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横七竖八的沙丘围困着一片不毛之地,看上去如同阿拉伯神话中的古堡一般荒凉、神奇。此地离甘肃酒泉市四十多公里,在酒泉市东北方向,长城脚下。我们前边所叙述的那些右派分子将要在这里接受改造。这块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戈壁滩被命名为长城国营农场。
运送右派分子的那列货车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经过两天多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酒泉车站,时间是早晨七点,天还不亮。这些颠簸得疲惫不堪的罪犯们在一片吆喝与辱骂声中被轰下车厢,在一连荷枪实弹的士兵看守下,集结在一个露天场地待命。谁要大小便,都得向士兵请示。现在,他们头脑里什么价值观念都没有了,什么等级都不存在了,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还活着。
黎明前的黑暗——其实对他们根本不存在什么黎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狂风的嘶叫声。他们一个挨一个,尽量团挤在一起,以抵御寒风的侵袭。这儿的风似乎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袭来,刀片似的削着他们的脸,针芒似的刺透他们的衣着。十月天气,内地还不十分冷,这儿却已经滴水成冰。“我的妈,这地方咋这么冷!”有几个站起来跺脚,被看守的战士一声训斥,又乖乖地蹲下了。当初从家启程时,他们都认为自己是犯了严重错误的好人,是为了向党交心才到这儿来的,都有一个将来回去后继续工作的愿望。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想法落空了,多数人已经后悔,但要返回是不可能了。
忽然,车站上显出几点亮光,那是过往的列车停靠在酒泉车站。这时,有的右派分子内心发出这样的祈祷——老天爷啊,让我坐这列车回家去,我死在家里都行。几分钟后,亮光消失了,又是穿不透的黑暗……
不知什么时候,东边天际开了一个血红的口子,犹如产妇下身流出的血,大地轮廓开始显得分明。向东看,是野牛奔驰似的一座座小山丘;向北向西是茫茫无际的沙漠,黑暗中有几点鬼眼似的火星,那也许是酒泉钢铁基地;向南是耸入云际的祁连山脉,白皑皑的雪峰洒满朝晖,风景煞是壮观,然而却唤不起他们的任何美感,美,在他们心中已经死灭了。
这四百多名右派分子中,心境稍好一点的,恐怕只有史国锐一个人。对他来说,这地方可以算是故地重游。十六年前,史国锐和另外三个同伴从兰州乘长途汽车到酒泉来上中等师范时,这地方比现在还荒凉,现在起码还有一个孤零零的火车站,有铁路通往内地,而当时这里除了荒沙乱石,再什么都没有。他们当时的艰苦程度与现在相差无几。肃州师范是一所公费学校,一切费用由国家承担,但生活十分艰苦,稍微有钱的家庭是不愿让孩子上这类学校的。当时史国锐家乡遭了灾,他父亲不愿再供他上高中。国锐的父亲在平凉华亭县中学当校长,每月工资一百大洋,收入是可观的,尽管颗粒无收,但他家庭的状况完全能供他上高中,可他父亲的心思完全在发财致富上。他父亲有自己的奋斗目标,他要在穷人倾家荡产的时候大捞一把,多买些土地,再在地边水旁修建油坊水磨。要是让儿子把钱拿去上学,自己的计划就要落空。因此,他直截了当要国锐停学,去当小学教员,理由是国锐下边还有三个弟妹都要念书,他供给不起。言下之意,对国锐的责任他已经尽到了。国锐坚决不干,要继续上学。他父亲当时拍了桌子,说若要继续上学,就自己去筹集学费,他无钱再供给了。在万般无奈之下,国锐报考了当时的公费学校——肃州师范。全家支持他上学的只有竹梅一人。当时竹梅刚生了头一个孩子,孩子感染四六风夭折了,她还没过满月,拖着虚弱的身子为国锐准备衣物,在娘家各处筹集路费。临走时,竹梅一再叮咛:“再苦也要完成学业,不能半途而废。在外要顾惜身体,一年至少要回一次家。家中一切有我,你不要操心。”说着说着,二人相对而泣。他能完成学业,多半是竹梅对他的精神鼓励和物质资助。当时竹梅娘家虽说不是富裕之家,日子却也过得去,她母亲隔三间五给她几个钱,她舍不得花,给丈夫攒着。冬天夜长,她在油灯下打麻绳做鞋袜经常到半夜,省吃俭用积攒的钱,国锐回家返校时全带走了。
肃州师范学校实行军事化管理,吃饭时间只有半小时。半小时一到,一吹哨子,一律停止用饭。天气再冷,必须用凉水洗脸。手在水中稍微一停就冻住了。与他同时考入的三个同乡第一学年没有结束,就卷铺盖回家了,只有他一人坚持到毕业。冬天睡觉,冷得不敢脱内衣,时间长了,全身痒得不行,一脱衬衣,衣上虱子成堆,没有办法处理,只好把衬衣压在室外的一块石头底下,等来年夏天再清洗。那样的艰苦生活他也熬过来了,现在的苦,他想也能支持。在这四百多人中,他年纪轻,体质也好,这也是他的有利条件。但他也清醒地意识到,过去虽然艰苦,可他是一个自由人,而现在他是囚犯,脚手戴着无形的镣铐;过去,有竹梅按时将他所需要的生活用品寄到学校,他每年还有两个假期可以回家,而现在有谁关心呢?他能随便回家吗?一想到这里,他心情又十分沉重。
九点多,沙漠上忽然卷起几股黄尘,几只金甲虫在黄尘中钻出钻进,金甲虫越变越大,变成了几辆卡车,卡车上蒙着帆布,摇摇晃晃地朝这边驶来。
右派分子正在露天场地吃早饭,他们中间放几桶白开水,已经不热了。他们喝着开水,嚼着上火车时发给他们的蒸馍。有的人饭量大,没计划,馍已经在火车上吃完了,只好喝点白开水,看别人吃。有的吃着心里不忍,把自己的馍给瞅他的人分一点,那人毫不推辞,接过就吃。
卡车刚一停稳,负责押送他们的指导员立即发出命令:“停止用饭,马上上车!”正在喝水的把碗里水泼掉,正在吃馍的咽下口中的馍,拿在手上的不敢再吃,各提各的行李,不顾一切地往车上挤,企图占一个好位置,体弱的自然落在后边。五辆卡车挤得满满的,坐着的腰不能弯,站着的脚放不下去。持枪士兵轰猪似的一个劲喊:“快上,死硬了!妈的!”用枪托打那些挤不上车人的屁股。
这些右派分子像装载货物似的被全部装上车,车厢一关,引擎发动了。七辆车开始在几乎没有路的戈壁上蠕动。前后两辆坐的是押送人员,把五辆装载右派分子的车夹在中间,以防不测。
车速极慢,狂风卷起的黄沙像炒面似的往口里填塞,车上的人都闭着眼,用袖口捂着嘴。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颠簸运行,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一睁眼,全都傻了。
从兰州出发的时候,他们还这样考虑:既然是国营农场,总会有先到的人为他们盖好房子,总应该有起码的生活设备。现在才知道,他们的想法全部落空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沙滩洼地,四围几十丈高的沙丘是隔离他们的自然屏障。东、西、南三个角有三栋红砖砌的平方,那是看守人员住的。北面是茫无边际的戈壁,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他们就要在这样的地方接受改造。早来的人转到另一个名叫新添墩的农场,那儿离这里二十华里,情况稍好一些。
这些右派分子一下车,汽车就掉转头,载着押送他们的战士开走了。正式看管他们的人员经过培训,已提前到达这里。
他们一下车,先集合点名,然后是搜查。要求他们把行李全部打开,被子平铺在地上,一样一样检查,并且搜身,命令右派分子将衣扣裤带解开,手伸进去乱摸,只要查出可疑的东西,立即登记没收,甚至连随身所带的粮票也要没收。尤其是书籍、笔记本、钱夹之类检查更是详细,看里面有没有记载的反动言论。即使没有,书籍、笔记本也要没收。有的人对这种野蛮卑劣的检查手段极为愤慨,但敢怒不敢言,有的无法忍受这种侮辱而气得痛哭流涕。李京芳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从小就跟随父母信仰耶稣。他历史清白,家境比较贫寒,父母省吃俭用供他上学,1949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数学系,投身于新中国教育事业,在陆云师范学校任教。1957年大鸣大放时,他害怕校领导因他是基督徒而罗织罪名,在言语方面十分谨慎。大鸣大放结束时找不出他任何把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最后说他不发言比发言还反动,还狡猾,仍被定为右派分子。来夹边沟接受劳动教养时,他把一本小《圣经》缝在被角,接受检查时,检察人员让他把被子拉开,他一边解行李,一边默默向救主耶稣祷告:“主啊,求你保守,我藏在被中的《圣经》不要让他发现。”果然,这本《圣经》没被查出。
从早晨九点他们吃了点冷馍,喝了点开水直到下午三点,再没见一点吃的东西。一搜查完毕,又命令他们就地搭帐篷。这时,他们一个个又饿又困,精疲力尽,但帐篷必须搭,否则,他们只有在露天过夜。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显示出团结与集体的力量,除了几个有病的,其余的人都忍着饥饿,主动参加支搭帐篷的劳动。管理人员中也有两三个好心肠的人,不是呵斥命令、指手画脚,而是亲手帮助他们,使这些右派分子很受感动,知道至少还有个别人关心他们,把他们当人看待。
这项工作结束时,天快黑了。要做饭,没有水,国锐主动带头,和几个年轻力壮的人拉着水车到三四里远的地方去拉水。
天黑透时,一人喝了一碗玉米面糊糊,然后摸着黑,拉开铺盖,在帐篷里躺下了。他们身子底下铺着薄薄的一层干草,草底下便是沙石,越睡越冷,有的人实在冻得受不了,便包着被子坐起来。
外边狂风大作,能听见沙石击打帐篷的响声。风越刮越猛,像要把整个世界掀翻,耳边不住地响着各种怪叫的声音,如狼哭鬼号,又如千军万马在奔驰,每个人只紧紧裹着被子,忍受着从未经受的严寒。
看守人员的平房里,这时炉火正红,他们身穿羊皮大衣,头戴栽绒暖帽,围着火炉,吃烤羊肉。吃着骂着,发泄着内心的不平,似乎他们被派到这地方来也算倒霉了。
“你们说,这地方能种庄稼吗?这他妈是谁出的馊主意?”一个小个子士兵问。
“不选这样的地方,那些坏杂种能改造好吗?”班长解释道。
士兵连连点头,显出佩服的样子。
“今晚有他们好受的。”另一个战士说。
“冻死才好呢!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小个子士兵抹抹嘴,站起来,向外一瞅。这时,外边传来脚步声,手电的光柱也向这边扫来。
门推开了,正副场长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全都起立,班长王新田行了个军礼:“报告首长:一切正常!”
场长魏世雄瓮声瓮气地说:“不要麻痹大意,风大天黑,要是让这些右派分子跑掉一个,我拿你是问!”
副场长冯国庆接着指示:“晚上一定不能睡觉!每过两小时要巡查一次。有意外情况立即汇报。你们西南角是关键部位。”又回头对魏世雄说,“魏场长,铁丝网是不是得赶快架?”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明天就架。”魏世雄又转身对王新田说,“可要提高警惕!”
王新田立正敬礼,说:“请首长放心#涵敢跑我就毙了他。”
两位首长到别处查看去了。他们又开始谈天说地。
“班长,想不想老婆?”小个子挤挤鬼眼。
“想顶屁用——你这小子也想女人了!”
“这鬼地方,难得见一个女人。”
“明年夏天放假,我领你到兰州去,那里街道上什么样的女人都有。”
“可人家谁能看上咱呢?”
“不要太自卑嘛,比起这些右派分子,我们不是略高一等吗?”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这时,门又推开了。他们以为首长又来检查,正要站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右派分子,手里拿个搪瓷缸,鞠了一躬,结结巴巴地说:“各位领……领导,一个同志——哦,不是同志,是右派分子,肚子疼,快……快不行了,给……给点水……”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喝断:“谁让你跑出来?去,滚回去!再乱窜我毙了你!”
那个右派分子提着空茶缸,哆哆嗦嗦地走了。他回到帐篷,埋怨起大伙来:“我说不行不行,硬要让我去,看是白跑?”
“我去。”史国锐站起来,接过茶缸,走出帐篷,来到看守房间,说:“请给一点水,帐篷里一个人肚子疼得翻滚。”
“又来了?回去!”王班长厉声喝道。
“不是我要喝,是另一个人。改造归改造,总不能见死不救!”说着,自己提起炉台上的水壶,倒了一茶缸水端走了。
看守人员气得直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