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国锐随着拥挤的人群下了火车。
兰州是陇海、兰新、包兰、兰青四条铁路干线的交汇点,建设规模毕竟不同于一般火车站,上下车的旅客特别多。每一列车到站,站台上都挤满了迎来送往的亲友。一到夜间,整个车站灯火辉煌,溢光流彩,比白天更显得热闹繁华。
国锐在兰州车站下车当然不是第一次了。解放后他多次来这里开会学习,每次来都是同事相陪,心情舒畅,意气奋发,笑语喧哗。而这次他的心情特别糟糕,他刚一走出车厢,眼前的景象突然给他一种陌生的感觉,仿佛他从没到这里来过似的,他不由地问自己:“我到了什么地方?”站台上久别重逢的亲人在握手拥抱,分别在即的恋人低头挽臂,情意缠绵,这场景更使他心碎,他难受得把头转向一边。
“走!”,遣送他的人向他严厉地发出命令。他身不由己地提起自己的行李,随着缓缓流动的人群,怏怏走下地道又钻出地道,来到车站广场。广场上更是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他却不能和任何一个人说话,也没有说话的必要。他现在再没有指挥别人的权利了,唯一的权利就是服从。
他和遣送他的人同站在宽阔的马路边,面对繁华的街市夜景,内心都有一种压抑感,只是性质和内容各不相同。
遣送他的这个同单位的职工才真的是第一次来到兰州,可谓人地两生。他过去从乡村第一次到陆云时,感觉陆云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现在又从陆云第一次来到兰州,才觉得陆云简直和兰州不能相比,他一下子惊呆了,面对这么多的人,这么宽的街道,这么高的楼房,他辨不清方向,不知路该怎么走。他拿出介绍信,问了路边的两个人,都冷漠地说:“不知道。”这一下使他的威严大受挫折,他不敢像在火车上那么自尊自信了。他想起自己在陆运的时候是多么威风,只要他的任何一个上司放话打谁,他就毫不犹豫地伸出拳头,操起棍棒,打不死也要让你脱层皮。他既是奴隶又是凶手,除了打人的本事以外再任何本事都没有。他一路把国锐看得很紧,连上厕所也要跟,生怕溜掉,回去他向领导无法交差。在没有人的地方,他还要踢国锐两脚,以解他的心头只恨。其实,他和国锐没有任何一点个人冤仇,只因为国锐是右派分子,他才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他觉得只有这么做,他才能对得起党和人民,才算他忠于职守,也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现在面对眼花缭乱的兰州市,他才觉得以前见的世面太小了,问路碰壁之后,心里才有些自卑,甚至连话也不会说了。他在路边站了十几分钟,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请教身边的这个阶级敌人,又放不下自己的架子。他脑子活动了半天,总算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怎么走?”他突然一声怒吼。
街上噪音很大,国锐以为是问别人,没有理他。
“怎么走?你聋了!”
“你问谁?”
“问你!”
国锐心里说:“你还有请教我的时候?你不是高傲得很么!”他故意佯装没听清楚,反问道:“你问什么?”
“路怎么走?”
“去哪儿?”
“公安厅劳改局。”
国锐略一思考,说:“乘一路车。”
好不容易等来一路无轨电车,那汉子连忙招手,车没有停。
于是又等。
又过来一辆一路车,他又急忙招手,车还是没有停,昂然开走了。他气得大骂:“连汽车司机也欺负外地人,明明看见招手,就是不停。”
国锐说:“你不在停车点等,谁给你停?”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于是,国锐提着行李,那汉子提着枪跟着,向前走了一百多米,来到停车点,又等了十几分钟,他们才上了车。
车行至东方红广场东站,他们下了车,到公安厅还有一段路需要步行。这个土警察又不知所措,不过,他显得更加聪明,大喝一声:“带路!把行李给我。”他心里说:“你的行李在我手里,你跑吧。”
他俩一前一后穿过东方红广场,到达公安厅劳改局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土警察把国锐交给劳改局负责人,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重大光荣的政治任务。他抬起头来,向面前这位身穿警服,头戴大壳帽,佩有肩章的显要人物恭敬地行了个军礼,等待表扬,而等到的却是冷冷的一句:“你到前边休息去吧。”前边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也不好再问,糊里糊涂地走了。
史国锐被公安干警押送到劳改局后边的一个大门前,门锁着,门口有岗哨。干警打开锁,将国锐推进门去,门又锁上了。
按理说,劳动教养与劳改犯不同。劳动教养是对犯严重错误的干部职工用劳动改造的形式进行思想教育,他们没有通过司法机关判刑,应该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可实际却比对待劳改犯更加严酷。现在仅仅是开始,以后可想而知。
这个临时监狱原来是一个大仓库,中间只有两扇对开的大铁门,两边接近房顶的墙壁上有几个小天窗,现在四百多人拥挤在里面,空气十分污浊,地面肮脏不堪,一些废品烂铁堆积在墙角。国锐刚一进去,就被难闻的气味差点熏倒,好长时间缓不过气来。房顶亮着四个一百瓦灯泡,光线仍显得昏暗。国锐情绪稍安定之后,才发现和他一同被打成右派的竟有这么多人!孤独和怨恨逐渐被同病相怜所代替。原来被排挤出正常生活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个集体,他生活的劲头又足了。
现在他想观察了解一下这个集体的状况,在大家都保持沉默的情况下,他不便于也不敢和别人交谈,也不好来回走动,他只好在自己所站的位置做了一个大体的扫描:除了个别人脸上毫无表情外,其余的人一个个都是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有的坐在自己行李上;有的背靠墙站着;有的头枕着包裹,身子平躺在龌龊的地面上,闭着眼睛,似乎在等候什么;有的在不停地抽烟。看年龄,都是青壮年,处在生命最旺盛的时期。
国锐从这四百多大致相同的表情中发现了几个他所认识的人:一个是兰州大学校长陈时伟,一个是平凉地区副专员王枫。王枫比他大三岁,在省上开会时他们经常见面,有时在同一个组学习讨论。还有两个,一个是卢潜英,陆云一中语文教师,另一个是李京芳,陆云师范学校数学教师,他们都是教学精英。
王枫离国锐最近,他向国锐翘首示意,国锐大胆走了过去。王枫坐起身,从口袋掏出纸烟,递给国锐,国锐抽出一支,用王枫嘴上的烟头点燃。
“你什么时候到的?”
“快一个星期了。”
“应该尽快离开,这不是人呆的地方。”
“快了吧,说不定明天就走。”
“但愿我们能在一起。”
“但愿。”
国锐在王枫身边蹲了一会儿,心里感到踏实,但又无话可说。
忽然一声大喊:“全体起立!”房顶都在震动,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同一个方向,蹲着的、坐着的、躺着的,都如惊弓之鸟,一齐站起,吸烟的扔掉烟头,一霎时全都站得像一个个挺直的木桩。只见一个大胖子官员,身披黄大衣,头戴警帽,威风凛凛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跟着他的秘书和警卫员。他健步走到比较适中的位置,停住脚步,向众人环视一眼,用严肃高亢的声调开始训话:“你们这些人,不论原来职位高低,现在都是罪人,你们对党和人民犯下了严重罪行!”他稍作停顿,又扫视众人,看他掷地有声的话语在这些右派分子中起了什么反应。只见个个低头,鸦雀无声,可见他的话确实产生了威慑力。于是他继续训道,“但是,**最讲仁义,会给你们一条出路。只要你们不自绝于党,不自绝于人民,能放下臭架子,老老实实地接受劳动改造,脱胎换骨,取得党和人民的谅解。舍此别无出路!”他简短的训词到此结束。
临时监狱内静得像一潭死水,每一个右派分子都在细心掂量刚才每一句话的分量,无不为之惊骇。
从刚才训话者的口音和他的言行举止中,国锐认出他是自己的两姨兄弟张万彪,比自己长两岁,也是陇东地下党员,现在公安厅担任要职。他过去相貌平平,身体单薄,现在一下子发福了。解放后,由于工作不同,他俩很少见面,现在两相对比,国锐更加自惭形秽,他将身子背过去,尽量不让张万彪发现自己。
张万彪训话完毕,又绕场一周,观察每个人的神态。当他走到史国锐跟前时突然停住脚步,显出惊异的神情,看了半天,才缓缓离开。
张万彪走后,史国锐抬腕看了看表,时针正指向零点,离天亮还有六个多小时,不能就这么站到天亮,但要拉开铺盖睡觉也不可能,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让早到的人都占了,他放铺盖的地面有玻璃碎片一类的东西,他估计这原来是个药物仓库,因为药品的气味时时刺激着他的鼻孔。
他看见许多人都坐在各自的行李上,背靠着墙。他也把行李向墙根移了移,坐在行李上,身子靠着墙,两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倒也平静,犹如台风袭过后的海面,不一会儿,就朦胧睡去了。他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同样是右派分子,只是他还在列车上颠簸着,他感到全身困乏,心里非常难受,不知道他所乘的列车要将他载到什么地方去。当他再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大铁门打开了,人都向外拥,他小肚子也憋得疼,急需要方便。原来这是集体上厕所的时间,看样子大家都急不可耐,争着向外跑,有的在厕所门口就已经开始小解了,这种不文明的行为自然遭到看守的大声训斥。这些原来都是仪表堂堂的上层人物,现在竟也落到这种狼狈境地,造物主真是太会捉弄人了。
十分钟的集体解手过后,一声哨音,他们又被装进这个密封的容器中。他们将要在这与外界隔绝的密闭状态中被分解,被酿造,或者叫脱胎换骨。
上午十点半,大铁门又开了。这次与上次正好相反——是集体用餐。解手——吃饭,这是人生最平常,也是最重要的两件事。如果这两件事都能省掉的话,那该是多么令人欣慰啊!
饭是用桶一担一担挑来的,和集体饲养场喂猪的形式差不多。当时全国吃饭还不定量,但对他们是要定量的,因为临时搭起的灶房做饭不方便,也没计划到有这么多人,只好暂时凑合。每人一铁勺汤菜,多是白菜萝卜,每人一个四两面的蒸馍。也许都饿急了,个个狼吞虎咽,都想再舀一次,但多数人没有舀到。再一次挑来的是洗碗水,有的人挤不到跟前,就用舌头将碗舔干净。这好像是一个发明,一个人这么做,其他人也跟着舔起来,个个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跟洗过一样,小心地塞进挎包。
下午两点,公安厅张万彪又来和他们见面,这次有劳改局的五六个官员陪同。局长首先点名,被叫到名字的一律答“到”。通过点名,证实不缺一人。接着又把他们分组,四百多人分成四个临时组,每组指定一名组长。国锐被指定为第三组组长,这是一个好的预兆。他想,也许是张万彪起了作用。
五点又吃了一顿饭,是白菜面条,菜面各半,每人两铁勺,然后每人发两个馒头作为干粮。有人面条没吃饱,当场就把一个馒头吃了。
六点半,天擦黑的时候,铁门再次打开,来人宣布:“立即背行李,在外边站队!”
国锐暗暗佩服王枫的预见性。
开来六辆蒙着帆布的大卡车,他们在监护人员的呵斥下,按组一个挨一个上了车,上完后又清点了一次人数。
车开到火车站,他们被吆喝下车,上了早已停靠在货运站台上的两节闷子车皮。
晚上十点左右,这两节车皮挂在一列货车的最后,向西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