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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全村社员都眼巴巴等着夏收结束以后,口粮标准能提高一点,以便从难挨的饥饿中喘一口气。
    地里的麦子收倒了。
    场上的麦子打完了。
    粮食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去了。
    社员的口粮却一点也没增加。人们怀着失望的心情,仍然靠野菜和树叶充饥。夏天不管怎么说,野草、树叶、糠皮还有,冬天可怎么过呢?有人开始为冬天准备救命“粮”。一家带头,百家看样儿,家家门前、房顶、场院都晒满了野菜和树叶。田野像遭了蝗虫一般,看不到多少绿色。白杨、柳树、榆树上的叶子不见了,这种荒败的景象实在残忍。
    然而,史家庄“全国卫生模范村”的红旗依然在迎风飘扬,全国各地的参观团照样前来参观。各种颜色和型号的小车不时从整齐干净的村道上驶过,三三两两停在大队部门前。于顺虎照样以全村最高领导的身份接待参观团。
    每当参观团到来,为了应付场面,各队食堂要另作点花样饭,让参观团知道史家庄社员的生活水平依然很高。参观团走后,那些花样饭全让干部和炊事员吃了,吃不完就端回家去让全家人吃。
    参观团中有穿红着绿的少数民族代表,他们奇特的民族服装和古怪的语言引逗着一伙面黄肌瘦的娃娃跟在屁股后边看,于顺虎怕扫兴,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轰远。每轰走一次,那些不懂事的娃娃们又悄悄地从后边跟上来。于顺虎气得没有办法,在一次社员大会上说:“以后参观团再来,谁要是把自己的娃娃不管好,让他满村乱跑,我就腾你大人的皮!”
    使于顺虎更为气恼的还是家家门前晾晒的野菜树叶,这实在大煞风景。参观团不知道那些东西是干啥用的,问于顺虎,于顺虎回答得十分巧妙,说:“我们全村大力发展养猪事业,这全是猪饲料。”参观团十分赞赏,连连点头。
    一天下午,五六辆小轿车停在大队部门前,干部们忙着应酬参观团。
    自从放暑假以后,十一岁的小刚就开始给生产队放牛。这天下午,他把牛栓在饲养室,一看太阳,火辣辣的还悬在半天空,他肚子饿得发烧,心里说这怎么能挨到天黑#蝴踌躇再三,只得到外婆家去喝菜汤。
    一提起放牛和喝菜汤,小刚心里就难受。
    放暑假第二天,小刚饿着肚子呆在家里,好不容易听见食堂开饭的钟声,就赶快去食堂领饭。刚进食堂,就撞见于顺虎。于顺虎开口就问小刚:“你干活去了吗?”
    小刚说:“没有。”
    “没有,你吃什么饭?”
    小刚没好气地说:“没干活吃饭的人不只我一个。”言下之意说,“你没干活,还不照样吃饭!”
    这时,队长于克敏正好进了食堂,于顺虎指着小刚对于克敏说:“你要让他干活,不能叫他吃闲饭。”
    于克敏瞅着小刚,心里说:“这么小的娃,能干啥活?”想了想说,“队里有一头牛,你去放,行不行?”
    小刚想:“放牛有什么难的,谁不会放牛?”就满口答应了。
    这样,小刚就天天饿着肚子给生产队放牛。
    外婆看小刚越来越瘦,生怕把他饿坏了,就让小刚每天去她家喝一碗菜汤。当时小刚的舅舅一家都是居民户口,吃商品粮,住在县城。只有善正和小刚外婆是农业户口,在生产队大食堂领饭吃。为了照顾小刚,外婆把善正打发到县城,善正的一份口粮让给了小刚。食堂的口粮标准是大人每天四两,小孩每天二两。每天喝两顿菜汤,大人每顿喝两碗,小孩只能喝一碗。说实在的,把善正和外婆两人的菜汤全让外婆喝,外婆也喝不饱。可是为了救小刚的命,外婆自己忍着饥饿,让小刚每天喝一碗菜汤。她把从食堂领来的菜汤剩一碗,倒在砂锅里,放在炕头的炉子上,一到下午,她就坐在炕头等小刚,一见小刚从门外进来,就急忙下炕,在砂锅下边放一把柴火,把菜汤温热,看着小刚喝了,她心里才高兴。要是一天不见小刚,她心就不踏实。小刚实在不好意思到外婆家去,每当他端起碗喝菜汤时,眼泪就往碗里滴。“外婆啊外婆,两个人的菜汤也不够你一个人喝呀,可你硬要摘出一份来让我喝。你这样爱我,我怎么报答你啊!”
    那猪食一样的菜汤喝在口里是多么香啊!菜汤喝完了,肚子喝胀了,小刚怀着一种满足而又惭愧的心情离开外婆家。在回去的路上,他总是这样想“明天我再不去了,我实在对不起外婆。”可是,到了第二天下午,他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又只好去。进外婆家门时,他脸上发烧,心里难受。可外婆一看见他,总是那么高兴,说:“我的刚刚来了!”就下炕给他热菜汤。温热了,她看着小刚喝,心里觉得比她自己喝还舒服。尽管这样,小刚还是不好去。有一天,他硬忍着饿没有去,外婆坐在炕头等了他一个下午,实在等不着,她自己才喝了。过了一天,他饿得受不了,就又去了。外婆一见面就训他,问他先一天为什么不来?外婆怕小刚出了什么事情,一夜没睡好觉。以后,小刚照例每天下午去外婆家喝菜汤。
    这天下午,小刚正沿着渠边小路朝外婆家走,肚子饿得难受,想着喝菜汤的滋味,也想着将来怎么给外婆补心:“外婆,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报答您的恩情。”他又担心外婆活不到他长大,心里痛苦,于是向天祈求,请老天爷保佑外婆将来享他的福。
    田野静得很,看不见一个人。路两边都是玉米地,玉米棒子长粗了,紫红色的缨须已经干了,外皮却还是鲜绿色。现在扳下来煮着吃,不老不嫩正可口。他想起小时候玉石镇街上有卖玉米棒子的,一角钱一个,外皮剥掉,里边的籽粒金黄金黄,冒着热气,味道可香了。他越想越馋,眼前的玉米棒子是那么充满诱惑力,他伸手要掰,一想到是偷窃,手又缩了回去。但他又想:“生产队那些干部天天在食堂放开肚皮吃,他们吃谁的?还不是剥削社员!这块地也有我的一份,我为啥不敢扳?这不算偷。我扳几个让外婆煮熟,外婆吃,我也吃。
    他钻进玉米地里,拣大的扳了两个,别在裤腰里,刚钻出玉米地,只见民兵营长黑球背着枪站在他面前。他大吃一惊,心咚咚直跳,要跑已经来不及了。
    “你钻进玉米地干什么去了?”黑球盯着他问。
    “我解手去了。”可他的袖口上沾着玉米须。
    “我不信,你过来!”小刚强装硬汉,走到黑球跟前。
    黑球一把撕开他的衣襟,两个玉米棒子全露在外边。黑球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狞笑。他把小刚全身搜了一遍,连裤腿袖筒都搜了,没再搜出什么来。
    “你偷了几次?老实说!”
    “就只这一次。黑球叔,你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
    “饶你?说得好听。我专门看守这两块地的玉米,好多玉米棒子不见了,成了光杆,原来都是你偷了!”
    “黑球叔,我真的再没偷过,就这一次。求你把我放了吧,我再不敢偷了。”小刚跪在地上不住地乞求。
    “我现在抓住你,你说是第一次。我明天抓住你,你还会说是第一次——走!”黑球用枪托在小刚屁股上捅了一下。小刚疼得哎呀一声,用手捂住屁股蛋儿,怀里的两个玉米棒子全掉在地上了。
    “给我捡起来!”
    小刚连忙捡起玉米棒子,送到黑球手里。黑球把玉米棒子剥开,用皮把两个棒子拴在一起,挂在小刚的脖子上,又用枪托在小刚屁股上捅了一下,小刚噗通倒在地上,疼得大声哭喊。r />    “再哭我揍死你。起来!”
    小刚吓得不敢再哭,赶紧站起。
    “走!”
    “往哪里去?”小刚两腿打颤,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往大队部走。”黑球把掉在地上的玉米棒子重新挂在小刚脖子上。
    小刚像个囚犯,走在前头,黑球背着枪跟在后边,显得得意洋洋。往日,黑球从地里回去,总要扳几个玉米棒子提在手里,见人就说是从小偷手里夺来的。然后把玉米棒子提到食堂,赠送给那几个做饭的婆娘解馋,他自己也就在食堂放开肚皮撑。一来二去,便和那几个婆娘混得火热。这次,他是要真正表一表自己的功了。
    小刚被带到大队部。这时,参观团已经走了,大队干部都在这里,美其名曰开会,其实是大会餐。他们吃的是给参观团做的饭,参观团没有吃,看了看就走了。他们便大得口福。黑球押着小刚进去时,他们已经吃过了,个个满嘴油腻,有的用手背擦嘴,有的耍酒疯,手舞足蹈,有的喝得颠三倒四,眼珠通红,在墙边呕吐。
    黑球把小刚带到众人面前,说:“这狗东西偷了生产队的玉米,我当场抓住,你们看怎么处理?”
    小刚吓得缩成一团,不敢抬头,两个作为赃证的玉米棒子还挂在脖子上。
    大队会计周怀松把黑球叫到一边说:“把他带到你们食堂后院,好好教训教训。”
    黑球过来对小刚说:“往出走!”
    出了大队部,小刚不知该往哪里走,由于害怕,大脑也不听使唤,他想:“是不是要把我拉出去枪毙?”他只好顺达路直往村外走。
    小刚走在最前边,黑球背着枪跟在后边,**个干部也都跟着。
    正走着,小刚后脑挨了一巴掌,打得差点儿跌倒,只听后边喊:“往哪走?”小刚才知道自己走错了,急忙转弯。
    正走着,屁股又挨了一脚。小刚身子向前一倾,趴在地上,鼻子、嘴都碰破了,鲜血直流。“这狗崽子还装死!”被一把揪起来。小刚才知道又走错了,应该向右拐。
    就这样,从大队部到第八生产队食堂拐了**个弯,小刚挨了**下打。
    小刚被带到一个大院,这里就是第八生产队食堂,小刚每天在这里领饭。这也是小刚家的老院,可现在小刚眼前金星乱飞,头嗡嗡直响,他看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小刚被拖到后院一棵桑树下,他缓了缓,头脑才清醒过来,知道他在他家后院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小刚眼前出现许多狰狞可怕的人影,不停地围着他转。
    前院里,周怀松和黑球一伙在商量怎么处置小刚。周怀松说:“咱还是采取吃流水席的办法,一个一个去,不要一哄而上,要是都上去,几下打死了,晚上开批斗会就没有活靶子了。”大家同意周怀松的意见。
    小刚坐在地上,惊恐万状,他不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他偷的两个玉米棒子摆在眼前,他越发害怕。墙外夹道里有熙熙攘攘说话的声音声,似乎在为这件事发议论。
    那些干部轮流到后院来处置小刚。有的怒目圆睁,一到跟前就脚踢拳打,打得小刚连哭叫的声音都没有了,才转身离去。过一会儿,下一个又来。有的到小刚跟前并不先动手,而是装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拿起眼前的一根玉米棒子,送到小刚嘴边,说:“吃吧,怎么不吃?偷来就是为吃的嘛。”小刚明知道是耍弄他,不敢张口。那人突然脸色一变,用玉米棒子在小刚头上狠敲,打断一根,扔掉,那另一个再打,直到把两根玉米棒子打成几截,才解恨地离去……就这样,**个人轮流打遍,天已经快黑了,小刚靠着桑树,昏死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小刚醒过来,听见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哭声,他想,是不是妈妈回来了?妈,你千万不要回来!你一回来,连你的命也保不住了。
    哭声渐渐远去,他又听见许多人在说话,他想:“是不是他们在商量怎么处死我?”
    这时,巷道里有许多人在议论这件事。社员对干部的这种行为非常气愤,各自表达着自己的不平:
    “他们在食堂吃饭不定量,往死的撑。那么小的娃,掰了两个玉米,就这样整治,真没有一点人性!”
    “要是打死了,竹梅回来,看你给人家怎么交代?”
    …… ……
    小刚的同学三蛋来到后院,一看把小刚打得这么惨,心里不忍。这院子有一道小门通外边夹道,门从外边关着。三蛋灵机一动,他从前边院子出去,在夹道把后院小门打开。
    小刚在昏迷中听见有人小声喊:“小刚,快跑!”他睁眼一看,通往夹道的门开着。他蓦地反应过来,鼓起全身力气,拔腿就跑。夹道里站着的人都给小刚加油,说:“快跑!快跑!”
    后来小刚回忆当时的情景,他不理解当时他会有那么大的劲。他一口气跑出村外,钻进一块高粱地,扑通一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刚的外婆坐在炕边,焦急地望着门外,等小刚来喝汤,天快黑了,却还不见小刚的影子。她不安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这娃今日又不来了,该不会出什么事情?是不是又不好意思来?……”她正这么念叨着,忽然一个孩子跑进来,她以为是小刚,正要下炕抓柴笼火,可定睛一看不是小刚。
    “你是谁?”小刚外婆盯着她面前的孩子。
    “我是进喜。婆婆,你小刚快叫人打死了!”
    “啊!”小刚外婆大吃一惊,腿也软了,忙从门背后拿过拐棍就往出走。刚出门,昏天黑地绊了一跤,进喜连忙扶起。
    小刚外婆迈着小脚,拄着拐棍,在进喜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行走在玉石镇通往史家庄的河湾石子小路上……
    不知什么时候,小刚从高粱地里醒来,睁眼一看,满天星斗,浑身冰凉,衣服叫露水打湿了,肚子饿得猫抓。地里长着没有成熟的高粱大豆,可以充一下饥,可他再也不敢摸了。他头、腿、腰、屁股没有一处不疼,想站,站不起来。蟋蟀在他身边叫着,仿佛在安慰他,可他越发伤心。夜凉浸浸的,他蜷伏在大豆叶子下,浑身发冷,白天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他难受得哭起来……
    “妈妈,你在哪里?你把我忘了吗?我快要死了……”他头脑嗡嗡地响,像在敲锣打鼓。
    “小刚——小刚!”
    他听见有人叫他,一声远,一声近,他想答应,可又不敢,他怕人来捉他。
    “小刚——”
    “小刚——”
    小刚仔细分辨,好像是叔叔国强和进喜的声音。他还听见有人在哭,像是外婆。
    “外婆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声音由远而近,在他身边回响,他才确信无疑。
    “婆——”他哭叫了一声,用尽全力,想站起来,两手抓住高粱杆,刚一站起,支持不住,又坐在地上了。
    外婆、国强叔、进喜闻声来到小刚身边。小刚抱住外婆失声痛哭,外婆也哭。
    国强和进喜把小刚扶起,小刚走不动,两人只好把小刚换着背送到外婆家。
    小刚半个多月不能下炕,整天睡觉,昏迷不醒,大便失禁,夜里常常哭醒,喊叫说有人打他。外婆端屎端尿,求医问神,为小刚劳尽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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