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竹梅迈着轻快的脚步在河岸上行走,岸边长着一株株碧绿的垂柳和一簇簇五颜六色的野花,清澈的河水泛着洁白的浪花在欢快地向前奔流。太阳从有雾的原野上升起,草尖上挂着晶莹的露珠。
竹梅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这么欢畅、这么愉快,她又变成了十七八岁的姑娘,对美好的生活充满憧憬。啊,解脱了,一切都解脱了……
河那边,一个漂亮的小伙,穿着洁白的单衣,袖子挽得高高的,唱着悠扬的山歌,不住地朝这边张望,向她热情地招手。
她心锦摇曳,真想卷起裤腿从河里趟过去。但她不敢,她故意装作不理不睬的样子,却又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你过来——”她小声向他喊。
他果然提着鞋跳进了水中。
河水一点儿也不深,他在水里跑着,跳着,笑着,浪花追逐着他……他轻捷的身肢、带笑的面容是那样的俊美,她从来没有见过他。
“这莫非是天上的仙童?”她想,“我的心上人啦……”他伸开双臂,向他扑过去,和他紧紧拥抱在一起,他发烫的嘴唇接连在她脸上亲吻,她抑制不住地流下了幸福的眼泪。“啊,我从来没有这么爽快……”她沉浸在爱情的温馨中……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的心。她用力推开他,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说:“不,你不是真心爱我!”
“我向你发誓,我要不是真心爱你,让雷电把我劈开!”
“你说的是假话。男人是最爱起假誓的,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你和史国锐一样,也是个黑心人。他……他害了我一辈子,让那不是人的东西也欺负我。我恨死了他,也恨透了这个世界。我要离开这个世界,跟你走。你……你是不是真心爱我?”
“啊呀,你……你叫我怎么说才好呢?”
“我不要你说,我要看你的心!”
“好,我让你看,看它究竟是黑的还是红的!”他从怀里抽出一把尖刀,同时解开自己衣衫的纽扣……
“不,我是说笑话,你不能——”她后悔自己刚才说那样的话。她不顾一切的扑上去,夺他手中的刀,可是已经晚了,尖刀已经刺进他的胸膛,并用力往下一劐,胸腔剖开,鲜血泉水似的向外喷射,一颗鲜红鲜红的心在他胸膛里,像刚出壳的小鸡一样颤动……
“我的心上人……”她的心一下子碎了,抱头大哭起来,“我活不成了,我要死,我要跟他一块儿死……”她全身又烧又疼,终于昏死过去……
“妈妈——你不管我了吗?妈妈——”一个遥远的声音把她从死亡中唤醒,她睁开疲惫的眼睛,房屋、门窗、破旧的桌凳都在旋转,她眼前一切依旧,她仍旧躺在铺着烂席的土炕上,只是她感到身体十分沉重,稍微移动一下都十分困难,腿上好像用烙铁在烙,疼得钻心。小刚跪在身边,哭得泪人似的,不住叫妈妈。
当她意识到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她气得又闭上眼睛,手在胸口抓撕,内心不住地问自己:“你为什么不死?为什么活着?我要走,我要到我去的地方……”泪水一个劲地从她闭着的眼睛里向外涌。
“妈妈,你睁眼看一看我,你不管我了吗?妈妈……”小刚哭喊着,用双手摇着竹梅的身子。
要是在往常,她会把小刚搂在怀里,用脸亲他,用温柔的话语哄他。可是现在,她一看见小刚,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是气:“是你害了我!要不是你,我早就远走高飞了。我何必呆在这里叫那畜生欺负我?”她现在觉得非常后悔,非常冤屈,又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小刚也跟着哭。
“我还没死,你哭什么呢?”她气恼地训斥小刚,“你为什么不跟你先人,为什么要跟我?你把我害死了,你知道吗?”
“妈,我对不起你,我……我再不害你了。你不要生气,妈!”小刚泣不成声地央求。
“去,到学校去!”竹梅如同对仇敌说话,言语中没有一点感情,小刚感到有些诧异:“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妈的事情?妈为什么这么恨我?”
“妈,我的好妈妈,你让我守在你跟前,我不能没有你,妈!”
“我不会死的!”
“不,我不走。”
“你走不走?”竹梅咬着牙,挣扎着要起来。
小刚吓得大哭:“我走,我走。呜……我走了,你可要……”
小刚溜下炕,背起书包,边走边哭,走几步,回头看一眼。
房子里静得要死,竹梅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房顶,望着布满条条裂缝、被烟熏得黑黢黢的椽檩,无限悲愤在她胸中汹涌,泪水一个劲地流。起初是无声地啜泣,后来竟失声痛哭。她用嘴咬住被头,不让别人听见。她一边哭一边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幕幕袭上心头,接着她又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梦。说是梦,她觉得自己刚才根本就没睡着;说不是梦,现在却又不存在。不管怎样,总之,她认为那是她应该去的地方,是她理想的归宿。她非常憎恨这个世界,她要离开,她要去寻找真正爱她和她所爱的人。她现在谁都能舍下,连她心爱的小刚也能舍下,她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去寻找另外的归宿。
这个主意她已经下定了,他在考虑怎么个走法。她身边有一把剪刀,她想,应该像刚才梦中向她表示爱情的那个年轻人一样,用剪刀刺穿自己的胸膛,也表示她的一片真心,与他一同归去。她拿起剪刀看了看,用力举起来……可在这时,她又想起小刚,小刚一回来,看见满炕的血,孩子吓坏了怎么办?他将怎么收拾?……她真是左右为难。这时,她又看见墙壁木橛上挂的一条麻绳,她心里说:“好,这就行了。”
竹梅咬紧牙,挣扎着坐起来,从炕上慢慢爬下去,当脚要着地时,左脚不能挨地,她只好坐在地上,连滚带爬移到墙根,伸手要抓挂在墙上的绳子,可是,她尽力将胳膊伸直,却还是够不着。这可怎么办呢?难道老天爷不想让我死?但是,她已经下了决心,非死不可。她眼睛转来转去到处找能帮她取下绳子的物件,找来找去,终于看见靠在门边的笤帚,她将身子又一点一点移到门前,取过笤帚,又一点一点移过来。她每动一下,挨打的左腿就疼得瘆牙,为了生命的结束,她不得不忍受这种附加的痛苦。
她终于又回到墙根,用笤帚把挂在木橛上的绳子挑下来。绳子拿在手中,又回到炕边,将绳子扔在炕上,然后两手扳住炕沿,挣扎到炕上,解开绳子,想将绳头扔到窗扇顶上。她身子颤抖着,胳膊也不听使唤,扔了好几次才扔上去。在要进行下一个动作的时候,忽然又想起她的小刚,她全身开始发抖:“我死了,我的小刚还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他的日子将怎么过呀!……小刚,妈管不了你了……”泪水又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流。
这时,大槐树上的高音喇叭又响起来了。于顺虎高声喊着:“社员同志们,参观团马上就要进村了,请赶快穿上新衣裳,到村口去迎接参观团!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
锣鼓也响起来了,高音喇叭唱起了《社会主义好》的歌曲。
巷道里传来吵嚷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脚步一直响到院子里来——邻居有人回来了。
竹梅又静静地躺下,等这一阵嘈乱声过去。
; “竹梅,竹梅!”同院的王嫂子在叫她,因听不见竹梅的答应,竟一直跑到房子里来,大声说:“你还不赶紧换衣裳,去迟了要挨整!”
竹梅听见进房子的脚步声,急忙把搭在窗扇上的绳子扯下来,压在被子底下,脸朝里装睡。听到王嫂子的话音,她低声回答说:“他阿姨,你先去,我这会儿心上难受。”
凌晨,于顺虎带领其他干部第二次到竹梅家检查卫生时,王嫂子正在食堂后院打扫猪圈,竹梅挨打的事她一点也不知道。听竹梅这么一说,以为竹梅心口疼的病又犯了,小声叹道:“唉,可怜……”就闭上门出去了。
等院子恢复了原来的平静,竹梅挣扎着坐起来,喘息了一阵,将绳子反复几次又挂在窗扇上,然后手扶窗台,身子跪着,尽量伸高,还是不行。她只好手扶窗扇,用右腿尽力站起来,手把绳子挽了个活扣,套在脖子上,这时,她仿佛听见小刚哭求的声音:“妈,你不管我了么?妈……”她的心碎了。为了让这一刻赶快过去,她全身一松,身子往下一垂,只觉喉咙一难挨,就再什么也不知道了……
几乎与此同时,小刚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从外边跑进来——他上学走到村口时,听同学说今天又要劳动,便跑回家来取背篓。他心里一直放心不下他妈,一到家,先进房子看他妈怎样。猛乍一见这种场面,他先是吓呆了,接着大声哭叫:“妈妈——”就不顾命地跳上炕,正好剪刀在他手边,他拿起剪刀,咔嚓一声,绳子铰断了,竹梅噗通倒在炕上,身子软软的,口泛白沫……小刚急得直哭,抱祝蝴妈的头,摇了几下,又口对口进行呼吸……
十多分钟后,竹梅脸色才慢慢变过来,能听到鼻孔里微弱的气息。
小刚摇着他妈的身子,不住地哭喊:“妈妈,你真的不管我了吗?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