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回到医院,中午的事情像鱼刺一样扎在她心里,正发呆的时候,前夫蒲剑峰走了过来,两人话不投机,没说几句就不欢而散,芦苇起身往病房走,刚到休息室门口,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也只有咱们护士长有这个肚量。 ”
    “本来说好去度蜜月,也是那边儿女儿‘小升初’的事儿没去成。 ”
    “哎,听说那个前妻挺厉害的,离婚时就把护士长的老公刮得干干净净,基本上是净身出户,现在人都快死了还缠着原来的老公不放。 ”
    “别提了,护士长的老公成天守着前妻,喂汤喂水,接屎接尿,晚上都在医院守夜……”“听说还给他前妻擦洗身体呢……说好听的,是有情有义,说不好听的,他对原来的老婆还有感情!”
    “离婚时,护士长口口声声说是因为不想和别人‘分享’老公,现在还不是一样?”
    芦苇站在门口默默地听着,猛地转身离开。她像是竞走一样飞快地走到了楼梯拐弯处,这才靠墙上闭上双眼,刚才听到的话像复读一样绕在耳边,她深呼吸几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金色的阳光打在她身上,可在阳光中的她,却显得如秋之枫叶,看着让人生怜。
    冯丽萍的病更重了,几次急救。她和雨澄的房子也被人收走,姜母把孙女儿接回了自己家里。
    病中的不断接触,让冯丽萍觉得芦苇是个可托付女儿的人,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她用最后的心血,开始谋划女儿的后半生,领略过她的“精明”的芦苇得知她特意叫自己过去,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走到她病房门口,徘徊着,最后,咬咬牙,敲了敲门走进来。
    对面而坐,两个女人互相看着对方,见过这么多次,她们从来不曾好好打量过对方。此刻,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最终,冯丽萍开口:“我不想假装喜欢你。每次一看到你,我心里都挺别扭的,我会想到作为女人我有多失败!心比天高命比纸保旱的就是我这种人。”芦苇不知该如何对答,只好无语。
    “我逼走了丈夫,让你拣了个便宜,上帝却还要惩罚我……我妈得乳腺癌做手术,我在医院陪着她,她的半边乳房切除了,一张干瘪的皮垂在胸前,当时我就对自己说,我要得了这个病,宁可死也不要切掉乳房,没有乳房的女人还是女人吗?没想到老天爷还真不含糊,让我的话应验了……他老人家也不要我的乳房,直接要我的命……我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呀……”她说着,呜咽了起来。芦苇一眼看到,她的手背上,全是输液留下的针眼,早千疮百孔了。
    “你一直很努力很克己,你应该有机会好好享受生活……”芦苇小心劝她。冯丽萍抹了下眼泪:“我也觉得不公平,我偷偷地哭过很多次,我的心在尖叫,可我的身体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屋内一阵沉默。
    “你能原谅姜文君做的那些事吗?其实你们夫妻的矛盾多半是我引起的,我能抓住的东西太少了,我老想为女儿打算……”
    芦苇看着她,心想,人生真是苦短,虽然在医院看多了生离死别,可此时,她心中豁朗开来,说:“我没什么要原谅的,我自己也做得不好。 ”
    冯丽萍久久打量自己的“情敌”,突然,她挣扎起身,跪在芦苇面前给她深深地磕了个头。
    芦苇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祝糊:“这是干什么?别这样,你别这样……”
    冯丽萍执拗着跪着不动,断断续续地说:“不,你要听我把话说完。不要记恨雨澄,她跟我说了婚纱的事,她对你有偏见,也怪我总在女儿面前说你的坏话。我这辈子活得很窝囊,本来想好好把女儿养大……可现在我等不到这一天了……我把她托付给你,好好待她,别让她失去母爱,失去只有当妈的才能给女儿的忠告……”
    芦苇双手紧紧攥着冯丽萍的手:“放心吧,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还是个孩子,我怎么会不疼她?来,坐下,有话慢慢说行吗?”说着,重新扶她坐下来。
    冯丽萍却是忧心忡忡:“我自己的女儿我了解,这孩子性格很倔,爱钻牛角尖,很难弄,你要有思想准备。不管她做了什么,你不要记恨她,看在她死去的妈的面子上原谅她……”
    芦苇一脸郑重地保证:“你放心吧,我会像亲生女儿一样待她的。 ”
    冯丽萍点点头,像交代后事一样把未了的心愿一一对她说起来:“还有一件事,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她太胖了。我一直狠不下心给她减肥,可我怕她这么下去,会越来越自卑,怕她被同学歧视,你是学医的,应该比我有办法。 ”
    芦苇一一答应了。
    冯丽萍见芦苇一脸的真诚,放了心。她从枕头旁边拿出了一个文件袋,从里面抖出若干盒录音带来。冯丽萍将录音带竖着整齐地码好。封口上分别标注着“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业”、“第一次谈恋爱”、“第一次失恋”、“第一次工作”以及“结婚”等字样。芦苇不解,看着她。
    冯丽萍抚摸着录音带,缓缓地解释:“这是我在病床上给女儿录的一些话。我想请你替我把这些录音给女儿。封口上都注明了哪一盘带子什么时候给她。我本想每年生日都录一段给她,一直到她六十岁……但没有那个精气神儿了……”突然,她又想到什么,特地挑出一盒递给芦苇:“这一盘等办完我的丧事就让孩子听。 ”
    “这……?”
    冯丽萍解释:“我录了些话,向她讲明我跟她爸离婚的事儿,还有你和他爸的事儿,要她理解。本来我想走之前跟她好好谈谈,可这孩子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她反握住了芦苇的手,眼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片刻,笃定地对她说:“你会是个好母亲,我现在可以安心地走了。 ”
    拎着那些录音带出来,芦苇再也忍不住眼泪,躲在拐角处无声地哭着,正好碰上了姜文君。他们走到医院的花园,芦苇感慨良多:“人和人的误解有时候真的挺大的,今天我才更深地了解了冯丽萍,在她斤斤计较浑身是刺的外表下,其实藏着最温柔的母性,还有一颗善良的心,那是她不愿在外人面前表露的,只有在雨澄面前,她才毫无保留地开放自己,心甘情愿地付出所有的情感……”
    也许是心里最后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让她安了心,当天夜里,冯丽萍病况恶化。文娟拼命地摇醒了雨澄,赶到医院时,她已在弥留之际,说不出话来,但她意识清醒,用尽生平最后的力气抬起一只手,将姜文君、芦苇和女儿的手拢在一起,自己的双手盖在三人的手上,用力捏了捏,平静地合上眼睛,带着对女儿的不舍、生命的眷恋,离开了人世。
    葬礼上,雨澄泣不成声,挣扎着不肯让妈妈下葬,被姑姑和一个亲戚拉开了,一块黑色的花岗岩石碑盖在了墓穴上,姜文君放上一束鲜花,静静地看着石碑上的两行大字:生如春花,逝如秋叶。争吵了多年的前妻,就这样远离了他们。
    葬礼过后,为了让雨澄尽快住过来,芦苇和儿子商量把他的房间给雨澄,而将书房用木板隔出一半来给他住。卓立很愤怒,母子二人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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