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公社食堂伙食开放的第三天,县委张书记有事回县城去了。于顺虎又不让小刚给竹梅送饭,对竹梅来说,新的困难又出现了。不管怎么说,人活着就得吃饭。竹梅被打伤的那条腿不能着地,她就一手拄着棍,一手搭在小刚的肩膀上,让小刚半背着她,一瘸一拐地到食堂去。她每次进食堂,都把心攥在手里,那些干部和炊事员的眉眼实在难看。在干部和炊事员看来,竹梅一家没有一个能干活的,都是两个肩膀扛一张嘴,白白地让他们伺候。于顺虎几次当竹梅正端碗吃饭的时候便挖苦她,说:“食堂不是养老院,你白吃的什么?社会主义都像你,早倒灶了!”又指着竹梅对大家说:“你们看,吃饭眼睛睁得圆圆的,挤都不挤,一口一大块,饭一吃就不见人了。脸挺得平!”竹梅一生苦是苦,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奚落,这样的侮辱,她真是难以忍受。她恨不得将一碗饭泼到于顺虎脸上,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我白吃饭?你才是白吃饭呢!你一天只知道打人骂人。你们食堂的灶房,还占的是我的房子。”——自从办起食堂,竹梅和小刚就被迫搬到村边的一间房子去了——但竹梅强忍住了,为了自己的孩子她只能忍受于顺虎的辱骂。她心里想:“不管你怎么骂,怎么打,我还要活,我还要吃,看你把我能怎么样!你就是把我的碗夺了,我还要吃。我不是吃你于顺虎的饭!”于顺虎见竹梅摆着死人架势,气得咬牙切齿。
食堂管理员和掌勺的炊事员也是狗仗人势,跟着于顺虎故意刁难竹梅。竹梅进食堂常常很迟,进了食堂,她不能排队,就让小刚排,她坐在檐台的石头上等着。掌勺的香云抬眼一看是小刚,就把眼一抽,显出想舀不想舀的样子,要是于顺虎在跟前,她就还要讽言冷语地说两句。小刚多时等人家吃过了再吃,有时就只能吃点残饭,喝点滚水。要是遇到来娃妈掌勺,她心好,就给小刚和竹梅一人舀一碗。要是饭舀完了,就给几个馍馍让拿回家去吃,还说:“以后你来早一点。”竹梅从内心感激来娃妈,同时又气愤香云的可憎。
解放前,香云的爷爷去世早,香云的父亲不成才,好吃懒做,把一份光阴散完了,连房院都卖了,带着老婆孩子住在村边的文昌庙里,穷得常揭不开锅。香云妈拖着香云和香云弟弟经常到竹梅家去,名义是串门子,实际是要饭吃。竹梅体贴他们,饭熟了就给他们舀。回数多了,竹梅的阿家不愿意,当着竹梅的面说:“让吃一两顿就行了,三天两头来,咱有多少?咱家又没放舍饭,再来甭客气——你不好说我说。”竹梅说:“谁头上有头发爱装秃子?她家实在是穷得没办法,再说也都是一个史家老户,既来了怎好让空着肚子走?”以后竹梅明里不敢给暗里给,常把柜里的面挖一些让拿去。香云的父亲常不在家,母女三人就这样靠竹梅帮补过日子。谁知香云将恩不报反为仇,以为她家现在翻了身,反看不起竹梅,当了食堂炊事员,看着于顺虎的眼色行事,也作难竹梅。一次于顺虎不在食堂,竹梅当着众人的面,把香云数落了几句:“香云,你娃娃心不要太扎实,你回去把你妈问一问,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你现在走到人前头了是吗?要不是我,说不定你早就饿死了!”说得香云面红耳赤。竹梅又在香云妈跟前说了几句,大概香云也知道了,以后香云给小刚舀饭比过去好多了。
竹梅天天拄着拐杖,让小刚扶着去食堂吃饭,队里人看着可怜,在背地里发议论:
“竹梅嫂子是个好人。那短寿死的于书记把人家打成了这个样子……”
“你怨人家不下地,腿打断能下地吗?”
“你想娶人家,人家不情愿,你就往死的打,你哪里像个**员?”
“竹梅就是命苦。”
…… ……
这些话传到于顺虎耳中,他更是气上加气,在一次社员大会上发泄说:“有些贫下中农一点阶级觉悟都没有,见了右派分子史国锐的老婆,竟然说她可怜。解放前,你吃糠咽菜,她说你可怜了没有?这样的人实在是忘本了。这些人我知道是谁,我暂时不点他的名,希望他能好好想一想。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你和右派分子、地主穿着一条裤子,你忘了****的恩情。我以后再听到你这样糊涂的言语就要在大会上斗争,让你给贫下中农和广大社员解释,阶级敌人究竟可怜在什么地方?那个假装可怜的梁竹梅把你的眼蒙住了。我宣布,从明天起,让竹梅上工,不能让她成天拄个拐棍闲吃饭,欺骗众人。三队队长于克敏,你听见了没有?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去给她说,叫她立即上工!”
于克敏说:“嗯。”
“不上工就停她的伙食。听见没有?”
于克敏又说:“嗯。”
第二天清早,于克敏果然敲门推窗叫竹梅上工。竹梅有气无力地说:“他于爸,你看我这样子能上工吗?我连路都走不行啊!”
“可于书记派我来叫你,说要是你不上工,就停你的伙食,不给你饭吃了。”
“那不安好心的于顺虎是想让我死哩。他于爸,你是良善人,你行行好,给他说,就说我腿断了,不能走路,要我上工,让他来叫。我也豁出了,看他把我怎么样!头割了,不过就是碗大的一个疤。要杀要剐由他。”
于克敏和于顺虎是同族兄弟,但人品和于顺虎截然不同。于克敏为人厚道,他堂哥于顺虎的所作所为他一肚子亮清。他再二话没说,给竹梅把房门闭好,悄悄地走了。他在村里转了几圈,越想越气愤:“你想杀人,让我给你拿刀,你真毒!”他正想着,忽听背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正是于顺虎。
“你叫了没有?”
“叫了。”
“她下地去了没有?”
“我看你就没长人心。她那样子,路都不能走,能下地干活么?”
“怎么不能走?她顿顿吃饭不是从家里走到食堂吗?谁背她了?你背了?”
“吃饭是叫她娃搀着,拄着拐棍。你总不能叫她饿死?”
“能吃饭就能干活。干不了重活能干轻活;干不了地里活能干场里活——我看是你的思想有问题。”
“对了,我不跟你说了。就那么个人,要杀要剁由你去。”
于顺虎气得手指头在于克敏的秃子头上乱点:“哎呀,我看你成问题。党培养教育的就是你这号党员!你的立场站到哪里去了?你的党性原则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和她鬼混了,喝了她的**汤了?”
于克敏一辈子没干过偷狗戏鸡的事情,让于顺虎一下子激怒了,他脸涨得通红,气得话也说不清:“你把我撤……撤了,我不干了,我……”说着,拧身就走。
于顺虎在后边大声喊叫:“你给我站住!你真是软肉!你……”
于克敏走了几丈远,又回过头来,对站在原地发怒的于顺虎扬手说:“你另选人,我明日就不干了。”说完,扬长而去。
于顺虎气得干瞪眼,对已经走远的于克敏喊叫说:“好么,党员会上咱再说。我不信把你没办法!”
“于书记,你一个人在这里唠叨什么呢?”
于顺虎气晕了头,转身一看,原来是县人民医院派来蹲点的医生王建吉,背个药箱,站在他旁边,笑哈哈的。他脑子才转过弯来,忽又想起一个鬼点子,说:“王大夫,你来的正好,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我们这里有一个懒于劳动,装病卧舍的人,你不妨去看一看,开个没病的证明,我再好处置她。”
王建吉经常下乡,对农村干部耀武扬威整治社员的行为见得多了,早已有看法,心里忿忿不平,因此,把于顺虎的话根本不当一回事,推托说:“这让你大队医疗站检查开证明就行了,何必要我去,我还忙着呢。”
可于顺虎硬挡住不让走:“你还是亲自去一下。你医术高,又是县人民医院的大夫,证据有说服力。”
王建吉叫于顺虎缠得不能脱身,只好跟他走一趟。
到了竹梅住处,于顺虎一声招呼也不打,一脚将门踢开,站在当地,阴着脸说:“你的老病现在好了没有?我请来了一位高明医生,给你好好看一看。”
竹梅气得呻吟,憋不住地骂道:“畜生,你还没打够是吗?要打你再打,要不打你就往出滚!看把我这地站脏了。”
王建吉一听话里有话,朝于顺虎脸上瞅了一眼,再看看房子,他心里一阵寒酸:炕上两床破被,地上摆着不知哪个朝代的一张烂桌,桌上一个饭罐,几只碗碟,一个旧竹皮保温瓶。灶边一捆柴禾,灶上一个黑坑,不见锅。房顶一个小窟窿,麻雀飞进飞出,叽叽喳喳叫着,惊奇这两个不速之客。
“这下雨不漏吗?”王建吉看着房顶说,“于书记,你不能派人把房顶的瓦收拾一下吗?咱史家庄是全国卫生模范村,社员住这样的房子恐怕不太体面!”
对王建吉的话,于顺虎装作没听见,却对竹梅恶声恶气地说:“太阳上山了,还睡着装死,不知道扫兴!”
“要是能干活,我早走了,不用你说。”竹梅没好气地回答。
“好,我就专门请来一位医生给你治病。检查要是没有病,今晚开社员大会斗争你!”
王建吉说:“咱先出去一下好不好?让她起来。”
“出去干啥?她是母老虎,敢吃人!”
“唉,你这人怎么连个规矩都没有!”
王建吉走出去。于顺虎也只好跟着出去,二人在房檐下站了一会儿。他们再进去时,竹梅还照样躺着。其实,竹梅在他们来之前已经穿好衣服,和衣睡着。
王建吉看竹梅脸上黄瘦黄瘦,估计她内脏有病,就说:“你躺好,让我听一听。”
他用听诊器听了竹梅的肺和心脏,说:“肺和心脏都没有问题。”
于顺虎忙接上说:“看看,我早就说她是装病,你还不信。”
王建吉用手压了压竹梅的肝区,问疼不疼。竹梅回答说:“不。”
于顺虎急不可耐地说:“王大夫,你检查得那么详细干啥?她哪里都没问题,就是懒于劳动。快点把证明一开,你忙你的事去。”
王建吉没有理于顺虎,继续检查。他又压竹梅的胃,还没等问,竹梅就疼得“哎呀”一声。胃里有一硬块,王建吉问:“平时有什么感觉?”
竹梅说:“你压的这儿经常疼。吃了饭老觉得下不去。有时心口也疼。”
于顺虎又插嘴说:“你不要听她说,她骗人。在食堂吃饭,一顿三大碗,我亲眼见的,是叫饭撑着了。”
王建吉这时着实生气了,正色说:“你能行。你是医生。你叫我干什么?医生要对病人负责,你知道不知道?”
说得于顺虎再不吭声,在地上踅来踅去。
王建吉又转向竹梅,说:“这是气块,是经常生气忧伤形成的。”
一句话说得竹梅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哪儿还不舒服?”
竹梅已经泣不成声,哭得喘了半天,才说:“腿。”
王建吉款款掀开被子,问:“哪儿疼?”
竹梅用手指着左腿膝盖下边,说:“就这儿。”
“把裤腿揎起。”
竹梅捋起裤腿,王建吉一看,左腿下部肿得发明色。王建吉用手指轻轻一压,竹梅就疼得呻唤。王建吉问:“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跌跤了?”
竹梅不言语,却哭得更加伤心。
王建吉又问:“多长时间了?”
竹梅哽咽着说:“快两个月了。”
王建吉转向于顺虎说:“于书记,这不是一般的伤,弄不好就是一辈子的残废。你得派一个人,把她送到县人民医院去治疗。”
于顺虎气得脸铁青,半天不吭声。
“怎么,还有啥难处吗?”
“你知道她是谁?她就是咱地区大右派史国锐的先头老婆,是不服改造的地主!”
一听这话,王建吉才知道竹梅是梁豫才的妹妹。梁豫才和他是忘年之交,豫才妹妹的遭遇他一清二楚。
“不管是什么人,就是关押的犯人,有病也得医治,这是应尽的人道主义。”王建吉给竹梅盖好被子,用商量的口气对于顺虎说,“怎么样?立即派人,送人民医院治疗?”
于顺虎脸朝向一边,站着不动。
“于书记,还有啥难处?现在是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看病不要你付钱,只要你说句话就行了。”
“有本事你送去,我怕犯错误。”于顺虎气呼呼地走了。
王建吉从医药箱中拿出纸和笔,问竹梅多大年龄,然后在处方笺上写道:
梁竹梅 女 34岁
左腿严重骨折,并患慢性胃炎,建议住院治疗。
医师 王建吉
1958年x月x日写好撕下来,放在竹梅枕边,又从药箱中取了几样治胃药,说:“这药你现在就吃,一天三次,每次一样四粒。左腿骨折,必须马上住院。要是队里不派人送,就得自己想办法,千万不能耽搁。”
当天王建吉回到县里,将此事告诉当时在县一中任校医的梁豫才。梁豫才亲自下来,将竹梅接送到县人民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