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风雪弥漫的早晨,天地一片昏暗,从东川小学的校门里涌出一队到野人湾背矿石的师生队伍。他们以班为单位,每班由班主任带队,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当天要吃的干粮,有的戴着草帽,有的围着头巾,有的光着头。他们下了校坡,穿过铁路,走在通往野人湾的土路上。雪片落在他们身上,化成水,渗湿了衣服,布底鞋也叫泥水泡湿了,他们默默地走着。
这是全国大炼钢铁的一年。学校自开学以来两个多月没有上课,每天老师带领学生去野人湾背矿石,一天往返七十多里,天亮出发,天黑才能回家。有的学生累病了,有的躲在家里不敢到学校来。小刚是全班年龄最小的一个,刚满十岁。除了竹梅不能下炕的那些天在家伺候他妈,他每天也跟随全班同学去野人湾背矿石。他开学时穿的一双新布鞋底子已经磨透了,鞋底垫着一层破布,脚底打了水疱,雪水灌进鞋里,疼得受不了,一拐一瘸跟在队伍后边。
雪越下越大,搅得天昏地暗,土路上走的人多,起了泥浆。这时,大约才走了四、五里路。几个班主任联合请示校长阎海民,说雪太大了,许多学生连帽子也没戴,山路又太滑,万一发生意外事故,没法给家长交代,还是返回学校,等天晴了再去背。阎校长坚决不同意,他说:“你们看,山上山下红旗招展,男女老少努力奋战,下一点雪你们就害怕了。你们哪里有一点大跃进的气派?不是学生有问题,而是你们怕困难。”班主任不敢再多说。当时,动不动就开“辩论会”。所谓“辩论”,实际是人身侮辱,是批判斗争的代名词。被“辩论”者没有任何辩解权,而是挨打挨骂,受皮肉之苦。一提辩论,谁都害怕。
阎校长头戴一顶烂草帽,身穿一件发白的蓝制服,看上去很朴素,精神振奋,真像干革命的样子。
“同学们,天越冷,路越滑,我们越要斗志昂扬,意气奋发。地冻三尺,心热十丈——队伍怎么死气沉沉的?来,咱唱一支歌,振奋振奋精神。我起,大家唱。”校长走在队伍旁边,用手打着拍子,起道,“野人湾的钢铁好,造的拖拉机满地跑。一——二!”
在这种情况下,谁有心思唱歌?只有少数人应和着唱,唱了几句就停下了。
阎校长很生气:“怎么有气无力,好像三天没吃饭。再唱!”他又起道,“洋瓷碗,红筷子,野人湾干一辈子。一——二!”这次干脆没有人唱。阎校长十分扫兴,说:“是不是我起的不好?那就各班自己起,自己唱。”说完,又到后边鼓动去了。
背矿石的路上,人群车辆密密麻麻,南来北往,挤挤撞撞,连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来参战,有的拄着拐杖,迈着三寸金莲,摇摇晃晃。山上山下,人山人海,有的唱,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叫,人从来没有经受过这种场面。说悲哀吧,到处红旗飘扬,山歌四起;说高兴吧,又高兴不起来,不知道这是干什么。心里真想哭,又哭不出声,还要故意装出笑脸。
路两边墙上写满了大跃进的标语——
“解放思想,鼓足干劲,跃进跃进再跃进!”
“十五年内赶上英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踏平野人湾,钢铁翻两番。”
…… ……
地里的秋庄稼烂掉了,没有人收割:洋芋蔓子干了,没人挖;高粱、谷子成了麻雀的食量;包谷棒子在脚下踩来踩去,没有人捡,人心里想,反正有公社食堂,家里锅交了废铁,包谷棒子捡回去也没锅煮。人人身上只带两样东西——劳动工具和碗筷,走到哪,吃到那,干到那。只是吃和干,什么心也不操。干也是盲目干,不负责任,干好干坏无人过问。这就是所谓“全**事化,上下一盘棋”。白天劳动,晚上开“辩论会”,实际是“打人会”,不是斗这个,就是打那个。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昼夜不得休息。一个老农感慨地说:“这比秦始皇磨民还厉害。”这话传到干部耳中,晚上开“辩论会”,将那老者活活打死在会场。有一个民兵一边用棍子抽打,一边还说:“我不是打你的人,而是打你的思想!”
铁路沿线、渭河两岸,到处是冒烟的小高楼,成千上万,形状如石灰窑一般,借着地势,挖一个圆瓮形的土坑,把矿石放进去,上面封顶,留一个烟孔,下边开始用火烧。没有焦炭,就用木柴代替。河渠两岸的杨柳树全被砍伐一空。这些小高楼的遗迹几十年后有的还在,年轻人不知道那是什么,老年人说,那正是大跃进时期的小高楼。
到处是烧焦的黄土,到处是堆积如山的“铁矿石”和报废的烂铁。白天浓烟滚滚,夜间烈火熊熊。这不是战争,却比战争更加残酷,更加令人不可思议。有头脑的人看到这种场面,不能不痛心,不能不害怕。
小刚一边走,一边看,联想到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学习,本能地产生一种反感,一种恐惧,心里真不是滋味。
过了渭河,再向北走,就进了山沟。再走十几里,就开始上山。山势十分陡峭,路又窄又滑,行人拥挤。走在沟边,向下看是无底深渊,向上看是万丈悬崖。谁要是从沟边翻下去,连尸体也找不见。老师叫学生互相手拉手,单行向上走,给背着矿石下来的人让开路。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背着满满一背篓矿石,一步一步从直立的陡坡上下来,他的背篓上插着一杆纸做的小红旗——这是对背矿石人的最高奖励,有的人为得这样一面红旗而挣得吐血。这个小伙面色发黄,弯着腰,脖子像鹅一样伸得长长的,青筋条条暴起,脸上却显出得意的样子,为背篓上插的这面小红旗感到光彩。正走间,脚底怎么滑了一下,一个趔趄,从沟边侧身翻下去,再见不到影儿了,半会儿才从沟底传来嗵的一声响,一条人命就这样报销了。旁边的人都傻了眼。小刚亲眼看见这一惨景,多少年之后,当时的情景还不时在他脑海里浮现。
到了野人湾,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师生们个个走得腰酸腿软,又渴又饿,可是背矿石的地方没有食堂,连开水也喝不到。人往石头上一坐再也不想动了。
阎校长说了一路的话,嘴唇也干了,可他还显出精神抖擞的样子,把手里的玉米面坨儿举得高高的:“老师们,同学们:发扬上甘岭精神,把馍馍拿出来,吃啊!”
大家从干粮袋里取出玉米面坨儿,咬一口,嚼了嚼,干得咽不下去。
不知谁喊了一声“这里有水!”,人一哄儿拥过去,原来是山凹里一个渗水坑,周围是白花花的碱土,坑边有羊粪蛋,还有大便。人们个个喉咙干得冒火,哪管什么干净不干净,都挤在坑边,蹲下去,用手掬着喝。开始是学生喝,老师站在一边看,有点不好意思。等学生走了,老师也蹲下去,照样用手掬着喝。个个喝得肚子像个小皮囊。喝足了水,再啃干馍馍,饿了吃什么都香,一边吃一边休息。过了约半个小时,阎校长吹了一声哨子,大声说:“现在开始装矿石,我要挨个检查,谁要是背得太少,让人家插了白旗,回去就辩论!”
胆小的学生害怕受“辩论”,把背篓装得满满的。班主任走到跟前,小声说:“装这么多,能背动吗?取出几块。”学生领会班主任的意思,趁校长不注意,悄悄捡出几块。胆大调皮的学生任校长怎么说,他也不多背。背一背篓石头走三十里路,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小刚装了半背篓,让旁边一个学生扶着刚背起要走,阎校长看见了,过来说:“让我看。”一看小刚背得太少,训斥道,“你真是个奸猾鬼!”说着,又给小刚背篓里放了两块。小刚满肚子气,但不敢说什么,只好背走。
雪,仍在下,风,扔在刮,路越走越滑,背篓里的石头越背越重。小刚用手扶住路旁的石壁,一步一步慢慢往下蹭。要是一不小心,脚一滑,或者头一晕,跌一个跟头,就会像上山时看见的那个小伙一样,翻下山沟,摔得粉身碎骨。
小刚真想把石头连背篓扔掉,可他不敢,路旁有巡逻监视的民兵,有的背着刀,有的扛着长矛,有的拿着红白两种颜色的纸旗,看谁背得多,就在他的背篓上插一杆红旗,让大家向他学习。要是看见谁背得太少,就插一杆白旗。这白旗不让自己拔,自己也不敢拔。要是自己拔掉,旁边有人看见给领导一报告,那就更不得了。让你把白旗背回去,由群众拔。群众不是从背篓上拔,而是从你思想上拔。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多背,是不是对大跃进有抵触情绪?你还来不及申辩,就已经是拳打脚踢,打得你叫苦连天,不省人事。人看见那些拿纸旗的民兵,比看见魔鬼还害怕。
小刚扔不敢扔,背又背不动,落在了最后边。天又快黑了,他又气又急,在半山腰呜呜地哭……
“史小刚,你怎么坐着不走啦?”
小刚一听是罗老师的声音。罗老师在山下检查人数,发现小刚不在,才一直找上山来。她担心坏了,怕小刚掉进沟里去。
“罗老师,我背不动了。”
罗老师一看小刚的背篓,生气地说:“谁让你背这么多?”
“阎校长嫌我背得少,又放了两块。”
“唉,”罗老师气得叹息,“这叫人怎么说呢——来,让我背。”罗老师背起背篓,一手扶着石壁,一手牵着小刚,说:“这点坡陡得很,可要小心!看我的脚印,一步一步踩稳。”正说着,她自己滑了一下,差点儿倒在坡上。
到了山下,罗老师把小刚背篓里的矿石取出两块,放在自己背篓里,说:“现在背上。”小刚看着罗老师被汗水冲刷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止不住地流。他背上的分量减轻了,可罗老师背的更重了。这位身单体薄的年轻女教师和男人背的一样多。她腰压弯了,汗水顺着清瘦的脸颊往下流,不住地用手绢擦脸。
小刚跟在罗老师后边,看着罗老师弯曲的背影,心里充满无限的感激和内疚,心里说:“罗老师,我永远忘不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