
阿牛呵呵一笑,沉金古剑光华流转,说道:「你救了咱们大伙儿,该我道谢才对。」
顾智打量阿牛面庞,见他一脸至诚并无虚伪,显然言发由心,禁不住心中暗自略感奇怪。
他双手握住飞天戟,低喝道:「羽少教主,咱们冲!」
两人犹如离弦之箭射出。
阿牛的沉金古剑蓦然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圈,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接踵呈现,他的手腕越转越快,光圈也越聚越多,到最后圈圈相套,环环相扣,组成一团密不透风的光球,将自己与顾智卷裹在内,轰然冲入吸血蝙蝠的重围,犹如一道滚雷不断碾压前进。
这式「周而复始」的绝强护身剑法,乃是他近日参悟自第八幅天道星图。这一年以来,阿牛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沉溺于天道的星图之中,进境也是喜人。比之初入云梦大泽之时,又不可同日而语。
丁原见阿牛威风八面,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翻翻滚滚向着玉石宝座而去,心下喜悦。他一收玄天旗,天殇琴重又在手,大喝道:「跟上!」
众人都知道到了玩命的时候,纷纷拼出全力,随着阿牛与顾智披荆斩棘开出的生路飞快推进。
四周的吸血蝙蝠没了玄天旗阻挡,亦是凶性大发,扑头盖脸汹涌而上,直压得天昏地暗,让人窒息。
阿牛与顾智冲到玉石宝座前,上面竟也盘踞着百多只吸血蝙蝠,感觉到两人靠近,立时凶悍扑击。
阿牛剑式一变,左手轰出「生生不息」掌,一掌拍下就打爆两三只蝙蝠。
他荡开一片空间,叫道:「顾兄,赶快开启机关!」
顾智不敢怠慢,眼前蝙蝠乱舞差点将眼也晃花。
他咬牙藉着记忆,在扶手终端的一块凸起宝石上按下,脚下「哢吧」一响,地板朝两面收缩,露出一个黑洞洞的三尺见方入口。
年旃当先杀到,相助阿牛驱开宝座周围的蝙蝠,喝道:「顾智,你和阿牛先下去探道,这里老子先顶着。」
唐森看看脚边的入口,本有心抢个头筹,听年旃这么一说,顿时不敢。
顾智应了声,跃入秘道,在下面叫道:「大伙儿快下来!」
阿牛、秦柔、唐森与辽锋先后入内,丁原微笑道:「老鬼头,你先下吧,论逃跑的本事,你下辈子也追不上我。」
年旃骂道:「狗屁,老子岂是贪生怕死的鼠辈?小子,你先下去!」
丁原心头一暖,料想年旃也不会有事,便不坚持,答道:「好,那就由我贪生怕死一回。」
他催动十成大日都天翠微真气,天殇琴音高亢激荡,爆发出无数个炸雷,三丈之内数百的吸血蝙蝠转眼震得粉身碎骨,一个不剩。
年旃知道丁原是在临走前为他扫清退路,哈哈一笑道:「好小子,看不起老子么?」九宝冥轮再推出一波狂澜,紧跟着丁原头也不回跳下入口。
辽锋一见年旃下来,手指连忙在壁上的枢纽上一按,关合入口。
秘道中的七个人喘息声此起彼伏,一个个皆生出绝处逢生之感,都庆幸多亏阿牛一念之仁,救醒顾智和辽锋,不然此刻他们正在接力御剑突围,未卜生死。
可这些人里,也属阿牛的真元耗损最大。
刚才不过三丈多点的距离,平时一两个跨步就能跃过,而今走来竟几乎用尽他浑身的气力。
他依靠着墙壁,抱元守一,默默运起参悟自天道星图的「斗牛纳虚」心法,缓缓梳理真气,归还丹田,渐渐又有新的暖流生成。
丁原站在入口底下,耳朵里仍能听见吸血蝙蝠撞击地面发出的砰砰闷响,低声道:「咱们不能在这儿多作停留,要尽早找到红袍老妖,速战速决。」
顾智赞同道:「丁小哥说得对,若等红袍老妖察觉大殿情形不对,一定会重新布置。我们抓紧时间,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唐森眨巴眼睛,嘻嘻笑道:「顾兄不愧是红袍老妖的心腹,居然连他现在身处何地也了如指掌。」
顾智当然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红袍老妖本就是一只血蝠所炼化,他能驱动万蝠攻击咱们的缘由也在于此。
「不过吸血蝙蝠的数量实在过于庞大,纵然是他这个万蝠之王,也不得不借助法坛施术,才能控制。否则吸血蝙蝠一旦脱离他的掌控,反噬其主,又有谁能挡得住?」
年旃道:「所以,只要咱们能找着法坛,也就能找到红袍老妖?」
丁原一收天殇琴,道:「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行动。」
顾智一惊,偷偷瞥了丁原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呼吸舒缓,短短这点工夫居然已经恢复如初,不由大感钦佩。
阿牛一皱眉,担心道:「可如果咱们除去了红袍老妖,那数万只吸血蝙蝠群龙无首,四处肆虐,却该如何是好?」
辽锋笑道:「羽少教主不必担心,驯养吸血蝙蝠之术我与顾兄也略懂一二,否则凭红袍老妖一人,平日里焉能顾得过来?只要红袍老妖一死,我自有法子让这些畜生回到巢穴里。」
阿牛心里一定,舒口气道:「这就好!」
众人在顾智引导下沿着秘道飞速行进。
丁原一路暗记路径,只觉得这蜘蛛网似的秘道盘根错节,巍巍宏大,真不晓得当年红袍老妖在这里,又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
忽然顾智脚步一停,伸手一指前面三丈外的石壁小声道:「打开这道秘门,外面就是红袍老妖施术的法坛。通常他身边会留四名昆仑奴护法,不过现在可就难说还有谁了。」
丁原道:「非常时刻,咱们也不能顾忌太多。这次务必要结果了老妖,不然纵虎归山祸患不尽。
「因此,我们也别管什么狗屁规矩,等顾兄打开秘门,老鬼头先打头阵,阿牛随后,我来垫底。假如他身旁还有护法,就交给其他几位解决。说什么也要让他万劫不复,插翅难飞!」
年旃眉毛扬起,嘿然低声道:「龟儿子的,老子这次看你再往哪儿逃?」
阿牛虽觉得丁原的围攻加偷袭的战术有欠光明磊落,但假如放走了红袍老妖,后果恐怕更是严重,也默默点头。
顾智扫过三人,走到石壁边沉声问道:「三位准备好了么?」
年旃凝目望向前方的石壁,即使有顾智的提醒,也看不出半点端倪。饶他久经战阵,这时也不由微微紧张,惟恐秘门外空空如也,又或是另一个陷阱。但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也断无回头之理。
他举起冥轮道:「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开门罢!」
顾智的手也不由自主的轻轻颤抖,一横心按下机关,秘门悄无声息的徐徐开启,一道刺眼的光线从外面透了进来。
年旃一记低喝,九宝冥轮与他魁梧威猛的身躯合成一体,祭出万雷轰天诀,化作一束金光,从开启小半的门缝里射出,紧跟着秘道外响起惊天动地的一声轰鸣,金、红两色光岚潮水般涌进秘道。
阿牛毫不迟疑,翠微真气提至满盈,身上依稀散发一团银白色的薄薄光雾,轻柔如纱。
他左手五指舒展,指尖朝上不住的转动,吞吐出一团银华凌空旋转,如同托转着一座奇异的星阵。
沉金古剑飞啸腾空,从朴实无华的剑刃上,徐徐升腾起一点一点淡金色的光球,每一个的大小都只如粟米般,不停旋转跃动。
刹那间迷离苍茫的银色光雾蓦地爆裂,滚滚翻卷弥漫。
光雾中,流转的金色星光却同时迸射出亮眼光华,拖曳着无数道美轮美奂的淡金色轨迹,直轰出去。
秘道外的法坛上,红袍老妖猝不及防里,遭遇年旃的万雷轰天诀击袭击。幸而有三光分神戒堪堪释放出一条赤龙,硬替他吃下了这一击。
年旃的九宝冥轮虽被震退,可那条赤龙也立时报废,激得红袍老妖嘴中狂吐一口鲜血。还没等他得到片刻喘息,一股排山倒海的淡金光澜又接踵而至,威力竟不输于年旃的万雷轰天诀。
他纵然有心用「吸髓吮精大法」化解,见这声势却也惟恐消受不起。情急之下,急念真言,祭起第二道分身,「砰」的替他再挡住一劫。
那道分身在森罗万象诀的轰击之下神消形散,红袍老妖的真身也被震飞出法坛。
他强忍住第二口热血,运转真元就想故技重施,借「风遁」逃脱。冷不防周围杀气大炽,六道光剑织成天罗地网,却是丁原全力出手。
生死一发间,红袍老妖头顶砰的冒起一股红雾,唤出了元神。一只身长过丈的血蝠张牙舞爪,双翼剧颤散放出妖艳血光。
六道神剑微微一滞,在丁原的驱动下猛然合为一束白光冲破血雾,「轰」的击中血蝠。但红袍老妖也果真厉害非常,元神匪夷所思的瞬间暴涨数圈,六道神剑只击中了它的左翅根部。
半边丈许长的羽翼立时被六道神剑打得支离破碎,光斑流离。血蝠凄厉嘶吼,双目中赫然射出两道血红神光。
唐森刚跨出秘道门口,赶紧又缩回去,惊叫道:「小心,搬山移海大法——」
只见红袍老妖的元神像被那两束神光抽空一般,急剧凝缩,只剩下婴儿胎盘大小。血光爆裂,四周的空间就像受到一股庞大的无形力量扭曲扩张,飞快的旋转变幻,一座座山岳不可思议的凭空出现,一条条大川咆哮汹涌,直要碾碎所有人。
丁原暗自懊丧,心想自己实在太过托大,假如施展出平乱诀,又岂会给红袍老妖碱鱼翻身的机会?
他将功补过,天殇琴飞抱手中,默念「地恸」心法,光澜飞卷。那边年旃与阿牛也聚齐残存真气,各施其能,扭转乾坤。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血光才涤荡干净,周围的空间也不再扭曲转动。可红袍老妖的元神与肉躯也已消失不见。
唐森鬼鬼祟祟从秘道里又探出脑袋,大松一口气道:「好险,好险,全仗老祖修为通天,羽少教主少年英雄,再加上丁兄的力挽狂澜,咱们才躲过一劫。」
顾智环顾法坛上下,苦笑道:「可惜,还是让他逃了!」
丁原歉疚道:「对不住,老鬼头,是我让大伙儿功亏一篑。」
年旃不以为然,靠住法坛吁吁喘息道:「小子,你居然也会低头认错?呵呵,真不容易。不过,谁也没想到这王八羔子如此强横,这么打也打不死。
「好在,他吃的亏比咱们加起来都要大得多,修炼多年的真元几乎耗尽,还搭上元神重伤。一时半会儿,也只有找地方躲起来养伤的份。」
唐森立即提醒道:「老祖,有道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咱们应当马上组织人马四处搜查,赶在红袍老妖修为恢复之前,取了他的性命。也好一了百了,永绝后患。在下不才,愿意担当此任,上天入地也要为老祖抓出红袍老妖来!」
年旃刚想夸赞唐森总算说了句像样的人话,可猛然回过味来。
他龇牙一笑,斜眼瞅着唐森,问道:「龟儿子的,你当时也是这么煽动红袍老妖来捉老子的么?」
唐森一哆嗦,急忙道:「老祖冤枉啊,顾兄、辽兄都可作证,当时在下绝没有给红袍老妖出过这个主意。」
顾智哪能放过这样一个绝好落井下石的机会,望向辽锋假作疑惑问道:「辽兄,当日唐大师是如何向红袍老妖提议来着?」
辽锋心领神会,故意装模作样一拍脑袋,说道:「是了,好像跟刚才说的话也差不多。唉,唐大师,你的台词怎么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实在与盛名难符。」
唐森白白胖胖的脸由红变绿,由绿变紫,哭丧着道:「顾兄,辽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们可要实话实说,千万别趁火打劫啊——」
年旃一摆手,不耐烦道:「好了,少纠缠不清,老子还有好多活要干呢。」
阿牛一醒叫道:「哎哟,我得赶紧去搜寻雷威与神鸦上人,别让他们这次又溜了!」
忽听法坛外脚步声起,风雪崖的声音道:「羽少教主,可是你在里面?」
丁原抢先答道:「风大哥,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风雪崖率着几名魔教教众快步走入,笑道:「原来丁兄弟也在。有雷不羁夫妇引路冲杀,老夫自然省事多了。」
走在他身边的雷公向年旃一礼道:「老祖,云酿天府已经快完蛋了,只是红袍老妖尚不见踪影。下一步怎么办,还望老祖示下。」
年旃开怀大笑,道:「雷不羁,干得漂亮!不用担心红袍老妖,这回他不死也脱层皮。你带人立刻肃清遮日崖,完事后,一把火将这儿全给老子烧了!」
雷公一愣,问道:「老祖,您不打算今后移居于此?」
年旃嘿道:「老子又不是扁毛畜生,好端端的住什么鸟洞?」
辽锋主动请缨道:「老祖,我随雷公一起去。云酿天府中的部众,眼下群龙无首,人心涣散。由在下出面,当可兵不血刃,令他们归顺老祖。」
顾智说道:「在下也要回返大殿,万一吸血蝙蝠失控,麻烦可就大了。」
年旃笑道:「好,就这么办!」
顾智与辽锋却没有立即离开。
相互对视一眼,最后仍由顾智说道:「老祖,我等有一个请求,还望老祖与羽少教主恩允。」
阿牛「咦」道:「两位有什么事情,需要晚辈的准许?」
顾智笑了笑道:「云酿天府自今日起已不复存在,我与辽兄适才商量,想一起投入圣教之中,为羽少教主作个跟班也好。至于我们两人手下的数百兄弟,还求老祖宽宏大量,妥为照料。」
阿牛愕然道:「两位是想投入本教?」
顾智、辽锋齐齐点头,蓦地单膝跪地恭声道:「请羽少教主收容我兄弟!」
原来这两人私下里担心年旃日后不利于己,又或心生猜忌多有为难。
因此索性投到魔教门下,以阿牛的为人和魔教的声势,总好过提心吊胆在年旃手下做事。
阿牛想了一想,伸手扶起两人说道:「两位千万莫要如此,适才若非你们相救,又引我们找到红袍老妖,我们大伙儿现在还不知受困何处呢。」
丁原微笑道:「看来阿牛是同意了,老鬼头,你看呢?」
年旃见顾智、辽锋居然当着这么多人面改投阿牛,不禁老大的没面子。
换在别人身上,他早就发作,可被丁原这么将了一军,也只好强自按捺杀机,呵呵笑道:「强拗的瓜不甜,何况这两人原本就不是老子的手下,老子也懒得多问。」
顾智与辽锋心知肚明,感激的望了眼丁原,躬身道:「多谢老祖成全,多谢羽少教主收留,我等这就协助雷兄处置善后。」
两人随雷公离开法坛,阿牛低声问道:「风大叔,你们何时到的?」
风雪崖回答道:「属下与雷三弟率领风、雷两坛的兄弟们,一直暗中跟随着少教主与秦姑娘,直等两位上了遮日崖。我们本打算到晚间,若再不见少教主下山,便出面讨人,设法营救少教主与秦姑娘。
「不料正遇见雷不羁夫妇统率年旃的旧部突袭遮日崖,我与雷三弟一商议,干脆也与他们会合一处,杀了进来。幸好羽少教主与秦姑娘尽皆无恙,不然老夫如何对得住教中的兄弟?」
阿牛脸一红,赧颜道:「为了我和阿柔的事情,有劳大伙儿操心了。」
风雪崖摇头笑道:「少教主这么说,岂非折煞老夫?这一年来,咱们在少教主的统率下重整旗鼓,卧薪尝胆,圣教中兴已指日可待。
「待到蓬莱仙会上,少教主再率领咱们大展神威,力压七大剑派,亦可告慰老教主在天之灵!」
这时桑土公与晏殊也找到此处,众人见面,不由一阵欢喜。
阿牛想起一事,问道:「晏仙子,您刚才在外面可曾瞧见过雷威与神鸦上人?」
晏殊摇了摇头,秦柔着急道:「阿牛哥,我们赶紧去找,等他们见机逃出别云山,以后再想找他们,可就又成大海捞针啦。」
却听遥遥传来雷霆笑声道:「阿柔别急,雷威已被老夫擒下!」就见他押着满身血污、垂头丧气的雷威走了进来。
原来雷霆对雷威之恨可谓入骨三分,一杀入云酿天府,便四处找其下落。也该雷威倒楣,半途上正让雷霆截下。
两人交手不几招,雷威如同丧家之犬,心神大乱,加上本来修为又远不是雷霆对手,立时被雷霆手到擒来。
阿牛大喜道:「雷老伯,我和阿柔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雷霆笑道:「少教主何须谢我,老夫受困冰潭二十载,又岂能饶过这畜生?」
秦柔见雷威终于就擒,不由悲喜交集,向天默祷道:「爹爹、尚大叔,苍天有眼,女儿今日终于得报大仇。」
这时辽锋疾步入内,朝阿牛一礼禀道:「少教主,属下刚从一个被俘的小妖口中得知,神鸦上人抛开雷威,从后山往西北方向逃窜,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他既知阿牛与雷威、神鸦上人的血仇,出去时便多长了个心眼,果真也教他打探到了消息。
阿牛神情一振,道:「阿柔,我们这就去追,说什么也不让他再逃脱!」
丁原一声长笑,道:「阿牛,别忘记我们当年约定,这事也有我一份!」
阿牛重重一点头,微笑道:「丁小哥,再过一百年我也不会忘,咱们一起去!」
辽锋也自告奋勇道:「少教主,属下对别云山地形熟悉无比,请让我领路!」
阿牛望向风雪崖、雷霆道:「风大叔,雷老伯,麻烦两位助年老祖处置此间善后,我们几个很快就回来。」
风雪崖见有丁原、辽锋陪同,料想无差,于是抱拳道:「少教主小心!」
四人出了云酿天府,御剑而起,朝着西北方向追去。
丁原一把带起辽锋,笑道:「辽兄,你只管看路,剩下的事情便交给丁某。」
辽锋还没等得及回话,就觉眼前一花,身形如风驰电掣般激射而出。阿牛携着秦柔,御动沉金古剑,若即若离紧随在三丈后。
四人转瞬飞出两百余里,前方渐渐出现一簇暗红光点正飞快的向前狂奔。
辽锋精神一振,叫道:「丁兄,少教主,快瞧,那是不是神鸦上人?」
丁原冷笑道:「不错,这回我看他再往哪里逃?」
神鸦上人似乎业已察觉到背后追兵,猛一提速,驱动沉羽浮火刀亡命飞逃。丁原见状心念微动,混元锤鼓啸腾空,化作一溜精光,轰向神鸦上人背脊。
神鸦上人听得背后寒风呼啸,知道不好,无可奈何惟有收身撤刀招架。
「铿」的一记金石鸣响,混元锤在刀锋上狠狠砸出一个崩口,震得神鸦上人气血翻涌,连连飘退,右臂一阵的酸麻肿胀。
他正想夺路再逃,混元锤「呼」的回转,排山倒海般重又压向头顶。
神鸦上人心头一沉,咬牙再以沉羽浮火刀接下,丁原等人已赶到身前。四人各站一方,将神鸦上人牢牢困锁在当中。
丁原收了混元锤,嘴角含着一抹讥笑问:「上人,你这么着急,却是要往哪里去?」
神鸦上人左右打量,明白自己已无逃生之望。他剧烈喘息平复呼吸,恶狠狠盯着阿牛道:「羽少教主,杀人不过头点地,洒家已经落魄至此,你们为何还不依不饶追杀于我?难道说,这便是阁下自诩的豪杰风范?」
阿牛沉声道:「神鸦上人,你现在这么说,可曾想过当年下手屠杀镖局上百口男女老幼时,他们又是何其的无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的性命金贵,那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么?」
神鸦上人一阵沉默,嘿嘿低笑道:「洒家当日不过是受了雷威驱使,真正的元凶也当是他!你们要为镖局的人报仇,找我干什么?」
秦柔道:「神鸦上人,你还想抵赖?那晚是谁一马当先杀入镖局?是谁说要一个不留杀尽所有人?雷威已经束手就擒,可我们一样也不能饶过你!」
神鸦上人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既然非要杀洒家不可,也不必找那么多借口,只管上来就是!」
辽锋道:「上人,死到临头,你嘴还这么硬,辽某也不得不钦佩万分。」
神鸦上人哼道:「洒家总比某些卖主求荣、出卖朋友的小人强些!」
辽锋嘿然道:「辽某好歹也力战到最后,可请问战端一起,上人又去了哪里?」
丁原道:「何必跟他浪费口舌,先擒下他再说!」
神鸦上人尽管知道对面的丁原与阿牛,对上任何一个自己也绝讨不了好去。可事到如今,也绝不能坐以待毙,猛然手中托起朱漆葫芦,「啵」的一声,放出其炼化多年的森罗火鸦,以期乱中求生。
丁原早有防备,玉石琵琶倏忽祭起,丝弦波动幻起一蓬乳白色光晕,当年曾令他与阿牛大吃苦头的森罗火鸦,而今却一触即溃,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
神鸦上人一震,连忙鼓荡双翼,百多片黑羽嗤嗤穿空,铺天盖地激射而来。阿牛沉金古剑同样一式「周而复始」画出无数道光圈,将黑羽尽数绞成碎末。
秦柔清叱一声,飞出九雷动天引,直射神鸦上人胸口。神鸦上人横刀拦截,「叮」的脆响,沉羽浮火刀裂成千百簇光片洒散开来。
原来先前混元锤两次猛轰已令刀身开裂,此际焉能再抵挡雷霆昔日成名的仙宝「九雷动天引」?
一束橙光透心而过,神鸦上人的喉结滚动几下,似乎想最后说些什么,却化作凄厉的惨叫,从高空笔直坠落向脚下的万丈沟壑。
秦柔临风飘立,怔怔凝望坠下的神鸦上人身影变成一个黑点,终至不见,一滴泪珠溢出眼眶,旋即被风吹干。
阿牛默然半晌,眼前不停浮现过秦铁侠、尚志等人的音容笑貌,恍如昨日。
辽锋道:「少教主,秦仙子,恭喜两位大仇得报!」
阿牛脸上殊无欢喜,怅怅叹口气,说道:「辽兄,丁小哥,咱们回去吧。」
四人调转方向,往遮日崖飞去。
阿牛忽地想起一事,追到丁原身后低声道:「丁小哥,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我忙到现在,差点忘了跟你说。」
丁原一怔,问道:「可是我娘亲的情形有好转了?」
阿牛摇头道:「是屈箭南日前曾到云梦大泽找过你。他见你不在,又着急回返越秀山,便留下话来托我转告。」
丁原奇道:「屈兄会有何事不远千里到云梦大泽找我?」
阿牛道:「屈大哥上月曾去东海灵空庵,想探望雪儿姑娘。不料得着消息说,雪儿体内的灵朱仙果之毒仍然未解,一直以来处于昏睡状态,灵空庵庵主九真师太也并无回转之策。
「屈大哥知道后非常着急,这才急着想找你。他先去了翠霞山,遇到盛师兄,然后才又找到云梦大泽来。」
后半段阿牛在说什么,丁原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见。他猛地凝住身形,沉声问道:「怎么可能?当日灵空庵在鬼冢接走雪儿的时候,曾亲口允诺三、两月内必能治愈,为何莫名其妙一拖至今?」
阿牛摇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好像屈大哥也不甚了然。丁小哥,你先别担心,我想灵空庵是海外三大圣地之一,雪儿姑娘的毒伤总会有法子医治。」
丁原一摇头,说道:「不行,我得亲眼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前对不起雪儿,而今绝不能再教她受半点苦!」
他乍从阿牛口中听到这惊人的消息,脑海里立时乱成一团,只想能马上飞到东海,亲见上雪儿一眼。
阿牛道:「也好,丁小哥,假如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你可一定要告诉我。」
丁原拍一拍阿牛肩膀,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他朝东方飞出数丈,忽然回头道:「阿牛,麻烦你替我向老鬼头、老桑他们赔个不是。我要先走一步了。另外转告老桑和晏仙子,托他们帮我将卫惊蛰母子送上翠霞山,交给盛师兄。」
阿牛一愣,问道:「丁小哥,卫惊蛰是谁?」
丁原无心解释,回答道:「老桑会告诉你,我先走了!」
雪原仙剑清啸电飞而出,一束紫光破云排浪,直朝东去,转眼已不见踪迹。
辽锋从后追上阿牛,问道:「少教主,丁兄这是去哪里,怎会突然说走就走?」
阿牛目送丁原消逝的方向,轻声道:「他是去东海了。辽兄,咱们回去罢!」
他说这话时,丁原已飞出三十余里,身旁风声如吼,云浪翻滚,他已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却仍然觉得缓慢异常。
一颗心就像飞上云端的风筝,不住载浮载沉,忐忑不安。惟恐自己晚到半步,就会错恨难返。
然而从南荒别云山到东海缥缈峰,一路风尘何止万里?丁原不眠不休,全速御剑飞空,也要到第二日清晨时,才遥遥望见浩瀚东海。
他在天一阁疗伤时,曾听水轻盈说起海外三大圣地的具体所在。但果真要在茫茫大海之上找寻一座仙山,又谈何容易?
直到午后,丁原几经周折,总算摸着了路径。
远远看见一座青翠葱茏的秀丽山峰高耸万丈,云蒸霞蔚,宛如一枚璀璨碧玉镶嵌在波涛起伏、一望无垠的浩海中央。
丁原长吁一口气,心道:「这就是缥缈峰了,却不知道雪儿现在到底怎样了?」
他放缓速度,徐徐朝缥缈峰降落,竟也未遇守山弟子的拦截。丁原收了仙剑,飘落在山脚,仰头望去一峰擎天,深入五彩仙云中超然出尘,满目的碧竹婆娑,海风荡漾,淙淙山涧清泉舒缓的流淌山间,一派恬静祥和。
他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里渐渐的放松,沿着通幽山径抬步上行。两旁的碧竹青翠伫立,无数奇鸟异禽栖息其中,见到生人也丝毫没有惊慌。
他虽是步行,脚程却比常人快了不知凡几,一炷香的工夫已登到半山。
从此处朝海上望去,日往西行,金光云涛,巍巍壮观。偏偏周身空山鸟鸣,人闲花落,动静之间如此的明显,又如此的和谐。
一声悠然佛钟从山顶徐徐随风传来,丁原抬眼眺望,苍翠的峰顶竹林里,依稀透出一座古朴寺庵,恍然历经千年风雨洗刷涤荡,依旧静静伫立于仙山之巅。
他渐行渐近,从翠竹小径里漫步走来,心头变得也越来越平和安宁。仿佛那鸟鸣风拂,悠悠古钟,已为自己洗去一身征尘,满怀疲惫。
他甚至不想开口说一句话,惟恐自己的声音会打破眼前这般完美飘逸的宁静。昨日南荒恶战,血溅四野,忽然之间去向九霄云外,只想全身心的享受几刻安宁。
但是,他不能,他还要见着雪儿。
在虚掩的庵门前,丁原停下步履,竹叶沙沙飘落,拂过他的发与肩,静静的掉在地上。
他抱拳朗声道:「在下丁原,远从万里中土而来,求见贵庵九真师太!」
一盏茶后,庵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名中年女尼,合十道:「小尼静念,请问丁施主,拜见庵主有何要事?」
丁原答道:「在下听闻姬姑娘年前身中的灵朱仙果之毒至今未解,故此特来探望,还请九真师太恩允。」
静念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丁施主来得不巧,昨日庵主刚刚闭关,小尼也不敢惊扰她老人家清修。」
丁原一阵失望,接着道:「那么敢问一声,庵主闭关后,贵庵的事务由谁主持,能否容丁某拜见?」
静念道:「眼下主持庵中俗务的,乃是九虚师叔。不过,施主想见静斋师妹,却要庵主亲口应允才行,别人都作不了这个主。上回来了一位屈施主,也是因此没能见着静斋师妹,抱憾而归。」
丁原没想到要见雪儿一面居然有这么麻烦,他耐着性子问道:「那么九真师太闭关,大约需要多少时日?」
静念摇头道:「这可难说,少则三五日,多则一旬半月,三年五载也说不上来。」
丁原沉声道:「这么说,在下若想见姬姑娘,大有可能要等上三、五年?」
静念浅笑道:「这回可能不用那么久,庵主闭关前曾有交代,最晚下月初就会出关。丁施主最多也只要等上三十天,但到时庵主是否答应接见,小尼可不敢保证。」
丁原低低道:「三十天?」
静念颔首道:「丁施主若身有急事,也可先行离去,等下月初再来缥缈峰,总能候着庵主她老人家闲暇的时候。」
丁原说道:「不用,我在这里等着就是。却不晓得姬姑娘如今的情形如何?」
静念道:「丁施主请宽心,静斋师妹只是昏迷不醒而已,其他并无大碍。您既然决定在此等候,小尼也不勉强。不过,灵空庵内皆是出家的女弟子,不方便留施主歇息宿夜,只好委屈您在庵外守候了。」
丁原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关系!偌大的缥缈峰,在下哪里找不到三尺藏身栖息之所,不劳师父担心了。」
静念也是一笑,道:「敝山的景致虽不敢比歧茗、蓬莱,但也有一二可取之处。丁施主若有雅兴,尽管随处走走,数十日时光转瞬即逝。」
丁原一礼道:「多谢师父,在下这就到四处走走,明日早晨再来拜候。」
静念合十还礼道:「丁施主走好,请恕小尼不远送了。」
丁原哈哈一笑道:「在下便在这山上,何劳师父远送?」大袖一挥,告辞而去。
静念伫足半晌,一直目送丁原消失在竹林深处,才幽幽叹息一声,合上庵门。
她迳自回转禅堂,九真师太双膝盘坐蒲团之上,正瞑目参禅。钟磬轻响,佛香缭绕,柔和的日光透过纱窗洒照在她的袈裟上,荧荧闪烁。
静念合十施礼,低声道:「师父,丁施主已经走了。」
九真师太徐徐问道:「他可是下山离开了么?」
静念答道:「没有,明日清晨他还会再来。看丁施主的样子,定是想等到师父出关为止。」
九真师太没有回答,静念等了会儿,轻声道:「方才弟子与丁施主交谈,觉得他似乎并不似外间传闻的那般盛气凌人,桀骜不逊。言谈之中甚是和气守礼,明明在怀疑敝庵是在刁难他,却也不见动怒,反而依旧对弟子礼敬有加。」
九真师太微笑道:「他这些年受了那么多的劫难,总算不是白费。怎么,听你之言,莫非想替他求情?」
静念浅浅含笑,躬身说道:「弟子不敢,只是弟子觉得丁施主意志甚坚,三十日的苦候未必能令他知难而退。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见上静斋师妹一面。」
九真师太叹息道:「为师何尝不明白,还是再等上几日,静观其变吧。世人以为离别苦,可相见何曾不是孽?」
静念点头道:「弟子知道了。若非静斋师妹体内的火毒,他们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可惜自古情如空幻,孽缘迭生,偏不能成全了他们。」
九真师太苦笑道:「静斋原本尘缘未尽,去年天陆传出三叶奇葩出世的消息,为师假借占卜遣她下山,就是想能借此机会,令她与丁原重逢,化解误会,言归于好。
「却没想到,非但两人芥蒂未解,静斋偏又误服朱果,被鬼先生掳去。其中阴差阳错,令人唏嘘。」
静念沉默半晌,问道:「师父,难道静斋师妹果真没有办法治愈了么?」
九真师太缓缓答道:「有,尚有一线生机,可正因为如此,为师才不愿丁施主见着静斋,否则以丁施主的性情——」她摇头轻叹,没有继续说下去。
静念并不晓得九真师太所说的方法是什么,默默望着师父的背影,一瞬间仿佛体会到深藏在这位世外高人心底的矛盾。
正如静念所说,此时丁原心中多少也在怀疑灵空庵有意刁难自己,否则为何只见雪儿一面,却非要庵主应允不可?
好在三十余日也不算太久,自己也正可乘着难得的清闲时日,好生静修一番。
然而话是这么说,雪儿近在咫尺,却硬是不能相见,却教他如何静得下心来?
他漫无目的的在竹林中游荡,忽然鼻尖微凉,一滴雨点飘落下来。
雨很快越下越大,对丁原来说本也算不得什么。他甚至懒得运气护体,一任清凉的雨点打在自己的身上,渐渐沾湿了全身衣裳。
跃上一块山石上,丁原坐了下来,蒙蒙雨雾弥漫飘散,湿润的泥土底下冉冉升起一蓬淡淡的烟雾,天地一片宁静。
他忽然轻咦一声,目光落在一株翠竹上,碧绿挺拔的竹竿表面,竟有两个纤细娟秀的寸许小字——「丁原」。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停滞半刻,急忙站起身走到翠竹前,伸手轻轻抚过泛白的字体。这字迹,他实在熟稔不过,在灵空庵中,也只有一个人才会这么做。
丁原只觉停滞的心「怦」的一跳,好像堵在了咽喉,就此不再落回原处。他怔怔望着翠竹,轻声唤道:「雪儿,可是你也来过这里么?」
竹林摇曳,冷雨迷蒙,伊人难应。
丁原突然转身望向另一株翠竹,刺入眼帘的,同样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字:「丁原——」
丁原只觉一股热血不可抑制的冲上脑海,放眼环顾左右那一株株挺拔翠竹:丁原、丁原、丁原!丁原!丁原——
无数个「丁原」,无数株翠竹无语飘摇,这整片的竹林,每一株的翠竹上,竟都刻着自己的名字!
他像发疯一般,拼命穿梭游走在竹林间,每看到一处雪儿的留字,心里的酸楚与痛就更深一分。
泪水悄悄润湿眼圈,满天的细雨飘洒在他的头上身上,那湿漉漉的凉雨,不只把他的身,把他的心也裹了进去,浸润到犹如冰封雪飘。
他仿佛看见,在无数个清冷的夜晚,那个孤独的少女徘徊在这片寂寥的竹林中,把她的心和泪,刻成这一个个同样的名字!
此刻,他只觉得,这每刻下的一笔,都如锐利的刀锋,深深扎在自己的心上!
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可是,他怎能不悔,怎能不痛?风雨如晦,是为谁泣;明珠蒙尘,是为谁悲?
丁原难以抑制涌动的心潮,大吼道:「雪儿——」竹林万杆倾斜,耳边,只有竹涛声声如诉。
丁原猛的紧紧抓住一株翠竹,「哢吧」一声,翠竹硬生生在手中捏碎。恍惚中,破裂的竹篾划破了他的手指,殷红的鲜血滴在碧绿的竹上。
丁原没有感觉到手指上的疼痛,呆呆抬起头,婆娑的竹叶掩盖了苍茫天空,森森雨点打落。风,轻轻吹拂过他的泪眼,可能拭干那悔、那恨?
久久,久久,他好像呆了一般,木然伫立在林中,一任冷雨凉风激荡,无言无语。
而这风雨,竟如知他心,默默洒落,默默吹过,不停不歇。
迷迷糊糊里,有一个声音在风雨中隐隐传来:「丁原,丁原——」
是雪儿么?他茫然转过头,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原来,是自己的神志恍惚了啊。
「丁原!丁原——」那叫声依旧不停,从头顶传来。
这次,他确定了,并不是自己的幻觉。慢慢的,丁原再次抬头,正看见彩儿振翅盘旋在他的头上。
他蓦然一醒,喜道:「彩儿,你怎找到我的?」
彩儿停到丁原的肩膀上,说道:「你那么大声的鬼嚎,谁人听不见?」
丁原一笑,亲切的抚摸过彩儿湿漉漉的羽毛,问道:「彩儿,雪儿到底怎样了?」
彩儿愁眉苦脸道:「我也不明白,庵主说只能让她这么昏迷下去,要是一醒来很快就会没命。」
丁原一怔问道:「为什么?」
彩儿晃悠它的小脑袋道:「我只是只鸟,虽然很聪明,可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丁原不禁莞尔,颔首道:「那倒也是,你这些日子没人作伴,有些闷气吧?」
彩儿答道:「谁说不是?丁原,你来找小姐么,为什么不进去见她?」
丁原一阵惆怅,说道:「要见雪儿须得庵主准许,可她现在不巧闭关,我只好在外面等着。」
彩儿眨眨眼,道:「怎么可能?彩儿中午还见过庵主!」
丁原一震,沉声问道:「你是说,九真师太并没有真的闭关?」
彩儿道:「当然没有,不然我中午怎么见得着她?」
一股怒火顿时从丁原心底窜起,他的手狠狠捏在翠竹上,冷声道:「她们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见雪儿?」
彩儿被丁原的样子吓得一哆嗦,赶紧道:「彩儿不知道,丁原你别发火!」
丁原摇头道:「不行,这件事情我一定要找她们问个水落石出!」说着迈步朝灵空庵方向走去。
彩儿转转小脑袋看看丁原,瞧他骇人的面色,想出声又是不敢。
不料丁原走出数步,突然自己停了下来,心想:「我就这么冲进灵空庵去,多半会和九真师太她们翻脸。一旦争执起来,以我的修为,自也不怕她们。
「可是,灵空庵毕竟是雪儿的师门,对她有容留之恩。如果日后雪儿苏醒,知道此事,却又教她如何自处?」
彩儿见丁原脸上阴晴不定,不由忐忑问道:「丁原,你不会要找庵主动手吧?」
丁原深吸一口气,暗自咬牙思忖道:「罢了,罢了!雪儿为了我付出了恁多血泪艰辛,如今我为着她,暂且忍耐一时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灵空庵没有不利于雪儿,我就不能意气用事,令雪儿今后为难。」
他想通这点,心绪稍平,扭头说道:「彩儿,我没事了。你先回去吧,只当今日咱们没有见过。九真师太既要我在庵外守候一个月,想来也总有她的道理。反正只要能见得雪儿一面,我忍上几日也无大碍。」
彩儿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点点小脑瓜道:「彩儿先走了,明天再来找你玩儿。」
丁原向它挥挥手,微笑道:「去吧,我也想一个人静一静。」
其后十余日,丁原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悠然畅游缥缈峰的清涧沟壑之间。他照例每日清晨,待灵空庵早课结束后,便向静念问候九真师太的情形。虽然每回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也一如既往的含笑道谢,告辞而去。
有时候,丁原甚至觉得,自己多吃上几次闭门羹,心里反而能够好受一些。因为,这一切的忍耐与守候,都是为着雪儿。而自己每付出多一点,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歉疚,才会随之轻一点,少一些。
到得第十二天,缥缈峰头彻夜的大雨未停,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飞溅起晶莹的水花。清幽雅致的古庵静静伫立于一片烟雨蒙蒙里,檐角悬着的铜铃被晨风吹动,发出「叮当」悦耳的脆鸣。
丁原如同往常一样,沿着黄土绿茵的小径缓步行到山门前。
灵空庵的山门「吱呀」轻响开启,静念撑着一柄雨伞跨出门槛,替丁原遮掩住漫天的风雨,微笑道:「丁施主,你又来了?」
丁原颔首道:「请问静念师父,九真师太可有出关了?」
静念浅笑道:「庵主昨夜午时已经出关。小尼已将丁施主欲求见静斋师妹的事情,禀报了她老人家。庵主现下正在禅堂恭候施主一晤。」
丁原喜道:「如此就烦劳静念师父引路。」
两人走进庵门,静念撑伞与丁原并肩而行,抱歉道:「这些日子有劳丁施主苦候了,小尼心中也颇过意不去。无奈未曾得到庵主许可,谁也不敢擅自领着丁施主去见静斋师妹,还请施主见谅。」
丁原心知肚明,也不说破,淡淡一笑道:「师父何必客气,在下十余日里游山玩水,踏遍缥缈峰每一处幽谷流泉,难得享受了一段悠闲日子,又何苦之有?」
他与静念低声交谈,不觉走到一座禅堂前。静念在檐下收了雨伞,躬身合十道:「师父,丁施主已到了。」
虚掩的禅堂朱门无风自开,打里面传出一个慈和舒缓的话音道:「丁施主,贫尼闭关多日,累你久候了。」
丁原放眼望去,光线幽暗的禅堂里红烛高烧,一尊玉石佛像前,九真师太背对自己,在蒲团上盘膝而坐。禅堂两旁的窗户严丝合缝的紧闭,轻柔的晨曦悄悄爬过窗棂,从纱纸上透照进来。
他微一躬身施礼道:「在下丁原,见过庵主。不知庵主此次闭关,可又有精进?」
九真师太听出丁原话里有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放下手中的经书木鱼,起身转向丁原道:「丁施主,请进。」
丁原第一次正面看清这位传说里海外三大圣地之一,灵空庵庵主的真容,只见她肌肤晶莹红润,瘦长的身躯上着了一件普通的灰布僧衣,慈眉善目,嘴角含着一缕深深微笑,一望却如三十许的中年女尼。
假如不是她眼眸深处蕴藏的那抹高深莫测的神光,和她全身几乎不着痕迹所散发出的慈和与镇静,恐怕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样一个衣着相貌寻常平凡的女尼,竟然是执掌海外三大圣地之一的灵空庵庵主。
丁原暗运真气,湿漉漉的衣衫与头发上腾起一团白色雾气,转瞬蒸干。他抬步走入禅堂,身旁的静念轻轻伸手将门关上,屋里的光亮又暗了下来。
九真师太重新在蒲团上落坐,抬手引向左首的空蒲团道:「丁施主,请坐。」
丁原谢了,也学九真师太一般盘腿坐下,静念则恭敬的侍立在九真师太身后。
九真师太问道:「听静念说起,丁施主此来是为探望小徒静斋?」
丁原回答道:「师太说得不错,在下日前听闻到一位朋友的传讯,言道姬姑娘身中的灵朱仙果之毒,至今未解,不禁颇感焦虑,故此漏夜御剑,但求能见上一面。」
九真师太道:「丁施主不要担心,静斋虽暂时未能苏醒,好在性命已堪无虞。」
丁原忍不住问道:「庵主,当日于鬼冢之外,在下曾得令徒转告师太所言,说姬姑娘的毒伤三、两月内即可治愈。却不晓得为何时至今日,仍不见丝毫的起色,莫非其中又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
九真师太苦笑道:「实不相瞒,丁施主所料已与事实相差不远。那日贫尼接了静斋回山,原本以为凭借本门的精深佛学大法,应可在三、两月内驱除劣徒体内火毒,更能令她因祸得福,吸收了灵朱仙果之中的菁华而功力大进,大可一举突破忘情境界。
「谁料想,这般的臆断委实太过乐观了一点。」
丁原轻一扬眉,道:「庵主,不知这当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九真师太徐徐道:「静斋体内的火毒,不晓得为何竟发生倒灌,尽数被吸纳进丹田,最终又与经脉中的精血相融,而今已是水乳交融,混为一体。若非她的血中,居然蕴藏了一种不知何处得来的仙丹灵力,苦苦护持住心脉,此刻早已撒手人寰。」
丁原明白,九真师太说到的「仙丹灵力」,该当是当年自己渡入雪儿体内的热血。那其中暗含九转金丹的药力,而金丹里的一味主药便是三叶奇葩,冥冥中相生相克,刚好护住了雪儿的一缕香魂不灭。
他又回想起年旃无意轰爆鼎炉的旧事,或许,雪儿的病根就是在那时落下。不过,这事也怪不得老鬼头。要埋怨,也只能说是天意合该如此。
丁原急忙问道:「庵主,假如用翠霞派的九转金丹给雪儿服食下去,可否能解去她精血内的火毒?」
他情急之下,不经意就将「雪儿」的称呼脱口而出。
九真师太却故作不察,摇头苦笑道:「若是九转金丹能够根治静斋的毒伤,贫尼早已厚起颜面,前往翠霞山求救。灵朱仙果乃天地第一圣药,奈何其生成的火毒同样世所罕见,纵是有三叶奇葩在手,恐也无济于事。」
丁原的心顿时凉了一半,哼道:「什么天地第一圣药,偏偏暗藏这等奇毒!」
九真师太苦笑道:「可惜,鬼若寒已死。如果他在,也许依靠鬼仙门独树一帜的魔门功法,再配合上灵空庵传承千年的佛门医学,两相印证借鉴,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不过,即使他仍在人世,又如何肯相助贫尼?」
丁原暗暗咬牙,涩声问道:「庵主,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九真师太再次摇头,回答道:「对不起,丁施主。暂时贫尼尚未能想出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法子能够治愈静斋的毒伤。」
丁原拳头紧紧攥起道:「我不相信!」
九真师太缓缓道:「贫尼同样也不愿就此放弃,所以连日来搜遍灵空庵上册本典藏的佛门医书,逐字逐行的研读揣摩,只盼能找寻出一条有用的法子。说来惭愧,贫尼一贯自诩医术高明,却也终有束手无策的一天。
「不过,丁施主千万不要气馁,我佛有好生之德,绝不会令静斋就这般英年早逝。冥冥里,必定藏有一条你我尚且未找寻到的生路。只要我们苦苦求索,终究能柳暗花明。」
丁原沉默半晌,萧索木然的模样落在静念的眼中,也觉得看着异常的难受。修行了八十余年的佛心禁不住微微一酸,差点就想脱口问询九真师太,那天她口中所说,能够驱除静斋体内火毒的法子究竟是什么。
可是,话到嘴边,静念又硬生生忍了下去,因为她相信,师父既然不愿对丁原说出,那一定是有难言的苦衷。
丁原向着九真师太抱拳道:「庵主,在下能否见雪儿一面?」
九真师太颔首道:「丁施主,请随贫尼来。」
三人起身离开禅堂,一连穿过两进院落。
此时大雨乍歇,远处天际一道七色长虹横跃海面,一路上听得钟磬悠响,云霞拂衣,半空中几片殷红明艳的花瓣随风飘飞,不经意沾在了丁原的发上。
丁原伸手将花瓣从头上摘下,两指捏在眼前,上面兀自凝结着几滴未散的水珠,在柔和的晨曦里闪烁着晶莹绚丽的光芒。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雅芬芳悄悄钻进了他的鼻子,直沁心脾。
静念低声道:「这是痴情花,佛经中说,这种花的颜色本为洁白无瑕,却因一位痴情少女痛失爱侣后,泣血七日而死,从此将这花染成了血红之色。」
丁原微笑道:「我当为何灵空庵里也种植着这等色彩妖娆的花草,却是有这样的一个典故。可见,连草木都懂得情之一字。」
静念轻叹道:「万情皆为苦,有情皆为孽。丁施主,人之一生无论得意颓唐,到头也总会成一堆无言白骨。你天赋聪颖,还需能看开些。」
丁原低低一笑,抬头望见院落里几株八尺多高的树上,正盛开着无数朵火红的痴情花,宛如一蓬蓬绚烂绮丽的红云,让这座祥和幽静的古刹平添亮色。
他问道:「庵主,在下可否采摘几朵痴情花,以做纪念?」
九真师太暗叹一声,说道:「丁施主,一草一木莫不是万物生灵,与人一般的有喜有悲。你何苦将这花从枝头摘下,让它留在树上盛开一季,岂非更好?」
丁原点头道:「庵主教训得是,在下受教了。」
他停下脚步,弯腰从地上小心翼翼的捡起早先飘落的十数片痴情花瓣,又小心翼翼的藏纳进袖口,这才快步跟上九真师太与静念。
转过一道门洞,里面的院子里座落着三栋雅致的竹舍,屋舍外修竹长绿,鸟鸣幽幽,青石板的路面上,几株刚发芽的小草正探头探脑朝外张望。
从右首竹舍的窗口里,传出彩儿欢快的叫声道:「庵主早,静念师父早!」待它瞧见最后走进院子的丁原,情不自禁的又喜道:「丁原,你来看望小姐了?」
静念含笑道:「自从静斋师妹带了彩儿入住这栋竹舍,灵空庵不知不觉里却也热闹了许多。众位师姐妹们闲暇时,也爱与彩儿说笑上几句,它的人缘只怕没有人能够及得上。」
彩儿晃晃悠悠飞上丁原肩膀,得意道:「彩儿最乖,大伙都喜欢。」
丁原伸手指在它小脑袋上轻轻一弹,道:「才怪!」
静念打开竹舍的门回头道:「师父,丁施主,请进。」
丁原闻言,再无心和彩儿斗嘴调笑,快步走进竹舍。
这栋竹舍分了里外两间,外面稍宽敞的一间平日当作客厅,当中一道竹帘低垂,里面才是雪儿的卧房。
丁原站在门口,环顾屋子里的摆设,除了几张竹制的桌椅和茶壶杯盏外,再没有其他的家具器皿。
四周的墙上空空如也,连一幅普通的山水装饰画也未曾见得。
倒是在客厅正中的佛龛上,供着一尊一尺多高的菩萨,香案上青烟缭绕,果蔬齐全,自是有人每日照料。
丁原心头不由自主的一酸,思忖道:「雪儿昔日在翠霞山上,贵为姬大胡子的掌上明珠,锦衣玉食,百依百顺,何时有过眼前这般简朴寒酸的境地?」
他正嗟叹间,耳中听到静念说道:「丁施主,往里请。」却见静念手挑竹帘,侧站在门旁等着自己。
九真师太已经先一步走入了里屋。
眼看得玉人近在咫尺,丁原的心反而怦怦加剧了跳动。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透过挑起的竹帘往里望去,隐约看见里屋的墙上静静悬挂着一柄仙剑,正是雪儿往日惯用的雪朱。
丁原双腿犹如铅灌,慢慢迈步走进里屋。
渐渐的,渐渐的,沉静睡卧在竹榻上的雪儿出现在他的眼帘中,而呼吸却不自觉的屏息住。
伊人玉容依旧,宛如熟睡了一般,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有梦,而那少女憧憬的梦中,又是否会有自己的身影?
她的玉颊上泛着一层怵目惊心的嫣红,艳丽如翠霞山暮色中的泣血夕阳,象牙雕琢般的琼鼻里轻缓的吐纳着芬芳。
丁原走到床前,单膝跪倒蹲下了身子,此刻他的脸距离雪儿是如此之近,以至于能感受到从她体内,徐徐散发出的丝丝灼热气息,以至于他能清楚的点数雪儿紧闭的眼眸上方,那一缕缕修长黝黑的睫毛。
一只玉手从被底下露出了半截,丁原情不自禁伸手握住,触手却像火炭一样滚烫。他轻轻将雪儿的玉手送回被子里,又替她掖了掖被子,喉咙口仿佛堵上了老大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千言万语怎也吐不出一个字。
九真师太与静念默然站立在一旁,静静注视着丁原,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连彩儿也乖巧的闭起了嘴巴。
丁原深深凝望着竹榻上的玉人,她显得这般的静谧安详,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灵朱仙果火毒所带来的痛苦与折磨。过往曾经加诸于这少女身上的种种打击、忧伤,这一刻她已可尽情的遗忘。
无喜也无忧,便这么静静的,静静的熟睡。感觉不到丁原的到来,也感觉不到窗外的莺啼花开。
丁原从袖口里缓缓取出痴情花瓣,轻声道:「雪儿,我来看你了。我早该来这里了,早该告诉你,我对你的歉疚与感激。」
他轻轻将花瓣一片片摆放到雪儿的枕畔,继续说道:「这是我从院子里捡起的痴情花瓣,你看它是否也像极了你?一样的火红娇艳,也一样的痴情如海。
「我本想摘下一朵插在你的鬓角,好让这花每日都能陪伴着你。可是,庵主说,一草一木皆为生灵,我不能擅自剥夺了它在枝头盛绽的一季。所以,我便捡起这些飘落的花瓣,想来你在睡梦里也会闻到它沁人的芳香。」
他的声音渐渐有些沙哑,全不顾九真师太、静念与彩儿就在身旁,旁若无人的继续倾诉道:「雪儿,你可知道,痴情花虽然飘零了。可等到明年的春天,它还会再次开满院落,它的生命是如此的顽强执着。
「而你,也该当如此吧?已沉睡了将近一年,却能否告诉我,何时你能醒来,十年抑或是百年?」
他的嘴角忽然泛起一缕苦笑,低声说道:「我已从屈兄那里得知了真相,那么多次消除误会的机会,那么多次本该让我醒悟到你用心的机会,却让我一次次错过。
「假如,我能在云梦大泽里留住你,你又怎会为鬼先生所掳,又怎会中了灵朱仙果中的火毒!」
彩儿眨眨眼睛,如果它有眼泪,只怕早已哭成了河,低低道:「丁原,这也不怪你,你别太责备自己了!」
丁原恍若未闻,双手狠狠插进头发里,呜咽道:「雪儿,告诉我,有什么法子能让你醒来,有什么法子,能将该死的火毒从你身体里赶走?就算要我粉身碎骨,就算要我万劫不复,我也甘之如饴!我欠你的,欠安儿的,却让我怎样来偿还?」
好似听见了丁原的呼唤,姬雪雁的睫毛轻微的翕动了一下。虽然是那么的轻微,可落在丁原眼中,却不啻如山崩海啸。
他的心猛然一震,欣喜若狂道:「雪儿,你可是听见了?」
可惜,雪儿此后便再没了反应,毕竟奇迹不是每一回都会发生。
木然许久,丁原缓缓站起身。
九真师太劝慰道:「丁施主,你莫要过于激动。静斋她尽管失去了知觉,可也因此不会感受到火毒缠身之苦。
「贫尼曾也想将她救醒过来,可又恐血行加速,反导致毒伤加重,同样也担心她恢复意识后,无法承受住火毒灼体的折磨。若能找到化解这火毒的方法,届时静斋自能否极泰来,重获新生。」
丁原的目光半刻也不愿意离开雪儿的面庞,沉声道:「有劳庵主连月殚精竭虑,医治雪儿了。只是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庵主能否准许?」
九真师太道:「丁施主只管说来,但凡贫尼力所能及,自当鼎力襄助。」
丁原躬身一揖道:「在下想带走雪儿,带她访遍天陆名川大山医治毒伤,还望庵主慈悲成全。」
九真师太古井无波,淡淡问道:「丁施主为何突作此想?」
丁原苦涩一笑,道:「天陆浩荡,藏龙卧虎。庵主医术在下绝不敢置疑,但未始就再无他人能够想出治愈火毒的办法。
「在下只想带雪儿寻访南海天一阁,又或是圣教的第一神医布衣大师,再不然如农百草等天陆正道的医术国手。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一线的希望,在下便会全力争取,绝不放弃!」
九真师太喟叹道:「丁施主痴情着实动天感地,奈何这灵朱仙果之毒,举世无解。即便当日鬼先生在世,亦只能凭借八鼎凝炼之法,汲取静斋体内的朱果菁华,却也不敢沾染火毒分毫。除非大罗金仙嫡降凡尘,不然任谁也是束手无策。」
丁原炯然闪烁的目光猛然凝视在九真师太的脸上,徐徐道:「举世无解?莫非这才是庵主的真心话,而先前所言,只不过是为了安慰在下的诳语?」
九真师太坦然面对丁原的双眼,回答道:「丁施主,贫尼未打诳语。灵朱仙果之毒,贫尼解不得,恐怕换了旁人也同样无能为力。况且静斋沉痾之躯,亦不堪万里奔波,风寒袭体。一旦病情反覆,恐会适得其反。」
丁原沉默半晌,牙齿深嵌入唇,一丝鲜血从嘴里溢出。
他重重点头,嘶哑的声音道:「庵主所虑不无道理,雪儿确不宜四下奔波。在下这就离山寻访,无论如何也要将安阁主、布衣大师他们请来。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说什么也要治愈雪儿!」
九真师太心知无法劝阻丁原为雪儿求医之志,不由苦笑叹息道:「阿弥陀佛,冤孽,冤孽。丁施主,你也不必再去南海,这世上确有一条法子能治愈静斋。只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一些。」
丁原眼睛一亮,无心计较九真师太先前一再的隐瞒不说,欣喜若狂道:「庵主,你果真有办法能治愈雪儿?不管是怎样的代价,在下都在所不计。」
九真师太注视丁原,摇摇头道:「若依贫尼本意,实不愿向施主说出这个法子,只是贫尼不说,以丁施主的神通,迟早也能从别处知晓。罢了,纸总也包不住火,贫尼还是坦诚以告吧。」
丁原抑制住心头激动,颤声道:「庵主,请说。」
九真师太悠然一叹道:「这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安阁主、布衣大师等人或许也都晓得,但真正的出处,仍在灵空庵的《渡世心经》中所载。
「静斋体内的火毒已经与她的精血水乳交融,任谁也无能分开,更无一物能消除。惟一的办法,就是换血!」
丁原一怔,问道:「换血?」
九真师太颔首道:「静斋体内的毒血已不可用,因此要有人将她的毒血悉数吸纳,另再重新输入新血。而这一吸一补,必须同时进行,不可中断。
「一旦完成,静斋自可重获新生,只是那个为她汲毒输血之人,却无法可救,三五日内必毒发身亡。」
静念在旁低低「啊」了一声,直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师父始终讳莫如深,甚至一再不愿丁原与姬雪雁相见。原来要想救治静斋,竟是要让另一个人以命相换!
丁原大舒一口气,微笑道:「庵主,你是说换血之后,那人仍有三五日好活?」
九真师太点头道:「不错,行功之时,毒血游走全身经脉而不得抗拒,心脉亦将深受其蚀,无法持久。假如是寻常人,连一时半刻也捱不过。如修为稍高者,最多也只能撑上三五天,其后势必不能幸免。」
丁原嘴角逸起一抹淡淡笑容,说道:「三五天!足够我做许多事了!」
突听彩儿尖叫道:「这怎么成,丁原?你会死的!」
丁原瞥了眼它,问道:「彩儿,难道你不想小姐醒来么?」
彩儿急道:「可是,这也不能让你用性命来换啊?若是小姐醒来知道,不晓得会有多伤心?」
丁原道:「只要今日在场的诸位都能守口如瓶,雪儿醒来后又怎会知道?」
静念愕然道:「丁施主,你当真决定这么做?」
丁原心道:「倘若能够治愈雪儿的毒伤,我搭上一条性命又算什么?她为我付出这么多,我但凡能有点滴回报,才不枉在世为人。」
但这话他也不愿再对旁人多说,向静念微微一笑,转身朝九真师太抱拳道:「庵主,便烦劳你为雪儿换血罢!」
九真师太道:「丁施主,你切莫一时冲动,毕竟生死之事非同儿戏,施主是否要斟酌几日,再做决断也为时不晚?」
丁原一笑,道:「庵主,你看丁某可像是心血来潮的模样?」
九真师太说道:「纵是如此,贫尼也有一事要先行告知施主。依照《渡世心经》文字所载,换血成功的可能不过十之三四,其中缘由不一而足,更多的是精爆魂销之局。
「贫尼虽责无旁贷,在旁为两位输导护法,尽力避免杀身之劫,可换血能否成功,却也并无把握。」
丁原慨然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多谢庵主提醒,即使功败垂成也是命当如此,在下岂有埋怨庵主分毫之理?」
九真师太见丁原其志已决,无可劝返,沉静的面容上忽地浮现起一丝慈和微笑,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既有这般的善心义举,佛祖有知必会保佑。贫尼定当尽心而为,不令施主失望。」
她俯身抱起姬雪雁,说道:「丁施主,不妨在此稍歇片刻,贫尼先作些准备。」
丁原微笑道:「庵主请了,在下便在此处恭候就是。」
九真师太与静念告辞出屋,丁原望着空荡荡的竹榻怔怔出神。
彩儿耷拉着小脑瓜陪他静默了半晌,忽然道:「丁原,有一件事情彩儿谁也没说,却想告诉你。」
丁原心不在焉的问道:「彩儿,是什么事情?」
彩儿飞到丁原耳朵边,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杀害云林禅寺无为方丈的真凶是谁。」
丁原一震,扭头瞧着彩儿沉声问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彩儿道:「不光彩儿知道,小姐其实也知道。但她答应了无为大师,绝不告诉任何人。不过,彩儿可没答应不说。」
丁原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彩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你当真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彩儿见丁原兀自将信将疑,把小脑袋一拨撸气鼓鼓道:「彩儿是说谎的鸟吗?」
丁原道:「好,告诉我,彩儿,到底是谁下毒手杀害了方丈大师?」
彩儿几乎把尖尖的嘴巴凑进了丁原的耳朵里,小声说道:「是无为方丈的师叔,一恸大师!」
丁原情不自禁失声道:「怎么可能?这老和尚怎会修炼成魔教的绝学?」
彩儿惊慌的朝窗外张望半天,见院子里空无一人才放下心来,道:「嘘——小声点。要让别人知道,可是了不得。这事千真万确,彩儿若是骗你,管教三天没有小虫子吃!」
丁原定了定神,在竹榻旁的椅子里坐下,说道:「彩儿,你慢慢把经过告诉我。那天你和小姐到底看见了什么?」
彩儿伶牙俐齿,从姬雪雁在云梦大泽中与丁原分手开始说起,原原本本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叙述出来。
丁原悉心聆听,渐渐确信无疑。他清楚彩儿终究也不过是只通灵的鹦鹉,决计编排不出这般惊心动魄、匪夷所思的故事来。再联想到当日于大泽中所发生的种种故事,与彩儿的话一一对照,竟也严丝合缝。
彩儿说完,又道:「丁原,这事你日后千万别告诉小姐,不然她一定会怪彩儿多嘴多舌。」
丁原点点彩儿的小嘴道:「你放心,就算我想说给雪儿听,只怕也没那个机会了。」
彩儿想起九真师太所说的三五日之命,垂头道:「彩儿该死,彩儿不该说这些。」
丁原微笑道:「没关系,其实我该多谢你才对。假如不是你告诉我真相,阿牛和魔教这个黑锅,真不晓得要替那老和尚背到何时。」
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恨不得能马上将此事告知阿牛与盛年。
一直以来,他都在揣摩猜测当日追杀娘亲的四个黑衣人会是什么来历,为何能够施展魔教的十六绝学。
现在看来,即使并非一恸大师所为,但他也绝脱不了干系。
假如无为大师被害的实情能大白天下,云林禅寺自没有理由再找阿牛的麻烦。反倒是一恸大师暗修魔教神功,以致走火入魔,殊为可疑。如能彻底揭穿这老和尚假仁假义的虚伪面具,老道士的仇也算报得大半了。
想到昔日云林禅寺众僧众口铄金,指责老道士收容阿牛,养虎为患,却不料一恸大师自己却暗中修炼魔教绝学,这岂不是最大的讽刺?可见老天有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教这段悬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要是一恸大师知晓,他处心积虑,埋藏多年的隐秘,最后居然是栽在了一只鹦鹉的手里,却又会有何等的反应?
不过,兹事体大,彩儿的话纵然不假,他也不能鲁莽行事。毕竟仅靠彩儿的一张嘴巴,而没有其他真凭实据,想扳倒一恸大师也没那么容易。
看来,自己有必要往云林一行,暗中再作查探。只是天知道,剩下的这三五日光阴是否足够?
正在暗自思忖间,门外忽响起轻微的步履声,静念回来了。
两人离开竹舍,穿过一条碧竹如画的香径曲道,前方一座石峰兀立,其路终绝。
这座石峰高不过五十余丈,宛如一头匍匐沉睡的雄狮,形成灵空庵后院的一道天然屏障。在石峰脚下,守立着四名灵空庵的中年女尼,正护卫住一座石洞。
丁原与静念走入洞中,数十盏灯台闪烁着柔和光晕,将方圆二十余丈的石洞内照得朦朦胧胧,半昏半明。
九真师太居中盘膝而坐,在她身前伫立着一尊三尺高的铜鼎,通体流动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华。
铜鼎的一左一右,分别盘坐着两位容颜苍老的女尼,正瞑目禅唱,却是与九真师太并称「灵空三九」的九玄、九虚师太。
姬雪雁浑身浸泡在一个盛满碧绿浓汁的大缸里,头顶冒着奇异的淡青色蒸汽,娇躯上到处插着三寸长的金针,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
在姬雪雁对面,有个一模一样的大缸,看来当是为丁原准备。
这两缸三人刚好组成一个直径五丈的圆环,将铜鼎围绕在核心。
而在外圈,凌空飘浮环绕着十六盏天灯,洒下一蓬金色光柱,笼罩着底下的诸般布置。
在天灯之外,更有八位女尼手持钟磬木鱼,低颂佛经。在她们身前摆放着三十二尊古朴小巧的香炉,炉中佛香紫烟轻燃,散发出一缕悠然芬芳。
九真师太向丁原合十微笑道:「丁施主,劳你久等了。」
丁原还礼道:「在下实在不知为雪儿换血,竟要劳动诸位如此大费周章。」
九真师太道:「静斋乃灵空庵弟子,贫尼与众位同门尽心解救也是应当。倒是丁施主舍身相救,善心可感,委实令贫尼钦佩汗颜。」
她接着向丁原介绍道:「贫尼在石洞中布下缥缈轮回阵,稍后丁施主入得阵中,贫尼与两位师妹即可发动偷天换日大法,借助佛心鼎为媒,为静斋与施主换血疗伤。
「其间过程大约需要六个时辰,当中断不容出现丝毫的差池。一旦稍有疏忽,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导致毒血回流,佛心鼎崩毁,在场之人无一可以幸免。」
丁原道:「在下晓得了,请问庵主还有何吩咐?」
九真师太淡淡一笑,道:「偷天换日的心法,虽复杂深奥,瀚如烟海。好在丁施主无须记得那么多,以施主的智慧,一个时辰内就能有所领悟。但心法一旦发动,便再无回头之可能,丁施主若有意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丁原微笑道:「我意已决,庵主不必再相劝了。却不知换血完成后,雪儿多久才会苏醒?」
九真师太回答道:「换血不过是第一步,其后贫尼尚需为静斋固本培元,拔出依附于体内的余毒,大约仍要七日的工夫。」
丁原「哦」了声,略感失望道:「这么说,在下很可能是看不到雪儿醒来了。」
九真师太默默点头,晓得这件事情恐怕也将成为丁原最后的一大遗憾,可惜什么安慰也没有用,不如缄默。
但丁原很快脸上又浮现起笑容,道:「这样也好,她不知道我的事,便不用伤心了。」
九真师太低低叹息,道:「贫尼早年云游天陆,阅人无数,如丁施主这般情深意重者,实为百年一见。但愿佛祖保佑,丁施主吉人天相。」
丁原哈哈笑道:「庵主谬赞了。人活一世,譬如草木一秋,有荣有枯。只求问心无愧,光明磊落,死又何惧?」
石洞中的众人默默打量丁原,脸上都露出赞誉同情之色。
眼见如此一个青年俊彦,为了心爱的女子慷慨舍身,只剩下三五日的性命,每人的心中都不由一声叹息。
九真师太道:「静念,你出去吧,庵内的俗务就由你暂代为师处理。此后六个时辰要紧守洞口,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得让外人闯入石洞。」
静念躬身合十应道:「是,师父!」她悄然瞥了眼丁原,快步退出石洞。
洞口的石门轰然徐徐闭合,静念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她偷偷抬袖拭去眼角的泪珠,仰面瞧去,一轮金乌正到中天。
彩儿扑腾着双翅飞到静念身畔,迫不及待问道:「静念师父,小姐与丁原怎样了?」
静念小声道:「师父与两位师叔马上就要发动缥缈轮回阵为两人换血了。」
彩儿愁眉苦脸道:「丁原真的会死吗?庵主那么神通广大,一定能想出让他不死的法子来,对不对?」
静念回答道:「但愿如此!」只不知是在安慰彩儿,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盘膝在洞外坐下,双手捻动佛珠,口中轻轻念颂经文,虔心为洞内的人祈祷。
日头悠然自东而西,徐徐沉落,天色不知不觉的暗了下来。
一轮皎洁的明月半弯,从烟波浩淼的海上升起,银色的光华洒散天地,缥缈峰上夜风如歌,虫唱竹曳。
忽然,藏经塔中传出一声清越镝鸣,好似钟磬之音,转眼响彻空山。一蓬奼紫嫣红的光华从楼顶升腾窜起,直冲数十丈的高空。
静念双目一睁,急忙起身,眺望藏经塔的方向。
彩儿大惑不解的问道:「静念师父,出了什么事?」
静念心头一沉,道:「琉璃三界瞳示警,有顶尖的人潜入藏经塔。」
她环顾守卫在洞口的四名同门,见众人神色间都流露出些许的惊讶紧张,右手已下意识的按在了身后的剑柄上。
静念飞快思忖道:「师父与三位师叔如今都在石洞中为静斋师妹疗伤,藏经塔的守卫正是最薄弱的时候。
「这经塔乃本门第一等机密要地,珍藏了千年以来无数佛家典籍,绝不能出丝毫疏漏。万一对方心怀恶意,窃走藏书又或将经塔付之一炬,不啻是灵空庵的灭顶之灾!」
眼见半空中琉璃三界瞳焕放出的光彩由浅而深,敌人正在急速逼近楼顶宝库,守卫藏经塔的八名灵空庵女弟子,居然不能阻拦其片刻,静念心中不禁更加焦急。
她的资历虽非灵空庵二代弟子中的最长者,但一身佛门修为却堪称翘楚,被九真师太许之为自己百年身后的衣钵传人。现九真、九玄、九虚师太皆不能分身,她隐然已成灵空庵内第一高手。
当下静念沉声吩咐道:「四位师妹,小心把守洞口,不管发生何事都不得擅离半步,更不准任何人踏入石洞!」不等四人回答,抽出身后背负的仙剑「忘忧」,御风而起,直奔藏经塔。
警讯乍现,百余已安歇的灵空庵弟子纷纷惊起,团团围住了藏经塔。但因无掌门的法旨,谁也不敢擅入楼中,只得眼巴巴的抬头观望,一个个俱都面色凝重之极。
静念在楼前停住身形,周围弟子不约而同的叫道:「静念师姐!」
静念匆匆扫视人群,口中低喝道:「静闲、静休、静因、静照四位师妹,随我入楼追索,静观师妹率同九虚师叔门下加强灵空庵内外戒备,以防敌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其他弟子封锁藏经塔四周,一伺有敌人从内杀出,立刻拦截,不得纵走!」
众弟子应诺,静念一马当先,领着同属九真师太门下的四名女尼,仗剑步入藏经塔。
这藏经塔分作七层,高逾十二丈,乃灵空庵中少有的高大建筑。
每一层皆不下数十丈的方圆,当中为旋转而上的石阶,周围则分布有数目不等的若干间石室,以做库房之用。
除第一层外,其他六层的库房里,皆珍藏着灵空庵历代书籍佛宝。其中又以第七层的藏品最为珍贵,名震天陆的琉璃三界瞳,便被收藏在这一层塔楼里。
敌人显然是从第三层的窗口潜入,故此底下两层安然无恙,毫无异状。
但刚一上三楼,就见楼板上躺着一名女尼,背后的仙剑才拔出一半,便已遭了来人毒手。
在她胸口印着一只乌黑油亮的掌印,分明是一击致命。
静闲失声叫道:「是静愚师姐!」
弯身一探鼻息,早就气绝多时。
静念眼眸中异样的光芒一闪,低咦道:「竟是魔教的百腐百弑印!」
静照讶然道:「什么,居然会是魔教中人?」
静因怒道:「好个恶贼,下手如此狠辣,只可怜静愚师姐她——」
静念快步奔向四楼,说道:「现在还不是咱们悲伤流泪的时候,先找到凶手要紧。」
静因一醒,急忙跟上,却仍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静愚的尸体。在灵空庵二代弟子中,静愚的修为虽非出类拔萃,但也属中游,来人居然仅用一招,便结果了她的性命,身手之高着实令人瞠目。
五人飞步沿梯而上,直到六楼时,已数着了五具同门的尸体。从静念而下,每个人心底都又悲又怒,兼之惊骇无比,但无论谁都不存畏惧,更没想过退缩不前,只希望剩下的三位同门师妹能够坚持住。
静念先一步踏上七楼,只见惟一的库房大门已被人轰碎,门边一名女弟子靠墙而立,头顶血肉模糊,似是让人活生生以爪力震裂天灵,身躯兀自不倒,怒目望向楼梯口。
静照悲声叫道:「静严师妹!」合身扑上,双手抱住静严的尸身,泪水夺眶而出。
静休咬牙道:「幽明折月手!魔教恶人,死后当坠入阿鼻地狱,万世不得超生!」
出家人素来严禁恶口,静休这般怒斥自是心中已经恨极。
她仙剑护住身前,抢在静念之前闯入库门,里面琉璃三界瞳宝光弥漫,照得偌大的宝库一片通明。
蓦地眼里一花,一团灰色身影风驰电掣撞到。静休赶紧左手一探一收,将来人揽入怀中。
她低头一看,却是负责镇守宝库的同门师妹静昙,嘴角一缕黑血汩汩流淌,气若游丝,眼见不能成活。
静昙失神的眼睛猛然一亮,嘴唇翕动几下已说不出话来,只好拼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朝里一指。那只右手刚抬到胸口,就陡然垂落,再无声息。
静休睚眦欲裂,大声叫道:「师妹——」
可惜,静昙已然含恨而逝,任她发出多大的声音,也不可能听得见了。
「砰!」的一响,又一道灰色身影结结实实撞在藏经塔的坚硬石壁上,距离静休不过七八尺远。
静念飞身扶持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低声道:「静澄师妹,我们来了!」
静澄的眉心一点淡金色的指印熠熠闪烁着凄艳幽光,血丝不停从七窍中渗出,却浑然不顾身上的伤势,用微弱的声音喘息道:「快、快截住他,圣匣在、在他手——」话未来得及说完,便溘然圆寂。
静念强忍悲痛,放下静澄的尸身,右手擎剑沉声喝道:「何方高人,夜闯灵空古刹?小尼静念,请施主现身一见!」
藏经塔六楼与七楼俱无窗户,楼梯是惟一的通道,四周石壁皆有琉璃三界瞳的佛光佑护,坚逾金石难以穿凿。
因此,来人应该仍在塔内未曾逃逸。
果然,屏风后闪出一名黑衣人,身材瘦长,头上戴着一副面目狰狞的青铜面具,幽幽亮着一层妖艳的光晕,却只露出了双目,透着一股浓浓邪气。
他左手托着一只黑色竹匣,大小宛如妇人家常用的饰品盒,右手负在背后,寒声冷笑道:「几个小尼姑胆色不差,居然还敢上来送死。可惜,老夫没空陪你们玩。」
静念功聚双眼,想透过青铜面具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孰知面具上竟似覆盖着一层迷离飘忽的青色柔纱,犹如云笼雾罩,遮掩了他的面容,怎么也瞧不真切。
她不由心下一震,低喝道:「施主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盗取圣匣?」
黑衣人纵声肆意大笑道:「老夫是谁你还不配知道,至于盗取圣匣,那不过是受人之托。没想到堂堂三大圣地之一的灵空庵,居然徒有虚名,号称重地的藏经塔却让老夫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静照四尼并肩立于静念身后,手握仙剑两眼喷火,听得黑衣人大放厥词,羞辱灵空庵,更是义愤填膺,怒叱道:「恶贼休得猖狂,快放下圣匣,束手就擒!」
黑衣人哈哈笑道:「笑话,就凭你们这几个小尼姑,要想留下老夫,再修炼上三五百年才勉强够格!」
静念见对方独自一人闯入藏经塔,转眼间连伤八位同门师姐妹,几乎都是一招致命,毫无拖泥带水,其修为之高堪称惊世骇俗,只怕惟有本门的三位师长能与之一战。
但现在离九真师太等人功德圆满,至少还有一个半时辰,远水不解近渴,只能靠眼下几人设法阻拦了。
大敌当前,她反倒镇定了许多,扬声道:「结阵!」
静照、静休、静闲、静因步履轻移,各踩星位,与静念形成一座圆阵,刹那将黑衣人围困在正中。
黑衣人傲然屹立,毫不在意,脸上所戴的青铜面具更让他不露半分表情,只呵呵冷笑道:「灵空庵的无量佛阵也算天陆奇葩,可惜由你们几个小尼姑施展,只辱没了佛阵盛名。」
静念等人对他的讥讽充耳不闻,抱元守一,凝聚佛门小无相真气,右手仙剑光芒大盛,轻轻镝鸣;左手却是捏作无量佛印,一层金色光雾隐隐从阵中蒸腾鼓荡而起,在半空徐徐凝铸成一尊金身佛像。
黑衣人口中说的虽是嚣张,心里也不敢小觑,毕竟眼前五名女尼都是灵空庵二代弟子中的顶尖之人,非同等闲,何况无量佛阵垂名千载,与天一阁的海天剑阵难分轩轾,实大意不得。
他圣匣既已到手,自不愿久留,以免夜长梦多,见无量佛阵阵势发动,不等对方聚敛气势,身形一晃冲天而起,嘿嘿冷笑道:「小尼姑,老夫恕不奉陪了!」竟似要冲破塔顶,突围而去。
五尼见状齐声清叱,并举仙剑如影随形,只比黑衣人的身影慢上一线。半空中那尊金佛突然就仿佛活转过来,在静念五尼的佛门法力驱动之下双掌拍出,一束耀眼绚烂的光澜当头轰落,隐隐竟传来梵唱之音。
黑衣人心头微凛,暗道:「这无量佛阵果然有点门道!」
他瘦长的身躯一卷一折,躲过光澜,右手急速探出,凌空虚点出五道绿莹莹的光束,「叮叮」连声击中五尼的仙剑。
静念手腕一颤,剑势走空,黑衣人从五人编织成的剑网中,如同游鱼一般滑出。一缕阴寒之息却顺着手臂经脉旋即往上猛钻,所过之处肢体一阵奇冷麻木。
她陡然一惊,低喝道:「灭神十八击,快运小无相神功驱毒!」丹田真气奔腾流转,涌入右臂,将寒毒压制了下去,手中的忘忧仙剑也重新恢复原先神光,镝鸣飞斩,劈向黑衣人左肋。
黑衣人轻咦道:「小尼姑修为不错,老夫差点给看走了眼。」右手五指并立如刀,拍向仙剑,却是魔教十六绝学中的「百腐百弑印」。
静念知道对方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不宜正面硬撼,凌空飘飞退出数尺,闪开一道空隙。
静闲、静休一左一右却封锁上来,双剑分挑黑衣人右腕脉门与掌心。
黑衣人右手刚而柔,五指蓦然蜷缩绕圈一转,倏忽转化作幽明折月手,出手如电稳稳抓住了两人的仙剑。
他嘿然喝道:「撤手!」
一股排山倒海的毒功借着仙剑涌了过去,静闲、静休顿时身躯一颤,脸上蒙生一层薄薄的绿色寒霜。
但这两人均属佛门高弟,自幼清修苦练,根基甚为坚实,在黑衣人惊涛骇浪似的攻势下却不退缩,勉力咬牙抗衡。
黑衣人微觉意外,正想运劲震断仙剑,背后风声骤起,两缕尖锐凌厉的罡风破体侵入。
他头也不用回,便知是静照、静因的一对仙剑乘虚而入,刺向自己背心。首尾难以兼顾下,只得右手一压一弹,借势横飞,心里暗叫了一声可惜。
那尊金佛却乘着这个间隙,又接连轰出两道金色狂澜,惹得黑衣人杀性大起,怒喝道:「老夫先结果了你这蠢物!」
左手竹匣往右袖口里一收,嗤嗤连响,五指射出十八道纵横交错的绿色光束,「啵啵」击在金佛身上。
金佛光影剧烈抖动,光芒迅即黯淡,反闪现起一蓬雾蒙蒙的绿色荧光,不断扭曲消散。
静念低吟佛号,左手作「无量佛印」,焕放出一道金芒注入佛身。静闲等人不及喘息,纷纷以无量佛印回援金佛,勉强令其飘浮不散。
黑衣人渐渐焦躁起来,暗暗思量道:「没想到这几个小尼姑如此难缠,万一等那几个老不死的现身,老夫可就有些麻烦了。」
他收起托大之心,背后银白色光华冲霄飞腾,亮出了随身魔剑,口中嘿然低喝,剑光如海,魔影绰绰压向静念。
他已看出,这个女尼是众人之首,修为也是最高,只要能解决了她,无量佛阵便失去阵眼,等于溃败了一大半。
然而静念身为九真师太的衣钵传人,修为于十年前便突破了忘情境界,眼光阅历更是不凡。
只一两眼间,便看出对方果然有意掩藏身分,所施展的剑法光怪陆离,五花八门,却不属天陆正魔两道任何一家的成名剑招。
她心如止水,默念剑诀,忘忧仙剑翻飞回转。
三招剑式里,倒有两招乃是虚招,正合「两虚一实」的剑意真谛,借助着身法变幻,阵法呼应,将灵空庵的这套「兰芥剑法」施展得精彩纷呈,炉火纯青,毫不逊色于对方狂风暴雨一般的凶猛杀招。
静休等人见静念从正面钳制着黑衣人,于是顺势运转阵形,游走外圈,不断虚实相加突袭对方侧身,好令他顾此失彼,不战自乱。
表面看来黑衣人大占上风,招招主动,压得静念等人不住后退。但对方却像一团柔软而充满弹性的绵絮一般,自己一旦大开大阖的猛冲猛打,无量佛阵则步步为营朝后退却,绝不直撄锋芒,令他一身修为无从着落。
可只要攻势稍缓,阵形便瞬间收缩回来,紧紧缠绕自己不放,直如绵里藏针,令人好不难受。
偏偏这五尼的修为俱都不俗,尤其为首的静念调度从容,处乱不惊,假以时日,不难成为第二个九真师太。
却不知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头,更不晓得如她这般没没无闻的佛门高手,灵空庵还有多少?
他有心祭起修炼多年的诸般宝物,但这么一来不免泄漏了形迹,留下后患。因此他权衡再三,非到迫不得已,也惟有忍住。
双方你来我往,弹指已激战了十多个回合。无意之中,黑衣人脚尖一点落在一只朱漆柜上,静休、静照双剑跟进,凌空劈下。黑衣人身形一转避让开去,却见两尼忙不迭的收剑撤身,并未追击。
他不由一怔,猛然领悟到其中奥妙,暗喜道:「老夫差点给忘了,放着周围大好的物什不加利用,岂不愚蠢至极?」
当下双手一扬,拍出两团绿色阴火朝对面的书架轰去。
静因、静闲刚好换位到书架两侧,见状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急忙仙剑疾挥挑飞两蓬阴火。
饶是如此,两人也惊出一身冷汗,哪怕晚上半拍,架上珍藏的数套佛门孤本经典就要蒙受无可挽回的损失。
黑衣人哈哈得意一笑,不依不饶,双掌连番挥舞,朝着周围一排排的书架橱柜大砍大杀,掌风激荡,阴火呼啸,存心是要静念等人顾此失彼。
五尼投鼠忌器,在黑衣人的调度下左支右绌,疲于奔命。她们心知这般被动断不是个办法,无奈谁也不忍眼看塔内珍藏的各种典籍宝物毁于一旦,只好飞速游走塔间,竭尽全力拦阻对方神出鬼没的阴火袭击。
无量佛阵渐渐松散,半空中的金佛失去五尼照应也烟消云散,使黑衣人压力大减,稳稳操住胜券。
静因怒不可遏,破口骂道:「恶贼,卑鄙无耻!」
黑衣人不以为然道:「上兵伐谋,小尼姑,你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
静因刚欲还口,一簇油绿火芒又从黑衣人指尖弹出,射向三丈外的一排橱柜。
她赶忙纵身横挡柜前,挥出仙剑「叮」的激飞那簇阴火,一阵的气息短促,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可这个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塔顶横梁上镂刻的一尊雪鹏浮雕双目里,缓缓亮起两团银白色的光芒,紧接着它全身的羽毛都闪烁起一层银色光辉,徐徐从浮雕上飘浮起来,幻化成一硕大威武的雪白光鹏。
这雪鹏舒展丈许长的双翼,发出一记激越的唳鸣,嘴中喷射出一束绚丽夺目的七彩虹光,宛如一把引自九天的雷刀,轰然劈向黑衣人头顶。
黑衣人大吃一惊,急忙挥动右手魔剑封架,「砰」的流光四溢,罡风飞卷,直震得他右臂发麻,脚下不由自主朝后连退两步。
雪鹏双翼飞振,庞大的身躯如同一道银白飞电凌空扑向黑衣人,鼓荡而起的狂风将库房中的书架橱柜吹得东倒西歪,烛火亦齐刷刷的暗灭。
黑衣人左手拍出一缕狂飙,侧身向右闪躲。
哪知雪鹏在空中蓦然扭转,化作一道弧光。
黑衣人暗叫一声不好,奈何左掌招式已经用老,只能勉力撤回右手,魔剑闪出千点寒光森森如星,在面前筑起一堵光幕。
「嗤——」的一响,雪鹏从黑衣人身前翩若惊鸿飞掠而过,双爪上赫然牢牢抓着一只竹匣。
再看黑衣人的右臂衣袖,碎裂成七八缕布条随风狂舞,小臂上更是留下了五道殷红爪痕,模样颇是狼狈。
但那雪鹏的背上也挨了黑衣人一记重掌,爆发出一串凄厉的悲鸣,片片雪白的光羽飘落空中,好似一场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黑衣人一个不慎为雪鹏偷袭成功,已到手的圣匣又得而复失,不由得惊怒交集,怒喝道:「好孽畜,敢暗算老夫!」瘦长的身形恰似一头苍鹰腾空飞起,魔剑锋寒骁悍,斩向雪鹏脖颈。
那边的静念等人却是惊喜莫名,五柄仙剑同时激鸣重新发动无量佛阵,硬生生将黑衣人石破天惊的一剑合力拦截。
雪鹏傲然雄踞在塔顶横梁上,似乎也察觉到了对方的厉害,抬头又是一声清越唳鸣。但见它周身浮起一蓬柔和的乳白色光澜,潮水般转瞬充盈了整个库房,直盖过琉璃三界瞳绽放出的七色宝光。
四周石壁上以油彩描绘的三十六尊沙门尊者一一复活,从画中走出,一时禅唱四起,绚光大盛,祥云瑞霞缭绕飘动,充满了祥和庄严之气,简直让人以为自己置身于西方极乐仙境中。
静念神摇心驰,低声喃喃道:「南无佛境,原来这就是南无佛境!」
她曾经听九真师太说起,缥缈峰灵空庵乃天陆佛门第一圣地,庵内蕴藏有一「南无佛境」的无上法阵,以降魔卫道,澄清寰宇。
只是千年来,灵空庵洁身自律,克行低调,极少有与人结怨,更不曾遭遇过血光浩劫,故而南无佛境始终未得发动,渐渐不为外人所知。
任是黑衣人横行无忌,眼高于顶,此刻也禁不住为之心惊。
他只感到周围蒸腾环绕的祥和气息,正在不断消融自己体内所散发出的庞大魔气。那一声声悠扬飘渺的禅唱,如同春阳和风,更令他心头积聚的杀意迅速减弱幻灭。要是再这么下去,不必眼前几个小尼姑动手,自己就会完全的迷失沉沦。
他终究是天陆顶尖的魔道高手,百多年深厚的魔功修为,岂是南无佛境片刻所能化解。千钧关头,黑衣人猛发出一阵激狂啸音,堪堪抵住弥漫于耳的禅唱,心头立时一定。
他不敢再作丝毫的耽搁,提聚丹田雄浑魔气,左手卡捏剑诀,魔剑铮铮镝鸣光华暴涨,全身衣衫猎猎鼓荡,腾起一团森寒光气。
静闲见状低叱道:「恶贼,休走!」仙剑挑出,直刺过去。
黑衣人嘿然喝道:「咄!」身剑合一,幻起一束银浪向石壁冲去。「轰」的震开一个数尺方圆的豁口,破围而逸。
静念赶到洞口,放眼望去,那一束银芒风驰电掣,势不可挡,弹指突破塔外同门的围堵,朝着海上飞速逃遁,眼见是追不上了。
静照站在静念身后,一跺脚道:「可惜,没能将这恶贼留下!」
静念徐徐道:「他施展的是魔门御剑之术,大鹏明王与三十六位沙门尊者投鼠忌器,惟恐硬撼之下毁坏了塔内藏经,只有姑且放他逃脱。
「此人当机立断,行事干净利落,确是厉害。假如他心有不甘,再迟疑一会儿,待南无佛境全面发动,今夜便休想从藏经楼脱身了。」
塔顶的雪鹏唳鸣两声,似乎是在认同静念所言。
静因恨恨道:「这恶贼害死了我们八位师姐妹,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静闲苦笑道:「可他到底是何来历,我们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若是三位师长在此就好了,那恶贼纵是插翅也难飞出灵空庵。」
静休哼道:「那还用问吗,定然是魔教的余孽。」
静念摇头道:「我不明白的是,为何他突围时所用的御剑术,竟然颇似北地冰宫的冰魄寒光诀?」
静因疑惑道:「难道说,会是冰宫的高手?但他怎么可能会魔教的十六绝学?」
静照道:「魔教与冰宫同属魔道翘楚,双方私下联手互换绝技也是有的。」
她说完后自己想想,也觉得道理上大大的不通。莫说魔教与冰宫素无往来,各家的绝学更是断不容外泄,绝无互换的先例。
静闲道:「好在圣匣没有被这恶贼抢走,不然咱们可真不知该如何向庵主交代了。」
五女同时一醒,急忙回头,就见那只竹匣静静的摆放在楼面中央,先前漫天的幻象奇景却都骤然消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再看那羽雪鹏与沙门三十六尊者,早已各归原位。假如不是刚才亲眼所见,有谁能够相信塔顶横梁上栩栩如生的大鹏浮雕,和四周石壁上的彩绘图画,居然会蕴藏着如此惊人的法力?
静闲弯身珍重的捧起竹匣,轻轻用手抚摸,感慨道:「真不晓得这圣匣中装的是什么东西,竟会引来黑衣人的窥觑?」
忽听门外九真师太缓缓回答道:「这里面藏有一桩保守了一千多年的绝大秘密。也许,很快你们就会明白。」
静念等人连忙合十躬身道:「庵主!」
九真师太神色凝重,缓步走入宝库,九虚、九玄与丁原默然随在她身后。
就在半刻之前,偷天换日大法功德圆满,将丁原与姬雪雁体内的鲜血成功置换。但众人甫一出关,便闻此噩耗,都顾不上片刻的歇息,匆匆赶至。
可惜,终究仍是慢了半步。
静念双膝跪倒,低声道:「师父,弟子无能,令诸位师妹殉难,更未能留下盗宝之人。」
九真师太伸手虚抬,一股柔和的无形真气徐徐托起静念。
她轻声喟叹道:「事情的经过,为师已知道了。静念,你们都已尽力了。」
静闲手捧竹匣走到九真师太跟前,叫道:「师父——」眼中泪光闪动,悲痛不已。
九真师太接过竹匣,轻轻抚去匣上一点灰尘道:「天陆浩劫终将来临。为了它,今夜灵空庵已有八名弟子舍去性命。但只要圣匣之秘一日不能揭晓,灵空庵即便玉石俱焚,也要誓死维护,绝不能让它落入奸佞之手。」
众人齐声慨然应道:「是,庵主!」
九玄师太淡淡道:「庵主,贫尼明日便离山前往天陆,查探这黑衣人的来历。」
九真师太颔首道:「九玄师妹,黑衣人虽然精通魔教十六绝学,却未必便是受魔教指使。你要多方查证,切勿先入为主。」
九玄师太合十道:「贫尼省得,庵主请放心。」
丁原站在一旁默默无语,心中暗道:「假如不是为了替雪儿治愈火毒,令灵空庵三位师太同时闭关,那些守护藏经塔的女弟子未必就会被黑衣人轻易杀害。说起来,此事我也难辞其咎。
「更何况,这黑衣人居然也精通魔教十六绝学,来历大是可疑。我回返天陆后,也要暗中好生察访一番,说什么也不能让灵空庵的八位女弟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但一想到自己最多只剩下五天可活,只恐怕时不我予了。
丁原忍不住心头一紧,怅然抬头望向藏经塔外的那轮半弯明月。
夜空里一片宁静祥和,云淡风轻,如此的良辰美景,他却最多只能再看到四回。
娘亲的失忆,老道士的遗愿,雪儿的毒伤,玉儿的南海之约,还有一恸大师的真面目、魔教十六绝技外传的悬案,那么多的事情需要自己去做,可时间,留给自己的时间却不多了。
他并没有一丝后悔,假如光阴回转可令自己重新选择,他一样会义无反顾做出同样的决定。
只要雪儿能康复,能重新睁开那双明媚的双眸,即使让自己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无怨无尤。
只是,老天爷若能再多给自己数十日的寿命,让他能将那些未尽的遗憾一一完成,他或可走得更加坦然。
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再见不着雪儿醒来后的模样,更再不能听见她银铃般悦耳动听的笑声。
然而,那又怎样呢?
雪儿美好明艳的风姿,早已深深铭刻在自己心底最深处,纵是千年万年,纵是黄泉路远关山茫茫,也永远永远不会淡忘。
曾有过绚烂如花的一瞬,曾有过缠绵快乐的刹那,其实已经足够。
他的嘴角不禁悄然飘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看似飞逸,却蕴藏决绝,仿佛耳边又能听到雪儿苏醒后轻轻唱起的那首歌谣。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飞逝,他甚至感觉自己的生命,也随风在一点一滴的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