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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县一中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教室的门窗都关锁着,校园里见不到一个学生。教室墙壁上,野鸽子的粪便一道一道,看去十分刺眼。
    在这全民大炼钢铁的岁月中,县一中组织了一支九百多人的炼铁突击队,由书记夏志辉亲自挂帅,在县城公路沿线和南北山坡上用土高楼炼铁。他们的战斗口号是:“天塌地陷不低头,海枯石烂不动摇,钢铁不练千万吨,大年初一不收兵。”文川县炼铁指挥部将县一中命名为“尖刀营”,大力宣传。学校只留下老弱病残的教职工看守校园,并在校办工厂参加劳动。
    公历已进入一九五九年,旧历己亥年的春节正在迫近,却叫人感觉不到一点春节来临的气息,到处是热火朝天的战斗场面,红旗招展,炮声隆隆,烈火熊熊,大跃进的风暴伴随着西伯利亚的寒流扫过陇东高原。
    这天,气温骤降到摄氏零下二十八度。黄昏时候,暮霭沉沉。年逾六旬的老教师史清哲佝偻着从校办工厂的门里出来,在食堂端了一大搪瓷碗搅团,朝他的房子走去。他冻得全身瑟缩,清鼻涕吸不住地流在棉衣襟上。他下了食堂门前的台阶,绕过两栋教室,在校园西北拐角处撩起一个白布门帘,进了他的小屋,坐在二尺宽、三尺长的办公桌前,默默地拿起筷子,把碗里的搅团一块一块往嘴里填塞。刚才绕过教室,走了二百多米长的路,碗里的饭已经不热了,吃下肚,全身只觉得冷,精神却比刚才有些轻松。吃过饭,他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然后去参加晚上的辩论会。
    史清哲可以算得上全县德高望重的老教师。解放以来,他一直是县政协委员,中国民主同盟会员,担任过一中副教导主任,后来因为年龄关系自动提出辞职,上级予以批准,并表扬了他一番。
    史清哲三十年代初毕业于清华大学,后来一直在陇东一带从事教育工作,很有声望。他治学严谨,作风正派,在师生中很有威望。解放前,他对国民党政府的****非常不满,常在学生中散布民主言论,很受学生尊敬。解放后由于他自己的名望,加之他儿子史国锐在县上的显赫地位,被誉为开明人士。虽然家庭划为地主成分,但带地主帽子挨批挨斗的是他老婆,他却被列入干部队伍参加了全县的土改工作。土改结束后在县一中继续任教,并担任副教导主任。他在数学方面有造诣,教学有方,颇受学校领导和师生敬重。
    他解放后经历了“三反”、“五反”等重大政治运动,才体会到**的厉害,言行变得越来越谨慎,对**的某些方针政策即使有不同意见,他也从不表白,表面只说颂赞之词。解放前,他敢在师生大会上对国民党的所作所为大肆抨击,但对**,他却从不敢有些许微词。譬如大跃进,他心里明明有看法,但每次在会上发言,却是大唱赞歌,极力恭维。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明哲保身。他从别人的受批挨整中总结了教训。正因为如此,每次政治运动,尤其是打击面很广的反右派斗争也没有伤他一根毫毛。他得知儿子史国锐被打成右派分子的消息时,内心十分震惊十分难受十分尴尬,见人无话可说。经过反复斗争反复思考,他终于想出一个解脱的办法。在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上,他公然提出和史国锐划清界限,也着实动了感情,声泪俱下地说:“我虽然是他的父亲,但我能生他的身生不了他的心。他走他的路,我走我的路。党对他劳动教育,这是党对他的宽厚仁慈,我从内心感谢**,感谢**。我希望党能把他早一日拉回到革命道路上来,使他脱胎换骨。他一日不改造好,我一日不认他是我的儿子。”他的表态发言使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感动。就这样,他顺利地躲过了反右派运动的暗礁,仍然是一个蒙**信任的民主人士。
    他吃完搅团,倒了一杯保温瓶里的热水漱了漱口,准备洗碗,这时,他的二女儿秋菊突然推门进来,急冲冲地说:“爸,信。”把手里拿的信放在她父亲面前的桌子上。秋菊在县一中上高二,刚背矿石回来,不住地往手心哈气,连声说:“真冻死人了!本来可以早点回来,指挥部的唐书记叫我们又背了一回。”
    “饭吃了吗?”史清哲擦干手,拿起信一边看一边说。
    “就算吃了。”
    史清哲戴上老花镜,在信封上端详了半天,脸上显出惊恐不安的神色,小声问女儿:“这信是谁给你的?”
    “传达室的张师傅,再有谁?”秋菊心情不好,不耐烦地说。外边天气太冷,她只顾往回赶,也没顾得看是谁的信。
    “你拿信时,旁边没有别的人?”史清哲不放心地问。
    “没有没有。你问那么详细干什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史清哲脸上惊恐的表情才消失了。他摘下眼镜,用眼镜盒里的绒布把镜片擦了擦,又重新戴上,正要拆信,忽有想起什么似的把门关上。这时,房里的光线已经很暗,他摸着火柴,点着煤油罩子灯,把灯捻亮,才战战兢兢地拿起信,拆开。信是他大儿子国锐寄来的。国锐到酒泉接受劳教已经三个多月了,这是他的第一封信。虽然史清哲在大众面前痛斥儿子,骂他,恨他,说要和他划清界限,但内心却时常惦记着他,有时觉也睡不好。现在总算得着了儿子的一点消息,他展开折叠的信笺,逐字逐句读下去——
    父亲:
    近来身体好吗?我在这里已经整三个月了,今天才有机会给您写信。
    我在这里一切都好,领导对我们很关心。……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史清哲急忙把信塞进袖筒。秋菊要去开门,他使了个眼色,把信封连同袖筒中的信笺放进抽屉,摘下眼镜,整了整衣裾,自己过去开门。
    进来的是教务处干事张人杰,他一进门就发觉史清哲神色不对,便鬼鬼祟祟在室内细心查看,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
    “张老师,请坐,请坐。天气太冷,我刚套了件衣服,让你久等了。”
    “你这房子实在太冷,该架火了。”张干事坐在椅子上,目光在史清哲房子扫来扫去。
    “请问,有何吩咐?”史清哲坐着,身子向前微倾,显出彬彬有礼的样子。
    “今晚在礼堂开辩论会,辩论李文涛散布流言蜚语,诬蔑大跃进的反动言行。你要在大会作重点发言,书记叫我提前给你通知一下,以便做好准备。”
    李文涛是县一中历史教师,也是党外人士,与史清哲过从甚密。此人不拘小节,平时说话随便,言多必失,让人抓住把柄上纲上线,弄得很狼狈。
    张人杰瞅着史清哲的脸色,看他对这事有什么反应。
    史清哲心里纳闷:“辩论李文涛,指定我作重点发言,这有什么用意?是不是看见我和李文涛时来常往,想抓我的什么把柄?”史清哲心一横,说:“好,我准时参加。”
    张人杰起身告辞,史清哲假意挽留:“张老师,请多坐一会儿,等炉子着了,喝杯茶再走。”
    “不了。我还得通知其他人。”说着,就往外走。
    “这这这……”史清哲一直送出房门。
    “啊,请留步,请……”
    送走张干事,进来刚关上房门,又想起忘了问开会时间,心里很不安,小声自语说:“赶八点到,宁早勿迟。”于是拉开抽屉,重又看起信来。忘了刚才读到什么地方,只得从头读起。
    ……请你不必挂念,我一定努力改造,争取早日返回工作单位。
    这里天气极冷,风沙也大,我来忘了带厚棉衣,请将您的旧棉衣寄
    一件来。还有,这里买烟也不方便,再顺便将便宜烟寄一两条。儿不能
    孝敬父母,反向父母索取,实感愧疚。
    请父母保重身体,勿为儿操心。
    顺颂
    冬安!
    逆儿 国锐
    12月3日
    史清哲一边看一边想:“前边说‘一切都好’,后边又向我要棉衣要烟,也许是心有隐衷而不便直言。”同时又生国锐的气,“当初我劝你不要和竹梅离婚,你就是不听。要是听了我的话,说不定没有这场横祸……再说,你难道不知道酒泉是什么地方,连厚棉衣也忘了带——究竟是你忘了,还是张灵芝不让你带——足见你粗心!”
    秋菊正在生炉子,发现她父亲心事重重,便问:“爸,是不是我大哥的信?”
    “嗯。”老人眼睛有点湿了,他取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他想:“内地这么冷,那没有人烟的地方可想而知——他为什么不向张灵芝写信要呢?他和张灵芝的关系现在究竟如何?……这一切的一切都该怪怨谁呢?”
    “爸,你为什么老哀声叹气,我哥在信上说什么了?”
    “他再能说什么?”
    “信给我。”秋菊生着炉子,揩揩手,要接她父亲手中的信,可她父亲不愿给,把手一缩,说:“你看有什么用?”
    “让我看看呗,我哥的信我就不能看?”
    秋菊夺过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说:“我大哥也真够可怜。”
    “可怜——还不是他自讨苦吃!”
    “这话我不同意。是他爱当右派?”
    “你声小点!”
    “爸,我看就把家里你那件皮袄寄去吧。不管怎么说,咱总比他宽畅些。”秋菊瞪着圆圆的眼睛瞅她父亲。
    史清哲眉头紧皱,说:“等明天再说吧。”
    “你要是明天不能回去,我回去。你给我老师请个假,就说我有事回家去了。让我也休息一天。背矿石累死人了。”
    “人家娃娃天天背,你不去能行!我怎么好给你老师请假?”
    秋菊气得不再吭声。她在炉子上温了一壶热水,洗过脚,进套房睡觉去了。
    史清哲忽然想起要参加辩论会,一看表,八点过十分了。小声说:“糟了。要挨批评了。”他把国锐的信塞进抽屉,小跑出了门……
    第二天中午,他从校办工厂劳动回来,吃过饭,在办公桌上摊开信纸,工工整整(他从来干任何事情都一丝不苟)给儿子写了一封信:
    锐儿:
    刚写了两个字,觉得这样称呼不妥,于是撕掉,重新开始:
    国锐:
    来信收悉。你要相信党,相信**,老老实实接受劳动教养
    ,脱胎换骨,争取早日返回工作岗位。我一切都好,你母亲、弟妹
    也都好,望释远念。你要的衣物随信寄起,查收。无事不要频繁来
    信,以免别人有不必要的猜测。
    父示
    12.18
    写完信,想起买烟,点了一下口袋里的钱,仅剩五元六角,还要发信寄包裹。他又匆匆忙忙到离学校最近的一家商店,用三元八角钱买了两条“宝成”香烟。回来卷在一件旧毛衣中,再用一块白布裹紧,找了一点针线缝住。要写收件人的地址姓名时,他又犯难了:“要是拿着写好地址姓名的包裹去邮局投寄,让别人在路上看见了,会说我划不清界限,这就麻烦了。不如到邮局再写。”他往怀里装了一小瓶墨汁和一杆毛笔,才小心翼翼地出了门。他担心路上碰见领导,不好回答,于是从一条僻静的胡同绕道去了邮局。
    好在路上连一个重要人物都没碰见。他在邮局很顺利地办好邮寄手续,当他把包裹交到邮寄员手里的时候,像扔掉了一件不祥之物。
    从邮局出来,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心想:“现在碰见任何人都不必担心无话可说了。”尽管他高瘦的身材有些佝偻,却尽量抬起头,给所有看见他的人一种庄严正直的印象。凡一路认识他的人,都主动开口问候:“史老师好!”
    “好,好。嗯,嗯。”他脸上显出极其谦和的笑容。
    在回校的路上,他忽然想起先天晚上开辩论会的情景:“唉,真是太残忍,太残忍……让人把衣服脱光,竹签子竟往人脊背上插,鲜血淋淋,惨不忍睹!可悲可悲……”
    他又想起他在会上的发言。凭良心说,他所揭发的那些言论是李文涛对唯一知己所发的肺腑之言。他要是不揭发,绝不会有人知道。可他不揭发那些再说什么呢?别人怎么能看出他对**和**的忠诚呢?
    “李文涛会怨恨我的,可他也应该理解我的难处……”
    想到这里,似乎一道难解的方程又解开了,于是又抬起头。这时,文川县第一中学的校牌已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迈着庄重的步履进了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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