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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一场大风把夏天的酷热连同秋天的凉爽一起刮走了,严寒又一次控制了河西走廊。长城国营农场接受劳教的右派分子再次面临寒冷的威胁,而且有比寒冷更严酷的摧残,那就是饥饿。
    一般说来,短期的饥饿并不可怕,因为除了粮食、蔬菜之外,人还可以从野生动、植物中得到补充。可怕的是长期挨饿,连野生动、植物的潜力全部挖尽之后,并且断绝了一切其他援助,在这种情况下,饥饿才是最可怕的。长城国营农场本来就缺乏野生动、植物,只能依靠家庭援助,而现在,家庭援助也供给不上了,饥饿成了绝望的痛苦。让人白白地饿着等死,请想一想,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人在忍受病痛的折磨时,还可以用止疼药剂进行缓解,而饥饿的痛苦,除了食物,还能再用什么缓解呢?就这样一时一日,一月半载,把人体内的能量一点点消耗殆尽,直到停止呼吸。这种滋味,大概只有忍受的人才有切身体会,别人是难以想象的。
    这些右派分子已经这样苟延残喘了半年,他们每天只靠三两面充饥,也就是说,他们每天只能喝到两碗照得见人影的清汤,当地人叫滚水。蔬菜起初还有一点,九月份以后就没有了。靠邮寄的外援也基本断绝了,他们的亲属也自顾不暇。
    现在几乎全躺倒了。正如看守人员说:“现在放开让他们跑,也跑不出去了。”的确如此,周围几百里全是戈壁,他们饿得走路都没力气了,能往哪儿跑呢?
    有的人连续几天不解一次大便,到解的时候,肛门憋得难受,想解,却又半天解不下来,蹲着活受罪,要是解出一点点来,羊屎蛋一样的粪便上带着血,因为他们长期不见油水。
    有的人知道自己不行了,开始写遗嘱。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死后能把遗骨送回原籍。他们活着不能和亲人在一起,死后能偎依在亲人身边。可悲的是,仅连这点愿望也不能实现,而且许多人直到临死还在请求组织宽耍蝴们的“罪过”!
    他们死后连一副薄板棺材都没有,用他们的被褥一卷,挖个四五尺深的坑埋在沙丘之下。而他们——甚至连同他们的直系亲属——背着右派分子的黑锅直到一九七九年平反。
    进入九、十月份,体质弱的开始死亡,三天两头死去一个,进而一两天死一个,有时一天死两三个。死后同室的人按对待亡灵的规矩给死者换上干净点的衣服,用被褥裹好,偷偷哀悼一番,然后七八个人抬到宿舍后边的沙丘下挖坑埋葬。场部在给死者家属的通知书上一律填写因玻豪亡,从不说饿死。家属接到通知,有的因付不起路费不来,有的因怕受株连不敢来,只在家祭奠一番;有的不顾一切地来了,一看这种惨景,哭得死去活来,想迁尸,但路途遥远无能为力,只得重新就地掩埋。
    十一月份以后,死亡人数迅速增加,掩埋也来不及了,暂时活着的人也没有力气抬。墓地由远到近,墓坑由深到浅。有的人白天看来还不太要紧,晚上睡觉时还在说心里话,可是第二天早晨,睡在旁边的人发现他已经死了,不知道晚上什么时候死的。有的临死前不停地哭喊、呻吟,那口气断不了,惹得旁边的人难受得哭。
    右派分子中有一个名叫汪清泉,是湖北郧县人,四十一岁,劳教前在甘肃省商业厅工作。他爱人是兰州市某小学教师。他被打成右派后怕妻子受牵累,劝妻子和他离婚,妻子坚决不同意。他在长城国营农场劳教时又几次写信劝妻子离婚,向妻子郑重讲明将来的利害关系。妻子给他回信说:“清泉,你太看不起我了!要是我被打成右派,你能这样做吗?况且我们已经有了孩子。再不准你胡思乱想,好好保重身体。我要尽一切力量搭救你,因为你是受冤屈的。你出来以后,就是回家务农,我也跟你一块回去。”
    开始挨饿以来,妻子每过一两个月就去看丈夫一次。她从兰州乘火车到酒泉车站下车,再步行八十多里才能到达农场。妻子每次来都带些各样食品,基本够他添补吃一个多月。而且每次回去时要告诉她下次要来的大体时间。到了下次约好要来的那个时间,丈夫就望眼欲穿地等候着妻子的到来。
    由于路途遥远,妻子到农场以后不能当天返回酒泉市,要在农场住一夜。利用这点时间,妻子缝补一下丈夫的破衣,替他捉内衣的虱子,不嫌他身上脏,晚上和他挤在一个被窝,给他说宽心话,抚慰他受伤的心灵。
    妻子对他越体贴,他心里越难受,他把脸埋在妻子怀里,含泪小声说:“丫子(妻子比他校耗岁,他常这样称呼她。她的学名叫刘丽群),要是世上真的有鬼,人能轮回转世该有多好……”
    妻子理解他的话意,立即打断:“你胡说什么?哪里有鬼!”
    “当然没有。我是说,如果有的话……”
    “不许你再胡说。”妻子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接着给他讲家里的情况,以此转移他的思绪。妻子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丈夫看。照片上有三个人——妻子和两个孩子。
    “你看,孩子快和我一般高了。”妻子勉强露出笑容,“敏哲已经上初二,敏娜上小学五年级了。我上次回去后把你的情况告诉了孩子,孩子难受得哭了。敏哲说:‘咱尽量节省一点,吃孬点没关系,咱怎么说也比爸的日子好过。’布袋里那几个馍圪垯,是孩子在学校节省的。”
    丈夫掂量着妻子带来的一布袋吃食,难为情地说:“你们不要过分节俭,孩子要上学,你要工作。千万不能把你们的身体撂倒!”
    “不会的。你看他俩多精神!”妻子指着照片上的孩子。
    照片上,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穿着新衣服,站在妈妈身前,面带笑容。丈夫看了又看,宽慰地笑了。
    可是他哪里知道,孩子穿的新衣服全是借别人的。妻子每月工资四十多元,既要养活三口人,还要接济丈夫。为了给丈夫节省几斤面粉,她和孩子多半靠菜蔬维持生活。母子三人本着一个心愿,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清泉搭救出来。
    这次回去以后,妻子病倒了,两星期没有上班,工资扣发,学校领导找她谈话,批评她不能和右派分子划清界限。她说:“我思想上和他划清界限,可他是我家的人,生活上我不能不管。”校长指责说:“生活上别人能过,他不能过?你这是诬蔑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耽误教学,影响学生,要是再这样,考虑你受处分!”
    一个半月过去了,到了她和丈夫约定的时间,可她要给丈夫带的东西还没有着落,她又怕学校给她什么处分,她非常为难,但她决定还是要去。为了不让领导发觉,她选定了国庆节职工放假的时候。
    到了妻子要来的日子,王清泉急切地盼望着妻子的到来。他一天不知要往场外的路上望多少次,希望妻子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内。前几次妻子都是准日到达。而这次却迟迟不见妻子到来,他担心妻子在路上发生事故,心里说:“这次来我要说她,叫她以后不要再来了,真叫人担不尽的心。”他又怨恨自己……
    等啊等,总不见妻子到来,他有些失望了。
    以前妻子每次来带的食品他都精打细算,按日食用,即使再饿,也不多吃,这样,当妻子下次来时,总能剩一点,让妻子看见高兴。妻子来时,剩下的这一点他就和妻子共同分享了,他不忍心让妻子空着肚子回去。可现在,他按日存留的那点食品在两天前已经吃完了,而留着和妻子共同分享的半碗炒面总舍不得吃。因为他相信妻子会来。当他饿得不能忍受的时候,就用三个指头撮吃一口。这样又过了几天,妻子还是没有来。到了第十天,他感到自己不行了(他曾患过肾炎,体质一直不好,要不是妻子尽力扶持,说不定他早已离世了)。到了晚上,他对旁边的难友说:“我等不住我的妻子了,这点炒面留着,要是我妻子来了,就说这是我留给她的。过些日子要是她还不来,你就把这点炒面吃了。我死后,你看着把我埋好一点,不要让我妻子伤心。”当天夜里,他就停止了呼吸。
    偏偏第二天,他的妻子就赶到了。她带来的杂面馍馍和炒面,还有冬天加添的衣服——这一切,她丈夫再也用不着了。在丈夫遗体前,妻子哭得死去活来,喊道:“清泉,我对不起你啊……我……我只晚来了一天啊……”
    十一月中旬,已经有二百多人因饥饿死去。原来每个宿舍人挤得满满的,现在却空了许多铺位。为了抵御冬天的严寒,把剩下的人集中在一起,有的宿舍空下了。
    这时,史国锐还活着。自从那次自杀未遂,他生活的勇气反而更大了。他不像别人,有亲人的尽力资助,他是孤身一人。正如前边所交代的,他没有一个亲人经常写信鼓励他,给他寄维持生命的食品。他的弟弟国强来过几封信,寄过两次钱和粮票,以后就再没有消息了。按说,他是最匮乏、最孤独的,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比一般难友看起来还略好一些。也许是他的体质比别人好,对这恶劣的生活环境有极强的适应能力;也可能是他性格开朗,在极艰苦的生活中,能不断地调整自己;或者说他把一切都想开了,觉得无所谓,没有任何精神负担;也许是由于别人所不知道的其他原因。总之,他还活着,而且干着一件十分有意思的工作——为死者写墓碑。那些可怜的亡灵墓前立一块巴掌大的青砖,上边用毛笔小楷写着本人的姓名、年龄和籍贯。由于史国锐写一手好字,管教领导便叫他干这件事情。不知道这是对他的器重还是惩罚。当别人躺在铺上保存着体内仅有的一点能量时,他还要劳动,而饭食方面对他没有任何优待。他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挨着时日,真是度日如年啊!
    有时他想,反正过一天就离尽头少一天,要是忽然出现什么奇迹,也许能活着出去。这是他最乐观的想法。
    国庆前夕,他们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听说国家要在国庆前后进行大赦。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就有了生还的希望。
    国庆后的一天,集合他们开会,听说要向他们传达一份中央文件。个个都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到了。
    不错,真的是向他们传达了中央文件,文件内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的特赦令。特赦对象是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和部分国民党在押战犯,与他们毫无相干。他们的希望再一次破灭了。
    国锐依旧干着他原来的工作。当他面前的一码青砖在不断地减少,一个个死亡者的姓名在他手下经过时,他生还的希望也在逐渐泯灭。不过,人和别的动物一样,都有一种求生的本能,除非是出现意外的情况,如无法承受的精神痛苦,或本人意识到没有必要活下去而自寻无常之外,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哪怕临死前的一分钟,他都要与死神搏斗。这也可以作为对史国锐为什么还一天天活着的一种解释。
    可是进入十一月下旬,史国锐感觉自己一时不如一时了。他又拼命挣扎了两三天。第四天上午,他忽然觉得有一种轻松感,像要解脱似的。他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可能是死期到了。他便用青砖也为自己写了一块墓碑,上面只写了自己的姓名。
    这天晚上,他旁边的人听见史国锐痛苦地呻唤了一夜,他们听着也心如针扎。第二天早晨,没等上喝那一碗“滚水”,史国锐就离开了人世。
    从先一天下午到这天早晨,共有五人去世。有两个先天晚上就埋了。可是到这天下午,史国锐和另外两个还没有埋,用各自的被褥裹着,放在宿舍外边,因为活着的人实在没有力气抬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这三具尸体还没有埋。喝过下午的一次“滚水”以后,看守人员来喊叫:“把这三具尸体赶快埋掉!”
    恰在这时,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头上裹着一块蓝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身穿棉衣棉裤,肩膀、胸前、膝盖都缀着补丁,腕上挎一个大布袋,布袋颜色鲜艳得如同姑娘结婚的陪嫁品。这个女人的出现使大家非常惊异,连要抬死人的人也站着不动了。远处的人也三三两两一摇一晃朝这边走来,各人都在想,是不是自己的亲人来了?
    这女人把捂着嘴的头巾解开,正要问话,却被她眼前躺着的一具尸体怔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具尸体,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反复看了几遍,突然扑在死者身上大哭起来。旁边的人呆站着摸不着头脑。哭了将近十分钟以后才有人将她拉起来,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这女人摇头,说:“就是他。”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看守人员问。
    “史……史国锐。”
    这时,众人才明白过来。可是,和史国锐住在一个宿舍的人又感到奇怪:史国锐曾说他没有亲人,他爱人已经离婚走了。这女人究竟是谁?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看守人员问。
    她好像难以启齿。看守人员等得不耐烦了,又问:“他是你丈夫?”
    女人摇头。
    “兄弟?”
    她还是摇头。
    “你和他总有一定的关系。”
    “不,非亲非故。”
    旁边的人一个个惊愕地注视着这个衣着褴褛的农村妇女,听她言谈,又不像一个没有文化的人。
    这时,王枫端着一碗“滚水”艰难地向这边走来,他边走边喝。他的身体也虚弱透了,为了喝一碗比别人稠一点的清汤,他每次开饭总去得最迟,因为锅底毕竟稠一点。
    他到了众人面前,听了旁边人的一些介绍,朝着女人脸上瞅了又瞅,便分开众人,走到女人跟前,说:“你是不是竹梅?”
    女人一惊,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国锐曾对我谈过你,因此我才敢这样问,没想到还问对了。要不嫌,你先把这半碗汤喝了。”说着,把碗递到竹梅眼前。
    竹梅忙用手捧住,但没有接,连声说:“你快喝,饭冷了。”
    “你要是早到一两天就好了。”王枫十分惋惜地说。他把竹梅叫到一边,向她谈了国锐的有关情况。竹梅一边听一边擦眼泪,哽咽着说:“我不生他的气,我只为他伤心,他……他太可怜了……”
    竹梅从灶房要了点热水,给国锐洗了手脸,把带来的一件新衣服给他套上,整了整容,把他一直送到墓地。
    原来竹梅是从国强口中得知国锐的情况才匆忙赶到这里的。她想,要是国强早告诉她一两天,说不定能把国锐搭救到世上。世上的事情好像冥冥之中总是预先安排好了似的。
    当天已经不能返回酒泉市,竹梅在伙房蹲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冒着严寒离开了长城国营农场。临行前,她把所带的干粮给自己留了一点路上食用,剩下的给了王枫,祝愿他能活着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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