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集雾起云林
暮色低垂,云林晚钟声声悠扬,飘荡在青山空谷间。天边的残阳渐渐褪淡,一轮淡金钩月从山眉冉冉升起,移转枝头。
阿牛抬起头,宏伟肃穆的千年古刹已近在咫尺,巍峨伫立于雄伟的山颠。
这是自己有生以末第二次末到云林禅寺,上一回陪伴在身旁的,有师父、有众多的同门长辈与师兄、师弟。
然而,就是那一夜,他做了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一场噩梦,从一个默默无声的普通翠霞派二代弟子,一下子变成了全天陆正道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魔教余孽。
而今重临,恍若隔世。
虽然他已是统领魔教的教主,麾下四大护法,四坛九旗的数百教中精英云集,叱吒风云,威震九州。只是,逝者如斯夫,该会发生的,终究逃不过。已经逝
去的人与事,终究无法回头。
此刻已是倦鸟归巢之时,云林禅寺的山门紧闭,白天在门前迎送香客的僧众也回转寺中。阿牛在云林禅寺外立了半晌,除了晚风拂过,林中松涛入耳外,竟
是无人搭理。
突听殿青堂冷笑道:“哼,这些和尚好大的臭架子,明明知道少教主与咱们就在寺外,却偏偏装作不知道。”
风雪崖笑道:“殿四弟,咱们不请自来,事先并未知会云林禅寺。那些和尚摸不准少教主来意,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嘿嘿,你当他们不害怕圣教突然杀上门
来,清算云梦一战的血仇么?”
殿青堂道:“若果真如此,又怎会只有咱们三人前来?云林禅寺的这些和尚,忒的胆小可笑。”
风雪崖道:“少教主,看这情形,云林禅寺下欢迎咱们呢!”
殿青堂迈步走向山门前的台阶,故意大声嚷道:“这些秃驴装聋作哑,存心下给少教主和咱们兄弟的面子。待老子轰开山门,看看无涯这缩头乌龟能忍到什
么时候?”
阿牛道:“殿四叔,不要如此。云林禅寺对圣教心存戒备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咱们此次拜访云林,是为了解释这段日子发生的蹊跷悬案,澄清误会。要是话还没说,就先轰了人家的山门,可就不好了。”
殿青堂收步,叼呵一笑道:“少教主放心,老子只是见这些和尚故意端起臭架子,才想吓唬吓唬这些缩头乌龟,不会真去砸碎那两扇破门。”
阿牛听他在人家山门前肆无忌惮的张口闭口“秃驴”、“缩头乌龟”,声音传出去老远,只怕半座云林禅寺的人都能听见,禁不住暗自一声苦笑。
说起来,也怪不得殿青堂这般的出言下逊,毕竟魔教与云林禅寺两家的恩怨纠葛由来已久,岂是短时间里三言两语能够化解得了的?
此次若不是自己执意坚持登门拜访,凤雪崖与殿青堂等人,哪里会有这么奸的兴致陪着他踏上云林半步?
不过,云林禅寺上千僧众的涵养功夫委实厉害,殿青堂在山门外叫骂了半天,居然还是不见有一个人出门回应。
阿牛想了想,深吸一口气,丹田内真元流转化作一股浩然罡风,徐徐唱喏道:“晚辈圣教教主羽罗仁,偕本教风、殿两位护法前来拜访,求见贵寺无涯方丈。”
他的嗓音也不算高,可话音未落,四周的崇山峻岭里已激荡起隆隆回响,令寺内众僧想扮聋子也做不到。
风雪崖与殿青堂悄然对望一眼,均察觉到对方目光里的惊讶欣慰之色,暗暗寻思道:“少教主自从开始参悟天道下卷,修为当真一日千里。单他这声举重若轻的唱喏,已盖过教中所有的兄弟。异日蓬莱仙会上,圣教重光可期可盼矣!”
阿牛的回音久久回荡,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缓缓停止。山门霍然大开,十六名身着黄色僧袍的云林弟子鱼贯而出,分列两侧。无涯大师居中行出,身后一排自眉白须的“无”字辈高僧犹如众星拱月。
殿青堂心底微微一笑,瞧对方的阵仗,至少出动了包括方丈在内的九位云林禅寺“无”字辈高僧,给圣教的面子不可谓不大。
当然,一旦话不投机,在寺外动起手末,这些和尚单挑不成,也可群殴,不必担心山门再让人轰得稀里哗啦了。
无涯方丈抬步走下石阶,双手合十执礼道:“阿弥陀佛,贫僧来知羽少教主与两位护法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诸位施主海涵。”
阿牛还礼道:“方丈大师有礼了,晚辈与风、殿两位护法不告而至,唐突叨扰之处,尚请方丈见谅。”
无涯大师暗地里察言观色,见风雪崖脸上似笑非笑,殿青堂却用眼睛瞥着云林禅寺的僧众,两人只冷冷守卫在阿牛身后,就当没看见自己出现一样,阿牛则
是和颜悦色,礼数甚恭,三人倒不像要登门兹事的样子。
倘若果真如此,自己这面出动了九太高僧,又备下诸般布置,未免太小题大做了点。
不过,魔敦之人行事一贯令人难以预料,说下准背后就掩藏着什么阴谋诡计,小心一些也总是好的。
他淡淡一笑,问道:“羽少教主言重了,却不知施主与两位护法突然驾临敝寺,有何见教?”
阿牛坦言道:“晚辈前些日子从南荒回返,却听教中兄弟说起,近日各大名门正派的弟子多遭人暗袭刺杀,死伤数十人。而死者的身上,所受致命之伤皆为
本教十六绝技中的功夫。
“外界纷纷传说,此举是圣教向七大剑派寻仇报复,暗中所为。晚辈自知本教兄弟绝不曾做过这等凶案,因此特地前来贵寺,以求澄清。”
无涯大师身后的一名老僧眉毛一耸,沉声道:“羽少教主,好汉做事好汉当。各大剑派的弟子惨死于贵教屠刀之下,已是路人皆知之事实。施主今日之举,
恐怕有些欲盖弥彰,直教天下人耻笑。”
风雪崖冷冷道:“无痛大师,老夫看在贵寺也有几位二代弟子不幸惨死的分上,不与阁下计较适才的无理之言。
“羽少教主此来,是为解释误会,以免本教不明不白替人背了黑锅,可不是来吵架动手的。”
无痛大师沉声道:“风施主,贫僧同样也不欲与贵教擅起冲突。可若是有人得寸进尺,一再的肆意妄为,敝寺也绝不惧怕!”
阿牛摇头道:“大师误会了,假如那些惨案确实是本教所为,晚辈自当向诸位负荆请罪。只是,据晚辈所知,包括贵寺在肉的数十位正道弟子,的确不是本教兄弟下的毒手。”
无观大师道:“羽少教主宅心仁厚,奈何君子易欺,贵教有人背着施主私下行事,只怕少教主也无从知晓。”
殿青堂冷笑道:“大师所指的小人就是咱们兄弟吧?嘿嘿,实不相瞒,老子对云林禅寺和七大剑派早看不顺眼,要不是少教主一再严令不得生事,如今天陆
哪得眼下的消停?
“不过,我圣教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即便要寻仇报复,也不屑于这般藏头露尾的小打小闹。诸位信与不信,悉听尊便。”
无涯大师皱眉道:“殿施主,不要大动肝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凶案果非贵教所为,也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风雪崖拊掌道:“方丈说得好,但少教主与咱们兄弟在寺外站立良久,也不见有人将咱们请进寺去喝上一口香茶。云林禅寺号称天陆正道之牛耳,这样的做
派未免显得小家子气了点。”
无涯大师暗暗一惊,思量道:“这些魔头好大的胆量,竟然敢以区区三人之数求入寺内。若不是问心无愧,不欲生事,便是狂妄不羁,全不将敝寺放在眼
里。”
当下他微微含笑道:“风施主说得是,贫僧只顾说话,有失礼数了。羽少教主,两位扩法,里边请!”
阿牛抱拳道:“多谢方丈!”
阿牛迈步先行,风雪崖和殿青堂一左一右,旁若无人的随在他身后,在云林众僧的簇拥下入得寺内。
众人在待客居里分宾主落座,自有小沙弥奉上香茶素点。除了九位无字辈高僧,其余僧众都留在了厅外守护,外松内紧,静观其变。
无涯大师问道:“羽少教主,既然此次是专为澄清事实而来,想来施主已有凭证?又或者,贵教已经查到真正的凶手?”
阿牛摇摇头,照实说道:“这些都还没有。”
无痛大师哼道:“无凭无证?莫非羽少教主只凭一张嘴,就想让敝寺相信贵教与凶案毫无关系?”
殿青堂两眼一翻,毫不示弱道:“这倒奇怪了,老子没做就是没做,难不成还要事先捣鼓出什么证据未?我倒想请问贵寺,诸位大师众口铄金,指责本教犯
下凶案,又拿得出什么证据来?”
无痛大师怒声道:“那些弟子都是惨死在魔教十六绝技之下,这难道不是铁证?而且凡是遇袭弟子,无一活口,手段之残忍毒辣,环顾天陆除了贵教还会有
谁?”
殿青堂哈哈一笑,道:“狗屁铁证,请问在座有谁亲眼见着圣教之人,以十六绝技暗杀正道弟子了?仅凭所谓的验伤臆断,就可以在这里指手画脚么?”
无涯方丈说道:“殿施主,就算贫僧相信阁下所言,却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些死者身上的伤痕,光凭你我口舌,恐怕难教天下人信服。”
风雪崖不紧不慢道:“按照诸位大师的意思,假如有人死在贵寺的九大绝技之下,那么幕后凶手也必然无疑是云林禅寺的高僧了?”
无观大师道:“风施主,你这样说未免有些胡搅蛮缠了。”
风雪崖嘿道:“奇怪,要是有人死于本教十六绝技之下,真凶必定是我教中兄弟。可假如那人死在了贵寺九大绝技手中,就变成老夫胡搅蛮缠。
“少教主,我看咱们实是在对牛弹琴,无理可辩,反正人家已经认定就是本教在行凶犯案。”
论言辞辩驳,无观大师焉是风雪崖的对手?被他几句话呛得满脸通红,半天说不出话,只得低声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无涯方丈道:“风施主,事实上,而今死者身上所留的尽皆贵教魔功,而非敝寺的九大绝技。”
阿牛道:“方丈大师,风护法并无恶意。晚辈以为,诸位遇害弟子惨死子圣教十六绝技之下虽是事实,可未必除了本教的高手之外,天陆九州便再无旁人暗
中修炼得这等神功。说不定,有人在幕后有意栽赃陷害,奸挑起正道各派与圣教的纷争,从而浑水摸鱼,获取好处。”
无痛大师冷笑道:“羽少教主大智若愚,一句话就将贵教的嫌疑推得千干净净。要照施主这么说来,那么敝寺前任的方丈无为师兄,也不是贵教所害的
了?”
殿青堂嘿嘿笑道:“无痛大师,这次算你说对了。无为大师虽然有些迂腐顽固,但为人不惜,本教杀他做甚?我劝诸位下妨好好查探一下寺内,难保是有谁
想做方丈想疯了,才假借本教名义暗下毒手!”
无涯方丈闻言,一阵的尴尬。殿青堂这么说,那他岂不成了最有嫌疑之人?
素来与无涯方丈交好的无方大师,忍不住怒声喝道:“殿施主,阁下也太过放肆了!诸位登门拜访本寺,方丈师兄非但没有计较无为师兄的血案,反倒是对
羽少教主和两位执之以礼,好言相交。可施主却刻意挑拨离间,含沙射影,究竟居心何在?”
殿青堂桀骛肆意惯了,哪会被无方大师吓住?他刚要张口讥讽对方,却听阿牛低声道:“殿四叔,咱们是来论理呈情的,不要和诸位大师吵翻了。不然,只
会让真凶在暗处偷偷笑话大伙儿。”
殿青堂转念一想:“不错,老子再和他们争下去,这些和尚脸上多半就要挂不住了。一旦动起手来,咱们虽说不怕,可事情便再无周转余地,这黑锅可就背
定了。
“哼,不知是哪个兔崽子在暗地里兴风作浪,嫁祸本教,要是让老子查出来,非得要他先褪了三层狼皮,后悔这辈子投胎做人!”
阿牛见殿青堂硬生生忍住,没再出言顶撞无方大师,于是冲他微微一笑以示抚慰,接着说道:“无涯方丈,诸位大师,晚辈设身处地,也能体会大伙儿的悲
愤之情。不过,晚辈敢对天起誓,包括无为大师之死在内的这些凶案,绝对不是本教所为。
“近些日子,除了风护法等人曾随晚辈南荒一行之外,本教的高手都没有离开云梦大泽的总坛。外面所发生的事情,确实与圣教无关。”
无涯大师也不愿就此与阿牛等人翻脸,口气缓和道:“羽少敦主,贫僧非是不信,可说到底,如果贵教拿不出确凿证据,敝寺与正道各大剑派,也无法坐视
门下弟子屡屡遭袭惨死。只恐怕,不久之后天陆又将有一场浩劫。”
风雪崖三人来前,就早已探知七大剑派暗中秣马厉兵,准备近日二入云梦,与魔教清算。也正为此,阿牛才力排众议,率着风、殿二人单刀赴会,拜访云
林。
毕竟圣教元气未复,实不宜再与正道发生一场血战。况且,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打起末,委实过于冤枉了点。
当下风雪崖徐徐道:“方丈大师,你该当知道羽少教主出身紫竹轩门下,翠霞派于他堪称有养育再造之恩,可这回遇害的弟子中也有翠霞派的人在内。难道
说,羽少教主竟会丧心病狂到恩将仇报,连自己出身的师门也不放过么?”
无痛大师冷冷道:“魔教众人行事素来偏激,羽少教主近墨者黑,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也不足为奇。”
阿牛急忙道:“晚辈再不济,也不可能做出这样天理不容之事。方丈大师,假如本教当真要报复兹事,今日晚辈与教中两位护法,岂会亲自登门解释?”
无涯方丈苦笑道:“说起言辞便给,我等出家人着实下是诸位的对手。然而,公道自在人心,善恶到头也终有业报。
“羽少教主,风施主,殿施主,三位的来意贫僧已经明了,但此事再争执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时日已晚,敝寺乃空门净地,也不宜挽留诸位夜宿,还请
见谅。”
阿牛明白对方的话听上去颇为客气,其实是在给自己下逐客令了。
他挠挠脑袋,苦笑道:“晚辈知道,只要咱们出了云林,等不了几日,云梦大泽中必将又是一场恶战。到时候,不晓得又有多少人会因这不明祸端而无辜惨
死。”
无涯方丈面色古井无波,说道:“羽少教主多虑了,情势未必就会糟糕到这般地步。倘使贵教确非真凶,各大正道门派断不会妄自臆断,擅起干戈。”
风雪崖瞧出无涯方丈是在言不由衷的敷衍而已,当下长身而起,说道:“少教主,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咱们不必在这儿白费口舌了。”
阿牛摇摇头,目光注视无涯方丈,说道:“方丈大师,再过些时日便是蓬莱仙会了。晚辈有个不请之请,望贵寺与正道各派能宽限晚辈几日,千万不要妄起
刀兵,待到仙会之上,本教定然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无涯大师怔了怔,苦笑道:“羽少教主,贫僧抱歉得很。这件事情,恐怕贫僧与云林禅寺都作不了主。况且,要是贫僧答应下来,其后各派弟子仍有人不断死伤,贫僧却如何向同道交代?”
阿牛叹了口气道:“方丈大师,晚辈只是觉得,假如正道各派与本教保持克制,能够查清真相,无论如何也好过云梦大泽血流成河,双方仇怨越织越密。”
无痛大师道:“羽少教主说得好听,可万一到了仙会之上,贵教仍找不到所谓的真凶,又或拿不出真凭实据,又当如何?”
阿牛毫不犹豫道:“要真是这样,晚辈就自缚双手,向贵寺与各大受害门派的师长谢罪,杀剐存留任由诸位处置!”
风雪崖与殿青堂大吃一惊,双双叫道:“少教主,万万不可!”
阿牛摇头道:“风大叔,殿四叔,若非这样,我怕再无他法取信方丈大师与在座诸位高僧,一场血战势在难免。为了争取时间查清凶手,还本教一个清白,
阿牛这么做,值得!”
风雪崖劝道:“可是少教主,那真凶虽屡屡犯案,但处心积虑之下,并来泄漏半点蛛丝马迹。区区数日,本教又焉能查个水落石出?一旦仙会临近,悬案仍
无进展,却如何是好?”
殿青堂也急道:“风大哥所言极是,少教主,万万不可冒这个险。大不了,咱们就跟七大剑派大开大阖再干上一场,未必就会输给他们!”
阿牛道:“风大叔,殿四叔,我已经决定这么做了。只要有一线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让七大剑派与本教战祸重开,纵是牺牲了阿牛一个人也是值得。”
殿青堂一跺脚道:“怎会值得?少教主万金之体,就算它七大剑派拿一千一万条性命来抵,也远远不够!”
阿牛心知风雪崖与殿青堂乃是由衷维护自己,虽然说话未必好听,甚至有可能引起云林众僧反感,但依然微笑道:“殿四叔,你的担心阿牛明白。不过,我
既然是圣教教主,这件事上就请大伙儿听我的吧。”
殿青堂还想再说,耳中忽听到风雪崖的传音入秘道:“四弟,莫要再和少教主争辩。他这么做是为了避免本教再遭劫难,无奈而为之。你我兄弟既甘愿奉他
为圣教之主,也要尊重少教主的抉择。”
殿青堂同样以传音入秘道:“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少教主为众兄弟轻易就把自己交了出去,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们有何面目再见九泉之下的羽教
主?”
风雪崖沉声道:“我们一回总坛,便发动所有力量查寻真凶。万一无法寻着,异日蓬莱仙会上,以你我兄弟代少教主一死,也算对得起忠义二字!”
殿青堂沉重的点点头,扬声道:“也罢,风大哥,就按少教主所言。”
阿牛哪知风雪崖已和殿青堂暗中互通,站起身,朝无涯方丈一礼道:“方丈大师,请您与在座诸位高僧多多成全,晚辈定会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无涯大师见阿牛眼中坚定坦然之色,略一踌躇,双掌合十道:“善哉,善哉,贫僧便擅作主张答应下羽少教主所请。
“六大剑派处,贫僧当传书呈情,不过是否均能如羽少教主所愿,非贫僧现下所能保证的。”
阿牛一喜,呵呵笑道:“多谢大师!晚辈这就告辞了。”
无涯大师含笑道:“贫僧尚有事在身,恕不远送,便劳无观、无方诸位师兄代贫僧送上羽少教主一程。”
阿牛道:“方丈大师不必客气,晚辈自行下山就是。”
无观大师站起身末,说道:“羽少教主,天色己晚,还是容贫僧送上一送吧。”
风雪崖心知肚明,这些老和尚若不亲眼看见一行三人实实在在离开云林,怕觉也睡不安稳,于是拱手道:“有劳无观大师了。”
当下众人依次行出待客居,无涯方丈在门外与阿牛合十作别。
客厅中人群散去,静了下来,从靠墙的一尊大肚金尊佛背后,飘然绕出一道身影,这人出了藏身之处并不停留,转眼间已如一道清风般飘上大殿屋脊,伏下身来。
此刻屋外天色已经全黑,茫茫夜风里只有几处风灯闪烁,檐上之人远远见着无涯大师带着两名弟子往后山快步行去,三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已淡成模糊的灰色,立刻隐蔽身形一路暗随而去。
约莫两盏茶的工夫,无涯大师行到菩提岩下。在苍松翠柏环绕里,山岩脚下渐渐随着众人脚步的走近,现出一株参天的菩提神树。
树下一名老僧身披描金大红袈裟,双足盘起,正阖目冥思。他听得远处步履声渐近,依旧纹丝不动的背靠树干盘坐。
在菩提树周围,清涧徐淌,月照松间,夜晚淡谈的雾气弥漫飘荡,到处虫呜声声,风吹叶摇,无比的静谧清幽,却极似缥缈峰上的景象。
无涯大师到得近前,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弟子无涯拜见师叔。”
一恸大师微微睁开一线眼睛,打里面射出绽然精光,低声道:“无涯师侄,今日怎有空来后山探望老衲?”
无涯大师恭声道:“刚才魔教教主羽罗仁率厪下两大护法拜访本寺,弟子特来向师叔禀报。”
一恸大师微笑道:“羽罗仁他们接近山门之时,老衲已经觉察。不过,他们身上不带丝毫杀气,显然并非来本寺兹事动武的,老衲也就懒得再继续追踪。怎么,你可是遇到极难处理的事情了?”
无涯大师颁首道:“正是如此,有一件事情已困扰弟子良久,百思不得其解。今日羽少教主登临本寺,却更加深了弟子心中的疑惑。”
一恸大师道:“无涯师侄,你不妨坐下说末。老衲痴长几岁,或可为你解惑。”
无涯大师低声应道:“是,师叔。”
他在一恸大师对面也盘膝坐地,先娓娓将方才的事情经过滴水不漏的悉数道来,最后道:“弟子不知这样答应了羽罗仁,是否妥当,只是觉得他的言谈举止,以及双目里的神情,绝非惺惺作态,包藏祸心。”
一恸大师静静听完,沉吟道:“魔教之人,向来擅长阴谋诡计。倘若羽罗仁、风雪崖等人存心欺诈,如我等这些出家之人,又怎能看出破绽?
“不过,既然你已经答应下来,自该一言九鼎,不能反悔。这些日子,便约束寺内众僧非有要事不得外出就是了。”
无涯大师道:“多谢师叔体谅。只是近日天陆正道各派,都被此事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暗地里都已尽遣门中高手四处追查,以盼能找出凶案主使。敝寺既为天陆正道泰斗,倘若全无动作,未免会令同道中人不满。”
一恸大师微笑道:“你可知其他门派的掌门耆宿,是如何看待此事?”
无涯大师回答道:“据贫僧所知,各派多半都怀疑这些凶案乃魔教所为,意在报复年前六大剑派围攻云梦大泽之仇,因而有意正道七大剑派再次联手,向魔教讨还公道。”
一恸大师轻哼道:“魔教已经死灰复燃,如今想要再灭了它,怕没那么容易。”
无涯大师道:“但弟子也在怀疑,究竟眼下的凶案,甚至包括无为师兄之死,是否真是魔教众魔头所为。
“倘若果真如此,羽少教主又何必屡次寻求与敝寺的和解,以至于不惜立下誓言,只为双方免生刀兵之祸?”
一恸大师意味深长的盯着无涯方丈道:“怎么,难道无涯师侄你也受了羽罗仁看似忠厚的外表蛊惑,竟对他产生同情信任之意?
“要知道,这些魔头哪个不是狡诈善变之辈,他如今亲临本寺看似诚恳,但你能保证这背后没有隐藏更大的阴谋?”
无涯大师一怔,道:“弟子愚笨,尚请师叔指点迷津。”
一恸大师道:“老衲其实也猜不透羽罗仁此举的用意,或许,这是他的缓兵之计。又或许,是他约束教众不力,如今闯下大祸,他见七大剑派动了众怒,心里生出畏惧,只得前来讨饶。总之,魔教中人绝不可信,也绝不可同情。”
无涯大师道:“师叔,弟子始终感觉羽少教主其意甚诚,不似您所说的那样暗藏祸心,意图不轨。”
一恸大师双目猛地一睁,低声喝道:“无涯师侄,你可是忘了一心师兄昔年对你的谆谆教诲?
“正魔两道势同水火,千古不变。你身为我云林禅寺掌门若不能执着佛心,心中生出魔障,本寺千年基业,只怕毁在你手!”
无涯大师一凛,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赶紧垂首道:“师叔教训的极是,弟子定当谨记,绝不容魔教的诡计得逞。”
一恸大师语音转柔道:“老衲何曾想教训于你?可自古以来,正道中人有谁会自甘堕入魔道?即使如淡言真人那般,未始不是受了羽翼浓等人的蛊惑,意志稍一不坚,从此万劫不复。
“无涯师侄,你要牢记自己身上的重任,万万不可为了魔教妖孽表面的假仁假义所欺骗。”
无涯大师心头稍松,说道:“弟子明白了,多谢师叔指点。”
一恸大师摆撂手道:“无涯师侄,你先回去吧。老衲预感,一场天陆浩劫,已经不远。这些日子,寺内还须加紧防范戒备,更要约束众僧莫要外出生辜。”
无涯大师起身道:“是,弟子谨遵师叔法旨,这便回寺安排。”他向一恸大师再合十一礼,率着两名弟子走下菩提岩。
一恸合目,又陷入冥思之中,尾随无涯大师而来的人,此刻屏息敛形藏在山石后,两人都犹如泥塑般动也不动,似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整整两个时辰后,眼看明月渐渐上了中天,一恸大师忽然从树下起身,朝菩提岩上踯躅行去。
须臾出了十余里地,前方出现一片乱石林立的旷野,月色照耀下,森森巨石宛如一只只匍匐栖息的猛兽,酣睡正浓。
黑影掩身在一块巨石之后,见这高冈四周静谧僻远,已是云林禅寺后山深处。
莫说这般的夜深时分,即便是白日里,也未必会有僧侣路人自此经过,不禁心中冷笑道:“这老和尚,倒也会挑地方,有这么多巨石遮掩,可说万无一失。难怪二十余年来,除了无为方丈外,再没有其他人能撞破。”
忽然,一恸大师身形疾止,犀利炯然的目光像穿透了他掩身的巨石,冷冷一声长笑,道:“丁原,你中计了!”身形一飘,闪身掩到一方巨石之后,立刻不见踪影。
黑影暗叫一声“糟糕”,长身而起,月光映照下,正显出丁原的褚衣竹剑。
原来丁原今日暗中潜入云林,是希望能找到一恸静修的地方。若能搜出三本《天魔令》来,那就更妙不过了。
可惜他几乎将整座云林禅寺搜了个底朝天,也未能发现一恸大师的踪迹。
正在丁原渐生焦躁之际,寺外响起殿青堂的叫骂声和阿牛的唱喏声,就见云林众僧向外涌出,再后来就是无涯方丈引着阿牛朝待客居走去。
丁原隐身金佛后听到了双方的整个谈话,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受到擅长魔教十六绝技神秘人物袭击的,不仅仅是灵空庵一家,天陆正道各大门派皆未能幸免。
这笔血仇自然又记在了魔教头上,一场向魔教复仇的恶战,眼见又要开打。
阿牛万般无奈下向无涯方丈立下誓言,要在蓬莱仙会开幕前抓出真凶,还魔教一个清白,这才稍稍缓和了双方剑拔弩张的局势。
丁原深知捉贼拿赃,若没有确凿证据,自己猛一跳将出来,指责一恸大师这等天陆正道如万家生佛一般的人,那就如飞蛾扑火,往热油锅里泼水一般。
白白的打草惊蛇不用说,祸及自身也不算什么,可揭露真相,帮助阿牛为魔教清名正身便成痴心妄想。
待阿牛三人离开云林,丁原见无涯方丈匆匆往后山而去,立时醒悟到自己着实笨到家了。
想那一恸老和尚既在背地里修炼魔教功夫,自然要先设法掩人耳目,岂会堂而皇之的留在寺中?自己著早能想到,也不必浪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了。
丁原跟在一恸身后深入菩提岩后山,他晓得这暗中兼修正魔两道神功的老和尚,修为堪称当今天陆正道第一高手(如果足不出翠霞山半步的曾山可忽略下计的话),远非无涯方丈等人可比,因此不敢大意,始终遥遥保持着数十丈的距离,借山势地形掩护,小心隐匿形迹。
只可惜还是没能瞒过这老和尚。
如今看来,他不但早已识破了自己的行藏,还假作不知,将自己引入这乱石冈上。不用问,此处必然已设下了对付自己的埋伏。
果然,没等丁原从山石后跃出,高冈上陡然金光闪耀,十八束绚烂光柱冲天腾起,直射向数百丈的苍茫夜空。
一蓬谈金色臆朦光雾蒸腾飘荡,弥漫在四周的旷野之上,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透明光罩,将丁原笼罩其中。
丁原双目追索一恸踪迹,扬声道:“老和尚,丁某出来了,你又何必躲躲藏藏?”
一恸大师的笑声竟同时从四面八方响起,令丁原无从判断其藏身之处,道:“丁原,你在我云林禅寺中偷偷摸摸意欲何为?
“敝寺的十八金身罗汉大阵已七十余年未曾发动,今日老衲就用它来款待你,阁下好生享用吧!”
笑声回荡在乱石之间,徐徐停歇,再不闻一恸大师的动静。
丁原心头一惊,云林禅寺十八金身罗汉大阵,他自是如雷贯耳。
幸而他身经百战,突陷危境也不慌乱,抱元守一卓立原地,身后的雪原仙剑却受到磅礴宏大的佛门真力相激,镝鸣昂首,从剑囊里傲然探出半截剑身,焕放出夺目紫光,不让金身罗汉大阵专美于前。
丁原体内涌出的灵觉,却像涨潮的海水,砰的撞击在一堵无形的岩壁上,偏是软软的浑不着力,被生生迫退回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生出感应,一团乳白色光芒散布全身,护持住各处要害。
丁原伫立良久,周围的金雾越来越浓,逐渐淹没了他的视线。但那十八东金色光柱却依然异常的清晰,不住喷薄出浓烈的雾光。
“轰——”的一声雷鸣,蓦然在丁原耳际石破天惊的炸响。
十八束光柱里,漂浮起一尊尊高逾十丈的金身罗汉,宝相庄严,栩栩如生,齐声吟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声音浑厚低沉,好似一记又一记的重锤,敲击在丁原的心头。
丁原禁不住一阵的气血翻涌,仿佛有人正用双手紧紧卡住了自己的咽喉,令他有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觉。
那吟唱之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如同纷沓而来的鼓点,一声声都砸在他最难受的地方,丁原的心脏在佛音的猛烈冲击下,隐隐开始狂暴的跳动。
“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嗤嗤轻呜,在漫天金光里,宛如狂风暴雨中的一盏烛灯,顽强的摇曳闪烁,庇护着主人的心脉。
雪原仙剑竟也被那吟唱激得焦躁无比剑身不安的颤动呜响,只等丁原心念所指,立刻能掠杀千里。
丁原强压住心神不失,却察觉到四面八方似乎有一种庞大而无形的压力,水银泄地一般朝自己压迫而来,无孔不入的窥探着他心灵上的破绽,只要稍稍的一点疏忽,这股奇异的佛门法力就会恰如决堤的洪水,冲刷占据自己的神志。
这样的阵法,他平生仅此一见。
如果说,当日鬼先生布下的南明离火阵已让人九死一生,叹为观止,那么眼下的这座罗汉大阵,却完全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神奇与可怕。
他隐隐感到,这大阵,这吟唱,震荡的并非是自己的肉躯,而是人的心灵!
佛音不休,雾光更浓。
丁原就觉得自己仿佛深陷在一潭深不可测的泥沼里,怎么也拔下出双腿,而窒息的感觉却越来越猛烈。
他的灵台,就似被人在用重锤不停的敲打,那看似杂乱无章的节奏,无比的让人难受,每一下都让自己的心头发出剧烈的震颤,全凭顽强的意志苦苦的守护住他惟一的防线。
丁原深吸一口气,召出了天殇琴,双手拨动琴弦,默念“筑壁”篇的心诀,一团光晕蓬生,徐徐笼罩全身,将那屡屡禅唱隔离在外,顿时心中一轻。
浓浓的雾光却排山倒海般,撞击在天殇琴筑起的光罩上,簇簇精芒络绎不绝的爆起。
丁原不得不源源不绝的将丹田真气注入琴中,以抵抗住十八金身罗汉大阵无孔不入的侵蚀。
但他心知,这样僵持下去断非持久之计,与其困坐愁城,还不如倚仗着自己臻至大乘之境的修为,放手一搏。
当下丁原猛然低喝,袖底飞射出一溜金光,穿越茫茫迷雾,重重吟唱,轰向正东方一尊长耳细眉金身罗汉的头顶,却是他转守为攻,祭起了伏魔八宝中的混元金锤。
在丁原的意识中,要想破解这十八罗汉大阵,关键的所在便是眼前这些金光幻化的罗汉幻象。只要能轰碎其中一尊,则阵势定会出现破绽。
混元锤一路呼啸,势不可挡,然而那尊罗汉居然不躲不封架,当真如泥塑一般飘浮在半空中。
“砰”的一声,棍元锤结结实实击中了金身罗汉的额头,却见从开裂的伤口里突然涌出一团金光,将棍元锤卷裹了进去。
金身罗汉的身躯仅仅是轻微的一阵晃动,额头的裂痕迅速被金光弭合。
丁原大吃一惊,急忙催动真气希望能唤回棍元锤,可此刻的混元锤直如泥牛入海,消融在金身罗汉的体内,令他失去了所有的感应。
这对丁原而言,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自从掌握伏魔八宝以来,一旦祭出,从无空手而归的道理。
但这回,不仅金身罗汉安然无恙,连混元锤本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下不禁使他心疼不已,双目紧紧怒视对方,更不甘心伏魔八宝从此缺失一宝,只剩其七,无论如何也必须设法夺回来。
他不敢再尝试伏魔八宝中的其他七样,一收天殇琴,反手抽出雪原仙剑,遥指长耳细眉金身罗汉,沉声道:“好个装神弄鬼的东西,真当丁某好摆弄么?”
孰知那尊金身罗汉竟启动双唇,缓缓说道:“施主杀心已起,难御心魔。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丁原一怔,嘿然道:“一恸,少和丁某玩这种三岁小孩的把戏,看我如何将你戳穿!”他身形腾起,激射向金身罗汉。
然而迎面一道磅礴浩荡的罡风压到,吹得丁原身躯不由自主的一滞。
眼前十八尊金身罗汉同时双掌合十,念颂道:“阿弥陀佛——”
这声音就像一股气浪,从四周齐齐汹涌席卷而至,震得丁原心头一颤,体内的真气鼓啸跌宕,几乎失去了控制。
而那股无形无影的佛力,却在此时趁虚而入,自丁原灵台闪现的缝隙里,如一蓬柔和温暖的泉水,一点一滴的悄然渗透了进去。
丁原浑然不觉,他的所有注意力已经全部凝聚在眼前的那尊金身罗汉身上。不知不觉中,心头杀机渐浓,好像有一个莫名的念头驱动着自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斩杀对方,夺回失去的混元锤。
耳中依稀听见那尊金身罗汉低低叹息道:“施主越行越远,魔障已起。若再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丁原强忍住胸口窜升而起的一口热血,将“大日都天翠微真气”不住提升,雪原仙剑劈荡开身前谈金色的罡风,硬生生撕裂一道缝隙,再往前行,口中低吼道:“胡说八道!”
他心气一浮,灵台开裂的缺口更大,那股柔和而连绵的清泉,已是不可抑制的灌注到丁原心灵之中,不停的荡漾扩散。
丁原的双目缓缓变得赤红,“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灵力却在他心神浮动之间逐渐的消退,乳白色的光华越来越黯淡,被周围沛然的金光压制回了丹田。
丁原却已经不管不顾,只听到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反覆的响起:“杀了他,杀了他——”
可每接近一尺,甚至是一寸,都变得无比的艰难。那尊金身罗汉分明就在不远的前方,偏又让人感到咫尺天涯,那样的遥不可及。
他的身躯,就如一叶扁舟,在狂风暴雨中艰难的飘摇起伏,奋力朝前。
“怦、怦、怦——”丁原耳中响起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心跳,夹杂着悠然祥和的禅唱,狼狈撞击着他的心灵。
金身罗汉的话音再次响起,敲击在丁原渐渐浑浊的心神上,悠悠道:“施主,何不退后一步,海阔天空?”
丁原脑海里一片混乱,愤声冷笑道:“我为何要退?又往哪里退?”
“轰——”
一道海潮般的力量从他心底猛然爆发,彻底冲垮了他的灵台,转瞬吞没了他最后一缕清醒的神志。
眼前的金身罗汉竟幻化成为一恸大师的身影,正面带讥笑,冰冷的凝视着自己。
丁原勃然大怒,喝骂道:“老和尚,丁某看你能笑到几时!”
他聚集起全身功力,雪原仙剑光芒暴涨,一式“乘风破浪”劈中了幻影。
“砰”的流光飞溅,一恸大师的身影在雪原剑下荡然无存,周围的金身罗汉也突然一起隐入了弥漫飘荡的金色雾光里。
丁原快慰长啸,胸膛急剧起伏,一口热血终究克制不住,从他嘴角溢出。
他恍然不觉,心中已被一种铺天盖地的浓烈仇恨所无斥,杀机盈动,炽如烈焰,终于完全陷入了魔障之中。
忽然,脑海里闪现起一抹水色的身影,竟是玉儿含怨带嗔的遥遥注视着自己。
他呆了呆,叫道:“玉儿,你怎么也来了?”
苏芷玉幽怨的望着他,轻轻说道:“丁哥哥,南海之约莫非你已忘却?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为何偏偏心中只有一个雪儿?”
丁原急忙道:“玉儿,你别误会,我没有忘记南海之约,我——”
苏芷玉脸上涌现一丝惊喜,问道:“这么说来,如今你可是心里只剩下一个我?”
丁原顿时哑然,半晌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苏芷玉泪光盈盈,幽幽叹息道:“罢了,罢了,丁哥哥,既然你如此为难,不如回到雪儿姐姐的身旁。从此我们天涯海角,形同陌路。”
她哀怨的转身,姣好的倩影蓦地消失在迷离的雾光里。
丁原赶紧冲上前去,叫道:“玉儿——”
想伸手抓住苏芷玉的衣角,触手却已空空。
他的心中情不自禁的生出一股痛楚绝望的情绪,呆呆思量道:“玉儿也舍弃我了,连玉儿也舍弃我了!”
第二口热血噗的吐出,溅洒在被冷汗湿透的胸前衣襟上。
正在他茫然之际,耳中却听见背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丁原——”
丁原听到这声音,激动的回头大叫道:“老道士!”
只见淡言真人一如往昔的横样,静静飘立在如梦似幻的迷雾中,冰冷的目光像锋锐的匕首,深深刺进丁原的心底。
丁原犹疑道:“老道士,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淡言真人冷冷道:“丁原,我对你失望透顶!
“我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不为我报仇?那么多欺负陷害过你的人,你又为什么都一个个轻易的放过?你,不配做我的弟子!”
丁原大吃一惊,问道:“你说什么?老道士,不是你嘱咐阿牛,让我与盛师兄不得为你报仇雪恨的么?”
淡言真人漠然道:“我何时说过?丁原,你如果当真是我调教的弟子,就该杀尽所有的仇人,让他们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下原心神激荡,再狂喷出第三口热血,重重点头道:“好,我这就杀尽了他们!”
淡言真人嘴角浮起一抹微笑,颔首道:“这才是我的好徒弟——”声音徐徐远去,他的身影紧接着也幻灭不见。
丁原一怔,恍恍惚惚间周围尽是光影绰绰,闪现出数十道熟稔的身影。
一恸、鬼先生、红袍老妖、天龙真君、神鸦上人、耿照、耿南天、曲南辛、一执大师,一个个面挂嘲讽冷笑的脸庞,在丁原眼中来回的浮现,犹如无数沉重
的石头,积压在他的心上。
丁原的心灵已经彻底被仇恨迷失占据,只觉得眼前的人影是如此的可憎,而玉儿的离去又是那样的绝情。
他生出一股可怕的怨恨,直想把所有的一切统统毁灭,甚至包括他自己。
一声狂吼,丁原冲入浮动回旋的光影中,举起手中的雪原仙剑,疯狂的劈斩,绞碎了一具又一具的躯体,却惊讶的发现他们又不停地重生,继续讥笑着自
己。
他更加怒不可遏,如同一个失去理智的魔神,在迷失的天地中,无休止的杀戮。
似乎,每挥出一剑,都会有说不出的畅快。看着一个个仇人在眼前幻灭,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快感与满足。
然而,丁原体内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在失去主人的心念控制后,也终于泛滥,肆虐的冲击汹涌在每一根经脉与要穴间,撕裂着他的肉躯,而让仇恨吞
噬着他的神志。
假如不是“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牢牢护持住他的心脉,不用多久,丁原就会在这种疯狂的状态之下,爆精而亡,神消形散。
饶是如此,他也已经行走在了走火入魔的边缘。那声声吟唱,映不起他的善念,却更像一首哀婉的葬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丁原迷迷糊糊里听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徐徐吟诵道:“幻由心生,魔由心起。心如明净,魔幻何来?”
他禁不住微微一呆,茫然望向四周,才发现那些飘浮的先影都已经消失,迷漫的金色光雾也渐渐的淡去,缓缓呈露出漆黑的夜色,和那些嶙峋的乱石。
视线朦胧中,隐约看见一个白髯如雪的老和尚满脸含笑,双手合十在胸前,正和善的望着自己。
丁原心间一警,不假思索的奋力挥剑,朝白髯老僧劈了过去。
然而身到中途,突觉得眼中一片天昏地暗,金星乱舞,真气骤然走岔,连人带剑重重摔落,紧接着便神志全失,昏厥过去。
半梦半醒中,依稀听见有人在自己的耳畔低声念颂着佛经,声音柔和安祥,直教自己躁动的杀伐之心渐渐平息,眼皮也越发的沉重。
体内爆走的真气悄悄回拢,重新吸纳入丹田内。“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悠然焕放出一团光囤,将他的身躯包裹,迅速修复著他破损的经脉。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平静,丁原只想这么睡去,酣然中抚慰疲惫的心灵与肉躯。
直到翌日的午后,丁原慢慢苏醒。
他立刻感觉到全身骨骼经脉疼痛欲裂,胸口宛如被一团硬邦邦的东西塞堵住,十分的难受,甚至连呼吸也透不过来。
一蓬幽暗的油灯光芒拂在身上,周围一片寂静,他睁开双目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头顶数丈高的洞壁,原来自己正躺在一座石洞之中。
忽听有人轻轻说道:“阿弥陀佛,丁施主,你终于醒了。”
丁原一愣,勉力坐起身,借着灯光住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不远处一位白髯老僧手握念珠,神态慈和,正凝望着自己。
丁原暗暗戒备,沉声问道:“你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
白髯老僧微笑道:“老衲云林一愚,不知丁施主可曾有过耳闻?”
丁原霍然一惊,道:“原来你就是云林四大神僧中的一愚大师!”
他悄悄探手握住背后皮囊中的雪原仙剑,只要对方稍有不对便立即出手,务求先发制人。
一愚大师却只当没有事觉丁原的举动,含笑道:“此处是老衲坐禅数十年的‘不思洞’,因丁施主在阵中昏迷,因此老衲才将施主送到此间聊作休养。”
丁原顿时回忆起昏迷前的经历,恍然道:“原来大师就是那位指点迷津、救我出阵之人。”
一愚大师颉首道:“丁施主在罗汉大阵中迷失本性,杀机大炽,老衲只得以佛门狮子吼震醒施主一丝神志,方能助施主脱离诸般幻象。”
丁原回想起自己在阵中的疯狂之状,不由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心有余悸道:“说来奇怪,当时我怎么会如同着了魔一般,看到种种不可思议的故人与仇敌,
从心底生出不可遏制的杀念?”
一愚大师答道:“这便是十八罗汉大阵的真正威力所在,丁施主虽然年少有为,修为通天,奈何此阵考验的却并非施主的绝世神功与奇门遁甲。倘若一味崇
尚手中之剑,则已入歧途,其后渐行渐远,直至灭顶。”
丁原怔怔问道:“假如不用手中之剑,又何如能闯出大阵?”
一愚大师微微一笑,道:“十八罗汉大阵,‘见空’则诸象不生,直达本心。一路走来,又有何物能滞留施主?”
丁原渐渐明白过来,说道:“大师的意思是,在下之所以深陷险境,其实全因心中存有窒碍,不能见空识真,才为幻象所迷,渐渐失去本性?”
一愚大师点头道:“丁施主,须知战胜你的,并非是十八罗汉金身大阵,而是你的心魔!
“施主的修为越高,心魔反噬之力就会越强。而隐藏在施主潜意识中的种种仇恨、担忧乃至恐惧、贪婪之念,也随着施主的心神失守,形成幻象,令人无法
自拔,最终爆精裂魄,形销神散。”
丁原“啊”了一声,意识到正是因为自己的心底其实深藏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念头,才会在眼前出现玉儿伤心离去,老道士冷然相向的场景。
说到底,这些都是自己心中的魔障在作祟。
一愚大师欣然笑道:“施主终究明白了,什么阵法修为,什么仇恨情爱,在十八金身罗汉阵中全都是空。
“施主若灵台净明,则阵内波澜不惊;施主若生出杂念,诸般心魔便有机可趁,吞噬施主灵性。
“如果有哪一天,施主能修得大圆满的无上境界,心中不滞一物一情,则十八罗汉大阵唾手可出。”
丁原苦笑道:“在下若能早半日聆听到大师教诲,也不至于深陷阵中,更将混元锤也丢了。”
一愚大师淡淡含笑,说道:“丁施主,你何不瞧瞧自己平日收藏混元锤的所在?”
丁原闻言急忙察看,心念一动已发觉混元锤失而复得,正好端端的待在它原先的地方,只是自己全无知晓是什么时候将它收回了袖口。
一愚大师道:“无得无失.有得有失,阵境即为心境。丁施主以为丢失的东西,不是还在么?”
丁原好像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深深一揖道:“多谢大师指点,只是大师既是一恸同门,又为何要出手救助在下?”
一愚大师呵呵一笑,说道:“老衲为何就不能救助施主?”
丁原道;“此事倘若被一恸那老和尚知道,大师不怕他记恨于您?”
一愚大师笑道:“他是和尚,老衲也是和尚,为何和尚却要怕和尚?”
丁原听他说得有趣,不由莞尔,心情更加放松起来。
他想了想,问道:“大师,您又怎会那么凑巧,发现到在下身陷阵中?”
一愚大师摇摇头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事?一恸师兄发动十八罗汉大阵,贫僧自能生出感应,因一时好奇,便悄悄潜入阵中察看,想瞧瞧到底是何方高
人能够受到这等的礼遇,却没想居然碰上的是丁施主。”
丁原奇道:“大师,莫非你以前见过在下?”
一愚大师呵呵笑道:“上回丁施主一怒闯上云林,战退一正师弟时,贫僧就在远处观望。
“丁施主身负师门大仇,却仍能不失慈悲之心,克制恶念未杀云林一僧一众,贫僧深为钦佩。”
丁原暗叫一声惭愧,环顾石洞说道:“大师,为何这些年四大神僧中的其他三位都威名日着,独独你如同销声匿迹了一般,却原来在这石洞中逍遥?”
一愚大师叹了口气,许久后才低声道:“丁施主,老衲平生不打诳语,即将实情告知你又如何?
“自从一心师兄圆寂后,一恸师兄便暗中执掌了敝寺实权。老衲这些年全靠装疯卖傻,幽居不思洞,才能躲过一恸师兄的猜忌,也索性落得耳根清净。”
他伸手一指洞口方向,苦笑道:“不思洞外日夜守着两名一恸师兄的门下弟子,说是照料老衲的起居坐禅,其实老衲又有何需要他们照料之处?只是他们想
不到的是,老衲也根本无需经过洞口就能自由出入。”
丁原醒悟道:“原来大师另有秘道将在下带到此处。但大师救护在下之事,一恸是否知情?”
一愚大师沉吟道:“他暂时尚未知晓。老衲是待他离开之后,才关闭阵眼救出施主,那时一恸师兄早该在十数里之外了。”
丁原咦道:“奇怪,一恸那老和尚如此放心,居然等不及在下真的陷在阵中,就着急离开?”
他却不清楚,发动十八金身罗汉大阵,同样需要耗损极大的真元。一恸惟恐时间一久激起体内魔气反噬,不得已才提前离开。
一愚大师摇头道:“老衲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不过,以一恸师兄的睿智,稍后必定会察觉端倪,怀疑到老衲身上来。”
丁原知他所言不虚,抱歉道:“在下连累大师了。”
一愚大师道:“丁施主不必在意,一恸师兄即使知道了,也未必能将老衲如何。”
丁原摇摇头,心想要是你晓得无为方丈正是死在一恸大师的手上,也许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抬眼望向洞口,却看不见一丝日光。
原来不思洞狭长曲折,里面弯弯曲曲足有一里多深,在石洞深处根本照不到日光。
丁原当下只好问道:“大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一愚大师答道:“如今已是第二日的傍晚,外面的日头恐怕也快要下山了。”
丁原的心一沉,暗道:“糟糕,我怎么昏过去那么久,这样也许只剩下一天多的寿命了!”
想到自己的行踪已为一恸大师所觉察,偏偏事情还毫无进展,不禁心生焦虑。
一愚大师见丁原皱眉沉思,于是道:“丁施主,你是为何突然来了敝寺,又为何会被一恸师兄引入十八罗汉阵内?”
丁原苦笑一声,正在犹豫是否要将实情告诉一愚大师,蓦地心中警兆突起,目光射向洞外,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一愚大师颔首轻声道:“该是一恸师兄已到了洞外,丁施主请随老衲来。”
他迅速起身,两三步走到洞底搬开几块碎石,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道:“通过这条秘道,可以直通后山蕴翠潭。一恸师兄处自有老衲应付,丁施主快
走!”
丁原一点头,矮身钻进秘道入口,回首道:“大师后会有期!”
一愚大师一边重新用石块封住洞口,一边低声道:“丁施主,一路小心!”
丁原头顶光线一黯,入口的缝隙已被碎石封住。他微一思忖,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收敛内息,贴在洞口小心冀冀的倾听外面动静。
若是一恸大师果真恼羞成怒,加害一愚,说不得自己要现身一拼。假如能借此逼出一恸大师的魔教功夫来,那就再好不过。
一愚大师回到蒲团重新坐下,狭长的石洞里人影晃动,一恸大师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洞内,却不发一言。
一愚大师淡淡微笑,问道:“师兄,你可是在找丁原?”
一恸大师眼中精光一闪,凝视羞一愚大师的面庞,低声道:“果然是你!”
一愚大师神色从容,坦然迎对着他的双眼,嘴角浮现一缕微笑道:“师兄,你不是早已经猜到了么?”
一恸大师缓步行到近前,低头问道:“他在哪里?”
一愚大师回答道:“师兄,你不必煞费苦心找寻丁施主了,此刻他早从秘道里走远,想追也追不上啦。”
一恸大师脸上并不见变化,仿佛早就晓得不思洞中藏有秘道之事,在一愚大师对面席地而坐,说道:“师弟,你这么多年未装疯卖傻,在不思洞中韬光养
晦,为何偏偏因着一个丁原,又与老衲作对?”
一愚大师反问道:“丁施主年少有为,又是出身翠霞,师兄又为何一意要置他于死地?”
一恸大师哼道:“他结交魔道,屡次与敝寺作对。当日在云梦大泽一战,更是险些杀了一执师弟,令云林禅寺颜面无光,灭魔大计毁于一旦。
“这等忘恩负义,投身魔道的孽障,老衲怎容得下他?”
一愚大师摇头道:“只怕师兄想杀丁施主的真正原因,并非因为这些吧?”
一恸大师抬眼紧紧注视着他,徐徐道:“那你以为,老衲所为是何?”
一愚大师道:“丁施主天赋英才,小小年纪修为已直追羽冀浓当年,比之师兄不遑多让。近些年来,他声名雀起,冠誉九州,再假以时日,不难成为天陆第
一高手。
“更重要的是,丁施主出身正道,又与魔道诸多顶尖高手有千丝万缕的渊源交情,甚至连南海天一阁也对他青睐有加。
“这些对于师兄末说,才是真正的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你想将丁施主除之而后快,便不足为奇了。”
一恸大师嘿嘿冷笑,道:“笑话,老衲怎会怕了这个小娃娃?何况他只不过是翠霞派一介弃徒,犹如丧家之犬游离天陆,浪荡于外,根本不值一提!”
丁原藏身秘道,听得真真切切,禁不住心中冷哼一声。
一愚大师呵呵笑道:“师兄不会不知,幽明山庄一战,七大门派数十位高手,全仰仗丁施主力挽狂澜,才能突出重围,避免全军覆没。
“此后各派宿老嘴里虽然不说,心中却对丁施主的看法大有改观,多有感激之情。就凭这点,对于师兄异日一统正道七大剑派的宏愿,便构成了不小的障
碍。
“何况,紫竹轩门下的三大弟子里,盛年又重返翠霞,继掌淡言衣钵,而羽罗仁更成为魔教教主,名动一方。
“倘若这三人联手,莫说师兄,纵观普天之下,也少有人能与之抗衡。我若是师兄,设身处地,自然也要将丁施主尽速拔出,免得他在蓬莱仙会上坏了大
事。”
一恸大师静静听完,眼睛中森厉的精光渐渐消隐,变得柔和起来,微微一笑道:“师弟,如今云林禅寺中,老衲惟一欣赏,也是惟一顾忌的,只你一人而
己。看来,这些年你虽然躲在不思洞中静修禅机,于天下大势倒也清楚得很。”
一愚大师轻笑道:“比起师兄全盘在握,胸有成竹,老衲这点见识不算什么。”
一恸大师发出一记叹息,似是惋惜,似是惆怅,说道:“可惜,你与一心师兄是一般的心思,始终不能明白老衲殚精竭虑,为着云林禅寺的一片苦心。倘若
你肯出山助我,老衲又何须像如今这样辛苦?”
一愚大师恬然道:“没有我,师兄的大业不也是一样即将大功告成了么?”
一恸大师冷哼道:“老衲二十多年来费尽心机,好不容易藉羽罗仁的身世打压下翠霞派,更只差半步便剿灭了魔教余孽。
“可恨功亏一篑,又要从头重新来过,谈何大功告成?”
一愚大师讶然道:“原来,戳穿羽少教主身世,陷害淡言真人,令翠霞派盛名受损,这些事情果然出自师兄之手。
“一执师弟为无为师侄报仇心切,却被你白白的利用了一回!”
丁原闻言,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未,原来害死老道士的幕后真凶不是别人,而是一恸!
一恸大师不动声色,点头道:“不错,这正是老衲的手笔。
“谁让翠霞派数百年来一直处心积虑要与敝寺一争短长,更暗通魔教,示好羽翼浓?老衲也并不曾真的冤枉了他们!”
一愚大师道:“师兄令其他各派对翠霞生出不满,暗存嫌隙后,便可堂而皇之的成为正道之首,发动各派围剿魔教,若能成功,则云林禅寺在正道中的翘楚独尊地位,再无人可撼动。
“而师兄恐怕也算准,翠霞派因为淡言真人一事,绝不会参与此举,正可让敝寺独占鳌头,一枝独秀。”
一恸大师微笑道:“师弟,你全说对了。倘若二十多年前,便依老衲的意恩行事,敝寺又何须等到今天才能出头?”
一愚大师叹了口气,道:“当年婆罗山庄一战,假如不是师兄的鼓动,七大剑派也未必肯出兵围杀羽冀浓。
“为了所谓的云林大业,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屈死泉下。师兄,你这么做,真的值得么?”
一恸大师冷冷道:“当然值得!想我云林禅寺千年以来,除魔卫道,牺牲了无数弟子才换取来今日地位,可翠霞派凭什么就能与敝寺平起平坐?
“而海外三大圣地只会龟缩一隅,指手画脚,又凭什么成为正道领袖?老衲要做的,只是让云林禅寺能够拥有它应该得到的地位,这有何不对?”
一愚大师摇头道:“当然不对。正道泰斗的地位,是要旁人心悦诚服公推而出,可不是靠阴谋诡计,陷害同道所得。
“何况师兄乃出家之人,更不应该在心中生出争名夺利之念。”
一恸大师不以为然道:“师弟,你也太过天真迂腐了。自古以未,功成名就者,谁人不是不择手段,尽显神通?
“成王败寇,老衲便不相信三大圣地就光明磊落,虚怀若谷。嘿嘿,为了维护他们今日的地位,不知暗地里耍了多少的花招!”
一愚大师见他全听不进任何规劝,入魔己深,不由慨然叹道:“看来,对于蓬莱仙会,师兄也早巳运筹帷幄,势在必得了。”
一恸大师道:“不惜,羽罗仁那傻小子大包大揽,向敝寺承诺蓬莱仙会之前,必定找出近日以魔教十六绝技杀害七大剑派弟子的真凶,老衲料他到时铁定两
手空空,全无线索。哼,届时看他如何交代!”
一愚大师道:“老衲明白了,届时魔教教众绝不会坐视教主受辱,必定有所动作。师兄那时候振臂一呼,蓬莱仙会上正道高手云集,又有三大圣地坐镇,要
剿灭魔教并非难事。
“而丁原等人与魔教交情深厚,断不会坐视不理,一场血战之下,师兄的眼中钉几乎可拔除殆尽,甚至可以从此凌驾于三大圣地之上,可谓一举多得。
“如此说来,师兄心中其实十分清楚,凶手绝非魔教中人。”
一恸大师傲然一笑,道:“那是自然,天下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老衲?真正的凶手是谁,老衲早心中有数。只等魔教一灭,老衲再揪出这个幕后真凶来,何
愁各派不对云林禅寺感恩戴德?”
一愚大师沉默着,借油灯如豆的灯光,细细端详对面这位面露得色、与自己同门数百载的人,半晌方道:“师兄,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一恸大师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嘿然冷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敝寺的大业,而今多死几个弟子又算得了什么?”
一愚大师颔首道:“所以,老衲纵走丁施主,对于师兄来说,其实也无关紧要。”
一恸大师道:“若非如此,老衲岂会容你?师弟,你我同门三甲子,虽见解不同生出许多不快,但终究是一师所出,渊源匪浅。就算不赞成老衲的行事,也
希望你不要横加插手,破坏拦阻。”
一愚大师悠然笑道:“既然师兄有此担心,为何还要将实情告诉老衲?”
两人各含深意的目光交织碰撞在了一处,洞中久不闻人声。
似乎过了好久,一恸大师长长透了口气,说道:“这些想法日夜在老衲脑海中转动,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有谁能了解老衲为了敝寺基业中兴的一片良苦
用心?你尽管一直反对老衲,可也只有师弟你,才配得上与老衲聊上几句。”
一愚大师忽然体会到埋藏在他心底的孤独与寂寞之情,轻轻一叹道:“师兄,你真的选错了路,如今回头,时犹未晚。”
一恸大师怅然一笑,仰头道:“晚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无法回头了。师弟,你好自为之,万一老衲不幸败亡,云林禅寺还需要你出面收拾残局,这也
是我一直将你留到今日的最大原因。”
一愚大师蓦然生出无话可说的感觉,只得沉声道:“师兄,保重!”
一恸大师望着自己的同门师弟,竟似有无限感慨的点点头,起身道:“老衲也该走了。说不定,这就是你我最后一面了。”
一愚大师也跟着站起来,说道:“师兄,我送你出洞吧。”
一恸大师颔首道:“也好,咱们便走上你我二人的最后一程。”
两人抬步走向洞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石洞内又恢复了寂静。
丁原掩身秘道之后,顿时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他终于知道了谁才是真正陷害老道士的凶手,也清楚了一恸大师不可告人的阴谋。比起这些来,一恸修炼魔教十六绝技,杀害无为方丈,都成了次要的事
情。
可以预见,如果蓬莱仙会前,阿牛无法查出真凶,一场将致魔教灭顶的血战,便迫在眉睫。多少人舍生忘死,莫名其妙的拼杀麈战,到头未称心如意的,仅
一恸矣。
当日红袍老妖欲与阿牛结盟,共抗天陆的计画,相比起一恸的处心积虑,简直如三岁孩童的梦呓一般可笑。
而更令丁原头疼的是,他就算了解了一恸大师的野心,眼下也无法揭穿。
除非阿牛能抓出暗杀七大剑派弟子的真凶,又或者自己能掌握到一恸大师修炼魔功、杀害无为方丈的确凿证据,否则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位德高望重的云林神僧,竟蕴酿着如此阴毒的计谋。
一天半,自己也许只有这么多时间可活了,可是这点工夫哪里又够?
或许,自己该立刻下山追上阿牛,将实情尽数告知,至少不能让魔教就这样落进一恸大师的圈套。
可转念一想,纵然阿牛晓得了这些,又能如何?现在的情势之下,恐怕明知是圈套也不得不住里跳。
一恸大师只怕早看准了这点,所以敢毫不避讳的将计画透露给一愚。
为今之计,只能自己设法争取一愚大师的支持与信任,釜底抽薪,从云林禅寺内部戳穿一恸的真面目。
毕竟,单单一条忤逆犯上、残杀掌门的大罪,就任谁也容不得他。
虽然这样做也困难重重,但好歹有一线之机,总好过两眼一摸黑的到处乱打乱撞。
想到这里,丁原便不急于离开,静待一愚大师返回洞内。
可好半天过去了,洞内依然是静悄悄的,听不到一愚大师回转的脚步声。他恐一恸尚未走远,不愿妄动灵觉察看,只想可能是两人在洞外还有话说。
然而整整在秘道里待了半个多时辰,外面也没传来丝毫的动静,丁原的心中渐渐生出疑虑,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妙。
他轻轻拨开覆盖在入口上的碎石,从秘道中探出身来。洞内的油灯插在冰凉干燥的石壁上,幽幽闪烁,呼呼的风从外面吹灌进来。
丁原抬步朝外走去,悠长的不思洞七拐八折,转过数道弯口也才行出了半程。
猛然丁原止住脚步,惊愕的目光紧紧盯在不远处的拐角。
在一块凸出的石壁旁,一愚大师的身躯斜斜倚靠,两眼圆睁,透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直盯盯地望着前方,嘴角一抹尚未干透的血迹殷红怵目。
丁原低声叫道:“大师!”身形飞闪到他身旁,探手在一愚大师的鼻下—测,已然气绝多时。
他心头一震,委实难以想像,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不动声色的,在自己眼皮底下杀害云林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愚大师?
除非,这人与一愚大师十分熟稔,使得他在毫无防备、猝不及防之下才遭了暗算。
“一恸!”
丁原一字一顿的哑声自言自语道,伸手扯开一层大师胸口的袈裟,只见胸口早己被浑厚阴柔的掌力震得粉碎,深深朝里凹陷。
丁原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是大日天魔真气的劲力所致,除此别无第二家的魔道功夫能如此霸道,杀人于无声无形。
原来,适才一恸在洞内与一愚所言,都是虚情假意,内心早动了杀念,只是为了降低一愚大师的提防之心,才说什么欣赏、托付。
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也会信了这老和尚的口蜜腹剑,一个疏忽,竟令一愚大师葬身贼手。
丁原横抱起一愚大师的尸身,回想就在刚才,这位宽宏慈悲、大智若愚的老僧还坐在对面,和自己娓娓倾谈,点化于他。可只在转眼间,已然含冤长逝,驾
鹤西去。
他的心中不禁又怒又痛,只想就这么抱着一愚大师的尸身杀上菩提岩。
猛然,洞口有人说道:“一愚师叔,弟子给您送灯油和素斋来了。”
一个中年僧侣手提食盒,转过了拐角,出现在眼前。
他乍见丁原神色吓人的怀抱一愚大师挡住去路,禁不住大惊失色,朝后连退两步靠在了石壁上。
当日云梦大泽围剿魔教一战,这僧人也曾跟随一恸大师,于人群中亲眼目睹丁原大展神威,降服一执大师的经过,心底早种下畏惧之意。
再冷不防借着左手的灯笼光芒,看到一愚大师的模样,食盒“啪”的坠地,颤声叫道:“丁、丁原,你杀了一愚师叔!”
丁原冷冷道:“不是我,杀害一愚大师的另有其人!”
那僧人面色苍白,强压惊惧,愤声道:“你胡说,这石洞中分明只有你一个人在!”
丁原嘿然道:“莫非,一恸大师就不是人了么?”
那僧人怒道:“你休要含血喷人!贫僧明明见到一愚师叔将师父送出不思洞,才回转洞内的!”
丁原一惊,问道:“大和尚,你说的话可当真?”
那僧人恨声道:“丁原,你不满敝寺,杀害一愚师叔,难道还想栽赃诬陷我师父不成?”
丁原脑海里混乱一片,人竟呆了,暗想:“难道不是一恸,那又会是谁?这石洞中明明只有我们三个人,绝无第四人来过,总不会是一愚大师自己引掌自决
吧?”
这猜想从丁原心里一闪而过即被否诀,莫说一愚大师没有自杀的道理,就算想这么做,他也没修炼过大日天魔真气。
那僧人见丁原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脸色更是骇人,急忙转身拼命朝洞外跑去,高声叫道:“快来人啊,丁原行凶杀死一愚师叔啦——”
丁原抬手本想祭出伏魔八宝将这僧人留下。可转念一想,一愚大师已然身故,真凶死无对证,除非自己再将那僧人杀了,否则留下他也没什么用处。
蓦然间,丁原心底灵光一闪,叫道:“不好,这是有人故意栽赃给我!”
想那大日天魔真气连阿牛也不会,偏偏自己是世人所知惟一能驾驭自如者,再加上有僧人亲眼见着他独自在洞抱住一愚大师的尸身,当真是百口莫辩了。
他立刻排除了一恸大师下手的可能,因为对方根本不会猜到自己始终藏身在秘道之内,没有离去。要想栽赃,恐怕还少一个对象。
那么,是谁?是谁知道自己就躲藏在秘道里没有离开,并且以大日天魔真气于电光石火间击杀了一愚大师?
丁原心底缓缓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他渐渐意识到,在这座石洞中,自始至终还有第四个人的存在,不仅窥听了自己与一愚大师的交谈,更听到了一恸大师的说话,芒至能感应到自己就藏身秘
道内未曾远扬,于是举手之间暗算了一愚大师,嫁祸到自己的头上。
即使这个僧人没有凑巧走进来见着他,从大日天魔真气遗留的印记,从一恸大师的推测中,矛头也一样能指向自己!
可这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与自己,或者与云林禅寺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究竟背后有怎样可怕的图谋?
假如这个人当真存在,那修为无疑已臻至散仙之境,环顾天陆,除了曾山能勉强与之一决外,简直再无抗手。
这样的人物,却为什么要嫁祸给他?
丁原心念急闪,灵觉潮水一般涌出,搜索石洞,低喝道:“出来,我知道你还在这里!”
石洞里到处回荡丁原的声音,犹如滚雷般轰然碾过这洞中的静寂。
然而,并没有人出声回答,丁原的灵觉也只触到冰冷的石壁,并未能搜索到任何人的存在。
假如,一个散仙高手想在丁原面前隐身不出,凭借着不思洞中曲折反覆的地形,也并非难事。
丁原知道,暗藏在深处的这个敌人修为,远非自己可比胸中却难忍悲愤之情,漠然长啸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有种你就滚出来!”
洞中仍然无人回应,丁原明白了,自己就算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回答的。既然对方是立意要陷害自己,此时也就做起了缩头乌龟。
他冷哼一声,怀抱一愚大师,双足飞点石壁,风驰电掣间搜遍了整座不思洞。然而,依旧空空如也,一无所获。
莫非,这神秘的第四人并不存在?
丁原在洞底停下脚步,无意低头却发现,秘道入口处碎石的布置似乎已被人悄悄动过,不再是自己先前摆放的模样。
那人,已经走了。
丁原深吸一口气,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可惜,以自己的修为,居然连来人的影子也没摸到,这人的神通,委实已到惊世骇俗的地步。
他灵觉一动,察觉到洞外十多个闻声赶末的云林禅寺僧侣已离此不远。
丁原轻轻将一愚大师的遗体平放在地上,默默念道:“大师,你可说是因我而死。在下无论如何也要抓出凶手,为你报仇!”
他不欲与云林掸寺的众僧发生纠葛缠斗,钻入秘道,一路向出口行去。
半盏茶后,脚下地势渐渐降低,不久前方就到了尽头。
丁原拨开横生在洞口的冗长水草,目光朝外张望,就见自己正置身子一个距离蕴翠潭水面不到两尺高的干涸洞穴中。
此时洞外玉兔横移,夜色苍茫,头顶的潭边、草丛里许多不知名的小虫正在欢快轻鸣。山风徐徐拂过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朝着四周荡漾扩散,映照在潭
心的明月,也跟着微微颤动,如诗如画。
丁原刚要提气跃出洞口,丹田内猛地传末一股针刺般的剧痛,紧接着浑身的血液就像煮开锅的熔浆,火辣辣的沸腾涌动。
胸口一阵窒息,经脉如同要爆裂开来,五脏六腑一齐发出翻江倒海的绞心阵痛,直令他眼前金灯乱闪,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连数丈外的景物也朦胧不清。
丁原一凛,晓得是火毒发作了。经过前夜的激战和刚才的心绪不稳,体内的血行屡屡加速,终于让火毒提前爆发。
然而,它来得未免也太不是时候。
云林禅寺的众僧应当能很快找到秘道的入口,追兵时刻就能赶至。
假如自己困在此处动弹不得,片刻之后就只有束手就擒的分了。真要那样,简直比一刀杀了他,更令丁原难受。
丁原咬牙再一提气,肺腑内宛如同时有千万把刀子在生剜硬割般,几乎令他疼昏过去。一口深红色的鲜血噗的喷洒到潭水里,片刻工夫,就见几条鱼翻起肚
皮浮出水面。
丁原微微苦笑,心想:“我这体内的火毒,居然混入潭水里也能毒死这么多鱼儿,放诸于人,又焉有不死的道理?”
正在这时,丹田内忽的一暖,“都天伏魇大光明符”自动觉醒,焕发出一股柔和力量汩汩升腾,护持住丁原的心脉。
丁原胸口的郁闷恶心稍减,奋起全身劲力爬出了洞口,又沿着潭边湿漉漉的泥地,攀上了岸旁的一方山石。
丁原手扶山石剧烈的喘息,胸口不住涌起吐血的冲动。
他不敢再妄动真气,刺激丹田,可身体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却越来越炽烈高涨,浑身的衣衫瞬间湿透,冒起白茫茫的蒸汽。
这不是走火入魔,而是融解在血液中的火毒开始肆虐,就算他有通天的功力,也无法将其压制排除。除非,把自己身上的血液全部放光。
丁原努力迈步朝前,脚下却一个踉跑险些摔倒。
他急忙伸手抓住山石,叹了口气心道:“看来,我已经寸步难行了。莫说为一愚大师报仇,这时候随便是谁上来,伸伸小指头也能轻而易举的要我的性
命。”
想到这里,心绪又一激动,哇的一口血溅在脚下草丛上。
半人来高的杂草“嗤嗤”冒起青烟,转眼枯萎,焦黄的叶片竟缓缓燃着,被风一吹,竟现出星星火点来。
丁原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发的沉重,只好依靠住山岩,艰难的伸手探向背后,想拔出雪原仙剑。
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现在心中并没有畏惧与惊慌,好似这一刻已经不在乎生死,只想道:“与其落到一恸手中,还不如用雪原仙剑自尽来得干脆!丁某一
生傲气,到临了也不能受辱于卑鄙小人!”
他颤抖的手缓缓伸向仙剑,平时不假思索的动作,此际竟是无比的困难。
体内每一根血管里,都好似开水煮沸,不停冒着气泡,灼伤着他的神经与肺腑。丹田更像是一座喷薄的火山,吐出的,不是真气,而是滚烫的岩浆。
昏昏沉沉里,一个娇小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丁原的视线里,绰绰晃动,接着就听到一个清脆明快的嗓音惊呼道:“哎呀,你好像是中毒了!”
随之一只小手柔柔的措在丁原脉搏上,丁原神情恍惚里竟也躲闪不及。
他奋力一甩手,低喝道:“闪开,我不要你管!”
那人不以为意,诧异道:“你明明都快不行了,为什么还不让我救?”
丁原喘息道:“快走,云林禅寺的追兵马上就到,莫非你想被他们当成丁某同党。”
那人惊异道:“丁?你说你姓丁?是丁原丁大哥么?我听盛大哥和爷爷说起过你——”
丁原听她像小鸟一样在身边唧唧喳喳说个不休,似乎一点也不知道云林掸寺追兵将至,情况万分危急,不由打断道:“快走,想陪我一块死么?”
那人收回搭在丁原脉膊上的小手,满面诧异道:“这是什么火毒?好厉害哟!”
丁原低声道:“仙灵朱果之毒,谁也解不了的,你快些走吧!”
那人“啊”了声,惊讶道:“原未真有仙灵朱果,爷爷没有骗我!丁大哥,你先服下这枚药丸,暂且压制一下火毒,冰儿这就给你想办法。”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一颗雪白的丹丸,就往丁原嘴里塞。
丁原岂肯莫名其妙的被人塞下一颗来历不明的丹药,刚想用力推开,脑子里嗡嗡声起,又昏死了过去。
那人分明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梳着两条黑黝黝的大辫子,再加上一双圆圆的透着一骨子机灵劲的大眼睛,十分伶俐可人。她穿着一身杏黄长裙,肌肤泛着古铜色的健康光晕,只是对于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来说,的确是嫌黑了点。腰际斜插着一把不足两尺的短剑,金黄色的穗子迎风飘舞。
这少女见丁原昏倒,情急下赶忙伸手揽住,小脸被丁原压过未的胸膛挤得差点透不过气未。
她咬着牙,好费力的将丁原放倒躺在地上,伸手撬开丁原牙关,将手中的丹丸塞了进去,大喘一口气道:“丁大哥,你真是好重啊!”
丁原此时人事不知,当然也没办法就自己的体重向这个少女表示歉意。
少女看看丁原嘴边的血迹,突然想起他刚才所说的话,偏羞脑袋四下打量一番道:“奇怪,云林禅寺的和尚为何要追杀丁大哥?莫非是怪他打败了一正、一
执两位神僧,和尚们的老大没面子吧?
“嗯,也管不了这么多,先将丁大哥带走救醒再说。”
她年纪虽小,脑瓜子倒也灵活,晓得夜色之中动用御剑术太过扎眼,以她的这点修为只怕没跑多远,就会被人截下。
于是丹田真气流转,抱起丁原,以御风之术低空飞行,借着后山的树林草丛,流水山石遮掩,悄然觅道下山。
等出去了五十多里,少女这才祭起仙剑,往西疾飞。
冷不防丁原嘴巴一张,又喷出口深红色的鲜血,其中几滴不偏不倚洒溅在少女的胸衣上。
那衣裳顿时“丝丝”冒起青烟,被灼出三四个黄豆大小的洞眼,隐隐露出里面的亵衣。幸好少女胸口有他祖父赠送的仙道法器庇护,不然模样可就要更加狼
狈了。
饶是如此,她也是一阵慌乱,下意识里就要缩回手掩住胸前有洞眼的地方,差点就把丁原从云端上摔了下去。
她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望着丁原火红如炭的面庞,嘀咕道:“好险好险!也不晓得爷爷有没有回家,看这情形,丁大哥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不如先
找个地方替他试着疗伤,反正爷爷的那点医术,我也早学得八九不离十了。”
她降低高度,眺眼远望,遥遥瞧见前方十几里外有一座通衢大镇,灯火通明,甚是热闹。
少女一喜,心想:“我不妨在这镇上找家客栈住下,那么大的地方,想买草药也方便一些。”
她收起仙剑,徐徐降落在镇外,抱着丁原就往镇里走去。
也是她人小鬼大,全然不顾忌旁人异样惊诧的目光,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了镇子。
好在此刻已是掌灯过后,许多地方路人稀少,才不至于轰动小镇,引得众人围观。
少女抬头看见街角一家药店大门紧闭,已经歇业。
她迳直走了过去,双手没空只能抬脚@铛@铛踢门,叫道:“快开门,我要买药!”
在门外嚷了半天,才看见一个伙计披着衣服出末开门,原本有些睡眼惺忪外带恼怒的目光,突然望见少女胸口几点破洞,立时清醒了许多,恨不得把眼珠子
撑破。
少女脸一红,连忙侧身用丁原的身躯挡住那贼兮兮的目光,清叱道:“看什么看,我要买药!”
伙计打量着少女与她怀中的丁原,心想这两人古里古怪,只怕来路不正,还是少惹麻烦为妙。
于是他打了个哈欠,扶着门道:“姑娘,你没瞧见么,铺子已经关门打烊了。要想买药,明天赶早吧!”
少女横肘撞在门上,闯了进去,嚷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救命如救火,你们开药铺的连这点善心都没有,还做什么生意?”
伙计被少女推得脚步趔趄,赶紧跟着她身后追了上来,伸手阻拦道:“哎,姑娘,你就这样往人家铺子里闯?赶紧出去,不然我可就要报官了!”
少女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哼道:“你去报官啊!等衙役来了,本姑娘早把你店铺里值钱的药材卷个干净走人了!”
伙计一下傻了眼,对方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自己若是伸手动粗,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还是自认倒楣吧。当下耷拉着脑袋道:“好,好,小姑奶
奶,我服了你。快说,要买些什么?”
少女目光扫过柜台后的药柜,嘴里飞快的报出了二十多样药名,全都是怯火生阴的良药。
这伙计的记性倒也不错,一遍就全记了下末。
他站在柜台口,满脸狐疑的瞧着少女,道:“小姑娘,这些东西可要不少银子,你身上有带那么多钱么?”
少女挥手扔出两片金叶子,轻飘飘的落在柜台上,道:“伙计,够不够?”
伙计伸手捏起金叶子,掂了掂又咬了咬,连连点头道:“够了,够了,还有得多出一些。”
少女想也不想道:“那就替本姑娘再找件合适的衣服末,剩下的钱全部归你。”
伙计一听可高兴坏了,心想这人都睡觉了还能有财神爷找上门来,赶明儿自己得上庙里烧香多磕几个头去。
他乐呵呵的想着,手脚俐落的收拾好药包,又将金叶子揣进怀里,道:“姑娘,您等着,小的这就替您找件好衣服来。”
没多久,他一溜烟小跑屁颠屁颠的回来了,手里已多了一件不晓得从哪里翻出来的崭新土布女衣。
少女接过瞥了眼,不禁大皱眉头,那样式土里土气,不定是伙计从老板娘那里骗来的宝贝。
她草草套上衣服,举起袖子看看那宽大的袖口,嘟着小嘴却又没办法。
伙计一脸殷勤,问道:“姑娘,您还想要点什么?”
少女一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一手扶着丁原,摇头道:“暂时不用了。伙计,你们这儿有干净点的客栈么?”
伙计道:“姑娘,算您问着了。小的堂叔就在镇西头开了一家‘鸿运居’,可是镇子上数一数二的大客栈。您只要报上小的名字,连房价都能便宜不少。”
少女道:“镇西头,离这儿远不远?”
伙计赶紧道:“不远,只要沿着门口的大街一路朝西走,半盏茶的工夫就能到。要不,让小的陪您去。”
少女摇头道:“不用,我自己找得着。”
说着扶起丁原,走出了铺子。
伙计扒拉着门框,向少女叫道:“姑娘,别忘记了跟老板说,是‘百顺药铺’的二驴子介绍您来的!”
少女不耐烦道:“我记住了,你回去睡觉吧。”
伙计“哦”了声,兀自有些不放心的探头张望,直等少女照他所说,沿着大街往西面走出了老远,才笑嘻嘻的关上了铺门。
少女沿街足足走了将近两盏茶的工夫,才远远望见前面一个铺子,招牌有点斜斜的挂在门的上面,这鸿运居总算是到了。
她心底早把那自称二驴子的家伙臭骂了百遍。有好几次她忍不住就想施展御风而行的身法,可想起爷爷再三的告诫,只好苦苦忍住。
好不容易敲开客栈大门走进厅堂,少女气得直想回头找那伙计算帐。
所谓的全镇数一数二的大客栈,不过是几间旧瓦房,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横竖看在还算干净的分上,少女满肚子火气的住了下来。折腾了老半天,她也实在没力气另外再找了。
她一面在客房里打水洗脸,一面咬牙切齿的发誓,明天天一亮,说什么也要找那个二驴子算算帐,好让他明白,医仙农百草的掌上明珠,农冰衣农大小姐,
可不是好骗、好欺负的!
她气鼓鼓的喝了口凉茶,回头望着躺在床上的丁原,寻思道:“仙灵朱果的火毒到底怎么解,爷爷从来也没教过我,八成连他自己也不会。没办法,救人要
紧,本姑娘只有试上一试了!”
她打开铺满一桌的药材,嘴里念念有词的咕哝着,一会儿这里抓两把,一会儿那边捏一撮,然后跑到门口叫道:“伙计,伙计!”
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计叫了老半天“来了,来了!”才磨磨蹭蹭走到门口,问道:“客官,您是想要点什么?”
农冰衣道:“给我弄一个大浴盆来,里面放满冰水,本姑娘马上要用。”
伙计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大的浴盆本店里倒是有的,可这时节上哪儿找冰水去?”
农冰衣眼睛眨了眨,问道:“井水总有吧,用井水也行,快去!”顺手塞给伙计一锭银子,又问道:“厨房在哪儿?”
伙计忙不迭把银子收起,笑道:“姑娘,小的带您去。”
农冰衣拿起盛满药材的茶碗,又看了看昏迷的丁原,才关上门随伙计熬药去。
大半个时辰后,农冰衣提羞药罐,指挥着两个伙计将浴盆摆在客房当中,又将浴盆灌满井水将药液混在水中,然后催道:“快走,快走,本姑娘要给病人疗
伤了。”
一个伙计探头瞧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丁原,期期艾艾道:“姑娘,要不要小的给您请个郎中来,万一闹出人命,小店可担待不起。”
农冰衣把伙计一路推出门,道:“本姑娘就是天下第一,嗯,第二医仙,那些郎中的三脚猫手艺怎能与我相比?你们别担心,出不了事的。”
两个伙计无可奈何的出了门,只能祈祷床上的丁原自求多福,别死在店里。
农冰衣关上门,走到床前褪下丁原的外衣,低声自言自语道:“爷爷说,男女有别,小姑娘家要矜持自律。不过为了救丁大哥的性命,冰儿只好事急从权
了。”
她抱起丁原,轻轻把他全身浸泡到浴盆的井水里。
如今这季节,虽然春暖花开,可夜晚的井水依然冰冷刺骨。丁原昏迷中被周身彻骨的冷水一激,不由自主的呻吟一声,居然慢悠悠的张开了眼睛。
农冰衣大喜,得意洋洋道:“本姑娘的方法果然奏效,爷爷也未必能有我如此聪明!”
可惜她话还没说完,丁原双目一睁,嘴里连吐出数口鲜血。
他体内原本就是火毒肆虐,被折腾的死去活来,如何还能再经受冰凉的井水刺激?水火交攻之下,脉象大乱,真气游离涣散,气血直朝喉咙狂涌。
丁原浑身湿答答的泡在水里,模模糊糊就看见个穿黄衣梳小辫的小姑娘在眼前晃动,挣扎着喘息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小姑娘,你在干什么?”
农冰衣道:“放心,我们已经到客栈里了,你不用再担心有人追你啦!我当然是在替你驱毒,救你的性命了。
“咦,你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看来我得用金针刺穴,让血行减缓,压制火毒的效力。”
她说着从袖底掏出一只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两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金针,在灯光下熠熠发光。
丁原又惊又怒,道:“小姑娘,赶紧住手,不然丁某就下客气了!”
农冰衣像哄小孩子一样道:“丁大哥,你别害怕,我的金针刺穴手法跟爷爷比,是丝毫不差,不会出错的。你要是怕疼,拿块毛巾给你咬。”说着手起针
落,第一根金针扎入了丁原胸前的大穴。
丁原吃疼闷哼一声,想要挥手推开农冰衣却是欲振乏力。
农冰衣金针刺穴的手法当真熟练之极,一阵眼花撩乱的动作过后,金针从小匣子里跳到了原全身三十六处大穴上发光。
农冰衣长吁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问道:“丁大哥,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吧?”
丁原几次差点疼昏过去,冷汗热汗涔涔而下,如同浆水淌进浴盆里。
他强忍痛楚,哼道:“小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这般消遣丁某?”
农冰衣一拍浴盆,叫道:“对哦,我忙活了半天,却忘记告诉丁大哥自己是谁了。”
她一面从袖口里又掏出颗黑色的药丸,一面道:“我叫农冰衣,医仙农百草是我的爷爷。丁大哥叫我冰儿就行了。”
丁原讶然道:“你是农百草的孙女?”
农冰衣点头道:“是啊,我听爷爷和盛大哥说起过你,他们都钦佩得不得了,还说连红袍老妖都忌讳丁大哥三分。
“当时我就想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亲眼瞧一瞧丁大哥的模样,没想到这么快就让我遇着了!”
她把药丸凑到了原嘴边,道:“丁大哥,你快服下它吧。”
丁原端详农冰衣小手里的药丸,问道:“这是什么?”
农冰衣回答道:“这是‘冰心玉壶丹’,里面有好多种从北地冰原采来的珍稀草药,奇寒无比,一般人舔上一口也可能冻得半死不活,但给丁大哥用上,正
可以毒攻毒,收到奇效。”
丁原将信将疑,问道:“冰儿姑娘,你能肯定不会适得其反?”
农冰衣心里也没多大的底,小脸上却胸有成竹,自信满满道:“丁大哥放心,这是我从爷爷那儿偷师未的独门绝技,一定错不了。”
丁原心想自己身中火毒,余日无多,怎么也是一死,索性就让这小姑娘冒险一试,说不定真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点点头,张嘴吃力的将药丸吞了下去。
那药丸方一进入丁原嗓子眼,立刻化为一团浆液顺流而下。
一道奇寒无比的冰流,迅速从丁原小腹上方扩散开来,沿着周身经脉流转传播。冷暖两道力量在丁原体内,刹那间翻天覆地的激撞纠缠在一起。
农冰衣目不转睛盯着丁原的脸庞,紧张的问道:“丁大哥,感觉好一点了么?”
丁原脸上忽青忽红,额头汗如雨下,涩声道:“冰、冰儿姑娘,这药——不会错吧?”
农冰衣心虚道:“应该没问题才对啊!”
丁原点点头,勉强一笑道:“那就成了——”头一偏,昏了过去。
农冰衣吓了一大跳,顾不得了原身上还插着金针,双手拼命摇晃丁原肩膀,叫道:“丁大哥,你快醒醒,千万别吓唬冰儿啊!”
可喊了一会儿,也不见丁原动静,小姑娘心里越想越害怕,禁不住小嘴一扁,哭道:“爷爷,爷爷,您老人家在哪儿?冰儿明明是按照您教我的法子以毒攻
毒啊,可这回怎么就不灵验了呢?”
她珍珠似的泪水滴答滴答落在浴盆里,溅起串串涟满,或许连老天爷也被她哭烦,忽然听见丁原轻轻哼了声,复又醒转。
农冰衣欣喜若狂,一把扯住丁原叫道:“丁大哥,你没事了吧?”
丁原见她泪水还挂在小脸上,一副又高兴又害怕的样子,微笑道:“冰儿姑娘,你哭了?”
农冰衣不好意思的擦擦眼泪,道:“我才不会哭呢,那是小孩子干的事。”
丁原道:“说来也怪,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不过冰儿姑娘,你能不能把金针拔出来,扶我上床休息一会儿?”
农冰衣“哦”了声,将金针摘除,扶着丁原出了浴盆,在床边坐下。
丁原小心冀冀的尝试着运转丹田真气,蒸干了全身湿淋淋的衣裳,盘腿坐在床板上道:“冰儿姑娘,我要调匀内息,麻烦你替我护法。”
其实以他的修为,除非闭入死关,否则寻常人等稍一近身便能觉察,这么说只是想让这小姑娘安分一点罢了。
农冰衣见丁原如此信任自己,心中大是得意,在桌边的木椅里落座,道:“丁大哥,你尽管静修,有冰儿在此,什么样的坏人也别想打你的主意。”
丁原向她微微一笑,合上双目抱元守一,静坐调息。
农冰衣煞有其事的正襟危坐,可没过多久便感觉无聊了。
她先是一只手支起下巴,又用金针拨弄桌上的油灯,而后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小姑娘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虽然心里在不断提醒自己说:“不行,我千万不能睡过去,丁大哥还要我为他护法呢。”
然而脑袋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半柱香不到的工夫,终究趴在桌上酣然睡去。
鸡鸣五鼓,农冰衣醒了过来,看到窗户纸上已映照了一层鱼肚白。
她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却发现自己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睡到了床上,身上还盖了条毯子。
农冰衣眼睛滴溜溜一转,猛然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哎哟”一声跳将起身,埋怨道:“该死,我怎么睡过去了?”
忽听丁原的声音在旁边说道:“没关系,冰儿。我旱已经收功了。”
农冰衣一转头,见丁原悠然坐在椅子里,正含笑望着自己。
农冰衣小脸一红,道:“丁大哥,是你将我抱上床的?”
丁原道:“我收功醒转,见你睡得正香,就没有叫醒你。
“昨晚可累坏你了吧?”
农冰衣一摇头,两条黝黑的大辫子跟着一晃一晃,甚是可爱,说道:“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只要能治好丁大哥的伤就成。
“对了,丁大哥,你现在的感觉还好吧?火毒有没有再犯?”
丁原回答道:“好像火毒已经暂时被压制下去了,我现在感觉很好。”
农冰衣喜滋滋道:“这就好,我就说我是天下第二医仙。”
她下了床,说道:“丁大哥,我再看看你的脉象。”
她玉指搭在丁原的右腕上,小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低声自言自语也不知在咕哝些什么。
丁原问道:“冰儿,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农冰衣愁眉苦脸道:“丁大哥,你体内的火毒没有减弱消除,还更加厉害了。而且、而且,在内腑之中还多了一道寒气。要是再发作起来,恐怕——”
丁原早以内视之功体察过了体内情形,当知农冰衣所言不虚,微笑道:“没关系,灵空庵的九真师太说过,我最多也只有三五日的性命。活过一天,就算一
天吧。”
农冰衣皱皱小巧玲珑的鼻头,问道:“丁大哥,你真的不怕死么?”
丁原哈哈一笑,道:“天下有谁敢说自己不怕死?可真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惟死而已,惧又何用?”
农冰衣点点头,道:“丁大哥,你说得对。只是,你怎么会中了仙灵朱果的火毒?”
丁原不愿对她细说,只轻描淡写道:“我是为了救一位朋友的性命,与她换血,将火毒移到自己身上来了。”
农冰衣“啊”一声道:“丁大哥,你可真了不起,难怪连我爷爷也要夸赞你少年英雄。”
丁原笑道:“这也没什么,只不过那位朋友对我而言,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百倍,只要能救她,受什么样的苦我都愿意。”
农冰衣望着丁原,问道:“丁大哥,你的这位朋友,也是位长得非常漂亮的姐姐吧?”
丁原道看看小姑娘鬼古灵精笑微微的样子,突然感觉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坦诚心事,脸上有点发烧,含糊道:“你怎么知道?”
农冰衣娇俏一笑,道:“我猜的!”心里却默默思忖道:“那位姐姐真好福气,竟能让丁大哥心甘情愿的舍命相救。将来若有一人,也能教冰儿毫不犹豫的
为他而死,那该多好!”
丁原见农冰衣突然不说话了,哪里又知道这小姑娘心里在转着什么心思,想想道:“冰儿,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不过,我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必须尽快完
成,现在该要离开了。”
农冰衣一听丁原要走,立刻摇头道:“不行,丁大哥,你受了这么重的毒伤,随时可能发作。
“我刚才已经想好,立刻带你去找我爷爷,他老人家是天陆第一医术高手,一定可以想法子救你的。”
丁原也摇头道:“可能等不及找到农老爷子,我身上的火毒就已发作了。冰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必须马上就走。”
农冰衣道:“丁大哥,我爷爷就住在离此不远的琴匣山里。咱们吃点东西立即上路,两三个时辰就能赶到。你的事情也不急这么一时半刻,何不让我爷爷瞧
瞧你身上的毒伤,说不准他会有办法!”
丁原心中一动,估算了一下时间,颔首道:“好吧,那就有劳冰儿姑娘了。”
他虽听九真师太说过,仙灵火毒即便是农百草也束手无策。但终究此老号称天陆医仙,医术总有超人之处,万一能救治自己,也未尝可知。
而眼下丁原最需要的,就是——活着,哪怕几日也好。
天蒙蒙亮,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早起的人,许多店铺撤下门板,又开始一天或者忙碌或者悠闲的营业。
几个五、六岁娃娃兴奋的追逐着一辆牛车,欢快清脆的嬉笑声回荡在镇子里。
丁原跟在农冰衣身后,顺着大街一路往东走,问道:“冰儿,你在找什么?”
农冰衣道:“一家药铺,我要找里面的伙计算帐!”
丁原奇道:“他怎么得罪你,竟至于要一清早的让农大小姐杀上门去?”
农冰衣把昨晚二驴子指点客栈的事说了,道:“丁大哥,你说这人可不可恶!我说什么也要赏他一顿板子,再踹上两脚。”
要在数年前,农冰衣的提议必然大受丁原欢迎,但如今丁原已过了动不动便意气用事、惹是生非的年纪。
何况他心系那么多的要事,更没心情陪着农冰衣胡闹,于是说道:“那伙计只是想从你身上抽取一点好处罢了,也不必那么认真。”
农冰衣却哼道:“不行,本姑娘绝不能这么轻饶了他。”说完这话,她挺直的小鼻子微微一耸,左右张望道:“好香啊,是哪家在做羊肉泡膜?”
她一蹦一跳,追着香味来到一家铺子前,望着锅里沸腾的浓汤,眼睛发亮,脚步再也不肯挪开了。
丁原皱眉道:“冰儿,咱们赶紧走吧,丁大哥的时间不多了。”
农冰衣央求道:“丁大哥,让我吃一碗泡膜好不好?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它了!我保证,吃完咱们就上路,绝不耽搁,好不好嘛?”
丁原微笑道:“那你也不去找二驴子算帐了?”
农冰衣奔进铺子里找个位置一屁股坐下,叫道:“不去了,不去了,他哪里比得上羊肉泡膜好吃?”
丁原在她对面落座,随意打量了眼铺子里的情形。
这家店面并不十分宽敞,屋子里紧巴巴的摆着五、六张桌子,生意倒是不错。这么一大清早,已经坐了十多个主顾,人人头顶冒汗,享用着美食。
开这店铺的,看上去像是一对中年夫妇。老板下厨,妻子送菜收帐招呼客人,虽显得忙碌,却也其乐融融。
丁原不由暗自艳羡道:“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可不修什么绝世神功,不要什么名动天陆。就像这对夫妻,和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平平淡淡的度过一辈子,也就满足了。”
那老板娘可不晓得有人正在羡慕自己,走近问道:“两位客倌,吃点什么?”
农冰衣道:“两碗羊肉泡膜!”
丁原摇头道:“我不用,老板娘,麻烦倒杯清茶给我就成。”
农冰衣嚷嚷道:“两碗,两碗,就来两碗,我来吃!”
老板娘应了声,笑着冲丁原挤挤眼睛,转身忙活去了。
丁原注视着她的背影,以传音入秘的功夫道:“冰儿,你看出来没有?这对夫妻身怀不凡的修为,那老板娘端着满满的汤碗在店内穿梭来回,轻盈自如,汤却从来没有洒出来过。”
农冰衣一怔,低声道:“丁大哥,你是说,他们都会仙法修为?”
她的话才出口,一双目光有意无意的从自己与丁原的脸上扫过,却是那店老板。
农冰衣一吐灵巧的小舌头,道:“被他听见啦!”
丁原轻笑道:“谁让你不用传音入秘,人家哪有听不见你话的道理?”
两人说话间,老板娘端上了两碗香喷喷热腾腾、装得满满的羊肉泡膜,又给丁原上了杯清茶。
农冰衣看着桌子上的两个大海碗,食指大动,迫不及待道:“丁大哥,我先吃啦!”一通的狼吞虎咽,简直像三天没有吃过饭一样,全无淑女风范。
丁原嘴角含笑,握着茶杯欣赏农冰衣的食相。虽然小姑娘的模样不怎么雅观,却自有另一种毫不做作的可爱。
忽然,他若有所觉,轻轻咦了声,目光射向大街的西头。
一名灰袍老者,神态悠然,双目半睁半闭,正朝这里走来。在他前方,是八名妙龄少女手挽竹篮,鲜花铺路,一队女伶琴萧幽幽紧随其后。十个神清气足的黑衣汉子簇拥在老者身后,满脸的趾高气扬。
这排场,一个不知情还真当是哪位朝中官宦出游,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
那老者仿佛也察觉到了丁原的存在,眼缝里透出一抹精光,直射向铺子。明明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丁原却感觉到,对方庞大怪异的气势已迎面迫来。
他恍作不觉,暗自聚起“大日都天翠微真气”,双目里也同样爆出一缕神光。
两股无形的气浪在半空中迎头相撞,丁原身前的桌子蓦然无风自动,“吱呀”一摇,震得桌面上的碗筷也轻轻颤动。
老者脸上现出一丝惊讶,眸子里的精光迅速消退,丁原身前的压力也随之消失。
“啪!”的一声,一只海碗碎落于地。
只见那老板娘空着双手,呆呆望向老者,神色里充满惊恐与绝望,苍白的脸上血色尽失,喃喃道:“来了,终于来了!”
店老板的神情也是大变。
他快步走到妻子跟前,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扬声道:“诸位客倌,小店今天有贵客临门,要歇业半天。今早就算我万老二请客,大伙儿不用给钱了,赶紧走吧。”
农冰衣不解的从面前的海碗里抬起头道:“咦,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生意说不做就不做了呢?”
丁原已猜到大半,轻轻道:“是有极厉害的仇家找上门来了。”
农冰衣望向门外,诧异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好大的阵仗啊!嘻嘻,就像戏文里的扮相一样。”
丁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那灰袍老者的修为只怕不在我之下,这对夫妇可能难逃此劫了。”他的话都以传音入秘说出,故此也不虞旁人听见。
那店老板见农冰衣与丁原兀自留在原位没动,赶紧过来拱手道:“两位客倌,赶紧走吧,这里马上就要杀人了!”
此言一出,一些原本想留下来看热闹的食客顿时一阵惊呼,慌慌张张的夺门而去。
胆子稍大一点的,远远躲在街对面的屋檐底下,仍想看个明白。
更有几个老主顾问道:“万老二,他们是不是冲着你们来的?要不要我去报官?”
万老二惨笑一下,心想既然他找上门来,别说报官,就是求神也没用了,摇摇头道:“不必啦,大伙儿快离开铺子,我要关门了。”
店里的人转眼走得差不多了,万老二夫妇并肩携手站在门口,四道目光惊惧交集的望向缓步行来的灰袍老者。
两人的双腿都情不自禁的微微打颤,呼吸声越发的沉重急促。
不想听见背后有一个少女脆生生的声音问道:“万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老头是来杀你们俩的么?不用害怕,我来帮你们!”
万老二一回头,看见农冰衣瞪着一双毫不知畏惧的大眼睛瞧着自己,一副路见不平、想要拔刀相助的样子。他一跺脚道:“小姑娘,怎么还不走,你不想活了么?”
农冰衣满不在乎道:“我的羊肉泡膜才吃了一半,为什么要走?万老板,你别怕,有我丁大哥在,谁也不敢欺负你们。”
丁原淡然一笑,喝了口清茶,心中暗道:“这小姑娘倒会差遣人,也不管这对夫妇是什么路数,就想拉着我替人家出头。
“不过,从万老二急着送走客人,以免伤及无辜来看,他们夫妻心肠颇善。也不知怎么得罪了那灰袍老者,我不妨坐在旁边看个究竟。”
万老二望了丁原一眼,见他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全然不为所动,心头一惊,寻思道:“我刚才差点看走了眼,这青年分明是深藏不露,已到返璞归真之境。
“但他终究年纪太轻,又如何是他的对手?何况,我与他们无亲无故,萍水相逢,这青年岂会因我而得罪旁人?”
他叹了口气道:“随你们便吧。”转回头去,注视着街道。
八名洒花少女行到铺子门口,分列两旁。
那对女伶也在门外停住。
灰袍老者抬步走到万老二夫妇近前,却是一言不发,细细眯起的双眼,像两根锐利的针芒,紧紧盯在万老二的脸上。
万老二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颤,低下头不敢接触灰袍老者的眼神,轻声道:“师父!”
农冰衣一愣,才明白灰袍老者居然是万老二的师父,可看上去却好像生死仇家一般。
她大惑不解,刚想开口,丁原轻轻碰碰她道:“别出声,听听再说。”
灰袍老者久久之后低哼一声,冷冷道:“万如海,亏你有脸还认我这个师父。”
万老二颤声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弟子没有一刻敢忘记师父的恩德。”
灰袍老者嘿嘿冷笑道:“那你为何因为一个女人,就叛离师门,背弃老夫?难道为师对你数十年的栽培之情,还及不上她的三言两语么?”
万老二急忙道:“师父,弟子当日偕着悦妹出走忘情宫,也是迫于无奈。她虽然出身正道,可我们两人也是真心相爱,求师父成全!”
丁原恍然大悟,心道:“我当是谁有这么大的排场,敢情是忘情宫的楚老魔。哼,当年他门下的耿无行卑鄙无耻,险些要了玉儿的性命,其徒如此,其师可知。瞧他们师徒的对话,活脱又是一出棒打鸳鸯。”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越秀山上,姬别天等人逼迫雪儿下嫁屈箭南的往事,倒颇与眼前的万老二夫妇有同病相怜之处。
丁原心中不免生出爱屋及乌之情,却想看看事情究竟如何发展。
楚望天走入店铺,八名少女已在一张凳子上铺下一条雪白的丝帕,楚望天大剌剌坐下,八名少女递上雪白的毛巾,又不知又从哪里捧出一个通体透明、晶莹如水、薄如蝉翼的青瓷茶杯来。
只见那茶杯,观之如透轻云望明月,隔淡雾看青山,一望而知绝非凡品。
楚望天用毛巾轻轻沾沾脸、擦擦手,悠然自得的呷口香茶。
那十名黑衣汉子守在了门外,虎视眈眈盯着万老二夫妇。
楚望天把玩着青瓷杯,漠然道:“成全你们是不可能的,不然忘情宫还有何威仪可言?但你若想活命,倒也不难。老夫念在多年师徒情分上,可以为你网开一面。”
万老二又惊又喜,问道:“那师父是否也原谅了悦妹?”
楚望天嘿嘿冷笑一声道:“作梦!万如海,老夫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考虑,只要你亲手杀了这个女人,老夫便不计前嫌,将你重新收归门下。不然,你们夫妇便同去阴曹地府做一对亡命鸳鸯吧!”
万老二大吃一惊,扑通跪地叫道:“师父,求您放过悦妹吧!当年逃离忘情宫,全是弟子的主意,与她毫无关系。”
楚望天道:“怎么无关?若不是为了这个女人,你现在还好端端的在老夫门下修炼,说不定异日能成为天陆魔道顶尖的人。可就为了她,你居然愚蠢到舍弃一切,害得老夫对你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
那妇人跪倒在万老二的对面,凄然道:“二哥,你杀了我吧!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小妹心中已十分满足了。”
万老二猛地摇头道:“不,不,悦妹,这怎么成?”
他膝盖点地爬到楚望天跟前,仰头哀求道:“师父,您若真的生气弟子不成材,那弟子甘愿受死。只求您饶过悦妹一命!”
楚望天一脚踹开万老二,低喝道:“来人,点香!”
猛的听到旁边有人一拍桌子,叫道:“楚老魔,你也太不像话了,哪有做师父的活生生要拆散门下弟子姻缘,还要杀人的道理?本姑娘看不顺眼,定要抱这不平!”
楚望天看也不看她半眼,冷然道:“小姑娘,这儿没你的事。”
要不是顾忌到农冰衣身旁的丁原,他连这话也不会说,立时出手结果这多嘴多舌、没点礼貌的女娃儿。
农冰衣还想再拍桌子,那妇人急忙劝道:“小妹妹,多谢你的好意,别再争了!愚夫妇叛离忘情宫,对不住楚宫主,任何惩戒也是该当的。”
农冰衣小嘴一噘,对妇人的逆来顺受甚为不满,耳中却听丁原传音入秘道:“冰儿,再等一等,一切有丁大哥在,绝不会让楚老魔嚣张。”
听到这句话,农冰衣就像吃了颗定心丸,狠狠瞪了眼楚望天便重新坐下。
在她心目中,丁原是仅次于爷爷的天陆绝顶高手,任楚望天如何了得,也挡不住丁大哥仙剑一挥。
檀香在微风中很快已燃去半截。
楚望天轻轻往青瓷杯中吹了吹,道:“万如海,你想好了么?是一个人死,还是要两个一起死?”
万如海望向妻子,满眼都是诀别的深情,悄悄用传音入秘叮嘱道:“悦妹,待会儿我会扑向师父,只望能阻他片刻,你赶紧夺路逃走,永远也不要回头!”
妇人珠泪盈眶,连连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肯答应。
万如海急道:“没时间了,只要你能活着,保住腹中的孩子,我死也可瞑目!”
眼看一柱香就要烧到尽头,妇人心下一横,最后深深望了眼万如海,凄然微笑道:“二哥,咱们来世再做夫妻吧!”举掌拍向头顶。
万如海心神俱裂,声嘶力竭的吼道:“悦妹,不要——”飞身扑了过去,可怎么也晚了半拍。
不料斜刺里掠出一道乌光,正击中妇人的手腕,那劲道拿捏极准,不轻不重将她的手掌带到一边,却连一点肌肤也没伤着。
“啪”的一响,乌光坠地,竟是一根筷子。
店铺内外的目光齐齐向农冰衣那桌望去,小姑娘手里的筷子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根,满脸诧异的叫道:“喂,不是我!”
万如海一把抱住劫后余生的妻子,双手箍得紧紧再也不肯放开,埋怨道:“悦妹,你何苦如此?难道今后我一个人还能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吗?”
妇人摇头不语,“哇”的一声,伏在丈夫宽厚的肩头上痛哭出声。
楚望天看向丁原,沉声道:“阁下到底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丁原淡淡道:“看见这么一对有情有义的夫妻死在自己面前,总不是件愉快的事。”
楚望天微微点头,道:“你可知老夫是谁?”
丁原毫不在意的一笑,回答道:“忘情宫,楚老魔。”
楚望天又点点头道:“既然晓得是老夫,你还敢出手坏我的事?”
丁原道:“刚才冰儿姑娘说过了,看不顺眼,这事我们管定了。”
楚望天寒声道:“阁下与他们两人沾亲带故,还是另有关系?”
丁原答道:“非亲非故,素不相识,毫无关系。”
楚望天哈哈笑道:“好,好得很!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农冰衣扮了个鬼脸,讥讽道:“楚老魔,你才是不知天高地厚呢!连丁大哥都不认识,还敢跑出忘情宫到处的耀武扬威?”
楚望天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口那十名黑衣汉子齐声爆喝道:“小姑娘,你有眼无珠,懂得什么?我家宫主修为天下第一,古往今来从无抗手,区区一个丁原给他老人家提鞋也都不配!”
又有声音道:“宫主,您老人家乃万金至尊,何必理会这等跳梁小丑!待弟子出手替您解决了这两个狂妄无知的小辈,也好教世人见识见识忘情宫的神功绝学!”
农冰衣伸出食指,刮着红扑扑的脸蛋,叫道:“呸,呸,呸!大吹法螺,不知羞耻!”
这十男一女未等丁原、楚望天开打,倒先开骂战起来,你来我往,舌灿莲花,好不热闹。
农冰衣孤军奋战,竟然不落下风,一个人说得比十个大男人还多还快,越讲越带劲,最后索性叉着小腰爬到了桌子上。
楚望天眉头一皱,低喝道:“统统给老夫住口!”
这声音就如同炸雷一般在众人耳际响起,震得农冰衣心摇神驰,差点从桌子上栽下来。幸好丁原手急眼快一把扶住她,才没出洋相。
农冰衣大为不满,跳下桌子双手叉腰,冲着楚望天道:“楚老魔,你吼什么吼!要比谁的嗓门大么,本姑娘也不输于你——”
她最后一个“你”字叫得声嘶力竭,差点没背过气去,可论威势,实在比楚望天的一喝差远了。
丁原微微一笑,拍拍农冰衣的后背,输入一道真气,道:“冰儿,别胡闹了。”
农冰衣大口喘着气道:“谁胡闹了,我就见不惯这些人的嚣张模样!”
楚望天手捻颌下修剪得整洁平滑的白髯,怡然自得的端起青瓷杯,品了口香茗,缓缓道:“原来是丁原,老夫失敬了!”
丁原一抱拳道:“楚宫主,丁某不知万兄夫妇究竟身犯哪条大罪,竟要劳动阁下千里追杀,不死不罢休?”
楚望天嘿嘿道:“丁原,方才你不是已将前因后果听得清清楚楚了么?”
丁原不动声色,回答道:“正因为丁某听了二人所说,才更加不明白,楚宫主为何非欲将他们置之死地而后快?”
楚望天放下青瓷杯,眯成缝的双眼望着丁原道:“看来,丁小哥是明知故问。”
农冰衣回敬道:“明知故问又怎么样,反正有我们在,就不许你乱杀人!”
她扶起那妇人,道:“万大哥,万大嫂,你们不要害怕,看丁大哥怎么收拾这不近人情的老糊涂虫!”
楚望天恍如未闻,低头看着青瓷杯中漂浮树立的茶叶喃喃道:“世道变了,老夫这多年未曾出山,竟连个黄毛丫头、幼齿小儿也敢骑到忘情宫头上,一捋虎须了。”
万如海追随楚望天数十年,对师父的脾气了解得一清二楚,知他对丁原二人杀机已动,急忙横身挡在农冰衣身前道:“师父,不关这两位少年的事,有什么责罚弟子甘愿一力承担!”
原来他隐居此地年深日久,一心一意只与妻子相守,过那平淡快乐的生活,对天陆正魔两道间渐渐疏远,全然不晓得丁原的名头已经不在魔道十大顶尖高手之下,否则也不会让楚望天踌躇半天也未出手。
丁原虽然和农冰衣一样看不惯楚望天的做派,可毕竟身负要事,也无意于和这成名百年的老魔头纠缠不清,于是道:“楚宫主,还望你能高抬贵手,放过万兄夫妇,丁某感激不尽!”
楚望天本可借着丁原的求情顺坡下驴,面子上勉强也能过去,更何况就算现在放过万如海夫妇,料他们总也逃不出自己的手心。
奈何身后一班黑衣汉子自认天下仙法宫主第一,除去宫主便是老子第二,浑不把丁原的话当回事,纷纷喝斥道:“臭小子,你算什么东西?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说饶便饶,却教宫主他老人家的颜面何存?”
楚望天一凛,心道:“这话说得也不错,老夫隐居多年,为的便是在此次蓬莱仙会上独占鳌头,名倾天下。倘若一出宫,就因着这小子一句话而放过叛宫之徒,那些不知内情的人,多半会以为我年老力衰,不复昔日之威,竟至怕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娃!”
想到这里,他哈哈一笑,站起身形。
万如海拉着妻子的手,恳求的叫道:“师父!”
楚望天哼了声,右手一扬一收,先前丁原用来解救妇人的筷子飞落入他掌心。
他缓缓走到丁原桌前,面对面坐下,手里捏着细长的筷子,徐徐道:“丁原,可愿陪老夫玩上一局?”
丁原转头向农冰衣道:“冰儿,借你的筷子给丁大哥一用。”
右手两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农冰衣放在桌上的另一只筷子“啪”的弹起,不偏不倚落到丁原的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
那些在门口自诩老子天下为尊的黑衣汉子,被丁原露的这一手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纷纷故作不屑道:“雕虫小技,也敢在宫主面前显摆!”
农冰衣不服不忿道:“好啊,既然说丁大哥的这一手是雕虫小技,你们谁也来照着样子做一遍,让本姑娘瞧瞧。”
楚望天不理她与手下的舌战,指尖的筷子笔直竖立,道:“丁原,请了!”
丁原手腕一抬,筷子遥遥指向楚望天右手虎口,凝滞不动,沉声道:“请!”
农冰衣这才明白,丁原与楚望天是要以筷代剑,较量修为高低,不由暗自高兴有好戏可看啦。
楚望天手捏竹筷,丹田内修炼了三甲子的浑厚真气汩汩注入,心神凝定,双目如刀紧紧注视着丁原的右手。
尽管对面的这个年轻人岁数不到他的一个零头,但此人大闹云林禅寺,破幽明诛杀鬼若寒,盛名传遍天陆,不由他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他小指几乎不可察觉的朝上稍稍翘起,虚指向丁原右腕脉门,引而不发,试探着对方的反应。
丁原却是无名指朝里一蜷,犹如一条盘踞苍莽的蛟龙,封住楚望天小指的所有变化,其中奥妙,却仅止局内两人心头明了。
楚望天低声赞道:“好!”
竹筷顶端“嗡”的一颤,晃动出层层飞影,久久不绝。
丁原右手微微一侧,依旧以静制动,蓄势不出,似乎存心要和楚望天先比试一场彼此的耐心。
片刻之间,两人的右手总共十根指头眼花撩乱的不断变幻,或进或退,或收或立,尽是投石问路的虚招,谁也不肯抢先强攻,短兵相接。
从表面看来,这不过是两人以一对竹筷过招较量,纵然落败,最多也只是筷断手伤,颜面难堪而已。
但农冰衣等人又哪里晓得,丁原与楚望天此际在彼此强大实力的刺激之下,已然双双进入空明忘我之境,两根筷子何异于仙剑神器,金石能熔,生铁可断。
两人的心神、目光、气势、功力乃至火候智慧,早在丁原捏起那根竹筷时,已经全方位的激撞跌宕。
气机纠缠对峙之下,端的可称牵一发而动全身,凶险之处甚至远胜寻常两人持刀血拼。
农冰衣起初还饶有兴致,难得那么老实的待在一旁,准备欣赏心目中神通广大的丁大哥是如何大展神功,教训这个不近人情的楚老魔的,可看两人手指竹筷动来变去,却迟迟没有真格的交锋。
她倒比丁原先着急起来,催促道:“楚老魔,你到底打不打?光会在那儿比划来比划去,又不是让丁大哥陪你玩小孩过家家!”
楚望天充耳不闻,他全身真气鼓荡,外表却瞧不出丝毫端倪,一如平常那般仙风道骨,飘逸从容。
惟有那双半睁半开的眼睛里,两簇深邃幽然的蓝光却越来越浓,越来越亮,仿佛真能射出光来刺穿丁原的右手。
万如海可说是在场众人里,除去丁原、楚望天之外修为最高的一个,他拉着妻子的手静静退在角落,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视着桌面,瞧着丁、楚二人出招、拆招,虚晃、实探,无一不是信手拈来,妙到巅毫,竟情不自禁的如醉如痴,忘却了自己尚身处险境,生死未判,只用心揣摩两人的招式奥妙。
饶是他的眼光,也只能看个半懂不懂,心底越发的钦佩起丁原来。
忽而想到,要是师父手中的竹筷换作惯用的“睥睨”神剑,而对面坐着的是自己,那么他又能挡上几招?
弹指之间,万如海冒出一身冷汗,握着妻子的大手,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原来他满打满算,殚精竭虑,再忽略与师父的功力差异,仅以招式变化而论,只怕最多也仅止在十招以内而已。
农冰衣见楚望天不睬自己,当然不会傻傻的以为是楚望天涵养功夫到家,已到骂不还口的境界,或者忌惮她是农百草的孙女,对她忍让三分。
这小姑娘立刻醒悟到,这老魔头全副的心思都已用在与丁大哥的对决之上,断断不能分神来理会自己。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又叫道:“楚老魔,你号称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又是天陆前辈高人,和丁大哥过招,说什么也该先让后辈一招半式才对,否则传扬出去,可大失您老人家的身分呀!”
她这句话听起来,就好像是全为楚望天着想似的,令门口的黑衣汉子也不知该如何辩驳。总不能说,宫主他老人家不是前辈高人吧?可一旦承认下来,似乎不让招又说不过去。十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农冰衣压根不指望楚望天果真能发扬前辈风范,礼让丁原。
何况,两人已打得眼花撩乱,难解难分,谁肯甘心停下来再从头打过?如此胡闹,恐怕丁原也不肯答应。
只是,如果能扰乱楚望天的心神,令其生出破绽,丁原就有更多机会把楚老魔打得落花流水。
一时间,她就像只欢快的百灵鸟,妙语如珠,说个不休。
一会儿将楚望天捧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当世泰斗;一会儿又骂他是灭绝人性,只喜听小人吹嘘拍马的老混蛋。令楚望天时而喜,时而怒,好不头疼。
但他依旧是木无表情,眼睛更是无时无刻不盯在丁原指尖的竹筷上,心中暗自定下计议,待解决丁原后,第一要紧的事便是拔了这丫头片子的舌头。
丁原见状也是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这小姑娘颇有几分自己少年时的古灵精怪,甚或犹有过之。
他不齿藉机占得便宜,劝阻道:“冰儿,不要纷扰楚宫主心神,只管相信你丁大哥就好了。”
他刚一开口,楚望天手中的竹筷挟着一缕尖锐啸音出手,筷头幻出七道光影飞点丁原脉门、五指与虎口,竟是要趁对方说话分心之际,突袭猛攻。
丁原好像早有预料,一字字入耳清晰和缓,继续劝阻农冰衣,一面双指一转,竹筷虚画出一个圆圈,将楚望天的攻势尽数囊获其内,迫其正面交锋。
楚望天手腕一振,七道光影合成一束,石破天惊刺入圆心,锋芒直指丁原虎口。
丁原蜷缩的中指飞速昂首一弹,发出道无形罡风,“叮”的击中竹筷,令楚望天手指一麻,偏离了方向。
他不等对方变招,转守为攻,竹筷斜刺挑出,一气呵成,点向楚望天拇指。
楚望天竹筷用老,已不及回防。他捏筷的双指内收,小指朝外一勾,缠向丁原的竹筷。丁原筷身后撤,与楚望天横扫回来的竹筷“啪”的一交,各自弹回。
直到这个时候,丁原才说完最后一个“了”字。
假如不是亲眼目睹,任谁也不能相信,这当中他已与楚望天针锋相对、寸土不让的激斗了数招。
农冰衣叫道:“好啊,楚老魔,你趁人不备,出手偷袭,算什么前辈高人?十足是个低人、矮人、矬人!”
久久不得还嘴的那些黑衣人总算逮到了机会,其中一个口齿伶俐的赶紧道:“高手相争,无所不用其极!何况宫主他老人家不过是想考教一下那小子的戒备之心,哪能算是偷袭?”
楚望天无功而返,心里已生出一丝焦躁,听手下又在胡说八道,忍不住低喝道:“闭嘴!”手中竹筷大开大阖,居高临下劈向丁原手背。
丁原竹筷往上一顶,将翠霞剑派的“中流砥柱”化入其中,以逸待劳,巍然不动。
楚望天的筷身就仿佛主动要一头撞上对方的锋芒,好在他变招极快,半途之中竹筷横移,化刚猛无俦的劈杀之式为阴柔多变的飞挑,疾刺丁原虎口。
两人互有攻守,激战越酣,于方寸之地里竹筷飞舞翻腾,极尽各种不可思议的招式变化,丝毫不逊色于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对决。
一双普通的竹筷,在两人手中你来我往,越斗越快,到最后变成两团蒙蒙光影,乌芒冲霄,“嗤嗤”鸣响不绝于耳,已全看不清楚招式动作,更无从判断究竟谁占着便宜,谁屈居了下风。
转眼拼过二十个照面,丁原体内的真气被全面激发,欢腾流转,鼓啸盈荡,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但他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生恐时间一久牵动毒伤,立意要尽速拿下此局。
眼见楚望天的竹筷刚柔并济,泼水不进,他心中也不由生出敬佩之意,暗道:“这老魔的修为名不虚传,十大高手之誉的确实至名归。在招法变幻上,恐怕连鬼先生也要略逊一筹。
“幸亏我这一年来没有丝毫懈怠,苦修不辍,否则今日未必能挡得住他狂风暴雨般的攻杀。”
话是这么说,却同时激起了丁原好胜之心。
他心知如此中规中矩的缠斗下去,再有百十招也分不出胜负,若想速战速决,惟有兵行险招,出其不意。
他一个虚晃,迫退楚望天的三式连发,旋即食指弹出,将竹筷射向半空。
楚望天一怔,目光不由自主的被竹筷吸引过去。
丁原哈哈一笑,五根指头点按弹屈,将曾山二十二字拳中的“山”字诀挥洒得淋漓尽致,更能因地制宜,另出新式,排山倒海般的攻势压向楚望天,将其整只右手全部笼罩在重重指影之下。
楚望天也当真了得,面对突变临危不乱,竹筷“唰”的横扫,“啪啪”两声击退丁原食指与中指的连环夹击。
可那边丁原的拇指凌空虚按,宛如崩山裂石的浩荡罡风陡然轰到,却是一式“一”字诀。
楚望天小指、无名指双双弹射出一缕劲风,“啵”的撞击在那股浩然罡风上,右臂一麻,手背被余劲刮得生疼。
他白眉一挑,心中诧异道:“这小子好深厚的功力,老夫这三甲子的修为竟也不能占到上风!”
丁原也同样吃了一惊,他这手已运上八成的功力,希望能震散楚望天的守势,令小指暗藏的杀招能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入中宫,一举奏凯。没想到自己还是把楚望天想的太简单了,对方虽然吃了点小亏,却只用两根手指就化解了自己的攻势,事到如今只能改弦易辙,小指风驰电掣般刺出,转点楚望天右腕脉门。
楚望天一招不慎,空有竹筷在手却施展不得,无法发挥优势。好在他见机极快,一直隐忍未发的中指飞速抬头,顶上前去。
丁原心如镜台,早将对手的后招变化洞察若明,小指在空中骤然停滞,令楚望天中指打到了空处。
这一下节奏的变化让楚望天措手不及,醒悟到大势不妙时,一根指头已经完全暴露在丁原的火力底下。
丁原一声清啸,小指破云射日,正点在楚望天中指的第二道指节上。
楚望天闷哼一声,手上传来一股锥心刺痛。他深吸一口气,迫出丁原攻入体内的指力,竹筷孤注一掷,劈向丁原手背经脉。
丁原见好就收,先一步撤手疾退。
楚望天焉肯善罢甘休,竹筷转劈为刺,嗡嗡清鸣,朝着丁原掌心戳来。
丁原双指一扬,稳稳接住落下的竹筷,倒转筷头,以厚重的尾部迎头痛击。
“啪”的一响,两根竹筷首尾相联,不差毫厘的顶成一线。
丁原从竹筷顶端狂涌而出的真气,如同迎面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上,被楚望天的“忘情真罡”硬生生挡住。
可两人谁也不愿先撤手退让,各自催动功力,僵持不下。
楚望天已领教了丁原招式变化的厉害,更是想仰仗着三甲子的精深修为力压丁原,扳回颜面。故此,出手更加的不遗余力,惊涛骇浪般的真气源源不绝迫向丁原,立意要这小子筷断人伤。
农冰衣看着两根竹筷在空中纹丝不动的凝滞住,心里一沉道:“哎哟,不好!楚老魔欺负丁大哥年轻,想用功力硬吃!”
她家学渊源,自然明白比之招式拼斗,眼前情形又凶险上万分。两人俱都全力出手硬撼,只凭各自的真实修为,再无丝毫的取巧余地。一旦哪方先告不支,或疏忽大意,被对方的真气攻入体内,后果是不堪设想。
农冰衣急得一跺脚,不懂丁原为何舍长就短要与楚老魔比拼功力,万一激发了体内火毒,可如何是好?
但她急切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屏息凝神望着空中僵持的竹筷,心下暗暗祈祷老天保佑,教丁大哥能旗开得胜。
万如海夫妇一惊,此战意义对他们而言非同寻常,胜则生,败则死。
在内心里,万如海自然期盼丁原能赢,可两人一较上功力,就什么也不好说了。
他耳畔听见妻子沉重急促的呼吸声,显然心里也和自己一样的紧张之极,轻声安慰道:“悦妹,不用担心,看这位小哥神态从容,身形沉稳,一定不会轻易落败的。”
妇人稍稍宽心,却才察觉丈夫的手心里,尽是涔涔冷汗。
楚望天久攻不下,头顶开始冒起淡淡的一蓬蓝色水气,一波一波的忘情真罡越攻越猛,双目里宛如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继而连雪白光洁的须发也逐渐转成了靛蓝,手里黑黝黝的竹筷更是闪烁流动起一抹蓝光。
万如海悄悄吸了口冷气,惊道:“不好,师父的”忘情八法“已然修炼到了最高境界,这位丁小哥终究年轻,可能要吃大亏!”
果然,丁原手中的竹筷渐渐朝上弓起,一点一点的被楚望天磅礴澎湃的忘情真罡挤压,渐露不支之相。
这一点莫说万如海,随便谁也能瞧出来。
那些黑衣汉子见楚望天占据了上风,立时欢声雷动,鼓噪喝采。
农冰衣紧张的透不过气来,也没心思再去和那些汉子斗嘴。她目光瞟向门外,只盼有哪路神仙就此经过,能助丁大哥退敌。
谁知,从镇子东首,还当真来了一队和尚。领先的两个老僧手持禅杖神色肃穆,后面八名中年僧侣身着黄色僧袍,一个个虎步龙行,气势不凡,不知比门口的黑衣汉子高明出了多少。
她先是一怔道:“咦,这不是云林禅寺的和尚么,打头的好像是无观和无痛两位大师,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忽然醒悟到其中原因,她立刻面色大变,寻思道:“哎哟,糟糕,莫非他们就是丁大哥说的追兵?眼下丁大哥跟楚老魔正打到紧要的时候,想躲都来不及,这可怎么办?”
丁原恍如未觉,他早臻入空明之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悄然运起化功神诀,消融楚望天破入自己体内的忘情真罡,缓缓将对方引入了陷阱。
有道是欲取先与,丁原有意示弱,呈露败象,令楚望天生出骄纵轻敌之心,消耗其忘情真罡。暗地里丁原却在一步步凝聚“大日都天翠微真气”,引而不发,以待对方再而衰,三而竭。
楚望天却只当丁原不堪支撑,却让农冰衣等人白白担心了一场。
却说无观、无痛两人率着八名门下弟子走到店铺门口,却被黑衣汉子伸手拦住道:“站住,你们这些秃驴没见我家宫主正在里面大展神威,教训鼠辈么?”
无痛大师脸上古井无波,低喝道:“施主请让步!”双手合十大步闯了进去,那些汉子的手臂撞在无痛大师的袍袖上,莫名其妙的一个踉跄,东倒西歪的闪到了一旁,眼睁睁瞧着这群和尚走入铺子里。
无痛大师看清铺内情形,禁不住低低“咦”了声,与无观大师齐齐停住身形,站在一旁观望。
他们自恃身分,自不愿在这个时候出手捉拿丁原,静待桌旁的两人分出胜负。
就见丁原手中的竹筷越弯越高,直弓起一寸多,无观大师暗道:“这年轻人居然能在楚望天的面前强撑这么久,也算殊为不易了。没想到楚老魔居然也在这里,稍后我们擒拿丁原,莫要横生枝节才好。”
他尚未想定,丁原蓦然一声长笑,竹筷如蛟龙怒张,“啪”的绷弹伸直,积蓄多时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好似决堤洪涛汹涌席卷,一举反攻进楚望天手中的竹筷。
楚望天手腕一震,对面一股浩浩汤汤的洪流已冲破了自己的防线,势如破竹,一泻千里的涌到,借着竹筷反弹振直之力,更是不可一世。他马上明白自己又中了丁原以逸待劳的诡计,却为时已晚。
“嗤嗤”声不断,两股当世无伦的真气全力相抗,店铺内突地罡风四起,吹得桌椅摇晃,杯盏颤动。
农冰衣等人不由自主退到了墙角,苦苦运力抵御。
“喀喇”一声,两人身前的木桌第一个承受不住如此庞大的力量,四分五裂地塌了下去。
丁原与楚望天巍然不动,双手好像生根一般悬在空中,彼此清楚这已是一见分晓的最后关口。
忽然楚望天低哼一声,竹筷一抖率先脱离,直刺丁原心口。
丁原左掌劈落,右手中的竹筷凌空掠向对方咽喉。
楚望天左拳轰出,击偏丁原的竹筷,可自己右手的攻招也同样被对方化解。
两人坐在椅子里兔起鹘落又斗了数招,手中竹筷几乎同时“啵”的迸裂,化成一蓬齑粉随风飘散。
丁原趁势起身道:“承让了,楚宫主。”
楚望天胸口的郁闷越加明显,一口鲜血被自己压在咽喉久久盘桓。
他自知是输了丁原半筹,虽然对方全凭取巧,可要是再打下去,恐怕伤势只会加重。眼看蓬莱仙会将至,在这个时候受上内伤,着实不值。
更何况,丁原已经收手,自己倘若不依不饶,众目睽睽之下也有失身分,因此他心念飞转,哈哈一笑跟着起身道:“果然是后生可畏。丁原,你我后会有期!”
他瞥了眼云林禅寺的僧众,心里纳闷,不晓得这些人到底是何来意。但彼此正魔殊途,那些和尚就算不助丁原,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要在平日,这些人就这么闯进来看自己与别人较量修为,自己说不定会出手教训这些秃驴一番,可现在却要尽速寻个僻静地方疗伤。
万如海夫妇惊喜交集,虽然楚望天没有明说宽恕了他们,但这种情势之下,恐怕暂时也不会再难为他们了,夫妇二人又有了脱身的机会。在二人心中,对丁原这位救命恩人感激之至,更是对他年纪轻轻却卓越不凡的修为钦佩不已。
楚望天轻抖袍袖,向云林禅寺众僧问道:“诸位大师,莫非是为老夫而来?”
无观大师摇头道:“贫僧此来非关楚宫主之事,实为寻访丁小施主。”
楚望天一怔,捻髯道:“既然这样,老夫便不打扰了。”
他已看出,云林众僧瞧着丁原的眼神里,人人暗藏愤慨,只怕说“寻访”二字不过是表面客气。等自己一离开,两厢爆发血斗也不一定。
无观大师躬身合十道:“楚宫主请了。”
楚望天大袖一拂,洒然而去。只是来时鼓乐喧天,走时却偃旗息鼓,手下一众鸦雀无声,那些人倒也乖巧,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嘴多舌,自触霉头。
万如海再次跪倒,深深叩首道:“师父,弟子祝您老人家一路顺风!”
无痛大师猛一拄手中禅杖,喝道:“丁原,你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哗啦”一声,丁原与楚望天刚才坐过的两张椅子齐齐碎裂倾倒,只留下八根寸许长的腿柱扎入青石地面,兀自耸立。
农冰衣叫道:“无痛大师,你们为什么要抓丁大哥?”
无痛大师一愣,不知道这女娃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瞧着农冰衣有些面熟,又实在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
他疑惑道:“阿弥陀佛,请问这位女施主贵姓芳名,如何晓得贫僧的法号?”
农冰衣道:“无痛大师,您不认识冰儿了?三年前我还曾随爷爷到贵寺拜访过呢!”
无痛大师顿时想起,恍然道:“原来是农医仙的孙女冰儿姑娘,恕贫僧眼拙,刚才居然没有认出来。”
想三年前农冰衣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所谓女大十八变,更何况是自女童变成了一个少女,也难怪无痛大师等人没能立即认出。
无观大师疑道:“冰儿姑娘,你怎么会和丁原在一起?”
原来他们早得着线报,言道丁原与一个少女昨夜入宿此镇,可万万没曾想这少女居然是农百草的孙女,而且看样子与丁原颇为熟稔,这可有点棘手。
无观大师当然不会怕了农冰衣,但其祖父农百草乃天陆正道十大高手之一,况且有医仙之美誉,与各派交情均是深厚。
试想哪家耆宿未曾受过伤病,甚至云林禅寺的数位高僧也曾得农百草妙手回春。假如因这事开罪了医仙,众人从面子上也说不过去。
农冰衣答道:“我昨日在云林后山采药,碰巧遇着丁大哥受伤,便救了他到这镇上。本想今天一早就领着丁大哥去找我爷爷,谁知就在这铺子里碰见了楚老魔。
“对了,大师,您还没告诉冰儿,为什么要抓丁大哥呢!”
无痛大师沉声道:“冰儿姑娘,你还有所不知。昨日正是这个小贼,在敝寺后山不思洞中,暗下毒手,杀害了一愚师叔。
“无涯方丈已颁下法旨,邀集天陆各派同道布下天罗地网,围捕丁原,好为一愚师叔讨回公道!”
农冰衣大吃一惊,她虽然已经知道,云林禅寺在找丁原的麻烦,可着实没有料到丁原这个祸事竟然闯得这么大。
七十余年来,天陆正道统一出动,上天入地,围捕追杀一人,确属绝无仅有。再往上追溯,据农冰衣所知,也仅有苏真一个先例而已。
但她旋即摇头道:“不,丁大哥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无痛大师,冰儿觉得,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无痛大师道:“冰儿姑娘,你不要被丁原的假仁假义所骗。他杀害一愚师叔之事,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决计错不了。”
农冰衣望向丁原,似是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丁原似是安抚的冲她一笑,面对云林众僧淡淡道:“你们既然认定是丁某所为,我说什么也不管用。不过,要想抓住丁某,怕也没那么容易。”
无痛大师怒道:“丁原,你还执迷不悟?此刻天陆正道数百高手正从四方云集,你即便有通天本事,也是插翅难飞。”
他这话虽有夸张,但七大剑派联手围捕,却是事实。
须知一愚大师尽管隐退多年,但他毕竟位列云林四大神僧中,而丁原偏巧又是翠霞派的弃徒,无疑将天陆正道两大支柱全部卷了进去。
丁原不以为然道:“那也不见得,当年贵寺又可曾奈何苏大叔?”
无观大师道:“此一时,彼一时。丁原,你还是随贫僧返还云林,听候发落吧。”
丁原傲然一笑,道:“丁某问心无愧,为何要跟你们走?”
此言一出,等若除了动武再无他途可循,铺子里立时剑拔弩张,气氛凝重。八名云林禅寺的二代弟子各据一方,只等无痛、无观一声令下即刻动手拿人。
农冰衣忽然大叫道:“丁大哥,告诉冰儿,一愚大师不是你杀害的!”
以丁原脾气,素来不喜欢解释啰嗦,但面对农冰衣充满期冀与纯真的眼眸,他竟是不忍拒绝,低低一叹道:“丁大哥没有骗你,杀害一愚大师的凶手确实另有其人,我也正在找他。”
农冰衣眼睛一亮,道:“丁大哥,我相信你。你是少年英雄,一定不是坏人,冰儿陪你一起上云林,向无涯大师解释清楚。
“再不行,我就求爷爷出面,你绝不会有事的。”
丁原哑然失笑道:“冰儿,你太天真了。倘若你丁大哥所说的话,这些和尚肯相信,又何至于要上天入地,七派齐出追杀我?
“真要上了云林,恐怕连丁某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他这话倒不是随口说说,想那一恸大师如何能轻易放过自己?得此机会能除去他这枚眼中钉,这老和尚何乐而不为?何况他们手上捏了所谓的人证、物证。
无观大师摇头道:“丁原,你对敝寺成见太深,才会有这种想法。假如当真非你所为,敝寺也绝不会颠倒黑白,冤屈无辜。”
丁原漠然道:“假如云林禅寺真如大师口中所说这般高风亮节,明辨是非,老道士也就不会死了。当日诸位大师,又可曾给过阿牛和我师父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不必说了,想留下丁某,凭本事说话吧!”
农冰衣道:“丁大哥,冰儿来帮你!”
丁原心头一动,思忖道:“这小女孩儿与我相识不过短短半天,倒也热心,我却更不能拖累了她。”
他微微一笑问道:“冰儿,你真想帮丁大哥的忙?”
农冰衣认真点头道:“丁大哥,我答应要带你去找爷爷,冰儿说出的话一定算数。”
丁原道:“可是丁大哥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想托付给你,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农冰衣精神一振,心里又是得意又是紧张,兴奋道:“丁大哥,是什么事情,冰儿一定给你办成。”
丁原转身道:“万二哥,铺子里可有纸墨,借小弟一用。”
万如海连忙道:“有,我这就去拿。”
他转身走进里屋。
无观、无痛二人不明白丁原想干什么,但料他在光天化日众僧包围之下也耍不出什么花样,当下也不阻止,随这几人忙活。
万如海取来纸笔,放在桌上,悄悄以传音入秘的功夫道:“丁小哥,你尽速从里屋朝后面突围出去,在下替你挡住这些和尚,谅他们也不会拿我怎样。”
丁原同样以传音入秘道:“多谢万二哥好意,不过这些个云林禅寺的和尚,丁某还不曾放在眼里。”
他背过身去,挡住无观大师等人的视线,提笔飞书,片刻写就数行短信,待笔墨稍干便折叠起来,交到农冰衣手上道:“冰儿,稍后无论丁大哥能否杀出重围,无观大师他们一代高僧,定不会为难于你。
“事后,你就将这封书信替我送上翠霞山紫竹轩,交给盛年师兄,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无痛大师缓缓道:“丁原,你不必拿话挤兑贫僧与无观师兄。莫说农姑娘与此事无关,就是看在农百草农医仙的面上,敝寺也绝不会难为于她。”
农冰衣接过信函,怔怔问道:“丁大哥,书信里都写的是什么,很重要么?”
丁原颔首道:“自然很重要,不然我也不会把它拜托给你了。”
农冰衣珍而重之的将信函贴身收好,道:“你放心,丁大哥,冰儿一定把书信送到。只是你身上的毒伤——”
丁原淡然一笑,悄悄一摆手,柔声道:“冰儿,不必担心丁大哥。只要你能把书信交到盛师兄手上,便算帮我了了最大的心愿。”
农冰衣想想又问道:“丁大哥,我送完信后,又该到哪里去找你?”这话刚说出口,心里就好不懊悔,想起丁原身中火毒命在旦夕,今日一别,只恐永无再见之日了。
丁原瞧着这小姑娘说着话似乎眼圈都红了,心下感动,轻轻拍拍农冰衣的肩膀道:“山高水长,只要你丁大哥不死,咱们总有重逢一日。”
他不等农冰衣再多说什么,口中一声清啸,跃向门外,朗声道:“诸位大师,你我争斗不关店主的事,外面请!”
八名黄衣僧人如影随形,跃到街上,依旧是将丁原围在中间。
无观与无痛大师并肩走出店门。
农冰衣也追了出来,叫道:“丁大哥,小心啊!”
无观大师道:“丁原,你修为超凡,贫僧等人若论单打独斗,都不是你对手。为报一愚师叔的大仇,我等只有联手围攻,多有得罪了!”
丁原哈哈笑道:“好说,好说,丁某求之不得。不然诸位一个个的上来,这仗还不打到太阳下山去了?咱们一战而决,最是干脆!”
无观大师见丁原当街傲立,意气飞扬,不由心生佩服,动了爱惜之念,徐徐说道:“丁原,去年幽明山庄一战,包括敝寺在内的数十位七大剑派高手宿老,都蒙你援手才免遭鬼先生暗算。此恩此德,敝寺也同样谨记在心。
“你若肯随我们回去,贫僧愿一力担保丁施主,绝不至令你蒙冤受屈。”
丁原暗道这老和尚确有几分高僧风范,可惜他并不晓得,纵然云林禅寺不杀我,我也活不过多久了,又岂能将光阴虚掷在与那些和尚斗嘴争辩之上?况且,大丈夫顶天立地,焉得受人所制,卑躬屈膝?
当下丁原一摇头道:“大师好意丁某心领了,可惜在下仍不能随大师回返云林。丁某已下定决心,要全力追索出杀害一愚大师的真凶,还自己一个清白,更还一愚大师一个公道!云林之行,还是留待此案水落石出之后吧。”
无观大师低叹道:“丁原,倘若凶手确实另有其人,你为何不愿返回云林,将当日所见据实禀报方丈师兄?以我云林禅寺乃至七大剑派之力,难道不比你孤身一人,万里追索来得更好?”
丁原苦笑道:“不是我信不过大师,而是此凶修为甚至远超丁某,连我自己也未曾与之谋面,线索更是渺茫。只是确信昨晚在不思洞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来去无踪,杀害了一愚大师。
“我如今能说的,也只有这些。”
无痛大师冷冷道:“师兄,他分明是在诡辩,咱们何必再与他啰嗦?”
丁原眉宇一扬,冷笑道:“若非无观大师垂询,丁某连半字废话也不会多说。大和尚,你既认定丁某是真凶,何不出手来抓?”
无痛大师嘿道:“贫僧正有此意!”手中禅杖呼的挥起,力压千钧卷裹一阵激流罡风,朝着丁原头顶轰落。
他知此子厉害,所以上手就是一式“龙虎杖法”中最为凌厉威猛的“虎啸长空”,但听禅杖带起的呜呜嘶鸣,当真有几分猛虎啸月之势。
丁原侧身左闪,右手一掌虚按化去杖风,左拳迸出直捣无痛大师胸膛。
无痛大师竟是不理丁原的攻招,禅杖横扫,转为一式“天龙梳尾”击向丁原虎腰,摆明是吃准拳短杖长,先发制人。
丁原只一招间,已经试出无痛大师的修为了得,但比起无痴的“疯魔杖法”,似乎气势变化上仍逊一筹。他有意要先声夺人,杀一杀无痛大师的气焰,全身真气舒驰奔放,凝立原地巍然不动。
农冰衣一声惊呼道:“丁大哥,快躲啊!”
丁原于激战之中兀自有余暇向她微微一笑。
眼见碗口粗的禅杖扫到腰际,丁原身躯一收一弹,居然不可思议的贴上了杖身,运用“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飞絮”一式,轻而易举卸去禅杖上威猛无伦的力道,宛如软绵绵浑不着力的一叶柳絮,飘然粘上了杖身。
无痛大师一凛,双手运劲一振,想将丁原甩出。孰知对方身轻似燕,这一甩全没落到实处,反把自己胸口堵的一窒。
丁原修长的身躯化作一缕清风,绕着禅杖盘旋飞转,欺到无痛大师近前,右拳一记“曾”字诀轻点对手咽喉,迫其弃杖招架。
无痛大师虎吼一声,双手朝上抛起禅杖,一拳轰向丁原面门。
丁原左肘轻描淡写,一点杖身,禅杖化作一束光影反打无痛大师头顶。
无痛大师急忙化拳为爪,接住禅杖,却被当头迫来的沛然气劲压得胸口发闷,朝后##退出三步。
无观大师见状低声吟道:“丁施主,贫僧冒犯了!”
他手中禅杖犹如犀牛望月,惊鸿一闪刺向丁原,气势上虽不及无痛大师那般石破天惊,但凌厉变化犹有过之。
丁原见杖锋杀到,舍了无痛大师,右掌拍出“啪”的借着反挫之力翩然高飞,直如龙行九霄,潇洒飘逸至极。
外圈八名黄衣僧人见丁原就要突围而去,齐声呼喝,八把明晃晃的佛门戒刀组成一团光圈,由下而上将丁原牢牢锁在当中。
丁原长身一旋,食指连弹,“叮叮”一串金石脆鸣,八名黄衣僧人翻飞飘落,各自虎口酸麻不已,被对手一招之间攻势尽消。
可那边无痛大师已缓过气来,飞身追至,禅杖“啪啪”晃出数道光影缠向丁原双腿。
丁原左脚凌空一点,身形继续拔高,右脚足尖以辟魔腿法踢向无痛大师眉心。无观大师横身赶到,挥动袍袖“砰”的接下丁原飞腿。
十名云林禅寺的高手衣袂飘飘,杖影刀光跌宕起伏,仿佛走马灯一般围绕着丁原游走缠斗,翻翻滚滚拆解了三十余招,依旧奈何对手不得。
无痛等人越斗越是心惊,迄今为止众僧已经竭尽全力不留余手,可丁原连雪原仙剑犹纳于鞘中未曾亮出。
这么打下去,纵是倾尽十人之力,也未必能将对方留下来。
若非顾忌到镇上屋宇平民,他自可祭出佛门仙宝又或发动绝杀之计,但现在束手束脚,惟有依靠招式上的变化比拼。
其实丁原也不好过,无痛大师与无观大师二人的杖法套路一刚一柔,相得益彰,再加上外圈的八名云林弟子呼应游动,宛如在他周围筑起了一堵铜墙铁壁,脱身不得。
他同样也是不愿伤及无辜,尽弃手上的诸般法宝不用,但仅凭赤手空拳,似乎有些托大了。
一念至此,丁原扬声长啸,反手拔出雪原仙剑,顿时气势大涨,转守为攻。
无观大师高声道:“大伙儿紧守门户,且莫贪功冒进,乱了阵脚!”
但丁原仙剑既出,其势已成,绮丽光华有如长江大河,奔腾万里,睥睨纵横间令云林众僧渐渐吃紧,相形见绌。
好在云林禅寺的功法韧劲十足,悠长绵绵,一时还不至于分崩离析,仍能勉力支撑,将丁原困在当中。
无痛大师心知照这势头发展下去,迟早众人必为丁原所制,当下低吼道:“丁原,再吃贫僧三杖!”鼓勇而进,禅杖化作重重光影,如山如海,气象万千,立时压制住雪原仙剑的朦朦紫光。
原来他情急之下,不惜耗损真元,倾出十二层的修为,施展出“龙虎杖法”中威力绝伦的压箱底三招,宁可力求与丁原拼得两败俱伤,也不能轻松放他突围。
丁原自然无心跟他拼命,见对方拼出真火,恃强猛攻,他不惧反喜,故意撤身退让,诱其步步深入,脱离了无观大师的掩护。
无痛大师拼得兴起,早浑不在意这些,口中呼喝连连,双目怒视丁原,一心要将他劈落于杖下。
他见丁原闪身退却,气势更盛,接着又是一式“龙盘天柱”攻出。四面八方杖影如炽,好似一条条蛟龙飞腾盘旋,排山倒海般缠向丁原。
丁原仙剑飞舞,幻出蓬蓬光华,如千盏星灯点在杖影上,“叮叮”连声以虚击实,如同庖丁解牛化解开“龙盘天柱”,脚下退而不乱,脱出杖影之外。
无痛大师大喝一声,须眉齐张,再向前逼近三尺,高举禅杖神威凛凛,好似一尊伏虎罗汉,当头又是一杖,却是“龙虎杖法”的最后一招“百龙俯首”。
这一式看似变化简单,全无花巧,但杖风所到之处已封死丁原所有闪展腾挪的空间,端的力拔山河,不可一世,便是百条神龙亦惟有杖下伏诛一路可走。
农冰衣失声惊呼,双手蒙住眼睛不敢看下去,耳中却听见“铿”的一响,无痛大师闷哼而退。
她一阵惊诧,赶忙又睁开双目,就看到雪原仙剑与禅杖一记硬撼,生生将无痛大师劈退数步!
众僧见状勃然变色,谁不知无痛大师这招“百龙俯首”直有万钧之力,势不可挡?不料丁原竟然敢直撄其锋,以攻对攻,硬是挫退了无痛。
只有无痛大师自己心知肚明,丁原这手看似以卵击石,甚是凶险,其实早就看准了他杖势鼎盛、后继乏力的当口。
所谓水满则溢,月圆转缺,丁原一再示弱,却是与对付楚望天时所用之计有异曲同工之妙,玩的就是以逸待劳,蓄势一击。
直等无痛大师最后一杖轰落,再无余手后劲,丁原才以精准猛烈的一剑劈在他最难受的地方。其中道理说来简单,却深蕴天道奥妙,电光石火里全存乎于一心。
丁原哈哈一笑,高声道:“大师,也请吃我三剑!”
说时迟,那是快,他话音刚起,雪原仙剑鼓啸镝鸣,接连三剑气吞山河,一式比一式刚猛强劲,有若天瀑横流滔滔不绝,却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无痛大师被丁原诱出阵列,此刻身旁空无一人,胸口气血翻涌难以自制,只得咬牙横杖招架。
“铿、铿、铿”三响,他偌大的身躯颤抖摇晃,不住后退,恰如风中残烛,苦苦支撑,勉力接了下来。“哇”的一口热血喷薄飞溅,已然气势尽消,风雨飘摇。
这等逆变仅在眨眼之间,方才还是无痛大师大展神威,力压丁原,顷刻却败走麦城,吐血飞退,令无观大师等人亦是欲救不及。
眼看丁原手中仙剑又将劈落,无观大师这才飞身赶到,横杖拦截。
那八名黄衣僧人也莫不大惊失色,惟恐无痛大师有失,急忙一拥而上,将他团团护卫在中央,合围之势转眼土崩瓦解。
丁原一笑,仙剑点在无观大师禅杖之上,借力翻飞,朗声道:“诸位,丁某恕不奉陪了!”
身如黄鹤掠过街道旁的一座屋宇,消失在房脊后不见。
无痛大师强压下逆流真气,面如惨金,狠狠一挥禅杖道:“追!”
冷不防眼前炸开一蓬白茫茫的烟雾,一缕淡淡兰草幽香钻入鼻孔,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从半空摔落下来。
他急忙屏息驱毒,目光扫视四周人群,低喝道:“什么人,胆敢暗施毒粉,算计贫僧?”
农冰衣满脸无辜,双手朝外一摊,眸子里闪动着狡黠得意,咕哝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爷爷给我的”有气无力散“就自己跑了出来。
“无痛大师,您没事吧?”
无痛大师一提真气,十成功力已消去八成,急忙落到农冰衣面前道:“农姑娘,这玩笑可万万开不得,快将解药交与贫僧。”
农冰衣心道,你当我是傻瓜么,等你恢复了力气,还不是要去抓丁大哥?
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委委屈屈道:“对不起,大师,冰儿把解药忘在家里啦!”
无痛大师气得一跺脚,又不好搜一个姑娘家的身,只得道:“你当这样就能帮丁原逃脱么?敝寺的上百高手早已将此镇合围,不论他上天入地,也插翅难飞!”
丁原飞檐走壁,弹指出了镇子,这才落到实地上。
他感觉到身后的无痛大师等人并未追来,不由微微诧异。
此刻镇外官道上南来北往的行人渐渐增多,丁原也不愿在众目睽睽底下祭起御剑术,便大步朝西南而行,离开了官道。
走出三里多,已无人烟,丁原若有所感,抬头眺望前方的一座小山丘。
一名身材矮胖的白眉老僧手持银杵,面容肃穆,正向他合十一礼道:“阿弥陀佛,丁施主,贫僧无空在此恭候多时了!”
丁原扫过伫立在无空大师身后的十五名黄袍棍僧,淡然而笑道:“怎么,无空大师是想在此处拦下丁某?”
无空大师沉声道:“丁施主豪勇过人,竟能凭一己之力突出无痛、无观两位师弟的联手围攻,贫僧佩服得很。
“但你空负一身通天修为,却不思造福天陆,反频造杀劫,暗害敝寺一愚师叔,实在令人嗟叹。”
丁原缓步走上山丘,道:“无空大师,丁某没有时间再与你做口舌之争。还是那句老话,想抓丁某,凭本事来吧!”
无空大师缓缓颔首,眼中射出一抹精光,双手横杵抱揽胸前,低喝道:“结阵!”
黄衣飘动,棍影翻飞,十五名棍僧“哗”的在无空大师两侧散开,布成一座圆形大阵,将丁原围困在了正中。
丁原嘿道:“无空大师,你以为凭着人多势众,就能将丁某留在此地么?”
无空大师神色不动,答道:“丁施主,此乃敝寺镇门之宝大日如来阵。上回施主孤身闯上云林,未曾得以一见,今日还请施主不吝赐教!”
丁原一怔,环顾身周的十五名棍僧,若再加上正面对自己的无空大师,此阵共是十六人组成。
或许因为阵势尚未发动,众僧凝立原地收棍柱地,看不出什么奇巧之处,似乎与普通的合围圆阵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他心中不敢大意,明白云林禅寺垂名千年,源远流长,名动天陆的大日如来阵必定有过人之处。
上回自己一个疏忽陷入罗汉金身大阵中,险些万劫不复,多蒙一愚大师出手相救才险险脱身,这回可不能重蹈覆辙,大意失荆州。
他心念一催,背后雪原仙剑镝鸣弹起。
丁原反手一握仙剑,丁字步站住门户,一股剑气直迫无空大师,道:“大师客气了,云林绝学丁某也仰慕得很。久闻贵寺大日如来阵变化莫测,有神鬼难敌之功,今日丁某有幸自当领教。”
无空大师一愣,没想到丁原居然会对云林禅寺的绝学由衷夸赞,却不晓得对方感怀一愚大师枉死奸人之手,这才对云林众僧客气了不少。
他忽地心头一警,感应到对面迫来的凌厉剑气,如同出鞘宝刀锋芒毕露,令人遍体生寒。
这时他如果后退一步,扩展阵势,自能减轻丁原剑气压迫,但这么一来,不仅己方的气势上被丁原压制住,更令丁原试探出了自己修为的深浅,有了应对的策略。
故此,这一小步对于无空大师而言,是万万退不得的,心中却也惊异于丁原才智过人,更起了争雄之念。
他双手合十在胸前竖起,大袖鼓荡如一对充满气的皮囊,猎猎轻响,脚下纹丝不动道:“丁施主过奖,实因施主修为过人,贫僧才只好出此下策,请出敝寺的大日如来阵,只求能留下施主。”
他听丁原说得谦虚,好像与前次见面换了个人似的,对他的敌视与厌恶不知不觉也淡了许多,说话也变得婉转起来。
丁原见无空大师在自己七成功力的剑气压迫下寸步不让,神态从容,也微觉惊讶。虽然仍没有查探出对方修为的深浅,但已绝对在无痛、无观之上,只怕是云林禅寺无字辈高僧中的顶尖人物。再加上身旁十五位黄袍棍僧,这座大日如来阵着实不容易破解。
而事实上,早在他拔出雪原仙剑的一瞬间,其实已经对无空大师出了手,对方的反应却让丁原莫测高低。
他有意再试上一试,于是又暗自加了一成功力,催动剑气如长虹贯日,势不可挡地涌向无空大师,定要对方生出不敌之念,朝后退让重组阵势。
无空大师果然神情渐渐凝重,袍袖颤抖更疾,双掌徐徐回收退到了胸前。
他低喝道:“封!”
阵形骤然变化,身侧两名黄袍棍僧不退反进,各朝前踏出半步,手中法棍虚指丁原,与无空大师组成一个倒立的“品”字。
这两名棍僧立时承接过丁原近半的剑气,使得无空大师身上压力一松,恢复常态。
其他十三名棍僧脚下游动,转眼形成八内八外的两层重叠圆阵,对丁原的包围圈反而进一步的收紧了。
丁原心道:“这大日如来阵果然有些名堂,并非一味的仰仗人多。阵法转化游动间,轻而易举就将我发出的剑气分散到三个人身上承受,更将阵形朝里收紧了一圈。
“而方才众僧游动脚步之际,犹如行云流水,不露丝毫破绽,显然平日里训练有素,不知苦苦操练过多少回。”
大日如来阵一紧,丁原开始感受到阵中迫来的无形压力,就像一圈绳索不动声色的向自己身上箍来,缠上一圈又是一圈。
尽管这只是基于丁原灵台的一种奇异感觉,但他明白,假如自己再不作出应变,很快地将会深陷泥沼,被大阵的气势所吞没。
他回想起当年辟星神君决战天一阁海天剑阵的情形,虽然这老魔最终兵败身殒,但其苦心研究数十年的破阵之道仍不容小觑,如今自己大可借鉴。
想到这里,丁原步履轻移,宛如闲庭信步,朝左前方小小的迈出一步。
果然迎面迫来的气势更盛,似乎是想把他压制回原位,一波波无形的惊涛骇浪澎湃跌宕,此起彼伏的向丁原身躯涌来。
丁原暗暗一喜,逆流跋涉,再往左前方跨出了一大步。
前方的阻力越加的庞大,好似有一座山岳直压过来,丁原表面从容悠闲,体内真气充盈游动,布满周身,如擎天玉柱傲然屹立,毫无惧色。
当他跨出第三步时,阵势终于动了。
十六名云林僧众心有灵犀,也不需要谁人喝令指挥,齐齐随着丁原向同一方向游走,表面上看,又迅速恢复了起先情形。
丁原有感于心,蓦然清啸振野,身形在阵中疾步游弋,自西向东不停盘旋游走,绕起了圈子。
他步履越来越快,圈子也越绕越大,很快就化作一道褚色光影,风驰电掣,与云林众僧逆向而动,全不见了人影。
无空大师暗惊道:“以前只当他修为了得,却不料原来对奇门遁甲之术也是精通。”
他哪里知道,丁原的这一手完全是参照了辟星神君破解海天剑阵的招式,乍一施展,还真将无空大师与云林众僧给唬住。
但倘若大日如来阵的应对变化仅止于此,又岂能成为云林禅寺的镇门之宝,威震天陆,令群魔谈虎色变不敢轻尝?
眼看丁原就要与云林众僧短兵相接,白刃对杀,无空大师口中一声低吟,群僧已知其意,同时启动。
两圈人墙首尾相连,接成一线,飞速游动朝四周扩散,顷刻形成一条盘龙,飞舞旋转好似表演的杂耍一般,顺着丁原游弋的方向一圈圈往外舒展,却始终不与他正面交兵。
丁原再次长啸,拔身冲天,挟着雪原仙剑的绚丽华光直腾云霄。大日如来阵如影随形,亦步亦趋,宛如蛟龙夺珠,紧紧追上。
丁原见众僧如附骨之蛆,紧缠不休,一时兴起,心道:“好,我就看看到底谁的身法更快,大日如来阵能追我到几时?”
他脚下生风,施展开穿花绕柳中的“风逝”一诀,当真身如奔雷,傲啸九霄。忽而平步青云,一飞冲天;忽而飞星疾坠,回旋丘上,一通御风飞驰直让人眼花撩乱,目不暇接。
云林众僧的功力身法毕竟都逊色丁原一筹,起初借助阵法的不停变幻尚能紧紧尾随,不落下风。但时间一长,几名修为稍差的黄袍棍僧已逐渐不支,身形步法出现迟滞,继而导致整个阵形有了松动嫌隙。
无空大师看破丁原用意,当机立断凝住身形,高声喝道:“锁!”
众僧闻风而动,盘龙阵形一散,却从四面八方组成一座铁桶大阵,将丁原困在空中。
这些僧人经过一阵的风驰电掣,面部潮红气息稍促,但举手投足之间依旧干净俐落,毫无拖泥带水,显然根基十分扎实深厚。
丁原也停下身来,飘然悬浮在大阵中心,心里不觉暗笑道:“辟星神君如果地下有知,我居然偷师了他的破阵之法,用来对付云林禅寺的大日如来阵,多半会死不瞑目的。
“但仅仅这么几手小小的变化花招,却能令云林禅寺的僧人疲于奔命,不得不改弦易辙,重新列阵,不难想像当年这老魔为破阵不知煞费多少苦心。”
他哈哈一笑问道:“无空大师,大伙儿都跑得累了吧,是不是要休息片刻?”
无空大师横抱银杵,道:“丁施主想来对敝寺阵法颇有研究,贫僧佩服,但施主若想兵不血刃的突出此阵,未免就太小觑了大日如来阵!”
双方交战至今,各显神通,却尚未真个硬撼过一招,但在心智、气势、身法、话锋之上的交手,已堪精采纷呈,让人拍案叫绝。
须知破阵一道,不在逞匹夫之勇猛打猛冲,除非实力胜过对方太多,否则只能自取其辱,适得其反。相反在阵法变化,心态把握等诸多无形之处,才真正是决胜的关键。
正因为丁原能领悟此理,才能令无空大师由衷发出赞叹。
丁原一面审视阵形,一面调息答道:“丁某对奇门遁甲所知有限,仅止皮毛而已。大师这么说,丁某愧不敢当。不过,事到如今,在下说什么也要试上一试,绝不能俯首就擒,低头认输!”
说着话,他袖底光华一展,翻天印倏忽狂飙,绽开层层光澜,巍巍壮观,直朝左首三名僧众轰落。
骤然间风云变色,战端再开,却已是真刀真枪的一场恶战序幕拉来。
三名黄袍棍僧齐齐低颂佛号,朝后退出三尺,左右六名棍僧法棍挥舞,幻出六层黄铜光圈,犹如缚龙锁链套向翻天印。
翻天印隆隆碾过,碎开光圈,那三僧的法棍朝天点到,“铿”的硬生生迸开翻天印。
整座大阵却突然转动起来,将刚刚出现的一丝缝隙重新堵上,依旧是严丝合缝,风雨不透。
丁原一收翻天印,目光紧锁那三名黄袍棍僧,身躯一纵于流光飞影里,先一步候到对方落足之处,雪原仙剑左右开弓,虚晃牵制两侧棍僧,左拳一凝势同山岳,雄浑无比的一记“一”字诀,直轰中间一僧的胸膛。
却见左右六僧飞快收拢过来,闪身到当中一僧的背后排成两列,右掌抵住前一人的背心,佛门真气源源不绝输入了进去。
那僧人等若合起七人之力,声势大振,竟毫不畏惧丁原一拳之威,呼喝一声挥棍劈下,“铿”的一响与丁原拳头结结实实的一撞,激起漫天罡风。
七名棍僧身躯一震,借势散开,心头俱是惊讶莫明。
原来丁原这一拳透过法棍,将一道凌厉磅礴的真气破入众僧体内,直压得他们气血翻腾,难以自持。若是仅有正中一名黄袍棍僧直面以对,结局不问可知。
丁原却是暗叫一声可惜,翻身侧闪,让过身后三僧的掩袭。但他甫一移动位置,其他僧众也随之游走,寸步不离。
双方棍剑飞腾,弹指就激战了三十余回合。
大日如来阵号称佛门五大法阵之一,与灵空庵的“南无佛境”并驾齐驱,实非虚名所致。阵势一旦发动,变化之多,奥妙无穷,除了局内之人亲身感受,旁人委实难以用言语描述。
上一刻阵形好似天女散花陡然盛绽,趋避开丁原仙剑无俦锋芒;下一刻却立即转守为攻,似水银泄地,浩荡千里奔涌而来。
阵中刚柔并济,虚实交加,收放自如,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佛门的宽和恢弘,教人叹为观止。
但丁原身经百战,一身修为享誉天陆又岂是幸致?身法展动,剑寒云霄,如一条游鱼穿梭游弋在大日如来阵中,丝毫不落下风。
照这样打下去,再过十招百招,鹿死谁手,仍难预料。
然而丁原却不欲久战,一方面顾忌体内毒伤随时可能复发,另一方面连日苦战纵是铁打金刚也难以支撑。况且云林禅寺的后援不知何时会到,一旦数百僧众形成合围,自己真的有通天本事,也难逃重围。
他心念催动,丹田真元气贯日月,左手食指凌空虚弹,一橙一紫两束剑芒喷薄而出,顿时光华大涨,遮天蔽日。
无空大师心头一凛,加紧步法挪移,高声喝道:“大伙儿小心,这是翠霞的伏魔六剑!”
这些僧人都曾参与去年的云梦一战,亲眼目睹丁原以六道神剑大显身手,破去一执大师的降魔珠。而今设身处地,方知一执大师当日力抗六剑,竭尽所能,是何等的不易!
但见另外四剑络绎祭起,六束绚烂夺目的各色剑光有若长虹横天,气象万千,在丁原心念驾驭下挥洒自如,睥睨纵横。
一时群僧措手不及,各自紧守门户,转动大阵,穷于应付,气势上无形被压下了一大截。
丁原心中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空明化境,就如一愚大师生前指点的那样,见空明性,诸象不生。
整座大阵无论如何旋转变幻,扰人耳目,都逃不过丁原通明仙心,总能制敌机先,以六道神剑凌空飞击,不使其缓过这口气来。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群僧呼吸渐渐急促,左支右绌,连带着阵形也开始显出松散。
无空大师情知不好,鼓荡真气高喝道:“降魔除妖,我佛慈悲!”
群僧听他这声狮子吼喝在心头,精神不由一振,大日如来阵蓦然内收,步步为营,互成犄角向丁原压迫上来。
丁原明白无空大师见势不妙,已准备破釜沉舟,要发动大日如来阵最后石破天惊的一击,好挽回劣势。
他将计就计,徐徐收拢六道神剑,凭雪原仙剑守住中宫,静待对方亮出底牌。
包围圈越收越小,将丁原闪展的余地最后仅限制在数丈方圆内。放眼瞧去,棍影如山,重重叠叠,掀起一股股狂飙激荡,好不惊人。
无空大师面色庄严静穆,见时机已到,扬声颂道:“万法归原,我佛如来!”
“轰”的一声雷鸣,十六道棍杵光影一齐迸发,形成一个圆球形状的金色光罩,其内山崩海啸般的罡风激扬,幕天席地从四面八方压向丁原。
丁原哈哈一笑,六剑齐收汇聚成一道白色炫目华光,直冲九天。
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他早打定主意凭借六道神剑放手一搏,只攻一点,从而突破全局。
群僧轰然唱喏,一声“阿弥陀佛”,上方棍影舒展起伏,恰似滔天巨浪当头压下,迎面撞向六道神剑。
其他各方的僧众再变阵法,从丁原侧翼与身后掩袭上来,欲令其首尾难顾,应接不暇。
丁原丹田中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骤然升腾,白茫茫的银色光晕流转全身,低低镝鸣。丁原仙剑左右飞纵,震开两侧攻势,却对背后的掩袭置之不理。
他深吸一口气,丹田真元流动凝铸,在背部借助“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铸成一层铜墙铁壁,莫有能开。
“轰——”的两声几乎同时爆响,直传出数十里远,让周遭百姓无不翘首相望,以为晴空打雷,必有天怒。
上方的大日如来阵被六道神剑一举冲散,四名棍僧口喷鲜血飞跌而出,手中法棍也不知被激飞到了何处。
但丁原背心也挨了三记重击,虽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护体,也禁不住闷哼一声,嘴角溢血。
他身剑合一,从漫天飞舞的棍影中夺路杀出,周围奼紫嫣红的流光兀自飞溅激鸣不已,腾起滚滚云烟雾岚。
而丁原就如同一羽破云射日的雄健苍鹰,展翅高飞,直朝高空电射而去,将云林众僧远远的甩在了脚下。
无空大师提杵仰头,见丁原与雪原仙剑一溜飞光驰翔霄宇,自己已是追之不及,情不自禁的扼腕一叹。
他正打算吩咐收兵,救治受伤的弟子,却猛然察觉丁原远去的身形,不知为何轻轻颤动了几下。
这点细微的变化落在别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却逃不过无空大师的双目。他低低咦了声,凝神继续观望,心中生出一丝希望与疑惑。
果然丁原身形的摇晃越来越明显,在空中蹒跚迤逦,跌跌撞撞,犹如醉汉迷离,摇摇欲坠,随时都会重重的摔落下来。
这情形连一众黄袍棍僧也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名弟子叫道:“他受伤了,咱们快追上去!”
无空大师心中奇怪,适才他分明看见丁原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之力化解了背后的攻击,以他的修为,照理绝不该生出这等反应,否则也不可能兵行险招硬挨上一击,仗剑突围。
可丁原为何突然变成眼前的样子,任他百多年的学识阅历,一时也说不上来,白眉不由一蹙。
他见身旁一众弟子个个兴奋莫名,跃跃欲试,于是说道:“也好,我们赶上去看看,却要提防他又再使诈,有意作出受伤模样,好教旁人生出懈怠之意。”
可丁原这回却是实实在在的伤重难支,就在他聚起“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接下背后重击的同时,体内蕴藏的火毒也因受到连日血行加速的刺激,再次发作。
更要命的是,这回除了如火如荼的火毒之外,更添加上了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气,一并冒升出来,存心要凑个热闹。
这股寒流自然是拜农冰衣的高明医术所赐,放在平时对丁原本也不算什么,可现在他已着实不堪在自己的伤情上,再加诸一草一羽。
一冷一热两股截然不同的毒气宛如氾滥决堤的洪涛,在他五脏六腑中翻江倒海,肆虐横行。丁原只觉得整个身躯都快炸裂了一般,眼前金星乱冒,天昏地暗,额头的冷汗热汗涔涔滴落,背心更早已湿透。
他的神志渐渐麻木,只凭借一缕“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力量苦苦守护住心脉,人昏昏沉沉的在风淡云轻的空中载浮载沉,随波逐流,若不是雪原仙剑深通灵性,发出一团光晕托住了主人身躯,他此刻早已从千丈高空摔落,坠得粉身碎骨。
迷迷糊糊里,隐约看见一众僧人围了上来,个个脸上露出惊异神情,似乎也不明白丁原怎么会变成这样。
四名黄袍棍僧小心翼翼的欺到近前,探出双手抓向丁原四肢。
丁原目中怒光一闪,低哼一声,身躯奋力挣扎弹起,惊得那四名僧人不由自主的朝后退出数丈。
但随之一股腥甜热血不可抑制的从嗓子眼里喷出,最后的意识里,丁原苦笑嘲道:“想不到,我丁原终究又被人像小鸡一般捉住。”
见手下弟子终于擒住丁原,无空大师大松一口气,吩咐道:“发出信号,已经捉到丁原了。”
他心里不存半点得意之情,端详着丁原昏迷的面庞,实在大惑不解。
而那四名僧人此刻已说不出话来,拿住丁原的双臂或如坠冰窟,或似熔岩灼烧,苦不堪言,只能拼命运起佛门真力抵抗。
一眨眼,丁原已在云林禅寺中被幽禁数日。
这些天,火毒又发作过两次,每回的强度也都在增加,直令丁原吐血昏厥方才作罢。可蹊跷的是,五日大限已过,他居然还活着。
依照九真师太的说法,此时的丁原,怎么也该毒火焚身,形销神散了才对。
然而尽管火毒来得越发猛烈,但丁原还是一次次的苏醒过来,仿佛像他这样的人,就连掌管幽冥鬼界的阎王爷收下也嫌麻烦。
他被囚禁在一座圆形的石室中,透过四壁的窗户,每日都能感受到晨昏变化,日月迭替。
石室顶部高达十余丈,构成高耸的穹顶,好似一个锥形的塔尖。
里面很是宽敞,五、六丈方圆里桌椅、床柜一应俱全,甚至还挂着十多幅以佛门经书故事为题材的书画。
只是,这座石室里,不见有门供人出入。
在石室中央凸起一圈离地三寸高的圆形平台,上面镂刻着密密麻麻的佛门梵文,却是一扇法阵入口。
每次云林禅寺的僧人为丁原送来清水素斋,都是通过这座法阵。看上去,倒与丁原故居里暗藏的那道密室入口颇为类似。
但丁原不用试也晓得,这座用来囚禁自己的佛门法阵,与娘亲当年为珍藏天殇琴所设下的阵势,威力不可同日而语,着实有云泥之别。
就算这样,云林禅寺也对他放心不下,以云林九大绝技之一的截经手封了丁原奇经八脉,使他空有一身绝世修为无从施展,更将雪原仙剑也收了去。
除此之外,众僧对他还算客气,每每病发都会请来无怨大师为他诊治。
虽然这老和尚医术高超,在云林禅寺中无出其右,但遇上丁原体内的绝症,也只能频频摇头。
见着丁原毒发时痛苦万状,他仿佛也感同身受,好不难过,毕竟自己一条性命在幽明山庄里,全靠着眼前的年轻人才捡了回来。
假如不是丁原犯下了弥天大罪,杀害了一愚大师,无怨大师早就要挺身请命,为丁原求情。可惜,今朝即使是无涯方丈有意开脱,也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来二去,丁原却和无怨大师交上了朋友,两人闲暇时海阔天空无所不聊。
说起来,丁原的年纪不及对方一个零头,可无怨大师这么多年少有踏出云林半步,于世事所知反倒不如丁原。
丁原情知难以脱困,左右无事便将一些奇闻逸事选捡出来说与无怨大师,也好消遣去一些光阴。
老和尚平日吃斋念佛,只道天地之大不过云林尔尔;宇宙之奇,尽在经文之内,何曾听人说起过那些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故事?常常听得不觉时光飞逝,摇头拊掌,惊叹不已。
但两人之间绝口不提丁原囚禁一事,丁原更不会问云林禅寺打算如何发落自己,整日里悠然自得、谈笑风生,瞧得无怨大师心中暗自痛惜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怎会入魔至深?
事实上,丁原内心也异常焦灼,也绝对没有就此认命,听凭云林禅寺的宰割。
只可惜截经手不愧是云林九大绝学之一,丁原数日的探索努力,却迟迟找不到破解的方法,反会一不小心牵动不堪重负的经脉,疼得冷汗直流。
这日午后,毒伤三度发作,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平静下来。待丁原醒来时,窗外月上梢头,清风徐拂,已过了掌灯时分。
他见无怨大师还一个人独自守在床前,不由心生一丝感动,心想这老和尚待我果真不错,与那些动辄满口佛门正义、道貌岸然的所谓高僧相比,实在可爱太多。
丁原朝他微微一笑,道:“大师,你还没走?”
无怨大师同样微笑道:“丁施主未曾苏醒,贫僧又怎能放心离开?
“说来惭愧,我虽已为施主用尽所能想到的各种办法,来减轻施主毒发时的痛苦,但现在看来效果并不如贫僧预料得那样好。唉,或许只有农医仙才能有此神通手段吧!”
丁原谢道:“大师已经尽力,更不用自责。事实上,在下对大师连日的照料,甚是感激。可惜,在下也许活不过多久,也无以为报了。”
无怨大师急忙道:“丁施主切不可这么想。你幽居此地,尚有所不知。连日来,天陆正道许多门派都有耆宿上门,为丁施主向方丈师兄求情。
“而且更有传言说,南荒与漠北的魔门高手也在四处云集,扬言要将丁施主救出云林。这些日子,方丈师兄也为此事着实头疼不已。”
丁原一怔,南荒群雄自然是因着年旃要前来搭救自己,可漠北一脉自己与之并无深交,又是从何说起?
他猛然想起在幽明山庄中,漠北枭雄古大先生感恩之语,当时自己全不在意。没想这些人果然是铁血汉子,明知云林禅寺乃藏龙卧虎之地,竟也要为着自己扬戈硬撼,一时心中涌动暖意。
无怨大师继续道:“说来也不奇怪,当日丁施主在幽明山庄中赴汤蹈火,甘冒奇险,救下了七大剑派那么多高手,众人心中自是感激。
“而今丁施主被囚,那些人得到消息,哪有不赶来求情的道理?尤其是越秀与燕山两派,竟然是掌门人亲自登门,教方丈师兄也好生为难。”
丁原眼前浮现起萧浣尘、屈痕、屈箭南等人的身影,淡淡一笑,应道:“哦!”
无怨大师苦笑道:“可惜丁施主所负之罪名,乃是害了本寺的一愚师叔。否则换作其他任何一桩,敝寺定可通融。”
他叹了口气道:“其实贫僧也相信一愚师叔绝不是丁施主杀害的。想当初施主曾在剑下放过一执师叔,又在幽明山庄救了贫僧。而一愚师叔归隐已久,丁施主何必要去加害于他呢?
“奈何铁证如山,除非一愚师叔复生,不然——”
丁原笑道:“不然在下必定难逃一死,贵寺要为一愚大师向在下讨还公道?”
无怨大师连连摇头道:“敝寺尚无此先例,依贫僧想来,最坏也只不过是在敝寺中修身养性,终生参悟佛法而已。”
丁原哼道:“要真是这样,与死何异?”他心里早打定务求脱困的主意,此刻也不愿与无怨大师多说什么。
无怨大师低叹一声,沉默片刻说道:“敝寺今日已经决定,三日后于戒律院中举行公审,由方丈师兄亲自主持。届时,各派宿老也将多有列席。【云霄阁h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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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翠霞派也会有人前来。”
丁原问道:“可是盛年盛师兄?”
无怨大师回答道:“这个贫僧就不知道了。丁施主,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贫僧刚才差点忘记告诉你。”
丁原道:“好消息,在下现在还会有什么好消息么?”
无怨大师道:“今晨贫僧得着消息,农医仙明日就会登临敝寺,为丁施主诊断医治。有他这位天陆第一神医出手,丁施主的毒伤或有转机也未尝可知。”
丁原笑了笑,问道:“大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周围的设置古怪得很?”
无怨大师回答道:“此处是敝寺的”承天坛“顶层,此坛早在六百年前便已修成,原本是敝寺高僧闭关修行,参悟禅机的地方。
“因敝寺是佛门净地,从不设牢狱,而丁施主的身分又颇特殊,故此方丈师兄才决定将施主安置在这里,也好避免闲杂人等的滋扰。”
丁原点点头,两人又聊了些其他话题,见夜色已深,无怨大师才起身告辞。
翌日上午,无怨大师果然引着农百草来到承天坛,为丁原诊治。
未见农百草之前,丁原想着这位号称天陆正道第一神医的医仙,又是十大高手之一,多半该是道骨仙风、儒雅飘逸的模样。
可乍见此老时,才明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古话诚不我欺。而孙女生得伶俐可爱,更不代表爷爷也会如此。
他的相貌打扮,活脱就是一个常年在田地里耕作的老农,满身的土气,一身青衣虽然干净,却是皱皱巴巴,仔细一看,黑靴上还沾着几点泥巴。背药箱,手中拄着根五尺多高的细长竹杖。
惟独一双细小的眼睛里暗蕴精华,却也是黑的少,白的多。唇上的一簇小胡子半是花白,只要一开口,便随着嘴巴上下颤动,颇为滑稽。
三人略一寒暄,立觉无话可说。
农百草道:“大师,老朽要为丁原诊治伤势,请你暂且回避如何?”
无怨大师久闻农百草行医有不喜人旁观的习惯,也不以为意,颔首合十道:“贫僧这就告退,却不知该何时再来接农施主离开?”
农百草道:“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之内老朽尚无把握治愈丁原,那么普天之下也没人能治好他了。”
这话说得十分自负,但从农百草口中而出,无怨大师也并不觉得狂妄,应道:“好,贫僧便在坛外守候,一个时辰后再上来接施主。”说罢启动法阵,一束金光从地上升起,无怨大师的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这出去的方法丁原不知观察了多少回,但始终瞧不出什么蹊跷之处。
他也想过一旦能恢复修为,从窗口脱身也未尝不可,但转念间就明白即使是那小小的窗户,乃至整座承天坛,必然暗中都设有极为厉害的禁制,否则云林禅寺也不会这么放心把自己一个人放在顶层了。
农百草待无怨大师离开,道:“丁原,静坐莫动。”
他鼻子里低低一哼,两条细细的青气竟凝聚如小蛇样蜿蜒而出,钻入丁原鼻孔。而后顺着嗓子眼汩汩而下,迅速在他经脉中游走盘旋,通达周身,痒痒的颇是难受。
丁原依言静坐,任由农百草施为,问道:“农医仙,冰儿姑娘可好?”
农百草低哼道:“她好得很,如今正在翠霞山与令师兄盛年在一起。”
片刻丁原又问道:“农医仙,在下身中的火毒可还有救?”
农百草一翻两眼,毫不客气的道:“你啰嗦什么,没看老朽正在为你诊断么?”
丁原被他呛了句,颇是尴尬,看在农冰衣的面上好不容易气平,暗道:“他好坏也是来为我医治的,虽然脾气古怪些,却也绝不是坏人,我何必与他斗气计较?”
但丁原也不再开口,免得农百草又埋怨自己扰乱了他老人家的思路。
这一静足足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农百草猛地深吸一口气,丁原体内的两道青气倏忽升起,又打从鼻孔冒出回流向农百草。
农百草瞑目不语,仿佛是在品味那两股从丁原身上回返的青气。这样的诊断方式,令丁原也大有别开生面之感。
然而农百草的眉头却越来越紧,一对眼睛几乎挤兑到了一块儿,低低的自言自语道:“奇怪——”
丁原心里疑惑,不晓得这位医仙在奇怪什么,话到嘴边硬是忍住没问。
又过了许久,农百草第二次低声咦道:“奇怪得很——”
他见丁原无动于衷,就像要睡着的样子,忍不住来气,哼道:“丁原,你怎么不问问老朽在奇怪什么?”
丁原见他终于憋不住要主动说话搭理自己,不由心下暗笑,脸上却淡淡的道:“农医仙若愿意告诉在下,在下不问也能晓得;若你老人家不肯说,我又何必多嘴?”
农百草更火了,手一挥道:“难道你就一点不担心自己的毒伤么?”
丁原故意叹口气说道:“依照九真师太的说法,在下这毒伤三、五日内必死无疑。而今我已多活了数日,早就是赚的啦!
“那仙灵朱果之毒本就是绝症,农医仙也不必费心了。”
农百草呸了声,道:“放屁!那老尼姑佛法修为堪称当世第一,可论及医术心得,她比老朽还差得远!
“什么三、五日必死无疑,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实话告诉你,你不仅三、五天里不会死,三、五十日内也死不了!”
丁原一怔,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农百草道:“什么道理,你怎么不去东海问九真那老尼姑?哼,这多亏你曾经被翠霞六仙以”六合回天心法“洗经易髓,体内经脉血管乃至五脏六腑远胜常人为强。仙灵朱果的火毒尽管厉害,可一时半刻还烧不死你小子。”
丁原惊喜交集,犹如被阎王改判了生死令,想到自己若能再多活三、五十日,只要设法从云林禅寺脱身,便能有充裕的时间去追查真凶,揭穿一恸大师的阴谋诡计,委实算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丁原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过了三、五十日,在下还能活多久?”
农百草道:“这就看你的造化了,也许两个月,也许三个月,但最多不超过百日。”
丁原松了口气,道:“那也足够了,已比在下预料的好了太多。”
农百草奇道:“丁原,你仅只有百日性命而已,为何不问问老朽是否有法子救你?”
丁原道:“农医仙若能救得在下,自然会救。若不能,在下何必多问?”
农百草沉默半晌,徐徐道:“实不相瞒,眼下老朽也没想出什么医治的办法。但既有数十日的工夫,老朽势必会竭尽所能,救回你的性命。
“适才老朽所说的第二声”奇怪“,就是指你体内的生机旺盛得出乎老朽预料之外,这对于一个身患绝症之人,至关重要。”
丁原苦笑道:“在下现在的确还舍不得死,实在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等着去做。不知道农医仙第一声”奇怪“指的又是什么?”
农百草脸上露出怒容,道:“你体内除了火毒,还有一股浓烈的寒气,应是最近十日内所染。
“想来那人本是好意,希望以阴怯阳,水火调和治愈你的毒伤。殊不知,仙灵朱果的火毒何等厉害,哪是寻常药物克制得住的?”
他越说越气,情不自禁一拍桌子,道:“这么一来,适得其反,反而加重了病情,也让老朽的诊治难上加难。
“真不晓得是哪个混蛋自以为是,这般胡乱医治,老朽若能见着他,必先抽上两个耳刮再说。”
丁原笑道:“恐怕你真知道她是谁,便舍不得下手了。因为这人正是农医仙的孙女,冰儿姑娘。”
农百草面容一僵,渐渐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叹口气道:“庸医误人。”
丁原禁不住莞尔,道:“冰儿也是好意,何况在下本是必死之人,再多这么点伤势也不算什么。”
农百草颔首道:“难得你看得这么开,老朽这里有一瓶丹药,你每日服上一粒,可疏导气血,减少火毒发作的频率。另外,也能略略减轻一些痛苦。
“可是,你现在宜静不宜动,最忌讳的就是血行速度加速。不然,随着火毒发作次数的不断增加,你的身体总有吃不消的一天。”
丁原收了瓷瓶,道:“多谢农医仙,好在我天天待在这里面,想活动身子骨也难。”
农百草翻翻眼白道:“你是舒服了,可外面早已闹翻了天。近几日云林禅寺不断有魔道中人夜探,幸好还没死人。另外,屈痕、萧浣尘他们也在云林禅寺一住数日,就等着后天的公审。
“丁原,你小子可真不一般啊,居然让正魔两道顶尖的人物齐齐来为你操心。”
丁原早从无怨大师处知道这个消息,听农百草说起外面的阵势,于是道:“农医仙,在下还有一事想烦劳于你。
“请你出去后替在下放出话,就说大伙儿的好意丁某心领,但说情也好,劫狱也罢,丁某一概谢绝。一人做事一人当,丁某的事情,丁某自会设法解决,不劳大伙儿冒险操劳。”
农百草怔了怔,缓缓点头道:“好小子,够胆。你的话老朽一定给带出去。”
丁原抱拳笑道:“多谢农医仙了。”
农百草凝起黑少白多的眼珠子望着丁原,沉声道:“老朽要救你性命,你未曾开口说过一个谢字。老朽只答应传出一句话去,你却要谢老朽。
“丁原,淡言真人没有白白教导你一场,老朽也没有白来这一回!”
丁原心头一阵激动,道:“农医仙过奖了,凡事自有天数,丁某生死由命,何必连累朋友?何况,丁某就不信凭着自己的本事,真会受困云林不得出去。”
农百草道:“丁原,老朽此来之前,曾在翠霞见着曾山。他也同样托老朽给你带一句话,要你好好琢磨领悟。”
丁原一奇,问道:“曾老头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农百草道:“他说,所谓六道,即指希、微、夷、虚、无、空,翠霞六脉即由此而来。你若能明白这六个字,才算真正将六道神剑参悟。”
丁原喃喃将六字重复了一遍,虽然乍听之下微觉奇怪,为何曾山在这当口还要自己再参悟六道神剑,但细默之下,突感眼前好像又被打开了一扇虚掩的大门,外面那广阔无垠的天地直教人心驰神往,恨不得立刻就开始静坐思悟。
又过了一阵,法阵光芒甫起,原来是一个时辰已经到了,无怨大师前来接回农百草。
他看了看丁原,小声问道:“农施主,丁施主的伤势可还有救?”
农百草一甩袖子,道:“笑话,老朽出手诊治的病人,还没听说有哪个治不好的。就算今天不行,过几天也必定会有法子。无怨大师,你不用担心。”
无怨大师心里奇怪,刚才农百草还说,倘若自己一个时辰内想不出医治办法,当世便无人再能医得。怎么突然口风就变了?
他乃有道高僧,自然不好意思直接询问,可脸上不免露出了疑惑。
丁原笑道:“大师放心,有农医仙在,在下的这点毒伤至少一时半会不碍事。”
无怨大师不明实情,喜道:“这就好,农施主不愧乃天陆第一神医,出手不凡。”
农百草尴尬的咳嗽道:“大师,老朽嗓子眼渴得冒火,咱们赶紧走吧,贵寺该有清静的地方让老朽喝上口香茶吧?”
无怨大师道:“是,是,农施主,咱们这就走。”
他又向丁原告辞道:“丁施主,你好生歇息,贫僧有了空闲就会来看望你。”
丁原想到要静心参悟曾山所传的六字,于是道:“大师不妨明日再来吧,今天在下也没什么需要了。”
农百草看了眼丁原,转身走进了法阵。
屋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丁原取出一颗农百草送给自己的丹丸和水吞服了,小腹里升起一团暖意在全身蔓延,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他盘膝坐回床上,知道好一阵也不会有人再来打扰,徐徐阖上双目,宁静心神。
他的经脉已被云林禅寺以截经手封制,浑身真气丝毫动弹不得,就好像到处都加上了重锁一般。
但参悟曾山所传的六字,只在乎于心,却与真气能否游走无太大关联。
所谓炼气不如修心,他深知曾山表面看似嘻嘻哈哈,其实内里自有分寸,绝不会平白无故托农百草传来六字真言。
或许,这就与自己的脱困有着重大的关系也说不准。
就这样,丁原不知不觉里踏入无我无物,浑然相忘的先天空明之境,脑海中细细思索参悟着“希、微、夷、虚、无、空”六字,一片崭新的天地在眼前慢慢开启。
窗外的日头由东而到中天,再缓缓朝西面山头沉落,光阴便这么悠然而逝。
承天坛顶层的密室里,丁原宛如泥塑木雕,静静的盘坐在床头,一任清风从窗口吹入,悄悄拂起他的衣袂。
不经意里,一轮明月已然爬上枝头,又是一个看似宁静的夜晚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