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房子里很冷,小刚坐在炕上,腿上拥着薄棉被,冻得瑟瑟发抖。竹梅把手伸到被子底下摸摸炕,炕不热。天快黑时,下起雨来,冰冷的秋雨把满世界都下湿了。竹梅给炕洞塞了一把草,淋湿的草几次都点不着,只是沤烟。过了一会,草熏干了,只听轰的一声,燃烧起来,火焰一过,炕洞又黑咕隆咚,炕仍然不热。竹梅又从草垛下边撕了点干一点的麦草,草里卷了点小刚扫来的煤屑,塞进炕洞,点着。这年月,烧炕的柴禾也艰难。这地方气候冷,人也穷,寒露一过,就要烧炕。冬天长着哩,数九寒天,没柴烧炕,简直把人能冻死。
炕上仅有两条旧被和一条几十年的烂毡,暑去寒来,一年又一年,竹梅和小刚就这么过着,似乎也习惯了。
竹梅也上了炕,用被头盖住自己的脚腿,紧挨小刚坐着。小刚从妈妈身上得到了温暖,全身舒服起来,他把脸紧紧地贴在妈妈的胸口上,手在妈妈身上摸着,感到非常幸福。他多么希望能永远这样啊!可是天一亮,妈妈就又要去背矿石,他也要到学校去。说心里话,他实在不想再进那个学校的大门,学校不再是姚老师在时的样子了,一想起去学校,他就害怕。那时的学校是的乐园,而现在的学校变成了劳动教养所。
小刚拿起书包,取出书和作业本。算术课本上的内容老师几乎没有教,也没有作业。语文上了两课,作业也很少,因为学校师生天天参加校外劳动,没有教学时间。
小刚看着书,心里在难受,白天学校发生的事情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下午,他背着书包,拿着劳动工具刚走到校门口,看见阎校长两手插腰,威风凛凛地站在校门前,注视着进校的每一个学生。小刚早就挨过他的训斥,一看见心里就怯,他怕校长看见,只好低着头,跟在一个大个子学生背后往进走。刚进校门,就被阎校长一声喝住:“史小刚,站住,过来!”
小刚蹭到校长跟前,双脚并拢,两手下垂,低着头,心咚咚直跳。
“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阎校长怒目圆睁,声嘶力竭。
“我有病,没有到校。”小刚照实回答。
“胡扯!”
“我真的有病,感冒几天了。”
“为什么不请假?”
小刚真的没有请假,他没有理由再回答了,只好把头埋得更低。
“你以前还可以,可现在是最坏的学生!”阎校长脸色通红,歪着头,脖子上青筋暴起,举手要打小刚,小刚吓得后退了两步。
“这是你的阶级本性。你父亲是右派分子,你对党也有抵触情绪!”
小刚气愤地说:“我没有父亲!”
“他爸和他妈早离婚了。”旁边一个同学插了一句。
“滚开,没你的事——你父亲和你母亲离婚,没有和你离婚,他仍然是你父亲。”
“不,我没有父亲。”小刚哭了,哭得很伤心,他觉得很委屈。他从来不爱听别人说“父亲”、“爸爸”之类的词,他认为这是他自己的缺陷和短处。他很想和别的孩子一样,有一个经常在自己身边的爸爸,使他有依有靠,为妈妈分愁解忧,使家庭团结温暖,可他爸把他的家庭拆散了,把他妈害苦了,别人也因此瞧不起他,也瞧不起他母亲,他不愿在人前承认史国锐是他父亲,尽管他心里也想他,特别在玉石镇火车站看见他的那一瞬,他觉得他可怜,一想起他在陆云和平饭店来看他的情景,心里就难受。
“你过去为右派分子姚东顺辩护,现在又不承认右派分子史国锐是你父亲。你真是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简直坏透了!你先站到我房子门口去,等会儿再理会。”
小刚一气之下扭头就往校长办公室门口走。他对阎校长这种蛮横无理的态度十分反感,心里的恐惧变成了愤怒,他边走边向后瞪了几眼。
他身后跟着一些学生,像在欣赏一个将要被处决的犯人。
小刚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他身边围观的学生更多,有的挤眉弄眼故意逗小刚,显出幸灾乐祸的样子,有的显出惊讶的表情,不知道曾经是三好学生的史小刚忽然犯了什么错误。小刚这时既生气又害羞,恨无地缝可钻。
“史小刚,你过来。”
小刚抬头一看,是班主任罗老师在叫他。自从姚老师走后,罗老师就是最理解他的人,他在学校还能感受到一点温暖,就是因为有罗老师在。他快步走到罗老师跟前。罗老师没有和他说话,转身朝自己房子走,他跟在罗老师身后。罗老师进了房子,他在门外喊了声“报告”,得到罗老师的允许,他走了进去。
罗老师先坐在办公椅上,然后指着她旁边的一条课凳,让小刚坐。小刚没敢坐,心里却不由得产生一种感激之情。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躲开了众人的目光,得到了一个暂时的藏身之所,何况在他面前的是他所信赖的班主任。
罗老师像个大姐姐似的,用温柔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小刚,小声问道:“小刚,老实说,这几天为什么不到学校来?”
“我感冒了,发烧,昨天我还在吃药。真的,罗老师,我不骗你。”小刚难受得哭起来。
“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可你也应该请个假,要是不能到校请假,也应该写个请假条让同学带来,老师就知道你因什么原因不能到校。”
“罗老师,这我没有想到,我错了,以后有事有病,我一定要请假。”
“这样就好,把今天上午的功课一定补上。”
“上午上课了?”
“语文课上了,其他课没有上。”
小刚知道,罗老师总是利用劳动间歇时间见缝插针给学生上课。
“你现在快去给阎校长承认错误,他这几天老盯着你呢。”
经罗老师这么一点,他醒悟了,立刻跑去给校长认错。
还没走到校长办公室,学校的集合铃就响了。他到校长室,校长不在。这时,全校各班学生都自带凳子,整队向操场进发。他想等集合结束后再去向校长承认错误。于是又跑到教室,带上自己的课凳,插在本班队伍里到了操场。
这时,阎校长又大声叫他的名字:“史小刚,放下你的凳子,站到队伍前边去!”
小刚只好听从校长的命令,放下自己的课凳,站在队伍前边,面向全校师生,他感觉非常不妙。
喧哗的操场静了下来,师生都把目光转向史小刚,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操场围墙边的洋槐树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也凑这个倒霉的热闹。
“史小刚,站端,头抬起来!”阎校长喝斥道,并且亲自过去,把小刚的下巴用力向上一扳,再将头一拧,差点将头拧掉,小刚疼得呲牙咧嘴,身子也跟着转了九十度。
“大家看,这就是右派分子史国锐的儿子史小刚,大家看看他这神气,就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应该说,他根本就不是学生!今天我们全校开辩论会,就是要把他的歪风邪气整一整。现在辩论开始!”
; 校长的话音刚落,预先由校长安排好的十几个学生就一轰而上,喊着“撞啊!”,把小刚推来搡去,有的骂他“坏蛋”,有的叫他“小右派”、“地主崽子”。小刚被推搡得昏头转向,不知东西南北,推倒了又拉起来,一会儿撞得鼻孔流血,弄得满脸都是。推搡的学生一见鲜血,才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呆呆地站着,看小刚鼻孔的血不住地往下流。同学们感到害怕,觉得后悔,因为它们平时都和小刚是好朋友,现在是受校长的指使才这样干的。
大家看着小刚鼻血不住地流,学生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让他到渠里去洗一洗。”
阎校长想了想,尴尬地说:“可以去洗。”
“洗你妈的X,我不念了!”小刚一转身,哭着跑出操场,跑出校门。
他一口气跑到山上,坐在一颗大树下,伤心地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不就是几天没到校嘛,学校就这么和我过不去!这是什么学校?他越想越生气,真想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看见放学的学生在远远的大道上向家里走。他又想起他的母亲,要是他不回家去,妈妈会到处找他,要不,他连家也不想再回。
为了妈妈,为了不让妈妈伤心,他只好又起来,到山下渠里洗净满脸的血迹,拍掉身上的泥土,向家中走去……
现在,小刚瞅着书,心却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委屈得想哭。
外边刮着寒风,能听到树叶沙沙的响声。竹梅说:“天要变了。”小刚觉得心里更冷。
竹梅坐在小刚身边,看着小刚的神态。她越发觉得小刚越长越像国锐了。那宽宽的天庭,密刷刷的头发,挺直的鼻梁,黑黑的眉毛,刚毅的嘴角。她心里默默地向神灵祈祷:“我的小刚长大,千万不要像那贼一样。”但她又希望小刚像国锐一样聪明,一样有本事,能给她出出心里的怨气。她又想到国锐:“那贼怎么叫人家反倒了呢?”史家庄有一个在外面干公的人也打成了右派,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人都瞧不起,三天两头挨批挨斗。竹梅一看见那人就联想到国锐:国锐会不会也下放到农村来?现在,她心里七上八下,无处着落,忽然看见小刚腮上挂着两滴泪,心里更加不安。
“小刚,你怎么了?”
“没有啥。”小刚急忙抹去脸上的泪水。
“没有啥,你哭什么?”
“我……我肚子有点疼。我不想看书了,咱睡吧,妈。”
竹梅这两天胃病又犯了,吃不下饭,又干了一天活,身子很累,也想早点休息。她先让小刚睡下,自己顶好房门,也上炕脱了衣服。
熄灯以后,竹梅心三意四地问小刚:“小刚!”
“嗯。”
“要是公家把你先人下放到村上来,咱管不管他?”
小刚知道妈在问他父亲。
“妈,他已经坐火车往西走了。”
“啊——”竹梅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我昨天亲眼看见,他在火车上,脸色很不好。”
“往西走了……”竹梅反复思考着这句话,心里乱成一团,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朦朦胧胧地睡去……
她看见国锐回来了,却不像以前的样子,衣着不整,背着铺盖卷,头发乱糟糟的,站在院门口叫小刚。
竹梅靠着门框看了好久,不好意思的说:“你进来。”国锐迟疑了一下,说:“我不来了,你和小刚好好过活。”说完,就转身走了。
竹梅想叫又不好叫,靠着门框流泪,看着国锐的背影逐渐消失……
屋檐下的家雀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将竹梅从梦中吵醒,她揉揉眼睛,觉得胃部非常难受,梦中的情景还在她脑际萦回,难以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