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东川小学的师生去野人湾背矿石,在石场正赶上放炮,空中石头乱飞,五年级乙班的两名学生躲闪不及,当场被飞来的乱石打死,脑浆逬流,鲜血染红了雪地。这一事故引起了县文教局的重视,通知全县所有小学一律停止背矿石,开始上课。可是太晚了,一学期的大半时间已经过去了,教学任务怎么能完成?
这天早晨,小刚背书包去学校。说实在的,他对上学已经不感兴趣,学校对他没有吸引力了。要不是还有一个关心他的罗老师,他真不愿上学了。
这些心里话他不敢对母亲说,怕母亲对他失望。母亲的担子已经够重了,他不愿再给母亲增加任何负担。一看见母亲那憔悴的面容,他心头就笼上一层阴影,可他又无能为力。为了不看见母亲那种令人担忧的样子,他也不愿意在家里呆。学校更没有他的温暖,他心里只感到孤寂和悲凉,他只想一个人在野外无人的地方消磨时间。
他无精打采地走在上学的路上,却并不希望早点到达学校。
天气很冷,地上白白地结着一层霜。一清早,野兔和雀鸟就在没有收割的秋庄稼地里觅食,大雁排成队在天空飞翔。他想,自己要是变成一只飞鸟,没人管束,该多么自由啊!人活得太没意思了。
他边走边想,忽听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李进喜正从后边追上来。李进喜和他在同一个班,比他大两岁,非常调皮,常和人打架,却和小刚很要好,是小刚的保护伞,仗着他,别的学生不敢欺负小刚。
进喜跑到小刚跟前,给了小刚一把烧熟的黄豆,小刚一吃,挺香,问还有没有,进喜说:“你要是想吃,我还能变出来。”小刚问:“你怎么变?”进喜神秘地一笑,说:“你跟我走就是了。”他把小刚领到一块黄豆地里,拔了一捧黄豆,再捡了些干柴,掏出怀里的火柴,用柴禾将豆蔓点着,只听见噼噼啪啪一阵响,一会儿,豆蔓烧完了,豆子一颗颗掉在灰里,进喜和小刚用柴棒拨着灰,捡拾着吃,味道特别香。
吃完了,二人互相一看,脸都抹得黑乎乎的,像戏里的包公脸。你看我,我看你,笑个不停。
正笑着,忽听路上有哼哼唧唧唱歌的声音。他俩悄悄走到地边向下一看,原来是他们的阎校长,胸前戴一朵大红花,正得意洋洋地走着,可能是去参加什么会议。
“汪汪!”进喜学了一声狗叫,阎校长闻声将头转过来,他俩腰一弯,由于地比路高,阎校长没看见,又唱着歌走了。
“让他去吧。”进喜高兴地说,“我看咱就别上学去了,到山上打野兔去。”
小刚想了想说:“还是去吧,不去对不起罗老师。”
“要去就快点,别迟到了。”进喜拉着小刚的手跑起来。
一进校门,迎面碰见罗老师,他俩想躲已经来不及。
罗老师停住脚步,指着小刚和进喜的脸说:“你们是不是刚从烟囱钻出来?我房子有水,去把脸洗净,准备上课。”
小刚和进喜在罗老师房子洗了脸,就往教室跑。
教室乱的很,几个调皮学生把凳子摞在一起耍把戏,惹得全班学生嬉笑,连上课铃声都没听见。不知谁说:“罗老师来了!”捣蛋的学生才慌忙提着凳子溜到自己的座位上。这时,罗老师已经拿着教案站在教室门口,注视着全班学生。等教室安静下来,她走进教室。
罗老师今天换了一身新衣服,棉衣上套了一件花哔叽外套,梳两条短辫,显得端庄秀丽。她表情很严肃,站在讲台上盯视着全班同学,直到学生脸上显出愧疚的神情。
她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这学期从开学到现在,我们还没有认真上一节课,你们心里着急不着急?学校不上课,这是什么学校?学生不上课,这叫什么学生?你们想过没有?——当然,这不能责怪你们。可是现在我们要把心收回来,不能再野了。再过几周就要放寒假了,教学任务完不成怎么办?……”罗老师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同学们都低下了头,不敢看她的脸。
“我希望同学们能记住我说的话,珍惜这仅有的一点时间。我不多说了,现在开始讲课。今天我们学习新的一课——《军用小刀》。”
她转过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课题。然后用流利的普通话介绍课文大意。
课文内容是写苏联卫国战争结束以后,军人索卡洛夫复员回家把自己携带的一把精致的军用小刀赠送给自己的儿子戈什提亚。谁知儿子拿这把小刀在学校干了许多不该干的事情。他用小刀削教室的门窗,在课桌上刻字……老师发现后没收了他的小刀,把小刀连同一封信送到他爸手里。他爸看信后非常生气,但没有体罚儿子,而是关起门来单独和儿子谈了一次话。他向儿子介绍了这把小刀在战场上的经历:他用它割断过敌人捆绑战友的绳索,用它为自己和战友包扎过伤口,用它砍树枝生火,用它切菜做饭、开启罐头……“在反法西斯战争前线,它是我的随身伙伴,是我的武器,没有它,我可能就不能活着回来。你知道我对它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我把它送给你,却没想到你用它干了多少坏事,我真是痛心。不过,已经送给别人的东西我不愿意收回。可你要好好想一想,你应该用它干些什么……”父亲说完话,又把小刀郑重地交给儿子。
罗老师讲述了课文大意之后又声情并茂地朗读了一遍课文。生动的内容和优美的语句字字打动着小刚的心。父亲对儿子的严格要求和深切关怀使小刚非常羡慕,孩子有一个关心自己的父亲该是多么幸福啊!小刚从来没有感受过父亲的这种爱,他渴望有一个爱自己的父亲,一个真正的父亲。他觉得自己太可怜,太不如人了。
“同学们,你们好好回忆一下,是不是自己也干过类似不负责任的事情。请看看你们的课桌,有没有小刀的痕迹。”老师的这些话小刚没有听见,他只顾专心想自己的事情。
“史小刚,你谈谈。”罗老师发现小刚在走神,突然点了他的名。
“谈……谈什么?”小刚站起来,茫然不解地说。惹得全班同学都笑了。罗老师也笑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
小刚脸羞得通红,开始发言:“我也很爱小刀,可是没有钱买,我就向我外婆嚷,外婆就给我买了一把。看,就是这把。”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牛角柄小刀,让同学们看,“有了这把小刀,我就有了保护神,我感到我比以前威风得多了,看到一棵草,一棵树,我就想试试小刀的锋利。它曾经割破过我的手指,可我仍然爱它。我经常把它装在怀里,想起它,我就摸一摸。我用它干过好事也干过坏事。我用它裁纸、削铅笔、切萝卜……也用它吓唬同学、削树皮。还有一次,我和几个伙伴偷人家地里的西瓜,瓜蔓牢,我摘不下来,就用小刀把瓜蔓割断了。因为用力过猛,我手指也划破了。我们把西瓜抱到蔴地,用小刀正在切的时候,主人追来了——其实,我们进瓜地的时候,主人已经看见我们了,我们却以为人家没看见——主人扛着铁锨,不慌不忙地来到我们跟前,问西瓜是哪里来的,我们还撒谎。主人把我们每个人的屁股捣了一锨把,把西瓜抱走了。”
罗老师用手帕捂住嘴笑,全班同学也都在笑。小刚害羞地低着头。
第二堂是算术课。上课铃响过好久,算数老师才走进教室,他阴沉着脸,带着烦躁不安的情绪,看样子,他根本没有心思上课。
他名叫李德华,是上海人,在全校老师中,他的普通话最标准。他是一九五五年支援西北建设的上海支教团成员,中学毕业,语文数学都教得好,篮球也打得好,还擅长音乐,手提琴拉得特棒。刚来时,他性情活泼,课前课后爱和同学们开玩笑,尤其爱接触漂亮的女同学。据说他出身于资本家,反右时他差点儿打成右派分子。从此,他变得消沉了,常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有时看书,有时睡觉,性格越来越孤僻。于是遭到一些人的非议,说他有精神病,也有人说他思想有问题。后来和当地一个女教师谈恋爱,也告吹了。从此,情绪更加糟糕。他第一次背着竹背篓爬上野人湾时,简直吓呆了,感慨地说:“可爱的祖国,您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他背了两三次铁矿石,累坏了,说什么也不去了。躺在床上,几天饭也不吃,变得面黄肌瘦。
这节课,他讲“数的四舍五入”,讲了大半节课,学生还是没太听懂,提名回答问题时,学生一问三不知。李老师气得把粉笔一扔,说:“自己看书。你们真是太笨了!”
学生并不在意,有的装作看书,有的呆坐着,看老师的一举一动,有的大声吵嚷,肆无忌惮。李老师批评也无济于事,他就只好在教室转来转去,等下课。史小刚看了看李老师的举动,便不再依赖他,自己看起书来。他把李老师讲过的例题反复看了几遍,明白了为什么要四舍五入,怎样四舍五入,然后翻开作业本,自己做习题。
李老师发现还有个别学生在认真学习,脸上便露出和蔼的表情,到他们跟前个别辅导。他看了小刚演算的习题,称许地点了点头。
放学铃响了,校园里腾起一片喧闹的声音。多半学期没有上课,学校纪律也松弛了。学生从课桌抽屉拿出碗筷,把书包塞进抽屉,成群结队涌出校门,去大食堂吃饭。学校食堂设在校外临近的村子。
师生下了校坡,到了村子,一进食堂,伙房里挤得水泄不通。天气冷,都想尽快吃到热饭,于是拼命向锅台跟前拥挤,老师制止也没有用。里面舀了饭的人挤不出来,外边的人挤不进去,有的把饭撒在自己脚上,倒在别人背上,互相埋怨,吵嚷之声不绝。小刚挤不进去,只好在外边等。老师也在外边等着。
冬天的早晨,食堂多是包谷面稠粥,粥里和着洋芋块,当地人把这种饭叫馓饭。没有调料,味道不香,有的学生吃几口就不想吃了,把剩饭偷偷倒在食堂旁边的水渠里。
小刚吃过饭,还没走进校门,中午自习铃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