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裴氏愁肠转千结
公元670年,唐咸亨元年秋。
婉儿甫过了六岁生辰。宫里的规矩是六周岁以下的幼儿不需要劳作,而自满六岁之日起就要开始于二十四司中轮流学习,每司中各学习四个月。这样待得满十四周岁的时候,再选了最擅长最适合的一司留下,正式的成了宫婢,做得好的有了品级便谓之女官。
郑氏虽早就知晓宫中的这个规矩,可临到了这时,心中还是万般的不放心和不舍得,便找了裴司籍商量,想让婉儿的头四个月便留在尚仪局中的司籍司中学教。
裴司籍虽没反对,可面上还是有些为难:“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婉儿,也怕她在别处受了委屈。可宫中学习素来都是有次序的。尚工局下的四司虽然辛苦些,可小孩子的天分高,学得快,要是学有所成将来在宫中也有了傍身之技。”
婉儿也深知,虽然尚工局四司的劳作是辛苦些,可有了前世的那些经历,现在的自己自然可以应付得来。便上前轻轻地扯了郑氏的衣袖:“阿母,不要担心。婉儿最后还是要留在阿母身边的。“一双眼睛澄净闪亮地看向郑氏。
郑氏不由心里一动,搂过婉儿入怀,眼中不觉噙了泪。
尚工局与尚仪局素来不睦,郑氏固然担忧婉儿在那边受了委屈,可又想起婉儿比寻常孩子聪敏机灵些,或许不像自己想得那么糟。
婉儿头四个月便被安排在尚工局的司制司中学习营造裁缝,每日回到住所满手的新伤。郑氏看得忍不住落下泪来,婉儿却还甜笑着安慰母亲:“阿母,这些算不得什么,一点儿都不疼。今日婉儿又学了个新花样,等年头宫里有了赏赐,婉儿要亲手缝件夹袄给阿母。”
说这话时,婉儿心中很是酸楚,自己的女红不算精专,可还是拿得出手。可终了上一世,却是一件东西也未给母亲缝制过。这世重新来过,又重历了一次幼时的母女情深,愈发地觉得母亲对自己的情谊是如此深厚,再没有人会像母亲一样对自己不求回报的付出。
裴司籍恰巧也坐在边上,便言笑盈盈地看着郑氏和婉儿:“婉儿心灵手巧,我可真是羡慕呢。不知道有没有裴姨母的一份?”
裴司籍对婉儿素来宽厚宠爱,日子久了,郑氏干脆让婉儿改口叫裴司籍姨母,倒也其乐融融。
郑氏破涕为笑,伸手轻推了下裴司籍:“那日婉儿新绣的荷包还在你腰间挂着呢,又惦念新的了?可别把我们婉儿累坏了。”
婉儿也不说话,只是嘿嘿地傻乐。想着如果这一世能逃脱这深宫牢笼,过上这样静谧恬淡的寻常日子,也算是不重活一回。更重要的是,要与那人一起,生儿育女,余生便似如此闲话家常,再没朝堂争斗,后|宫争宠,这一世便也了无遗憾了。
裴司籍爱怜地摸摸婉儿的头:“我怎么舍得。”那眼波流转间的柔和光晕看得人心底莫名一动。婉儿不由地看得痴愣住了。
上一世的婉儿于这后|宫之中看惯了三千粉黛,所以并不觉得母亲和裴司籍如何姿容出众。可方才裴司籍那婉转含情的眼眸,让婉儿不禁意识到,裴司籍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虽比不上母亲清丽婉约,却别有一番婉转柔情惹人爱怜。
只是后|宫之中从来都不少的就是美色,更何况当今皇帝自从立了武则天为后,便再没纳过妃嫔。之前魏国夫人那次虽要封了昭仪,可终究随着她的香消玉殒而烟消云散。
魏国夫人殁后,皇帝很是郁郁寡欢了一阵。武皇后耐心劝解宽慰,二人关系比之魏国夫人受宠之时要好上不少。宫中人看来,帝后二人很有点琴瑟和谐的意思。
从前听裴司籍与母亲闲聊时提起过,裴家原是想将她送进宫中侍奉皇帝。可那时李治已立武则天为皇后,并下旨再不扩充后|宫,无奈,只得换了路数,让裴司籍先进宫做了女官从长计议。裴家人坚持认为,皇帝不可能一辈子守着皇后不沾荤腥。自家女儿容貌才华出众,稍加用心,定会有一番作为。
后|宫和朝堂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裴家便是扔了一个女儿进宫,只为博一缕微不可见的希冀——巩固自家在朝堂的根基。
无奈裴司籍本就没存这个心思,一直向往的是嫁个寻常人家,无奈命数如此。而入宫几年,眼见皇帝从皇后移情到韩国夫人再至魏国夫人,更是觉得君心凉薄,后|宫宠爱从来都是朝不保夕,便自此绝了心思,只是兢兢业业做了自己的本分。
而裴家这两年受帝后重用,自然也不再绞尽脑汁走这些偏门的路数。只是苦了裴司籍,为着家门硬着头皮进了宫,却没排上什么用场,只是蹉跎了芳华。
婉儿正出着神,忽闻得裴司籍手下的女史慌慌张张的在门外叫着,“裴司籍,圣上要宣你去凌烟阁。”
裴司籍一愣,但也来不及多想,只得慌忙起身往凌烟阁去了。
婉儿心中蓦地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又联想到上一世的裴司籍莫名其妙地就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宫中众人也对裴司籍绝口不提,心中愈发地不安起来。
婉儿心底如虫爬蚁噬,却做不得什么,只想着自己的担忧或许是多余的,边想边做着司制司今日留下的功课。
如此直至夜深,郑氏正准备吹了灯叫婉儿睡下,婉儿终是不放心地问了句:“裴姨母怎么还没回来?”
郑氏却没有多想,只是轻轻掩嘴打了个哈欠:“这时候不早了,该是早就回来睡下了吧。”
婉儿却是不依:“裴姨母通常都会先过来打个招呼的。”裴司籍自己无所出,又是亲眼看着婉儿从个玲珑小娃一天天的长大,情分深厚。若是无事,每晚必是要跟郑氏哄着婉儿睡下,才回自己住所的。
听婉儿如此一说,郑氏也觉得有些奇怪,便牵了婉儿的手出了自己的院落,往裴司籍的住处走去。裴司籍是正六品女官,按着品级独居在一个别致小院,不似婉儿母女以待罪之身为最末等的宫婢只能和人合居一处院落。
婉儿远远地瞧见裴司籍的寝室里烛火通明,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回来了就好。可心底还是纳闷既然回来了,怎么这么晚了还没休息,也没去她们母女二人处打个招呼。
此时已经入冬,天气很是寒凉。婉儿的小手被郑氏紧紧的攒在手心,阵阵温暖传来,倒不觉得冷。
郑氏轻轻地扣了门,里面却没有响动。婉儿心里隐约觉得不好,用力推了一下,门开了。
只见裴司籍对着燃得正旺的烛火坐着,手托着腮,面上有着异样的潮红,神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一脸的飘渺迷茫之色,丝毫没察觉有人进到屋里来。
“裴姨母。”婉儿心里有些急了,跑到裴司籍身边,拉起了她的手。
裴司籍这才缓过神来:“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们已经睡下了呢。”
“你瞧瞧你,想什么想的这么出神?婉儿不放心你,硬拉着我过来看看。”郑氏扯过裴司籍身边的凳子,挨着她坐下。
裴司籍看着郑氏,良久无话,只是眼圈慢慢的红了。
婉儿猜到今日定是发生了什么,可如今肉身还只是个小孩子,不好相问,只得扯了扯裴司籍的衣袖,糯声道:“裴姨母是因为婉儿白日里没答应给姨母做夹袄难过么?”一如她这般年纪该有的稚嫩撒娇。
裴司籍抬手轻轻地揉了揉眼睛,强扯出个亲和笑容对着婉儿:“没有。明日婉儿还要早起过去司制司那边呢,今晚就在姨母这儿睡下吧。姨母与你阿母说说话。”
婉儿知道裴司籍有些话不好当着她这个小孩子说,只好乖觉点头,赶忙钻到床被里,假装睡了起来。
郑氏见婉儿睡了,这才开口问道:“圣上今日叫你过去做什么?”
裴司籍轻叹了一口气:“他思念一个人,想亲手画那人的肖像。可找不到合心意的笔纸,下头的人弄不清,便叫我过去了。”
婉儿听着裴司籍的语气,直呼皇帝“他”,心里暗叫不好。
“可是圣上苛责你了?”只是拿个笔纸,怎么惹得裴司籍如此失神。也难怪郑氏如此猜测。
“没有。我……”裴司籍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压低了声音,“姐姐,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郑氏却旋即明了,肃声道:“这事可有旁人知道?”
“当时他心情不好,撵了所有人出去。就我在阁内伺候笔墨。”到最后,声音有些细不可闻。
二人再也无话,屋内一阵死寂。
良久,只闻得郑氏深深的叹息:“事到如今,你也只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裴司籍带着些哭腔苦笑道:“还能有什么法子呢?这都是我的命数。”
婉儿心中深深的担忧,一夜无眠。
日子却无风无浪地过去了,直到长安城迎来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这日傍晚临近收工之时,皇帝的贴身内监顺公公带了样东西来司制司寻人。
婉儿随着众人跪拜于地,听着顺公公尖细的嗓音突兀地穿堂过殿:“乔司制,你瞧这荷包的针法出自哪位宫人啊?”
婉儿心底暗叫不好,这阵子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此刻方才想起自己之前赠予裴司籍的荷包已有些日子没挂在她身上了。
乔司制接过荷包看了半天,方才恭敬说道:“这是近来才到司制司学习的小宫婢所制。”又大声喝道,“婉儿,起来回顺公公话。”
婉儿心底已经猜得七、八分,这荷包定是那日裴司籍不小心落在凌烟阁的,如今皇帝派人拿了东西来寻,该是对那日之时不能忘怀。可对裴司籍和她们母女来说,这事算不得福气,搞不好还要引来一场祸事。
婉儿来不及多想,只得起身行礼请安:“奴婢婉儿问顺公公安。”
顺公公微微一愣,旋即和煦道:“好机灵的小人儿,快起来吧。这荷包是你做的?”
婉儿知道没得抵赖只得点点头。
“那,你可曾将这荷包送给什么人?”顺公公的笑容温暖亲切,可婉儿心底忍不住一声冷笑。上一世的她跟这位顺公公可没少打过交道,知道他从来都是个面笑心冷的人,此刻心里定是打着什么龌龊主意。
“奴婢没有送过人。这个荷包刚做了就弄丢了。”婉儿此刻有些庆幸自己看上去还是个小孩子,顺公公不会起什么疑心。
只见顺公公皱了皱眉,轻声在乔司制耳边嘀咕了句,乔司制便让众人都散去了。
婉儿心里虽不放心,可也只得先回到住处再做打算。
郑氏听婉儿将顺公公来寻人一事细细说了,一脸凝重。正待出门去寻了裴司籍商量对策,一开房门,却刚好迎上顺公公一张堆笑的脸。
“郑宫人,请随老奴往凌烟阁去一趟吧。”顺公公眼中有些暧昧不清的神情,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郑氏。
郑氏脸色惨白,愣了一愣,想开口辩解什么,却硬生生地又吞回去了。
“可否请公公稍候片刻,奴婢仪容不整,怕是……”郑氏一手已不自觉地护住婉儿在身后。
顺公公脸上仍旧是惯常的笑:“老奴瞧着宫人仪容端庄,没什么不妥的。这就随老奴前去吧。”语气里却是不容分说的坚决。
郑氏无奈,俯下身来在婉儿耳边轻声嘱咐两句,便随着顺公公往凌烟阁去了。
婉儿只是愣在当地,脑中一直盘旋着母亲刚刚留下的话:“晚上早点睡,不要等阿母。裴姨母荷包的事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只觉xiong口憋闷,眼中一片湿润模糊。
婉儿心中腾起了强烈的不安恐慌。不会的,前一世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前一世从没有过这样的危机。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才引出了这样的不同?
脑中猛地冒过一个想法,像把刀子,狠狠地滑过婉儿的心头,疼得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