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竹梅一个多月不能下炕,她的一切都由小刚照料。小刚不能到学校去,他早晚守在母亲身边,这有什么办法呢?小刚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妈妈。要是没有妈妈,他也就不想活了。可他由不得总要朝坏处想。他反复考虑的结果是,要是妈妈万一不在了,他也就去死,但那实在是不堪设想的,他不敢朝哪一步想,但却不由自己。
“妈妈,你要活!你辛辛苦苦把我拉扯这么大,你能忍心丢下我吗?妈妈,你想一想……你要忍耐。我长大了,一定要好好伺候你,让你什么都不干,光让你享福……妈,你一定要活!”小刚爬在炕上,一次又一次对竹梅开导,叫她不要往绝路上想。说着说着,母子俩都伤心得哭起来。
竹梅那天寻死的景况把小刚吓坏了,他怕他妈再寻无常,吓得不敢长时间离开他母亲。为了照料母亲,他到学校向班主任老师请假,罗老师同情小刚的遭遇,给他准了假。
在生活上,小刚尽心尽意伺候他妈。生产队食堂开饭的铃声一响,他就提一个瓦罐去食堂领饭。食堂管理员也是看于顺虎的眼色行事,小刚每次进食堂,都要看他的脸,受他的辱骂和挖苦。
“啊呀,地里干活的人还没下工,你就先来了。你吃饭倒积极!”
“提个这么大的罐,能吃完么?”
“先靠后站,干活的人舀了再给你舀。”
“解放前剥削人,现在还要叫人伺候!”
要是去得晚了,他又说:“来这么迟,早弄啥呢?”炊事员和干部常把好饭给他们留在最后,小刚要是碰上人家正吃好饭,他们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说:“来得太迟,没饭了。给两个馍,舀点滚水(面汤)回去。”
听着这些侮辱人的话,小刚气得咬牙,但他不还一句,头低着,不朝任何人脸上看,把怒火默默地压在心底,进家门时,把眼泪擦干,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把饭罐放在炕上,拿来碗勺,先给他妈稠稠舀一碗,调上盐,端到他妈跟前,说:“妈,坐起趁热吃。”等他妈接住碗,他才给自己舀。饭后,他把饭具洗干净,放在原处。他爱整洁,任何东西从不乱放。竹梅解了手,他把便盆刷洗干净,不让房子有难闻的气味。天气很冷,又接连下了几场雪。为了不让他妈受冻,他总是把他妈睡的那一块儿烧得烫热,让他妈睡着舒服。天气好的时候,他经常去铁路边扫些煤屑,用煤屑煨炕耐热。出门时,他害怕他妈再寻无常,把剪刀、菜刀、镰刀、绳子等都藏起来。
小刚的一举一动,竹梅都看在眼里,她懊悔自己寻死的举动,觉得太愚蠢、太可憎。要是当时小刚迟来一步,她就没救了。自己一死,就什么也不知道,也不受这份罪了,可留下小刚没有人管,就可怜死了。自己多么自私啊#糊从此回心转意,不再干那种傻事了。
一天开早饭的时候,食堂铃声响过,小刚等了一会儿才去领饭,他怕去早了又要挨骂。
走到半路,看许多人拿着空盆空罐往回走。听人说食堂的法程变了,从今日起,社员统一到食堂吃饭,不准把饭往家里端。小刚只好折回来,把情况告诉竹梅。竹梅说:“你去食堂吃吧,吃了能端就给我端一碗来,不让端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呢?”小刚说。他想:“就是我不吃,也不能叫妈挨饿。”他拿碗去了食堂。
食堂里,人特别多,大人小孩都来了,角角落落挤得满满的。听说县上的干部也来了,在北房饭厅里。
大家都等着吃饭,饭却一时熟不了,炊事员忙得满头大汗,管理员急得跑出跑进。伙房两口特号大锅饭煮得满满的,可炉膛火太小,面条泡在锅里熟不了。没有鼓风机,烧的全是硬柴,烧火的婆娘把一爿爿硬柴往炉膛里扔,掌勺的急得打转身,不时上到锅台上翻搅,鞋底的泥土沾在锅台上,顺手用抹布揩掉,旁边站的人看着直瘮牙,说:“这哪里是给人做饭,是给猪馇食呢么。”炊事员本是一片好心,想趁今天县上干部在场,好好亮一手,做一顿细臊子面,不料人太多,锅太大,面条煮成了一锅糊嘟。至于穿鞋上锅台,那已经习以为常,因为锅太深,不蹲在锅台上就难以操作,只不过眼不见为净罢了。就是见了也还得吃,不吃没有别的办法。
社员干了一上午活,有的饿得等不住了,在院子发牢骚,食堂管理员张世民一再解释:“今日是特殊情况,大家忍耐一点,保证叫大家吃饱吃好。”
正在这时,于顺虎披着大衣,低着头,虎背蛇腰进了食堂大院。社员对这位干部十分敬畏,一看见他,争吵声、发牢骚声、喧哗声立即停止,全常亨然。
他让大家原地蹲下,趁未开饭说几句话,男女老少都乖乖蹲下了。他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更显得高人一等。他故意干咳一声,用低沉缓慢的语调,装得神秘兮兮的说:“社员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从今天开始,食堂吃饭就不定量了,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吃饱为原则,只是一点,不能往家里拿。听到开饭铃声一响,就拿碗筷进食堂。出外干活的社员,出门就把碗筷带上,到了饭时,离哪个食堂近,就进那个食堂吃饭。没有人过问,没有人干涉,也不登记,走到哪儿吃到那儿,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还有,从现在起,什么都是公共的,你的东西,你不用,别人需用,就可以拿走。你看,这多方便!今天是食堂开放的第一天,大家就尽量吃,以后食堂做饭就有个测谋。可能有人没有听懂,我再说一遍……”
于顺虎的话音一落,院子里就沸腾起来了。有的说笑,有的跳舞,有的扭秧歌,把吃饭忘了,似乎肚子也不饿了。
只有小刚急得跺脚:“饭怎么还不熟,要是我妈吃不上饭该怎么办呢?”
大家正兴高采烈忘乎所以的时候,一个女炊事员头上冒着热气,汗流满面地从伙房出来,站在檐前大声喊:“开饭了!”只听碗筷叮当作响,众人潮水般涌进伙房。
于顺虎在后边大声喊:“不要挤,不要挤!排队,排队!”可这时没有人听他的,几个小娃被挤倒在院子里,哭喊着。于顺虎也挤上去,大衣掉在地上顾不得捡,对伙房的人喊叫说:“先不要开饭!”
一句话说得大伙散了劲,往前挤的也不济了,场面立刻冷静下来,都觉得扫兴。
于顺虎站在檐台上开始训斥:“连一点秩序都没有,这哪里像社会主义?全是一窝猪!”骂得个个垂头丧气。饭没吃上,倒挤了一身冷汗,挨了一顿臭骂,又不敢出声。
于顺虎捡起大衣,拍拍土,披在身上,声音又压低了,说:“北房饭厅里有县上来的领导干部,大家体面一点,行不行?不要急嘛!两大锅饭,不够吃再做么,管保能让大家吃饱。不要拥挤,叫人一看都像饿死鬼转世的。我看咱都站队好不好?老人娃娃站一行,年轻力壮的站一行,两路队同时进行,谁到跟前给谁舀。一碗吃完了,还要再吃,再排队。就这样,不要乱,好不好?”
“吃饭也要站队,没见过。”一个叫虎虎的黑脸汉子,手里提个粗瓷大老碗,在人群里嘟囔着。
没想这话叫于顺虎听见了,他背着手,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唾沫星子喷在虎虎脸上,破口大骂:“龟孙子,你见过啥?你没见过的多着呢!以后才叫你一项一项见识呢!你先往后站,等大家吃了你再吃。”
虎虎再不敢犟一句,乖乖站到墙角。
在于顺虎的指拨和监视下,两行歪歪扭扭的队站好了,蛇过道一般,从伙房门口一直站到大门外。
终于有人端着饭出现在院子里,还没舀到饭的人把脖子伸得老长,瞅那碗里到底是什么饭。果然是糊嘟面条,端碗的人故意用筷子把面条吊起来,唏哩呼噜往嘴里送。拿着空碗正在排队的人越看越馋,越看越饿,一看前头,队还那么长,想冲进去抢一碗,一看左右,于顺虎眼睁睁盯着队形,只好又等着慢慢向前移动。
有的人第一碗还没吃到口,吃第二碗的人又排在了后边。两大锅饭舀完了,有的吃了一碗,有的吃了两碗,有的吃了三碗,但都说没吃饱,于是炊事员又添水架火再做,大家都在院子里等着。两个钟头以后,又是满满两大锅糊嘟面,大家再都吃。有的吃饱了,还不想走,说:“我还想再吃半碗。”饭舀在碗里又实在咽不下去,便悄悄到后院倒在猪食槽里。有的端着碗一边吃一边往厕所走。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反正是吃大家的,不吃白不吃。有的说:“以后的饭就按这一顿做呢,这一顿可要吃饱啊。”
小刚排队舀了一碗,他想把这一碗给他妈送去,从早晨到现在,竹梅还没见一口饭食。
小刚端饭正要出食堂门,于顺虎一眼看见了,从后边追上来,揪住小刚的衣领,拉进院子,对众人说:“我开始就说得清,饭只能在食堂吃,不准往外端,这狗杂种偏是不听,大家说,该怎么办?”
众人只顾吃饭,没人开口。于顺虎火上心头,一脚把小刚踢倒在地,糊嘟面倒了小刚一身,碗打成两半。于顺虎还不随心,又接连在小刚腿上肚子上用脚踢。小刚疼得在地上翻滚,大声哭叫,没有一个人敢劝。
饭厅里正在吃饭的县委领导干部端着饭碗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于顺虎这才停止殴打,恭而敬之地对那位干部说:“张书记,这个地主崽子饭吃饱了,还要往家里端,破坏食堂秩序。”
张书记说:“你不能打嘛,这么小的孩子,你一脚踢死了怎么办?”又问小刚:“你为什么吃饱了,还要把饭往外边端?”
小刚满身泥土,坐在地上说:“我妈不能下炕,总不能让她饿死?我才舀了一碗,还没吃呢。”
张书记对于顺虎说:“这是特殊情况。老弱病残不能来食堂吃饭的,应该让家属把饭送去,这才能体现公共食堂的优越性嘛。”
于顺虎忙说:“是,张书记说的是。”
“给他在食堂另找一个碗,让把饭送去。”
于顺虎气得脸铁青,但张书记的话他不得不听,只好让一个炊事员舀了一碗饭,让小刚端回去了。
旁边的社员小声议论说:“啊呀,张书记就是厉害,连咱于书记都害怕他!”
小刚把饭端到竹梅面前,竹梅见小刚一身土,衣服上有洒的饭屑,不解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小刚说:“吃饭的人多,把我挤倒了,饭也倒了。”
竹梅不相信,问:“你说谎。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小刚揉着眼睛说:“没有。你快吃。”他怕竹梅再问,赶快从桌上拿了一只空碗,跑出去了。
竹梅心里难受,和着泪吃了那碗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