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国锐其实没有死。他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两下,立即感到一种钻心的剧疼,眼看着鲜血流出,断定必死无疑。这时,他却有点后悔,两手打颤,再无力划第三下,刀片也扔掉了,双手紧紧地攥着两把沙土,咬紧牙关,直挺挺地躺着等死——死啊,你快点降临,让我少受点疼痛……
没想到他仅割断了几条细血管,食道、气管虽然损伤,但没有切入里层,只觉得伤口剧疼难忍,但死神迟迟不见降临,他只是疼得不断呻吟。
副场长冯国庆去上厕所,隐约听见有“哎呀,哎呀”的喘息声,他循声来到史国锐的“避风港湾”,一看情状,大吃一惊,满脸血糊糊的认不清是谁,下意识的从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他妈的,这是干什么?”
冯国庆回去叫了几个人,把史国锐抬到医务室。医务室工作的也多是被管教的右派分子,其中有原兰州大学校长陈时伟。兔死狐悲,同病相怜,赶快给史国锐敷了些消炎药,用纱布把伤口包扎好。史国锐在医务室躺了六七天,服了些抗生素、维生素之类的药物,灶上的厨师也稍微对他照顾了一点,每次舀饭多添半勺。这样过了半个多月,伤口就长住了。算他白受了一次疼痛。
这样一来,史国锐的名声传遍了长城国营农场——别人求生不得,他却自寻短见!在消息闭塞的劳教人员中便成了特大新闻,到处传播。可是,关于她自杀的原因,除了王枫,再无人知晓。王枫怕他再干这种傻事,有一次在无人处对他开导了一番。
“为一个臭女人自杀,值得吗?你真不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王枫第一句话就毫不客气地对他斥责。
“你不知道,我当时气得实在无法可想。我不只是生她的气,主要还是生我自己的气,我干了一桩非常糊涂的事情,叫人悔之不及!”
“谁一辈子不走错路不干错事?在这种事上,走错路的人就更多了。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再不要自己折磨自己。世界上的路都可以返回,只有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人只能在以后的道路中矫正自己,弥补以前的过失,使以后的路走的更稳当一些。不必灰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国锐长叹一声,无意中捡起一粒石子,抛出去,说:“不,我觉得我完了。”
“不能那么悲观#涵也不能断定自己的将来,绝处逢生是常有的事。现在问题是我们能不能从这里活着出去。”
“或许你可以。我是走不出去,我也不想出去。”
“你的前妻现在还在吗?”
“在。日子也很难过。”
“她改嫁了没有?”
“没有。她独身养活着孩子,日子过得十分艰难,详细情况我不了解。”
“既然没有改嫁,这说明人家对你还是有感情。要不,早就改嫁了。”
国锐“嘿”地一声冷笑,说“我让她伤透了心,她能对我有什么感情?”
“不,说不定还在等你。”
“哈哈,等我?要说等,就是等着看我的笑声。”
“不会的。我虽然没有见过她,但从你的谈话中,我知道她是一个有良心有骨气的女人。”
国锐猛一振作:“看样子你比我还了解她。”
“也许是。人常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也许是这样。”
“因此我对你说,要振作精神,坚强地活下去。将来回去以后,向人家赔个不是,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干了一件昧良心的事情,用自己的真情把妻子赎回来,再好好干你的工作,还不是浑浑全全一家人!管她张灵芝去嫁给谁。”
史国锐没有表示看法,但他承认王枫的话有一定道理。就目前看来,这是最好的结局。
在往回走的路上,史国锐叹息说:“没想到我受了一次爱情的欺骗。”
“不,是你欺骗了爱情。”王枫说。
史国锐问王枫:“那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
王枫幽默地一笑,说:“你是知识渊博的大学生,怎么向我一个小小的初中生讨教这么深奥的问题?这是哲学家和心理学家所研究的课题,我怎敢擅发议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王枫又说:“要我说,我的确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就我个人的体会说,爱情,就是说,在你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根据你自己的条件,可以尽量找你称心如意的爱人——我说的‘尽量’也不是绝对的,因为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可是一旦结了婚,特别是已经有了子女,就不能再朝三暮四了。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多的是,你能爱得完吗?爱情是严肃的事情,也是一辈子的事情,是多方面因素的组合,不仅仅是人的外貌。可是有的人把美色看得高于一切,一遇见美人,就控制不住自己,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最后却连一个也没有。是的,感情是爱情的基础,夫妻有感情,才能在一起过日子。但是感情也有它的不稳定因素,感情应该受道德支配才能稳固,没有道德的感情是朝秦暮楚的感情,折腾到最后,必然吃亏。同时,爱情又是双方面的,既要考虑自己,又要考虑对方,不能只顾自己。真正的爱情是能经得住时间考验的,是纯洁高尚的,它珍藏在心底,而不是成天吊在嘴上。玩弄爱情的人终必遭到爱情的报应。”
“你这完全是针对我说的。”国锐不无羞愧地说。
“是你叫我说的嘛。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从那以后,国锐的精神状态好一些了,与饥饿作斗争的信心也增强了。
弟弟国强给他寄过两次粮票和钱。时隔好久,他再未收到国强的信,他写信后也未见回信。他失望了,并有些为弟弟担忧,因为弟弟过的是流浪生活,没有安全保障。
由于全国性的浮夸风和弃农炼铁,全国农业大受亏损,到了五九年下半年,饥荒已波及全国大部分省市,因此,在长城国营农场劳教的右派分子的家庭援助越来越接济不上了,而他们本人的口粮标准却比以前更低得可怜。按常规讲,农场就是生产粮食的,应该给国家上缴粮食才行,可他们不但没有上缴粮食,反而要吃国家的救济粮,这道理似乎讲不通。至于他们的实际情况,有谁敢向上级如实反映呢?有谁能关心他们呢?
饥饿,更加严重的饥饿威胁着他们的生命。
由于严重的饥荒,农场的管理有些松弛了,确有个别右派分子冒着生命危险逃跑了。
由于饥荒,人的道德发生危机,偷窃行为在他们中间时有发生,家庭寄来的钱、粮票、食品有丢失现象。一个青年右派分子饿得无法忍受,偷吃了仓库的谷物。因一下吃得太多,谷物在胃里遇水膨胀,肠胃承受不了,被活活撑死。连炊事员也丧失德行,有的病号不能下床,场领导让炊事员给他们送饭,李京芳亲眼看见一个炊事员正给病号舀饭时,看见汤里有一块胡萝卜,便用手拣出来,塞进自己嘴里。人饿得失去理智,个别病号不能在外边解手,宿舍没有马桶,就解在自己的饭盒里。送饭的炊事员明明看见饭盒里有粪便,倒掉后也不洗,就将汤盛在里面,病号照常喝了。“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重礼仪。”古人的话一点也没有说错。
由于饥荒,酒泉的老百姓,家里有点陈粮的,便来到长城国营农场,想在这些右派分子身上发点洋财,用他们的一点点粮食面粉,换取这些右派分子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
史国锐值钱的东西,只是一块罗马表。这块表多年没有离身,在他内心最痛苦、最孤单的黑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便看看这块心爱的手表,那带有夜光的指针,还和他平步青云时一样,在稳健地节节移动。那节奏响亮的嚓嚓声,仿佛在安慰他,鼓励他:“要活!要活!……”他求生的勇气和毅力便油然而生。他戴着这块表走进劳教农场,也想戴着它走出这鬼门关,重新回到工作岗位——这是他以前的夙愿。可现在,这个愿望他感到难以实现了。他再三犹豫之后,终于走到一个背着半袋玉米面的老者面前。
“老人家,你看我这块表能换多少面?”他强忍着内心的痛苦,把表从手腕上退下来。
老者把表拿在手里看了看,又还给他,说:“三斤。”那口气分明表示他不稀罕这块表。
“再不能添一点儿吗?”他强壮笑脸说。
老者略微筹思了一下,伸出五个干柴棒一样的指头。
“五斤?这太少了吧!干脆十斤。十斤!”他把表往老者手里塞。老者摇手不接,还把他的面袋移了个地方。
他蹲在原地思考了半天,凑过去又和老者攀商。他从十斤降到九斤,从九斤降到八斤、七斤,最后降到六斤,而老者却连一两也不添。为了活命,他只好忍痛割爱。
他用帽壳把五斤玉米面端到宿舍,躺在铺上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