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史家庄，史家庄，
晚风吹送稻花香；
猪羊满圈牛马壮，
苹果点头请你尝。
史家庄，史家庄，
渠水弯弯绕村庄；
山清水秀风光好，
街道清洁路灯亮。
史家庄，史家庄，
村里村外喇叭响；
儿童老人进乐园，
村边还有洗澡堂。
史家庄，史家庄，
社员生活好舒畅；
人民公社架金桥，
**是天堂。
早晨，迎着凛冽的寒风，一群幼儿园的小娃娃，脸蛋上搽着胭脂，头上扎着红丝带，手拿彩旗，在村口道路两旁迎接即将到来的外省参观团，他们不停地念诵着这首儿歌。
史家庄，史家庄
…… ……
歌声在寒风中回荡。他们和带领他们的阿姨都冻得脸蛋发青，牙齿打颤，话都有些说不清了，仍用儿歌一声声地呼唤着参观团，希望他们快点到来。可是，好久好久，不见参观团的影儿。
细沙铺就的村道路面扫得没有一丝纤尘，并且洒了水。路两旁的冬青树剪得齐刷刷的，在百花凋零的初冬季节，更显得苍翠。最惹眼的是医疗站门前，红灯高悬，彩旗迎风招展。“热烈欢迎全国各地参观团”的大幅横标挑在两根长杆上，面对着参观团进村的方向。医疗站的门窗用天蓝色油漆刚刷过，散发着刺鼻的气味。门窗玻璃擦得明光耀眼，门前两排翠柏刚用水冲洗过，显得更加茂盛。
参观团接待室的正面墙上悬挂着一面大镜框，里面镶嵌着国务院颁发的奖状，题词是：
甘肃省文川县史家庄被命名为全国社会主义卫生模范村
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中华人民共和国
国 务 院（印）
总理 周 恩 来 （签字）
一九五八年十月三十日
左右两边墙上挂着两面电影银幕一样大的锦旗，旗面上写有全国各地参观团的留言和签名，有汉字，也有少数民族文字。
史家庄大队的干部个个换上了节日新装，聚集在接待室门前等候参观团。于顺虎单薄的身材，矬矬的个子，头戴一顶蓝军帽，脸刮得像个剥了皮的鸡蛋，穿一身不太合体的新蓝制服，看上去倒像个娶亲的新女婿，拘谨的外表压抑着内心的兴奋，不住地踮起脚跟望望村外，又不时地对随从他的干部点拨几句，以显示他特有的身份。大槐树上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革命歌曲。
为了迎接这次参观团的到来，全村社员一夜未曾合眼，先一天夜里十点接到参观团于次日上午到达的电话通知，高音喇叭一声令下，全村老少立即行动起来，连夜打扫卫生。已经睡觉的立即穿衣，走家串户的赶快回家，夜间干活的马上停止，集中一切劳力，不仅要把村道打扫干净，就连各家院落、房屋、厕所也要全部打扫清理，旮旯拐角人不去的地方都要清扫得干干净净。厕所粪便要全部清除，撒上石灰粉，所有树木要用石灰水粉刷一遍，门窗用抹布蘸水擦洗，被褥要叠放整齐，衣服要换新，头脸手脚要洗干净。因为参观团来，不只在公共常葫参观，还要走家串户，要和社员当面交谈。每到一家都有本村干部陪同，如果发现谁家有一点不干净，就是玷污卫生模范村的光荣称号，参观团走后就要对他（她）进行辩论（实际是进行人身摧残）。因此，不论白天黑夜，社员一听说参观团要来，就马上紧张起来，立即尽心尽意地清扫，唯恐有一点闪失。这种情况不止出现一次，因为参观团经常要来，社员随时都要做好迎接的准备。
为了表现社员群众打扫卫生的积极性，为了给“全国卫生模范村”锦上添花，于顺虎专门挑选了几个五保户老太婆，她们天天坐在地上打扫街道。平时她们穿得稀烂，一听说参观团要来，她们全都换上新衣服，被冠以“卫生老模范”和参观团合影。她们穿着清代的长大襟衣服，迈着三寸金莲，一手柱拐杖，一手拿笤帚，颤颤巍巍走到参观团跟前，和参观团成员握手。参观团要是问话，她们便用预先教她们背得烂熟的言词回答。
参观团问她们多大岁数了？
有的回答八十多了，也有的说九十多了。
问：“你们身体还这么好！”
答：“托**他老人家的福。”
问：“你们天天打扫卫生累不累？”
答：“为**打扫卫生，我们不累。”
问：“你有没有儿孙？”
答：“全国人民都是我们的儿孙。”
参观团哈哈大笑，亲切握手，与她们合影留念。
不管白天黑夜，只要高音喇叭一响，说参观团要来，全村就如同发生地震，搞得人心惶惶。“全国卫生模范村”只红了几个干部，广大社员肩上却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一年四季不得安宁。
这天晚上，竹梅回家很迟，她干了一天活，累得腿脚都拉不动了。回家放下工具，去公共食堂端来半盆酸菜洋芋圪垯，刚端起饭碗，高音喇叭就响了，先播放了一段歌曲，接着便是于顺虎大声喊叫的声音:“喜讯！喜讯！外省参观团明天上午要来我村参观，今天下午已经到达县城，希望全村社员立即行动，彻底打扫卫生，天亮前逐户检查验收。喜讯！喜讯！……”
竹梅一听见这声音就如全身扎了芒刺一般，每根神经都疼。这已经成了条件反射，只要高音喇叭一响，她心情就紧张，胃里就难受，往上泛苦水。
“天啦，这可怎么办呢？”她立刻慌乱起来。
打扫卫生，一夜不睡觉，她苦她累，这她毫无怨言，全村都这样，她怎么能例外？她为难的是，参观团一来，全村大大小小都要穿新衣服。小刚的棉衣烂了，要是叫参观团看见，给全国卫生模范村的脸上抹了黑，这可不得了！
现在她手里连一分钱都没有，火柴也没钱买，哪有钱扯布缝新衣？前几年，她哥哥豫才还隔三间五接济她几个钱，国锐也每月给小刚寄十元钱。现在哥哥手头紧困，国锐也再不能寄钱了，她的日子更加难过。她原以为穿衣服不比吃饭，有钱穿新，没钱穿烂，别人管不着。现在可不行，穿衣服也有人管，孩子衣服烂了，干部要找大人的麻烦。
“小刚，你先不要写字了，帮妈妈打扫房子，我到你外婆家去，给你借一件新衣服就来。”竹梅安排好，就连夜到玉石镇去了，她想把善正干净一点的单衣服给小刚借来，套在棉衣上遮遮旧。
小刚很听话，他立即收拾了书和作业本，就动手打扫房子。他知道这不是平常的打扫，弄不好，妈妈要挨整的。他把炕上、地面全都扫了，一张烂桌子也用水擦洗了，把墙角一捆引火麻杆也清理了出去，被子重新叠得整整齐齐，两个旧枕头怕人看见，压在被子底下（夜间难道不睡觉吗？睡觉时再说睡觉，干部检查是当白天看待的，所以，必须一丝不苟）。整理停当，他把房子细细察看了一遍，该擦的擦了，该扫的扫了，该抹的抹了，但看着总是不顺眼，就像一个衣服破烂的乞丐，再怎么打扮也不整齐。就这，小刚干了好长时间。现在他累了，很想睡觉，却不敢睡，怕检查的人突然进来。
小刚正坐在炕边打盹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口有说话的声音，他慌忙睁开眼睛，从炕上下来，于顺虎领着两个干部已进了房子，气冲冲地问：“你妈呢？”
小刚没敢说实话，说：“扫夹道去了。”
“院子扫了没有？”
“还没顾得，我妈说她回来扫。”
于顺虎把房子细看了一遍，说：“很不彻底，重新打扫，过会儿再来检查。”说完，向跟随他的人诡秘地挤挤眼，几个人干笑了笑。于顺虎把大衣往上抖了抖，头一摆，威风凛凛地走了。他侮辱竹梅的事小刚早已知道，小刚盯着于顺虎出门的背影，咬着牙小声说：“看我什么时候拿刀子捅你！”
竹梅回来了。为了赶时间，她几乎是小跑。一路黑灯瞎火，回来时在南河湾绊了一跤，膝盖擦伤了，身上沾着泥土，累得直喘气。小刚忙问：“妈，借下新衣服了没有？”
“借下了。”竹梅走到灯前，说，“你试，看能不能套上。”
小刚把借来的衣服套在棉衣上，正身有点窄，不过能凑合。
小刚看着他妈可怜的样子，心里难受，拿来毛巾让他妈擦脸，用扫炕笤帚替他妈扫腿上的泥土，说：“妈，你缓一缓，我扫院。”
竹梅把房子看了看，问：“干部来过没有？”
“来过，才走了。”
“说啥了没有？”
“说不彻底，过会儿还要来。妈，咱把大门关了，别让他们再进来。”
“瓜娃，你不懂事。”竹梅又重新打扫整理。
打扫完毕，已经快半夜了，行不行，就是这了。反正土地面，再扫还是土，烂房子再整理也不搭眼。能不能度过这一关，就看老天爷了。竹梅这样想着，心里却总是不安。
小刚困得受不了，倒在房外炕洞边的柴禾堆里睡着了。竹梅吹灭煤油灯，坐在炕头等干部再来检查。她实在累了，坐着坐着就打起盹来。
于顺虎进门的脚步声把她吵醒，她急忙起身点着灯。
于顺虎进门后，哪里都不看，他只抬手在门脑上轻轻一摸，凑到灯前一看，指头肚上沾着一点尘土，他如同找到赃证一般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就是你打扫的卫生？”
“这是娃娃扫的，门脑上他够不着……”
“娃娃扫的。你干啥去了？”
“你只知道死在炕上吹灯睡觉。”另一个干部帮腔骂道。
“不净我再重新擦洗。”竹梅说着就找抹布。
“重新擦洗？你说的倒轻松。我没来时你为啥不擦洗？”于顺虎说着就举手要打。竹梅急忙闪在一边。
其实，门脑上小刚刚才用笤帚扫过了，只是没拿抹布擦。老奸巨猾的于顺虎知道什么地方人最容易忽视。即使扫了，那地方也难免没有一点尘土，显然这是故意找岔子。他盯着竹梅，心里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有多么贵重，我十遍八遍地向你求情，你还看不上我，我今日要叫你亮清我是什么人。”他皮笑肉不笑地凑到竹梅跟前，用手摸竹梅的脸，竹梅头一甩躲开。
“你给我摆什么架子？”于顺虎骂道，“看你这x样子！装的叫人x不进去。我眼瞎了，倒看上你！”他抬起脚要踢，竹梅又闪开，可她躲了下身没有防上头，被于顺虎一拳打翻在地，又一连用脚狠踢，一边踢一边骂：“史家庄的清洁卫生让你们这些狗x的地主分子破坏了！”
“谁是地主分子？谁给我定的地主分子？你今天给我把话说清楚！”竹梅边哭边嚷。
“走，于书记，咱还有别的事情呢。”于顺虎被另一个干部推出门去。
竹梅受不了这窝囊气，她豁出了，哭着说：“你把我拿刀剐了！你看我怎么都不顺眼，我也活够了！”
“你再犟！我看你真是活够了！”于顺虎从门外扑进来，操起墙角靠的烧火棍，在竹梅腿上使劲抽打，他要把以前的气都出在今天晚上。竹梅疼得在地上翻滚哭叫，跟随于顺虎的干部看不过眼，李怀清夺了棍子，甩在门外，双手抱住于顺虎的腰，说：“于书记，不敢再打了！走，快走！”
于顺虎喘着粗气，还要寻棍子再打，被两个干部硬拉走了。他边走边说：“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竹梅疼昏过去了。这时，远处传来咚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声。
史家庄，史家庄
晚风吹送稻花香
…… ……幼儿园娃娃们的歌声随着凛冽的寒风飘进竹梅家的院子，东方开始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