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万般柔情皆成空
第二日拂晓的时候,后|宫里人人忙碌不已,尤已太医院为甚。人人忙进忙出。
一个消息传遍了整个掖庭,即将晋封昭仪的魏国夫人贺兰敏月大不好了,性命堪忧。
人人都觉得诧异,前两日还见着魏国夫人气色红润,神采飞扬地在掖庭里慰劳赏赐众人,怎么突然就大不好了?
册封之礼本该在三日后,正是准备的关键时候,一应礼仪应有尚仪局的女官们再和魏国夫人敲定一遍,走个过场,看有何不妥之处可进行改善。可这突然之间,魏国夫人的病情来得凶猛,三日之内定是好不了的,众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大早,姜尚仪就去秉了武后,武后正为魏国夫人的病忙得焦头烂额,只嘱咐姜尚仪这次的册封礼先搁一搁,已备齐的东西都要好好留着,已备日后之用。
裴司籍也陪着姜尚仪一起去了,才从冷秋殿里回来,便直奔着郑氏和婉儿的住所来了。
郑氏正半倚在床上给婉儿缝着新衣裳,婉儿则乖乖地静坐在一旁,手里拿着卷诗经认真看着。
“婉儿已识字了?!”裴司籍很是惊诧,这才两岁大的小孩子,虽说聪明机敏些,郑氏管教的上心,也很是能背些诗篇,但要说识字,实在是令她无比讶异。
“是教了她识了些。”虽是对着私交甚好的裴司籍,郑氏的表情还是很不自然,“婉儿比寻常孩子聪慧些。我也不能让她这份天分白白的埋没了。”
婉儿心里也是有些忐忑,裴司籍虽无恶意,只怕无心之时和旁人说了去,宫里起了闲话怕是大大不妙。前一世自己虽然早慧,可识字写字也是在五岁之后的事了。如今自己还不满两周岁,只是因着长日无聊,便央着母亲教了自己识字看书——虽然书中的那些字她全都认得,可还是要走个过场,学了才会。
婉儿清楚记得前一世自己被武则天叫到麟德殿中试才的那一年,自己刚满十四岁。那时则天只说素闻自己才名,又想看看上官仪的孙女儿长成何等风采才召来一见。
现在一想,忽然一身冷汗。武则天从来没有忘记过祖父。虽然祖父和父亲以及家中众人都已获罪伏诛,只有母亲和自己逃过了一劫,可即便人死了,武后仍是耿耿于怀的吧,不然为何时隔十数年仍念念不忘。
或许经过那十几年的时光沉淀,那些对祖父的怨愤不满都已被磨去了棱角。可如果武后现在就知道自己的这般聪敏早慧,会不会不为武后所容?毕竟前一世的随身相伴,已经了然武后对那些可能会危及朝堂政事的人事向来是手段凌厉,不留隐患的。
祖父昔日有盛名,朝堂中不少官员都对祖父之死颇为惋惜,后来武后执政之时这些陈年旧事也曾起过不少波澜。自己身为上官仪仅存的血脉,武后对自己还是存着几分戒备,哪怕自己对她是多么的忠心不二。
婉儿脑中灵光一闪,悄悄将手中的诗经倒转过来,冲着裴司籍糯声道:“姨姨,念给婉儿听。婉儿好多字不认得。”
裴司籍低头一看,扑哧一声乐了:“婉儿这书拿倒了。还是孩子,姐姐你也别太逼着她了。”
郑氏一愣,旋即明了了什么,看向婉儿的神色便有了几分复杂之意,嘴上却微微一笑:“是了。是我太心急了些。”顿了一顿,转了话题,“那事有什么消息?司里的人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等着你回来吩咐呢。”
裴司籍道:“册封的事暂时搁下来了,说东西留好日后再办。”又轻叹了一口气,“那位也不是个有福气的。怎么就在这节骨眼上病了起来。”
郑氏轻声冷笑:“也不知这没福气是命中带来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们二人说话,从来不避着婉儿,只因婉儿在外人面前素来不多话,极是机敏懂分寸,所以从未担心过童言无忌,一些不合规矩的事被婉儿露给了不相干的人听。
可即便如此,郑氏说话也从来都是避讳些的,如刚才那般话婉儿倒是从未听她说过。
裴司籍却不意外,只是兀自说着:“我看倒不像,皇后对那位的病还是很关切的。我去的时候正细细问着太医病症,神色也没什么不对。”
郑氏顺嘴问了句:“太医怎么说?”
“说魏国夫人误食了至yin至寒的毒物,以至于伤及根本,这一病就算挺过来了,日后也不如常人了。”
婉儿很是奇怪,依着自己对武后的了解,她询问太医之时该是避着旁人才是,怎么如今裴司籍能听来?莫不是故意做给人看?难道真是武后动手害了魏国夫人?
傍晚的时候,合欢宫里传出消息。魏国夫人贺兰敏月殁。皇帝悲恸之下,头风病发,倒下不省人事。
冷秋殿里的武后传出旨意,着以贵妃之礼厚葬魏国夫人,同时严令宫正司偕太医院彻查魏国夫人病殁一事。而武后自己则换了寻常衣服,到合欢殿中亲自伺候皇帝汤药,不眠不休,直至三日后李治醒转,武后绷着的一根弦才松了下来。可皇帝好了,武后却因着连日cāo劳病倒了。
这一切在宫中众人看来,皆是武后的仁义之举。亲外甥女儿勾引了自己的丈夫,可她不计前嫌,待魏国夫人无论生前死后仍旧亲厚,而对李治更是情谊深重。
皇帝醒来,内心虽然因着贺兰敏月的死而悲痛,可当他看到皇后对着自己的满眼关切以及一脸憔悴,心底最最柔软的地方也被隐隐触动,当年的那些个旖旎往事浮上心头,内心里对敏月之死的种种猜疑暂时被压了下来。
武后因着这场病缠绵于病榻近月余。朝堂政事再无人处理,李治每日对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频频皱头,更是忆起了皇后的好处。
也恰在此时,宫正司的人来秉,说前些日子魏国夫人的病因查到了。皇帝正侧身坐在武后的病榻旁,叙叙地说着朝堂里的事,听人说查到了病因,倏地站了起来。
宫正司并太医院彻查了那日魏国夫人的吃穿用度,终在其当日所食的玉枣糕中查出了问题。
“什么?!臣妾罪该万死。”武皇后虽已休养月余,但仍显憔悴。
李治皱了皱眉,那日的夜宴他也在场,自然知道那玉枣糕是武惟良、武怀运二人亲手献上,可却不好无端的猜疑皇后。只是顺口说了句:“那日的玉枣糕皇后和朕也都一起吃了的,怎么单单就月儿有事了呢?”
武后眼中精光一闪,转向来秉的女官:“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细细说了,原来这玉枣糕单食本是无碍,可如果要误食了紫菊花,确是十分的凶险。这玉枣和紫菊本都是极其稀罕之物,太医们最初也查不出究竟何处出了问题,所以才费了近一个月的功夫方才排查清楚。
武后听了脸色愈发地难看:“那日早些时候,武惟良、武怀运献给臣妾一瓮陈年的紫菊酿。臣妾本是舍不得喝,可当晚圣上说要摆宴,臣妾便一道拿了过来。”
李治已然怒火中烧,啪地打碎了手边武后喝了一半的药碗:“武惟良、武怀运二人,意图毒害皇后、误杀魏国夫人,”李治素来温和的眉眼此刻微露凶气,却还是不确定地看了眼一旁的皇后,将本要出口的下半句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却见武后深吸了一口气,字字清晰:“其罪当诛。”说着硬撑着支起身来,哽咽道,“都怪臣妾,连累了月儿……”
“皇后莫要自责,还好没有伤到皇后。”李治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搂过皇后靠在自己xiong口,安抚地摸着皇后的如瀑秀发。
三日后,武惟良、武怀运兄弟二人,因毒杀魏国夫人被斩杀。
婉儿听着裴司籍与母亲郑氏议论此事时,心中一直悬着的某样东西终于落地。可还是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妥之处,却又想不出关键之处。
自此,宫中再无甚大风波,直到咸亨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