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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天亮时,这些右派分子差点冻硬在帐篷里了。每个人衣服被子上都积着厚厚的一层沙土,个个冷得不能睡,包着被子直挺挺地坐着,没有血色的脸上沾满黄尘,死人一般,连眼珠都不动一下,鼻孔、嘴里灌满了尘土,乍一看去,牵浩莫高窟石洞里的佛像群。持枪的看守早晨检查人数,一进帐篷,吓得后退了几步。
    这里的冬天永远是晴天,刮了一夜大风的天空,看上去蒙着一层灰色的帷幕,太阳像个冰球,悬在这灰色的大帷幕上,沉不下去,也升不起来,发出的光让人只觉得冷。地面见不到一点儿霜,空气永远是这么干燥,有的人开始流鼻血。有的在帐篷里冻得坐不住,想到外边去晒晒太阳,出去一会儿,觉得外边更冷,于是又钻进帐篷。
    看守人员的平房里,炉火熊熊,热气从窗缝向外冒。他们的早餐是羊肉汤泡锅盔,一人吃了两三碗,肚子里热腾腾的,嘴里直冒气,栽绒帽也戴不住了。
    九点半钟,场部下达命令:“右派分子在帐篷外集合。”
    一听到集合声,都急急忙忙向外边走,唯恐落后挨训。有的右派分子腿冻得站不直,互相搀扶着,一摇一晃来到帐篷外边。他们遵照看守的要求,排成四列横队。
    个别人站不住,刚一蹲下,只听看守大声喊道:“别假装可怜,把你们反党反人民的干劲拿出来吧!”
    蹲着的右派分子只好挣扎着站起来,靠着同伴的肩膀,抓住同伴的胳膊,尽量站直。
    这时,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汉子,胳膊反绑着,被两名看守押到众人面前,他头发蓬乱,棉衣划破了几道口子,白絮露在外边,脸上几道血痕。他抬头挺胸,仰视黄天,显示出不屈的神态。
    “对大家说,你为什么要逃跑?”魏世雄指着他的鼻子喝问道。
    “这不是我呆的地方。”
    对这样的回答连魏世雄也感到吃惊。
    “为什么不是你呆的地方?”
    “因为我不是右派分子。”
    看守气得忍不住了,上前要拿脚踢,魏世雄一个手势制止了,他心里说:“这够得上一条汉子。”
    “那么你说,你不是右派分子是什么?”
    “我犯没犯罪,请查一查《婚姻法》。”
    国锐知道,他是陆云市第一中学教师张士奇。他和所教班的一名高中女生恋爱结婚,要去西安举行婚礼度蜜月,向校方请假,校方不批,便擅自去了西安。回校后,正赶上反右派运动开始。学校领导批评他,他不接受批评,与校领导争执,因而被定为坏分子,与右派分子一同发配到这里来劳动教养。他本人不服,抵触情绪很大,夜间潜逃时被抓获。
    魏世雄正下不了台,忽有一工作人员拿一花名册来到众人面前,当场宣布:“张士奇系乱搞两性关系的坏分子。”
    魏世雄抓住这一证据,指着张士奇的鼻子,问道:“这里写得明明白白,你还抵赖什么?”
    话音未落,早有两名看守上前,将张士奇打翻在地,又捆了一绳。
    魏世雄气势汹汹地说:“你们都看见了没有?谁敢逃跑,就照此办理!”
    冯国庆上前和魏世雄小声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说:“现在解散,各回自己帐篷,就今天发生的这一事件进行讨论。”
    右派分子们又回到自己的铺位,都裹着被子,低着头,没有一个人发言。
    “史国锐出来!”一个看守在帐篷口大声喊。
    全帐篷的人心都一惊,第一感觉仿佛不是叫史国锐,而是叫自己。当他们反应过来时又都为史国锐担心:“现在大祸临到他头上了。他昨晚不该去要水。”
    史国锐心情也有些紧张,不过他认为自己没有犯什么过错。他稳定了一下情绪,站起来穿上鞋,整了整衣襟,走出帐篷。
    一个身穿黄大衣,衣帽封得很严,身材和他差不多高的人站在帐篷门口,看他出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用低沉而严肃的声音问:“你叫史国锐?”
    他回答:“是的。”
    那人扫了看守一眼,对史国锐说:“跟我走。”
    史国锐跟随那人来到看守所。一进门,就有人指着史国锐对那人说:“这就是那个狗胆包天,昨晚闯进来倒水的。”
    国锐正要分辩,不料那人说:“以后再不要这样,听见没有?”
    仅仅因为那人比较平和的态度,史国锐只好点一下头。再没有人和他说话,他只好站着。这房间实在暖和,他站了四五分钟便感觉到全身的血开始流动了,他越站越舒服。旁边正好有一把木椅空着,他想:“要是能坐在那把椅子上,把双脚放在炉台上烤烤火,该多好啊!”他正在想,不料刚才叫他的那人说:“你现在可以回帐篷去。”
    “他叫我难道就为这点芝麻小事吗?”他真不解其意,只想说:“让我在这儿再待一会儿,却不好出口,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房间,心里说:“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他一出门,那人也跟着出来,他更心怀疑窦:“他今天要把我怎么样?”
    不料那人抢上几步,问道:“你会做饭吗?”
    他想:“做饭有什么难的!”立即答道:“会。”可他不理解,这是怎么了?
    “公安厅张处长给我打电话,叫我尽量照顾你。我姓龚,你知道就行了,什么都不要对人说。明天你就去炊事班。”说完,那人转身走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四辆卡车沿着昨天走过的弯弯曲曲的沙路,又开进了长城国营农场。刚喝过糊糊的右派分子脸上有了点活气,站在帐篷外眼巴巴地瞅着这几辆卡车,心里泛起一点生的希望。
    的确不错,卡车上载着煤、笼具、稻草帘子等,还有一捆捆的铁丝。车一停稳,看守人员命令外边站着的右派分子上去卸车。卸完之后,看守所的龚主任又吩咐他们拿?头铁锨之类,坐卡车到附近的白沙河拉了两汽车冰。冬天这里吃水太困难了。这两个差事把这十几个人累坏了。龚主任让炊事班管理员给他们每人发了两个馒头,他们又意外地高兴。
    史国锐进了炊事班,这使别人非常羡慕。
    天擦黑时,看守人员啃起了牛排,右派分子的几锅糊糊也烧好了。开饭的哨音一响,个人拿自己的碗筷到食堂门前排队就餐。一人一碗糊糊两个馍,排在前边的有人喝了两碗,觉得自己太有运气了。一天到晚,算吃了一顿像样的饭。饭后又回帐篷,有人边走边抬头望天上的星宿,想知道这里的星宿和家乡的一样不一样。
    帐篷里,舖草也比先一天晚上厚了一些,能够睡下去了。有人早早拉开被子,已经躺在被窝里,回想着离家以来的各种经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有的考虑着在这不知期限的劳教中怎样好好表现自己,争取早日返回;有的在小声谈话,互诉委屈;也有的在斟酌怎样用委婉的言辞把自己的情况写信告诉给急切等待音信的家人。因为场里规定,给家里写信,一定要写自己能吃饱睡暖,劳动轻松,领导关心,生活丰富多彩。信写好后,贴上邮票,但不能封缄,交场干部审阅后统一发出。
    国锐刷洗完灶具,回到帐篷时,大伙儿都睡下了。就因为他得了这个美差,有人以为他是异类,已经对他有所提防。他一进去,小声说话马上停止了。在这种环境,人都变得谨慎、胆小又小心眼。国锐没有打扰别人,悄悄拉开被子,钻进被筒。
    他旁边的王枫坐在被窝里抽烟,一看见他进来,以为是看守查铺,急忙把烟掐灭了。国锐看见,心如针扎:“连王枫对我都有看法了!”他一坐下,王枫就说:“我想给你把被子拉开,又怕你被子下有什么贵重东西,没敢动。”
    国锐长叹一声,说:“好我的王兄,我能有什么贵重东西。”说话时,国锐心里十分难受。从先一天,国锐就发现别人带的被褥比自己的厚实,唯有自己的被褥既薄又旧,腿伸进去,冷得像冰。别人都带着新棉衣棉鞋,许多人还有皮衣和呢大衣,而自己的棉衣棉裤都是穿了几年的,棉帽棉鞋自己都没有。别人看样子把所有御寒用品都带来了,相比之下,自己显得多么寒碜。幸亏自己体质好,要不,先一个晚上自己都难熬。国锐坐在被筒里,低头沉思,想起他离开陆云时,为了带他的呢大衣,张灵芝与他争吵,他忍不住潸然落泪。
    王枫又点着一支烟,同时递给国锐一支,替国锐点着,两人坐着默默地抽烟,火星在暗中一闪一闪。帐篷外,仍旧狂风怒吼。
    王枫捏捏国锐的被子,有些担心,说:“老弟,你太刻薄自己了,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人在急难关头要先顾自己。把你冻死,老婆孩子还不是人家的?”一句话正说到国锐疼处,他心里更难受了。王枫又说:“你马虎,难道你老婆也不替你想想?”国锐更是无言以对。
    一支烟抽完了,被筒里多少有了点温气,王枫脱下自己的棉衣,盖在国锐被子上,说:“睡吧,别胡思乱想了。”国锐躺在被筒里,用自己的棉衣蒙住头,他呼出的气增加了一点被窝里的热量,他感到舒服一点了。外边风刮得天摇地撼,因为今晚草垫铺得厚,比昨晚好受多了。不一会儿,王枫就打起了鼾声,可国锐睡不着,想起以往的一些事情,心里更加难受。
    他看看手腕上的表,时针正指向零点。帐篷外的风仍紧一阵慢一阵的吼着,犹如千军万马在荒原上奔驰。帐篷里,有人在呓语,有人在梦中哭泣。他裹了裹被角,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回到了自己家门口,从门缝往里一看,张灵芝坐在床上,低着头在考虑什么。他不顾一切地推门进去,刚到床前,张灵芝抬头一看是他,就骂得狗血喷头:“你回来干什么?我男人已经死了!”一句话说得他扎心,他大声说:“谁说你男人死了?我不是回来了么?”张灵芝恶狠狠地说:“你往外走!你不是我男人。”说着拿起剪刀要捅他,涛涛吓得大声哭喊,抱祝蝴妈的胳膊。张灵芝甩开涛涛,下床朝他扑过来,他回头就跑。在陆云街道上,他踌躇徘徊,无家可归。大雪纷飞,他浑身打颤,伤心得哭起来……
    王枫听见国锐的哭声,推了他一把。国锐醒来,全身缩成一团,梦魂还在陆云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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