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中午,骄阳似火,烘烤着发烫的戈壁,地面气温已升到四十度。有人说,夏天这里最热的时候,把鸡蛋埋在沙中,不用半个小时就可以烘熟。右派分子饿着肚子累死累活在沙地里种的莜麦、玉米连一苗都没出土,有的顶了个芽,没露出地面就死掉了,有的没有生芽,种子也烘干了。右派分子们饿得没办法的时候,便用手扒开沙土,一粒一粒寻捡那已经干死了的种子压饥。他们栽种的白杨和柳树浇过一两次水,到夏天照样干死了。一眼望去,看不见一棵纳凉的绿树,零零星星紧贴在沙上的骆驼草叶子也干枯了,划根火柴可以点燃。这里的炎热和内地不一样,内地的夏天是一种水汽饱满的闷热,如在蒸笼中一般。而这里是一种干辣辣的燥热。再热,人身上没汗,汗一出马上就蒸发了。热得人皮肤快要裂开,口干舌燥,喉咙像着了火一般,只想找一点湿润的地方将身子贴在上面喘喘气,哪怕厕所也行,可是厕所里也没有湿气,尿也蒸发了。
只有忍耐,再忍耐。其实,说到底,死,也是一种永久的忍耐。
全体人员——包括看守人员——这时全都躲在房子或帐篷里不敢出来,人一看见外边的阳光就害怕。右派分子们饿着肚子,光着身子,直挺挺地躺在铺上,等这一天中最热的一段时间过去。只有史国锐的铺空着——他到哪儿去了呢?
此时此刻,他正独自一人坐在他躲避众人的“避风港湾”,背靠着沙壁,手里攥着那份陆云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的离婚判决书,不时地用头撞击着沙壁,发出低沉而无力的呻吟。这个“避风港湾”正刮着十二级台风,无情的巨浪震撼、打击着这个形容枯槁,年龄只有三十多岁的年轻汉子,这打击实在太残酷了。他曾对张灵芝朝最坏的方面想过,但还没有考虑到这一步。他曾天真地想,如果他实在没有出路,为了不连累张灵芝,由他提出离婚,张灵芝心里一定很难受,不忍心跟他分离,因为他们朝夕相处,也算恩恩爱爱过了五六年。没想到她竟来得这么干脆,这么突然,这么无情!可见,世上心肠最软的是女人,心肠最硬最残酷的仍然是女人。
这个苦果他实在咽不下去。他回忆起和张灵芝在一起的朝朝暮暮,感到痛苦,感到恶心,觉得那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和讽刺。他想把胸中的苦水吐出来,吐啊吐,从他干瘪的腹中吐出来的竟是自己的胆汁。这一口胆汁吐出来,他全身无力,昏迷了过去……他再次醒过来时,脑子里似乎有些镇静。当他再向纵深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才发现应该恨恶的不是张灵芝而是自己。与其说是张灵芝毁了他,不如说是他自己毁了自己。不但毁了自己,而且毁了自己的家庭。这只能是自作自受,还能怨恨谁呢?
在当时情况下,就全国而言,男人被革职劳改,女人改嫁的不知有多少。而史国锐在这个问题上的特殊性,在于他的这场悲剧自始至终是他自己导演的,他既是导演又是主演。现在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感到已经太晚了。
他悔恨至极,痛不欲生。
他在沙窝里躺了近一个钟头。太阳逐渐向西偏移,他身边的阴凉越来越少,时辰可能是下午一点多,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喉咙发干,心胸难受,神态有些昏迷。他想来想去,既想不出一个发泄悲愤的通道,也看不见未来的前途。他犹如困兽被罩在无情的网里,网在逐渐收缩,他竭力挣扎也逃不出去,只有等死。
对,死是最好的解脱,他早已做好准备。他先把那张揉皱的纸划根火柴点燃,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被风吹走,然后下了最大的狠心,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包装的薄薄的剃须刀片,将包装纸打开——这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物件,用它剃须,已经很钝了,但用来割肉,却还相当锋利——他定睛看了一眼,再顾不得多想,用拇指和食指紧紧夹住刀片的上半部,仰起头,在喉结上部用力一划,再用力一划——血,黑红的血,泉眼一般向外喷涌,染红了手指,染红了沙地……就在这时,一列由哈密开往郑州的列车正徐徐驶出陆云车站。车厢中,张灵芝和许德胜面对面坐在挨窗的座位上,神情自若,面带笑容。他们面前的茶几上立着一瓶刚启开的红葡萄酒和几块面包,许德胜粗壮的身体挤在茶几和座位之间显得有些不自在,他用手帕一下再一下地擦着从闪着油光的胖脸上渗出来的汗珠,并将衬衣纽扣解开,露出突起的胸膛。张灵芝穿着天蓝色窄裤,白底红花上衣,波浪形的短发有一束自然地拂着额角,面目清秀,柳眉微挑。旁边饿腹空空的旅客不时以妒羡的目光瞥一下这一胖一瘦的情侣。
列车在连续加速,隧道一个接一个的闪过。
许德胜将葡萄酒斟在两只玻璃小杯中,和张灵芝一人一口对饮。饮过几口,许德胜又从网兜里拿出一只用纸包了几层的烧鸡,这是上车前在车站上讨价还价之后用二十元钱买的。由于口粮紧张,吃食非常昂贵,一般人是拿不出这么多钱买的。张灵芝从鸡胸脯上撕下一块精肉,填在老许的嘴里,接着又撕下一点,沾在自己嘴唇上,细细地品着味儿。旁边的旅客闻着香味,直流口水。
头顶的行李架上,放着他们的两只棕色大皮箱,其他行李另外托运。看来这不是外出旅行,而是搬家。
经陆云人民医院诊断,许德胜的妻子患肝硬化已到晚期,食道连续几次出血,饮食不进,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月就去世了。
在许德胜妻子住院期间,张灵芝多次到许德胜家去,有时便在许家过夜。许家住军分区大院,军分区领导察觉,对许提出严厉批评。可是人往往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许不但不觉悟,反而与张来往更密。军分区领导查知张灵芝家庭及个人历史,认为许不宜在部队工作,决定将许调离部队。许一到地方单位便把张灵芝缠得更紧。
许德胜的妻子一去世,许就提出要和张灵芝结婚。在许德胜的撺掇下,张灵芝向法院提出离婚起诉。法院鉴于史国锐属国家管教的右派分子,就按张灵芝的单方意愿判决了。张灵芝和许德胜草草办了结婚手续,许又嫌在陆云地方单位工作不便,就通过私人关系调到郑州市糖业烟酒公司财务室工作,张灵芝也同时调往,和许在同一单位。许本是郑州郊区人,许的孩子已提前回到郑州。许又提出不愿带史国锐的孩子涛涛,张灵芝只好把涛涛暂寄放在娘家。当时她娘家口粮已十分紧张,她父亲饿倒在炕上,上厕所也要人搀扶,哪有涛涛的饭吃?无奈娘家又把涛涛送到史国锐家,由史国锐的母亲抚养。
列车一过宝鸡,正是下午三点多钟。车厢内空气十分闷热,尽管车窗打开,但关中平原的高温气浪不断涌进车厢。茶几上的葡萄酒和烧鸡早已喝光吃尽,张灵芝和许德胜又说了一会儿话,灵芝就很有些倦意了,便伏在茶几上朦胧睡去。许也靠着座背打瞌睡……
列车正在行进中,张灵芝忽然从梦中惊醒,满脸虚汗,大声喊叫:“救我!救我!”
许德胜也醒了,忙问:“灵芝,你怎么了?”
灵芝用手帕揩着脸上的汗水,惊慌地说:“我刚才明明白白看见国锐站在我跟前,说要向我讨还命债。”
许安慰说:“大天白日,哪有这等事?怕是你近日劳累过度,精神虚弱的原因。”
灵芝心里还是惊惧不已,说:“要不,你坐到我这边来。”又对她身边的老太婆说,“大娘,请换一下座位好吗?您坐在他那边去。”
老太婆有些不情愿,但情面上过不去。当许德胜起身要过来的时候,她只好过去。
张灵芝头枕着许德胜的右臂,又迷迷糊糊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