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渭水悠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二月底,学校贴出了开学布告,前去报名的学生却寥寥无几。共产风刮得一切乱了套,人们对什么都看得淡了,孩子念不念书也无所谓,反正开学也多是参加校外劳动,难得学到知识。尤其是小刚,他让阎校长整怯了,一想起上学就害怕,开学几天都没敢到学校去。
    不料这事让小刚外婆知道了,她把孩子念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认为孩子上学才是正道,不上学就变坏了。自己的女儿就守这么一个外孙,女儿将来只有靠他。外婆盼望小刚将来能成才,一听说小刚在外边逃学,她简直气坏了,打发善正把小刚叫去狠狠训了一顿。
    “小刚,你这几天在干什么呢?”外婆一见小刚进门,就隔着窗子问。
    小刚对外婆不敢撒谎,他老老实实说:“我在河湾耍子哩。”
    小刚正是在南河湾玩耍时被善正看见才告诉外婆的。
    “人家都报名念书了,你还在南河湾耍子,你妈不在家你就没人管,成了猴儿王了!”说着抡起扫炕笤帚就要打。
    小刚等着挨外婆的笤帚疙瘩,他知道外婆打也打不疼,外婆打是因为爱他。
    外婆放下笤帚,小脚挪到小刚跟前,摸着小刚的脑勺说:“好我的乖娃呢,我就不信我以前十遍八遍给你说过的话你连一句都没记住,不念书,你打算将来干什么?你怎么能对得起你妈呀!你妈一辈子辛辛苦苦为的啥?”
    小刚最怕外婆翻老账,他什么都不再考虑,急忙说:“婆,我去,我明天一定去报名。”
    “明天?现在就去!”外婆给了小刚一支“红星”牌自来水笔,又给了小刚两元钱,叫他立刻去学校报名。
    当天中午,小刚又走进东川小学校门。这已经是开学第五天了,校园里仍然乱得一团糟。许多教室门窗被砸坏,地上到处是砖头棍棒,学生没有人管,老师出出进进谁也不理谁,学校处于混乱状态。
    在本班教室,小刚听到两条新闻:第一条,罗老师调走了,原因不得而知。他们班至今没有班主任,学生不能报名注册,因此,学生来者不管,去者不问。到现在,仍然有一半学生在校外流动;第二条,上海老师李德华逃跑了。从来有学生逃学的事情,却还没有听说老师逃跑。然而,这确是事实。他走时,只带了自己的行李,学校的一物一件都没有拿,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办公桌上放一封没有封口的信:
    学校领导、全校师生:
    我走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因为除此我再没有别的办法。
    我是一九五五年自愿报名来参加大西北建设的。西北是祖国最艰
    苦的地方,和上海无法相比,但是,我早有精神准备,我愿意到祖国
    最艰苦的地方来。几年来,我没有叫过苦,甘肃的洋芋馓饭、酸菜疙
    瘩我也吃习惯了。但是,自从一九五七年以来,形势的发展变化让我
    越来越感到难以理解,特别是刚刚过去的一年,我认为不是在搞建设,
    而是在搞破坏。现在我整天挨饿,连洋芋馓饭、酸菜疙瘩也吃不饱了。
    有天晚上,我饿得不行,把一只寻食的老鼠捉住吃掉了。你们说,这
    样的地方我还能呆下去吗?我只有离开,仍旧回我们上海去。你们也
    许不理解,会骂我是逃兵。但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也许这时暂时的
    离别。
    李德华
    2月21 日李德华为什么逃走,他在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全国人民挨饿是一九六零年的事情,而甘肃人一九五九年已经在饿肚子了。大跃进的口号甘肃人喊得最响;大炼钢铁,甘肃人最积极;刮浮夸风,甘肃人最能吹牛皮;挨饿,也只有甘肃人最早。己亥年春节一过,口粮就逐日减少。大人由每天一市斤减少到八两、半斤,小孩由半斤减到三两、二两。一开始,许多人对严峻的现实认识不清,说这只是暂时情况,国库里粮食满着呢。数月以后,人们才着实感觉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李德华一逃走,阎校长脸上很没光彩,他想包也包不住,只好立即向上级作了汇报,并召集全校师生,就这件事作了说明。这正是小刚来校的那一天。
    阎校长的话是这么讲的:
    “最近大家都知道,我们学校发生了李德华逃跑事件。他跑得很狼狈,我们派人到火车站去追,看见他匆匆忙忙上了火车,还坐在车上向我们招手,真是不要脸。李德华走了,狗把一只烂生鞋(当地人用生兽皮做的一种简易鞋)提走了。他的逃走,丝毫无损于我们东川小学的光荣!革命道路上,产生一两个逃兵,这是正常现象。我们的队伍会更加纯洁,更加坚强!”
    可是,过了几天,又有两个天津老师逃跑了。不到半月,四个天津、上海籍的老师全都走了。学校处于瘫痪状态,阎校长这才慌了,报告上级,请求再调老师。
    小刚所在的四年级甲班将近一月没有班主任,学生为所欲为。
    三月下旬的一天早晨,当学生正在教室吵闹的时候,阎校长领着一个陌生人来到教室门口,等教室安定下来后,阎校长走上讲台,对同学们介绍说:“这位是上级给我校新调来的吝佩贤老师。他是全县有名的语文老师,学校决定由吝老师担任你们的班主任,并承担你们班语文科教学。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吝老师上课。”他带头鼓掌,并向吝老师做了个“请”的手势。
    掌声过后,阎校长退出教室,吝老师登上讲台。这位吝老师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算得上一个老教师了,可他的言行举止并不像一个有经验的老教师,给学生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他用含笑的表情把校长送出教室之后,立刻向学生摆出一副威严的面孔。他的第一个动作是鼓起腮帮吹讲桌上的粉笔屑,把粉尘吹到前排学生的课桌上,弄得教室前边乌烟瘴气,咳嗽声不断。他的第二个动作是摘下帽子,放在讲桌左上角,然后直挺挺地站在讲桌背后,面向全班学生,让同学们欣赏他的大背头。他的大背头也确实大得出奇,像屎巴牛的黑外壳,盖住全头,又黑又亮。前额刻着三道很深的抬头纹,眼窝很深,鼻子塌扁,既庸俗土气又装腔作势,蹩足的普通话引得同学们阵阵发笑。一开口就训斥学生,似乎班级混乱全是学生的责任。从他的训斥中可以断定,他对班上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而这些情况多半是校长向他提供的。
    “你们班是全校最乱的班级,在你们班上有个小集团,这个小集团以x x x为首。我这里暂时不点他的名,是想给他一个悔改自新的机会。我这个人最善于管理调皮学生,不管你牛头有多大,我的锅都能煮得下你。史小刚来了没有?站起来,我认识一下。”
    小刚从第三排座位上站起来,面对这位威严的老师,他很害怕。
    “好,你坐下。今天我认识你了。听阎校长说,你父亲是我们地区的大右派分子史国锐。”
    一听这话,小刚非常反感。他不顾一切地说:“我没有父亲!”
    “你不要强辩。我现在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从你这句话就证明你不是个好学生。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悬崖勒马,我有的是办法!”
    以后的事实证明,这老师讲课并没有太高的水平,而整学生的手段却非常高明。冬天,他让犯错误的学生站在不见太阳的阴冷地方,故意冻一两个钟头;夏天,他又让学生脸朝太阳晒两三个小时,有的学生晒晕。他扶持的班干部实际是他的爪牙,他有时暗中指使班干部殴打不听他话的学生。他自己也经常体罚学生。他用法西斯手段整顿一个乱班,结果事与愿违,越整越乱。
    饥饿越来越严重,学生和老师经常饿着肚子上课。在这种情况下,学校很难有一个正常的教学秩序,而吝老师却意识不到这一点,执意要学生无条件地顺从他的意志,死守学校铁的纪律,因此,他和学生的关系非常紧张,学生对他很反感。
    上语文课时,小刚饿得肠胃发烧,吝老师讲的内容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为了忍受饥饿的煎熬,他就在课本里寻找带“食”字旁的字,找见一个,就想这个字指的是什么食物,这食物是什么味道,反复回想,反复品味,以此来安慰自己被饥饿腐蚀的肠胃。他就这样一分一秒的消磨时间,等待下课。
    有一次上学,他走在铁路上,意外地发现道渣缝里有一块指头肚大小的烙饼,他急忙捡起,一细看,上边有牙印,他想,可能是列车上哪个小孩儿正吃的时候不小心掉下来的。他像得了宝贝似的顾不得吹净上面的尘土,一下子填到嘴里,又舍不得立即咽下,反复咀嚼,直延续到校门口。他发誓:以后要是能吃饱肚子,他绝不浪费粮食。
    一天上午,下第二节课后,小刚饿得在教室坐不住了,他想逃走,可是学校围墙很高;从校门出去,吝老师会发现,他的房子就在校门旁边。可他饿得实在心慌,在学校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心里说:“我受不住了。我一定要离开。”他忽然想起男生厕所有一堵矮墙,他装作上厕所,悄悄扒到那堵矮墙上,站在矮墙顶,刚能够着学校围墙。他双手扳住墙梢,身子用力一耸,翻过墙,又用手扳住墙梢,身体挨着墙,慢慢溜下去。校外墙脚有一条小路,当脚要着地的时候,他将身子自觉往下一沉,款款坐在墙脚的路上,然后挣扎着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当学校上课的铃声传进耳朵时,他已经在校外的田野上了。他不急于回家,回去家里也没有吃的东西,除非等到食堂开饭(这时,学校食堂已经关闭,学生又在各生产队食堂吃饭),他才能喝到一碗稀粥,他的口粮只顶半个大人。为了寻找食物,他象一只田鼠,在春荒的田野上到处乱窜。要是见到一棵野菜,他就尽力连根拔起,顾不得把根上的泥土洗净,只用手一揩,就填进嘴里。要是在还没有发芽的酸枣树上看见一粒去年的酸枣,就如发现一粒珍珠似的高兴半天。在地边的玉米杆堆里要是能找见一个玉米棒子,那简直就是一枚金砖——其实金砖也不能顶饭吃呀!
    他明明知道,第二天去学校,吝老师因逃学要严厉处罚他,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他只考虑今天能怎么度过。
    以后,他几乎天天如此。吝老师再怎么处置,他也改变不了。
    就这样,他勉强坚持到放暑假,就永远离开了东川小学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