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开饭喽!”一个年轻而过早发胖的炊事员站在伙房门前的场地上,用长把铁勺敲着饭桶高声叫喊。他身前墩着两桶玉米面稀粥,正冒着白气。另一个炊事员扣着白工作帽,挑着一担稀粥从伙房出来。
蜷缩在帐篷里的右派分子一听到喊声,饿鬼一般从帐篷里蜂拥而出,拿着碗筷在饭桶前排队。看守人员手持钢枪,站在场地周围,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已经到四月底了,迟到的春风把河西走廊的杨柳吹绿了,酒泉地区长城国营农场却依然是一片荒凉。地面虽然解冻了,却看不到一株绿色的树木,找不到一棵苏醒的野草,劳教的右派分子依然穿着臃肿的棉衣棉裤。整整一个冬天,他们没有像样地洗过一次脸,更不用说洗澡。晚上睡觉从来不敢脱内衣,因此,他们身上全生了虱子。天气一暖和,内衣的虱子也不安分守己,来回游动,白天太阳一晒,虱子便爬到衣服外边来透风。这时,他们全身更痒得难受,手伸进衣服一摸,虱子便捏在手里,用指甲一挤,放一包血。这种现象在众人面前也不伤脸,因为人人都是这样。有的人过于消瘦,身上的虱子也挤不出血来。他们个个脸上结着一层皲垢,手上皮肤燥裂,如同树皮一般。头发长期不梳理,结成了毡片,沾满了草屑和灰尘。胡髭在脸上任意蔓延,和头发连在一起。发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只眼睛在粘满眼屎的眼眶中来回转动,表明他们还是活物。半年的严寒、饥饿和人格侮辱摧残了他们的身体,个个瘦得皮包骨头,脸上失去了人形
现在,大自然的春风终于给他们送来了一点温暖,把他们从持久的严寒困锁中解救了出来。但饥饿丝毫没有减轻,给他们每人每天只有四两面的供应。四两!就是说,每人每天只能喝到两顿稀粥。随着春天的到来,繁重的体力劳动在等待着他们。有的人实在饿得忍受不住了,只好向家属发出求救信。这时还不到一九六零年,全国大部分地区还没有遭受饥荒,于是,家属给他们寄来了食品,寄来了钱和粮票,有的千里迢迢来看望他们的亲人。一看见他们这种形貌,无不伤心落泪。
这是上午的一顿稀粥。已经十点多了,右派分子排成几十米长的三行队形,等着喝两勺玉米面糊糊。排在后边的实在受不住了,有的用筷子调羹敲自己的碗盆,以分散自己对饥饿的注意力。有的饿昏了,站立不住,只好就地蹲下。
突然队伍前边有人喊叫:“你真可恶!把我的喝了,要让我饿死?”一个戴灰帽的右派分子不住地嚷着,用汤匙敲另一个的头。被敲的那个右派分子正端起半搪瓷碗糊糊仰起头往自己嘴里灌,他自己的碗扔在地上。
旁边有人劝戴灰帽的,说:“别打了,他实在是饿疯了。”
被打的右派分子喝完了人家的半碗糊糊,把空碗还给戴灰帽的难友,抱歉而愧疚地说:“对不起,请原谅,我饿得忍不住了。”
“你忍不住,我能忍住?你把我的喝了,我喝什么?”
“下一顿,你把我的喝了。我再不喝了。”说完,噗通跪在地上。
一个持枪的看守走过来,呵斥道:“造反啦!我看你们精神大得很,还是没有挨饿!”
舀饭的炊事员用铁勺指着跪在地上的说:“这家伙把人家的饭夺去喝了。”
“起来!你真是不要脸!”持枪的看守把跪着的右派分子一把从地上揪起来,顺手给了两个耳光,喝道:“罚你在这场地跑五圈。跑步——走!”
“长官,饶了我吧!我实在跑不动。我……”
“你能叼吃人家的饭,怎能跑不动?跑步——走!”
那人无奈,只得绕场地慢慢跑起来。当跑到三圈半的时候,突然倒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当有人过去扶他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脸皮擦掉了一大块,两三个虱子还在衣领上蠕动。在场的人多半都哭了。那个看守没有受任何处分。
早饭刚一吃过,场长魏世雄把右派分子集合起来进行训话。他体胖腰圆,面放红光,一脸横肉,和面黄肌瘦的右派分子一对比,后者更不成人样。
魏世雄手背着,随着说话的声音,身子一摇一晃:“党和人民把你们整整养活了一个冬天,现在春耕大忙时节到了,你们再不能白吃饭了。现在也正是表现你们自己的时候,谁在生产劳动中表现积极,能吃苦耐劳,就可以提前返回原单位;相反,谁要是耍奸偷懒,那你就别想回去,要让你朽在这里,烂在这里。听见了没有?”
下边一齐回答:“听见了。”
这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声音。他们谁不想早点离开这人间地狱?谁不想早点回去和家人团聚?谁不想返回原单位能有一份工作可干?哪怕是最普通、最一般的工作。
“各连各班每天要进行一次评比,把表现好的和不好的都要在食堂门前的黑板报上公布。每半月要作一次总结汇报。现在各班带劳动工具在指定地点开始劳动。”
魏世雄的话句句震动着右派分子的心。在劳动中,个个都使出全身力气,拼死拼活地干。他们所使用的全是短把工具,一干活就得弯腰低头,有的人半天腰都不敢直一下。干活回来躺在铺上,死尸一样,身子都不想翻。白天干活,晚上还要跳舞唱歌、开批斗会,一直折腾到晚上十点多才能休息。
有一次举办文娱晚会,要求提前准备好节目。饥饿和高强度劳动折磨得路都不想走了,还要搞这些名堂。右派分子个个心里气愤,但还得认真准备。
一个右派分子的节目是二胡独奏——《春江花月夜》。夜深了,明月当空,袅袅琴音随着凄冷的夜风在辽阔的戈壁荒原上飘荡,把人的心绪带向遥远的故乡,奏着奏着,场地上发出唏嘘的哭声。
有天晚上在场地放映电影,要求每个人都得观看。影片是《祝福》,根据鲁迅同名校旱改编。其目的是要激发人们对旧社会的刻骨仇恨,可是,却产生了另外的效果:当表现祥林嫂悲惨命运的镜头在银幕上反复出现的时候,在右派分子心中所唤起的却是自己的不幸遭遇,对照祥林嫂,深感自己更悲惨,更可怜。除夕之夜,鲁四老爷家洗肉煮菜,鸣放鞭炮,迎接福神,这些画面又勾起右派分子对家人的思念和对阖家团聚的切盼。看到银幕上出现的肉菜,他们的胃囊更加难受,伤心得看不下去了,劳累了一天,身体也支持不住,看着看着,个个倒在地上睡着了,放映机的嗞嗞声还在不停地响着,影片仍在继续放映……
前边提到的陆云师范学校教师李京芳因信仰基督而被打成右派分子。春耕劳动一开始,他每天晚上走身子(即遗精),白天乏力干不成活,还得勉强下地,他感到自己的死期到了。有天晚上他睡在铺上,默默祷告他的上帝,祈求上帝或者将他接走,使他免受这人世之苦,或者改变他现在的处境,让他恢复健康。但他知道,后一种愿望是无法实现的。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祷告后的第二天早晨,正要出工的时候,连长面对已经排好的队伍说:“李京芳,你出来。”他以为自己又犯了什么过错,要受处分。他两腿发软,走出队列。连长接着说:“木工组需要一个人,你到木工组去(李京芳曾学过木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睁得老大,盯着他面前的这位领导。
“叫你到木工组去,听见没有?”
他这才信以为真,手中的铁锨顾不得放下,急忙到木工组去报到。当时在场的人无不惊羡:“啊,李京芳得了这样一个美差!”因为木工组活轻,不晒太阳,不过是修修补补而已,又能和炊事班接触,伙食上能得到一点优惠。仅陆云地区在酒泉长城国营农场接受劳教的右派分子共二百三十多人,最后生还的只二十二人,李京芳就是其中之一。李京芳认为,他能生还,完全是上帝的拯救。
解放战争中国民党起义将领傅作义的弟弟傅作工也在酒泉长城国营农场接受劳教。他是全国著名工程师,曾留学美国。在当时饥饿威胁生命的情况下,他拒绝参加体力劳动,魏世雄拿他没有办法。他后来向兄长傅作义求救,傅作义向中央反映,上级才让他离开该农场。
自一九五九年春天以后,史国锐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这年二月份,龚主任调走了。二月底,史国锐就从炊事班换下来,原因是他太倔强,不会奉迎领导、看眼色行事。他饭量大,一离开炊事班,不上一月,身体就垮下来了。
自从来到劳教农场,他给父母亲和爱人张灵芝写过好几封信。他父亲仅回过两封信,信中多指责教训之词,要他相信党和人民,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脱胎换骨,争取组织宽大处理。张灵芝也只回过两封信,信中既挖苦又诉苦,似乎她比国锐的日子还难过,比国锐还可怜。在第二封回信中叫国锐不要给她再写信,免得她伤心。他父亲仅给他寄过一件毛衣和两条“宝成”烟,张灵芝从未给他任何支助。他父亲在第二封信中说:“家中也十分困难。”意思是叫国锐不要再向他开口。信最后说,他为国锐付出的够多了,国锐干大事的时候,他作为父亲,也没得到国锐什么好处。曾有一次他去陆云看儿子,来回车费还是自己掏腰包。以后国锐重新工作,他也不指望靠他,他们之间的帐已经请了,谁也别靠谁。看了父亲和爱人的信,国锐心中十分悲痛,人在这种困境之下,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而他周围的难友却经常收到家中寄来的钱、粮票和实物,相形之下,他实在太窘迫了。每当饭前饭后或者工间休息的时候,他的难友便打开各自的衣箱或挎包,拿出家中寄来的食品压饥。每当此时,国锐看着别人吃,自己只咽口水,他就显得非常难堪。为了躲避这种窘境,他在宿舍东北方向一百多米远的地方,给自己找了一个躲避的地方。那是一个沙丘旮旯,冬天向阳避风,夏天能遮一会儿太阳,人又少去。他在那里可以躲避一阵子,晒晒太阳,避避风,捉捉身上的虱子,回忆回忆过去的事情,想想目下的处境,预测一下将来的结果。有时,顾影自怜,免不了伤心落泪。等时候到了,又回宿舍去。
当然,难友中也有对他表示关心的人。有一次,他上厕所,李京芳叫祝蝴,给他手中塞了半个高粱面发糕。国锐藏在袖筒里,如获至宝。这半个发糕他吃了三次,每次只咬一口。
又有一次,王枫在没人处拉住国锐的手,单刀直入地问:“伙计,你家中现在到底有没有人?
国锐心中一惊,说:“有啊!”
“那为什么不见家里给你寄一点维持生命的东西?”
“哎……”他无言以对,不好意思地说,“问那干什么。”
“不,你应该写信要。他们总比你的情况要好一些!现在不依靠他们,什么时候再用得着?你看不来目下的火色,我们眼看连性命都保不住了。”
国锐感到十分沉重,但他无法开口。
王枫从衣袋里拿出一封信,说:“这是我爱人的信,刚才收到。”说完又小心地折好,款款放进衣袋。又掏出烟,给了国锐一支,他自己也抽了一支。这是三角八分钱一包的“大前门”,国锐自到这里没有抽过这么好的烟,这也体现了朋友的关爱。在整个长城国营农场,和他最能说来话的,只有王枫。
王枫吐出一口烟,无限感慨地说:“老史,现在我才真正感受到我爱人的一颗心,信上说的那些安慰我的话,除了她,谁都说不出。她让我无论如何要保住自己的生命,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她也就活不成了。为了给我寄五斤熟面,她把自己的嫁妆卖了,换成粮票,又怕粮票寄来我不方便,就买成面,炒了给我寄来。我真惭愧,以前我对她关心不够。一九五六年,差点叫我的女秘书把我的魂勾走了,跟我妻子闹了一阵子离婚,幸亏当时没有离成。人说:‘糟糠之妻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要是我能活着回去……”王枫说不下去了,摘下近视镜,用干皲的手背擦他视线模糊的眼睛。史国锐早已泣不成声。
五月初,国锐意外地收到一封从家乡寄来的信,信封上的字写得歪七扭八,他无法辨认是谁的笔迹。
半年时间他没有收到过一封亲人的来信,更不要说给他寄什么,要是能说两句安慰的话,他心里也不会这么荒凉。这封信是谁写的呢?不管怎么说,有人给他来信了,说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惦记着他。他急切而郑重地拆开信封——
哥哥:
近来好吗?自我来到这个世界,这是我第一次和你通信。本来我没有想到要给你写信,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本人,再没有人记得我。可是,看了你给父亲的信,我难受得哭了。我才知道,在这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就是你。哥哥,我们是亲兄弟,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因此,我今天给你写这封信,说说我的心里话。这话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对父母亲也没有说。
哥哥,你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度过的吗?我们虽然是亲兄弟,可你要比我大近二十岁。我从小就知道我有一个很有出息的大哥,他在陆云地区干大事,我盼望有朝一日能到陆云看看他,并见见陆云的世面。这一愿望始终没能实现。你给家中写信,从没提到我。那年过春节,父亲去陆云看你,我请求多次,父亲也没有带我去。原因很简单,在你们眼中,我是一个不听话的坏孩子,你们都不愿意认我。这不怪你们,因为是我自己不好。你也许知道,我从踏进学校的第一天起,就厌恶学习。我们家是书香门第,咱太爷是清朝进士,在东北做过地方官。可我是一个悖逆之子,小学二年级我念了三年,老师同学都叫我“老班长”。老师经常向父亲反映我的情况,惹父亲生气。为了念书,我没有少挨打。有一次,父亲打我,把核桃木板子打成了两截。我疼得大叫一声,跑出家门,一个多星期没有回家,差点自杀。后来班主任老师在玉石镇火车站侯车室找到我,把我送回家中,当面向父亲提出批评,说:“孩子是国家财富,受法律保护,出了问题,家庭学校都要承担责任。体罚并不能真正教育孩子,你打他,他只是怕你,甚至恨你,可是一背过你,他要怎么干还是怎么干。”从那以后,父亲再不管我了,我也没有按照父亲的意愿变好。大炼钢铁开始以后,我就离开了学校,在社会上流浪。那时也好,吃饭不要钱,不掏粮票,走到哪,吃到那,真够自在。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半年,就开始挨饿了。从此,火车便成了我的家。我坐火车从来不买票,多时是没钱买,即使有钱我也不买。我西到西宁,东到郑州,来回流动,多时在宝鸡和西安之间。这区间我每个站都上过车,每个站都下过车。在车上经常被列车员和乘警抓住,要我补票,我连半个子都没有,拿什么补?他们知道我是无赖,便毫不客气地在我头上、肚子上练拳术,多时打得我鼻青眼肿,不知东南西北。要是一拳打在心窝,我半天都喘不过气来。为了活着,这一切我只好忍受。打完,车一停,就把我推下车,我在车站上挨饿受冻,只好等下一列车。人说不打不成交。后来,我和列车员乘警都认识了,他们多时不再打我,让我给他们干活,刷厕所、拖地板、什么脏活我都愿意干,只要不让我下车。他们慢慢觉得我这个人还值得信任,便让我替他们做买卖。什么鸡蛋、水果、大肉等等,凡是吃的东西,我在便宜的地方买好,带上火车,交给他们,他们把钱给我,把东西带到另外的地方高价出售,或者他们自己食用。我用钱再买,再转让给他们。这样,我也能得几个利钱。我的生活比在生产队干活挣那几个工分好多了。但是,这样一来,我成了生产队干部的眼中钉、肉中刺。当时,社会把像我这样的人叫“流窜犯”,弄得我不敢在生产队呆。他们一发现我,就抓住批斗,我只好赶快逃走,重操旧业。
对恶人,我恨之入骨;对好人,我又是个心软人。我经常饿肚子,有时却还周济比我更可怜的人。
哥哥,你对**是那么忠诚,一心一意为党工作,可他们却这样对待你,叫人太想不通了。简直令人气愤!可有一件事你做得不对,到现在我还恨你。我直说吧,你不应该和我嫂子离婚,她在我们家付出太多了。可以说,我不是妈管大的,而是嫂子管大的。从我记事起,她就给我做衣做鞋,给我们全家和雇工做饭。哥,你太亏负我嫂子了#糊哪一点配不上你?你知道她和小刚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为了不使你难受,我不想再说了。嫂子现在不在家,在离家五十里远的山里干活。小刚一个在家。晚上,他常饿得哭。前天,我把从陕西背来的五斤玉米面给小刚舀了一碗。
我写得太多了,你看了不要过于难受,请你保重身体。我攒了十斤粮票二十元钱,给你寄来,你贴补着度日。在那地方,你要灵活一点,不要太老实。不行你就偷跑回来,或者跑到新疆去。活命要紧!
弟国强
5月1日
nbsp; 隔了两天,国锐果然收到十斤粮票二十元钱。他把粮票和钱攥在手里,忍不住哭了。他给国强写了一封回信,开头第一句话说:“国强弟弟,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过去我对不起你……”
时隔一日,史国锐又收到陆云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的一份公函,他急忙拆开一看,原来是张灵芝单方提出离婚的法院判决书。
史国锐简直气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