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柔和的壁灯灯光照着冯丽萍,她正在输着液,夜晚的医院特别安静,只有查房医生偶尔的脚步声在走廊响起,病房里,甚至能听到液袋里滴液的声音。
    冯丽萍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姜文君靠在一把椅子上校函。忽然他听到响动,以为冯丽萍需要什么,慌忙坐了起来,一抬头见芦苇穿着白大褂站在床边,正在查看着冯丽萍的液体。
    芦苇有些歉意地低声道:“吵醒你了?怎么样?”
    “可能是止痛药的原因,一直在昏睡。 ”芦苇在床边坐下,夫妻二人默然相对。这时冯丽萍慢慢睁开眼,目光从前夫的脸上扫到芦苇脸上,她虚弱地说了句:“你们都在呀,给你们添麻烦了。 ”芦苇微笑着对她说:“你别这么说。 ”冯丽萍看着他们,说:“扶我坐起来。 ”姜文君上前扶起前妻,芦苇将一块枕头垫在她的身后。冯丽萍坐好,夫妻俩也在她的对面坐好。冯丽萍静静地打量了一会儿眼前的两个人,开口道:“有些事情……我想趁我还清醒,跟你们交代一下。 ”
    姜文君和芦苇交换了一个忐忑的眼神,不知她又会出什么样的难题出来。冯丽萍指了不远处的床头柜对姜文君说:“床头柜里有个包,文君,你帮我拿一下。 ”姜文君打开床头柜,拿出了一个手提包递给冯丽萍。冯丽萍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份红色封皮的证书,递给姜文君。封皮上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房屋所有权证”的烫金字样。姜文君疑惑地看着它。“打开。 ”
    姜文君打开了产权证,翻过盖有发证机关印章的第一页,翻到第二页,只见在“房屋所有权人”那一栏,赫然印着“姜文君”三个字。姜文君惊呆了。一旁的芦苇探头一看,也惊呆了。
    冯丽萍靠着枕头,笑了笑,说:“这就是为雨澄上学买的那套房。 ”
    “我知道,可是这……”姜文君不解,怎么产权证上写的却是自己的名字。
    冯丽萍缓缓道:“我知道为了这套房子你俩搞得挺不愉快的,还说出了‘离婚’二字……我也知道凭我们两家的条件,我非要买它,是显得有些过分……”
    两人认真地听着,不时互相看上一眼。
    “……其实,早在半年前我就觉得不舒服了,我妈就是得乳癌去世的,我一直在医院守到她老人家闭眼,这方面称得上半个医生,我猜到乳癌可能又找上了我……我怕得要命,又存着侥幸心理,一再拖着不上医院检查……后来又到了雨澄‘小升初’的关键时候,我就更不能上医院了,我怕自己一进来出不去谁来跑雨澄的事儿呀?”她停下,喘了口气接着说:“当时请你们替我垫上该我出的三万择校费,也是存着私心想留点现金在手上,我知道那把剑悬在头顶随时会劈下来!等我以为雨澄的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我才上医院检查,癌细胞已经转移了……紧接着就是学校扩招的事被媒体曝光,雨澄上学的事儿又黄了!当时我做了个决定——砸锅卖铁卖房子卖家具,甭管怎样都要让女儿进省重点!女儿进了省重点我才进医院!”
    姜文君心里乱得像团麻,只是小声喃喃:“我知道,知道。 ”
    冯丽萍摇摇头:“你并不全知道。其实,我根本拿不出钱来,中介说可以搞房屋置换,我就用我和雨澄现在住的房子换了学校旁的那套房,他们知道我急,就哄抬房价非要我补十万的差价。 ”姜文君和芦苇大惊,对视着看看。姜文君问:“你是说你和雨澄住的房子……已经是别人的了?”
    冯丽萍肯定地点点头:“中介同意我们缓三个月再搬家。”又解释道:“我管杜锦波借了八万,又从你们给的六万里拿了两万补了十万的差价,还剩下四万我留给自己住院用,虽说有医保,可自费的也不老少……我本来不想上医院花这些冤枉钱,可是一怕自己忍不了那个痛……我妈基本上是给痛死的……二也是怕雨澄觉得说妈有病心疼钱不上医院,将来给孩子心里留下阴影……”
    “可……房产证干吗要写我的名字?”
    冯丽萍一声苦笑:“我的病我清楚,我进来还能出去吗?女儿反正要跟你,写你的名字,省得我走后你们再去办那些烦人的手续……你忘了女儿的户口一直在你的名下没迁吗?我问你要户口本儿和身份证,说是给女儿报名用,其实是办产权证要用。 “闻言,姜文君和芦苇面面相觑……姜文君挣扎了半天,说出一句话:“你会好起来的……”冯丽萍笑笑,转移话题:“雨澄她知道我的病情吗?”姜文君摇摇头,嘎声:“可能猜到了一些,还没跟她谈过。 ”
    “我想自己告诉她。”冯丽萍无力地呢喃。姜文君愣了愣,点点头。
    回到家,芦苇沉思着,陷在某种震惊和自责之中,对丈夫说:“她不愧是个会计,以一个会计的精明和细致,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一直以来,我总是戴着有色眼镜在看她,把她想成一个俗气自私的女人,从没试着去了解她……”
    姜文君更是惭愧,说:“我也一样。 ”
    芦苇看着姜文君,感慨万千:“一张借条引发了我们之间的一场战争,可我万万没想到,‘战争’会以冯丽萍躺在癌症病房结束。其实,这一切的起因也是因为她猜到了自己是癌症,她孤注一掷,想要为女儿安排一个更好的未来……”
    感叹也容易忘记时间,俩人说着说着,卓立回来了,芦苇向他说明情况,卓立的脸上不快的情绪闪了出来,等听到自己还要学着收拾屋子时,他立马瞥了一眼姜文君,十分不满。心想,准是这个喜欢给人上课的家伙出的主意。
    雨澄被接到医院,大家各找了个借口出去了,只留她们母女说话。冯丽萍坐在床上输液,雨澄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尽管早做了准备,可亲口告诉女儿自己要死了,冯丽萍依旧是结结巴巴,好容易说完了,雨澄红着眼睛,低着头声音颤抖地问:“你要死了吗 ?”
    冯丽萍含泪肯定地点点头。
    雨澄抓了妈妈的手摇着,慌乱地嚷道:“可他们说乳腺癌能治好……”
    冯丽萍反握住了女儿的手。眼泪啪啪地往下掉:“那是在早期……妈妈已经是第三期了……雨澄,你要记住一点,不管妈妈在不在,妈妈对你的爱永远不会消失,妈妈会一辈子跟随你……”
    雨澄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愤怒无助地咆哮起来:“你故意的!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上医院?为什么瞒着我?你说过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爸爸不要我了,你现在也不要我了,你们都嫌弃我,嫌我胖嫌我学习不好给你们丢脸……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冯丽萍倾身上前,紧紧地搂住女儿:“别这么说,妈妈心都碎了……妈妈怎么会嫌弃你呢?当时妈妈并不能肯定生了什么病……又怕你害怕才没说的,妈妈一直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是弄错了……现在你好好地听妈妈说,妈妈走了之后,你要跟爸爸和芦苇阿姨住……”
    雨澄一声打断妈妈:“我不要跟那个女人住!”冯丽萍抱着女儿,流泪劝她:“你要跟爸爸在一起,你要叫芦苇阿姨妈妈,你们是一家人……”“我永远不会叫她妈妈!如果没有她,爸爸跟妈妈复了婚,妈妈就不会得癌症了!”“傻姑娘,你这么说对阿姨不公平……”没等她说完,雨澄已推开母亲,冲出了病房,冯丽萍心痛欲裂,倒在床上,朝着门的方向喊:“回来,雨澄,回来听妈说……”
    一路跑回家,雨澄把门反锁上,谁也不理。姜母和姜文娟在外面焦急地敲门。“雨澄,开开门,让奶奶进来,奶奶给你做了好吃的……”
    对门外的声音,雨澄充耳不闻,她坐在床上,面前摊开了一本本家庭相册。相册里有许多她和妈妈爸爸的合影,或是单独和妈妈的合影。她哭着,用彩色笔将她身旁的爸爸和妈妈涂掉。她涂得很小心,两人的影像变成了一团团人形,眼泪掉在彩笔涂掉的人形上,却并没有漾开,只是使照片中的人形看出来更加的凹凸不平,更加的怪异……她嘴里喃喃地念叨着:“骗子,都是骗子……”
    风瑟瑟而过,满楼俱动。
    冯丽萍的病越来越重了,可不管大家怎么劝,她就是不同意手术。这天是雨澄开学的日子,冯丽萍在大家的搀扶之下来到学校参加开学仪式,出发前,为了使她的脸色看起来好一些,芦苇精心为她化了妆。看着教室里雨澄的身影,冯丽萍的眼蒙上了一层薄雾,脸上的表情却飞扬了起来:“我能想像咱们女儿有一天坐在大学教室的样子,女大十八变,那时她该减了肥了,长成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一定有很多男同学追她,一个比一个帅,一个比一个聪明能干……”她说着,眼里泪花闪烁,姜文君百感交集地看着前妻,忽然,冯丽萍一个没站稳就要倒下,姜文君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冯丽萍虚汗淋淋,软软地靠在姜文君的手臂上对他说:“别让女儿看到,快送我回医院……”
    冯丽萍的病情不容乐观,姜文君待在医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姜母对芦苇一直持敌对的态度,有她在的时候芦苇也便不多停留,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先把卓立和雨澄的关系维和好。这天中午,她把两个孩子约到肯德基来。可两个孩子却并不领她的情,互相看看,都冷着脸没说话,各吃各的。
    芦苇的目光在两个孩子中间穿梭几次,开口对卓立说:“妹妹刚到新学校,有很多地方还不适应,你这个当哥哥的得多照顾她,雨澄,在学校遇到什么事儿,你可以找哥哥,跟他说说,学习上的事儿也可以问他,他比你可高着两级呢,啊!”雨澄却并不领这个情,发狠地咬了几口汉堡,作为对她的回答。
    芦苇见状,继续对儿子说:“雨澄妈妈在住院,大人都忙,你是哥哥,要主动关心妹妹……”她话音没落,卓立突然盯着雨澄问:“你妈是不是快死了?”雨澄拿汉堡的手停在半空,一嘴的食物,瞪大眼睛盯着他,满是惊慌。
    芦苇也没想到儿子会开口来了这么一句,喝了一声:“卓立。 ”
    卓立却满不在乎,耸了下肩膀笑笑:“当我没问好了。”说完,捏了根薯条悠闲地往嘴里送。雨澄站起身,抓起书包就往外冲。芦苇追了出去,哪还有雨澄的踪影?她心里气极了,回身问儿子:“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这是故意伤害她,你知不知道……”
    不等她说完,卓立一脸无辜地打断:“我是实话实说,她妈妈连手术都放弃了,本来就是在等死嘛,你们不是说她很痛苦吗?其实对她这种癌症晚期来说,早死早解脱,最好是安乐……”
    听着他的话,芦苇更是气得声音都变调了,强压了火气说:“我知道,妈妈最近因为雨澄妈的事儿,可能有点顾不上你了,你心里有气,但是你不能用这种语气谈论一个将死的人,人得有点起码的同情心吧?何况她还是雨澄的妈妈!”
    卓立慢腾腾地站起来说:“她妈妈和我有什么关系?连她都和我没任何关系!”说完背起书包拿了滑板转身走了,只丢来了一句:“我要上学了。 ”
    芦苇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看着儿子越来越远。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