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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天亮了,竹梅和小刚心里更加恐惧——新的一天等待他们的不知道又是什么……
    于顺虎被赶走以后,竹梅和小刚惴惴不安,思前想后,一夜不曾合眼。
    “妈,我不想念书了。”小刚正穿衣服时,突然这么说。
    “怎能不念书?不念书你干什么?”竹梅用吃惊的目光注视着小刚,大惑不解地问。
    “上星期学校开大会,校长在会上点了我的名。”
    竹梅心里更加沉重:“他为什么点你的名?”
    “我不知道。”小刚不愿说真实情况,竹梅反复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校长说,他……他是……右派分子。”小刚在竹梅跟前从不把国锐叫爸爸,但也不能叫国锐的名字,没有办法指称的时候,就只好用“他”来称呼。竹梅当然理解其意。
    竹梅这才更加确认先一天傍晚于顺虎说的是事实。她又进一步追问:“校长还说什么了?”
    “校长说:‘右派分子史国锐的儿子史小刚也对党不满。’”
    “我要找你校长去,他胡拌的什么屁!”竹梅气得脸色煞白。
    小刚后悔自己不该对妈妈说实话,他连忙劝道:“妈,你千万别去。你要是一去,我真的就念不成书了。”
    竹梅越想越气,竟忍不住哭起来:“国锐呀国锐,你在哪里?你叫我怎么活呀……”
    这时,国锐正在西行的列车上。
    一上火车,国锐就伏在茶几上睡着了,他实在太累了。多半年时间,他一直在遭受着极度的煎熬,被折磨得实在够呛——接二连三地批斗,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数不清的检查,车轮战式的围攻,彻夜不停地思考……有时,他忍无可忍,气得几乎要爆炸;有时,他又不得不逆来顺受,表现出极大的克制和忍耐;有时,他脑子里一片混沌,连平常熟悉的人名也想不起来;有时却又清醒得要死,想睡也睡不着。白天接受无休止的批斗和打骂,晚上还要忍受妻子的讥讽和冷遇。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有无数的车轮在滚动,有震耳的雷电在击闪,他冷汗淋漓,每一根神经紧张得快要绷断了,几乎到了精神分裂的地步……这一切,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希望事情赶快结束,不管是什么结局。但是,他的右派迟迟不能定性。部分群众认为他虽然犯有这样那样的错误,但不够定右派分子的条件,可是个别主要领导却一定要给他戴右派帽子,把他从领导机构中驱逐出去,因为条件不充分,他们却又迟迟不敢做出决定,直到进入了大跃进,反右斗争基本结束的时候才定性,因此,他是最后一批去酒泉接受劳动教养的地级领导干部。
    现在,虽然不是最后的结束,但总算画了一个暂时的句号,以前的一切,总算暂时摆脱了。经受了长时间的折磨,他像一个虚脱的病人,现在需要休息,需要忘却。他是一个不甘于屈服命运的人,是一个按自己意志生活的人。他现在三十六岁,生命的里程还很长,他还没有到偃旗息鼓的时候,他要冲出这个低谷,继续扬帆远航。他认为,暂时失败了,暂时被人暗算了,但这不能归咎于党的反右斗争的政策,这完全是个别人的阴谋,他们利用党的政策达到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目的。对于中国**,他没有失去信赖,他还要做一个**员,他仍然要跟党走。这是他临上火车时的基本心理状态。
    他瞟了一眼他面前的这个矮墩墩的押送人员,那种威风凛凛、怒目而视的神态使他觉得可笑。这人是本单位的普通职工,反右斗争的积极分子,打人干将,是一个身强力壮,头脑简单的年轻人。“放心吧,年轻人,我绝不会跑掉,你也绝不敢对我开枪!”
    现在他睡着了,睡得很实,均匀地打着鼾声。因为是大白天,这种声音和车厢内的气氛很不协调,周围旅客都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心里说:“这人像一辈子没睡过觉。”
    他面前的这位看守一直手握枪柄,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生怕他会变成一只苍蝇飞掉。
    笨重的蒸汽机车七窍冒烟,喘着气,拖着长长的车身,在崎岖陡峭的渭河沿岸上行驶,滔滔河水在这万仞峡谷中如脱缰野马,咆哮着,以雷霆万钧之力,撞击着两岸黑色的岩石,溅起雪白的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使坐在窗前的旅客心惊胆寒。
    列车安然无恙地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车内电灯时暗时明。隧道里,车头喷出的黑烟卷进车厢,临窗的旅客急忙放下车窗,车厢里不时爆发出呛人的咳嗽声。在隧道与隧道间隔的路段,旅客们透过窗玻璃,可以望见对面的山峰上被秋霜染红的杂树,阳光洒满山坡,那又是另一种境界。素不相识的旅客望景生情,互相交谈着;小孩在母亲怀里发出呢喃的叫声——这一切并没有把国锐吵醒,他依然睡得那么深沉。
    当列车过完一百多里的隧道,快要驶进佛谷县城时,他突然醒了。他是从梦中被惊醒的。睡梦中,他正在陇东打游击。他们在一个地下**员的家中正在开会的时候,国民党地方部队突然包围了他们的会址,在突围中,他不幸被敌人抓住了。敌人把他推到悬崖上要枪毙,临刑前要他供出陇东地下党成员,他咬紧牙,一字不说。敌人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前额,他等待着敌人开枪……只听咚的一声,他突然醒了,前额还在疼。原来猛刹车时,列车剧烈晃动,他的头撞在茶几边上了。他抬起头来,茫然四顾,似乎忘记自己在西行的列车上,也忘了他要去什么地方,他还仿佛在睡梦之中,还在宁死不屈……
    他使劲摇摇头,用手揉了揉眼睛,按了按前额,一抬眼,那位看守还在怒目注视着他,他才甩掉了萦绕在脑际的梦境,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看着窗外,窗外是深秋的田野,秋庄稼全割倒在地里,没有收回,越冬的小麦还没有播种,全民都正在大炼钢铁。铁路两边,炼铁的小高炉鳞次栉比,背矿石的人群密密麻麻,犹如蚂蚁搬家。渭河像一条绸带,在展开的河套上尽情地飘啊飘。渭河那边,是连绵起伏的陇东高原的断层,他一眼认出,这是佛谷。
    佛谷,这是他十分熟悉的地方。他十七岁就在佛谷县城上中学,他们本县当时可怜得连一所高级中学都没有,全文川县在佛谷县上中学的学生也只有**个,东半县只有他和竹梅的哥哥豫才等四人。当时念书是十分艰苦的,学校没有宿舍,他们住在街上的旅店里,自己做饭吃,每月步行一百里回家拿一次面。每次去学校,他去叫豫才,竹梅总要把好吃的东西给他的包里塞满,他和豫才亲如兄弟。豫才上了一年高中就停学了,他高中也未毕业,家里为了省钱,就让他 报考了当时的公费学校——肃州师范,后来又考入兰州大学。现在他要劳教去的地方正是当年的肃州。解放后,豫才只是一名普通教员,他却平步青云,但没有想到,现在他却跌得这么惨重,而豫才还在稳稳当当地教书,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测。他越想越气愤,用拳头砸了一下茶几,禁不住哀叹几声。
    他恼恨自己醒来,他应该一觉睡到兰州才对,一看见眼前的一切,就不由得伤怀。
    列车驶进盘龙车站,在这个小站没有停留,长啸一声,冲出站外,又向前奔驰。
    下一站就是玉石镇车站。
    “列车呀,你快点行,我求你,求你用最快的速度从这里穿过,求你不要让我看见我的家乡!车轮啊,求你从我身上碾过,把我压碎,碾成齑粉,我实在忍受不了这刺心的痛苦。”
    列车转过一个大弯,减慢了速度,前方就是玉石镇车站。国锐凭自己的感觉,知道列车正从史家庄村边经过,他不敢抬头朝窗外看。这时,村边的大道上,铁路旁边站着一伙下工的社员,男男女女,挤在一起,他们要穿过铁道时被火车挡住了,只好停步等火车过去,其中就有竹梅。国锐要是稍一抬头,说不定就能和竹梅打个照面。
    在南河桥上,列车响声更大,震动得更加厉害,国锐的整个身心也随着车轮震撼。
    驶过南河桥,列车缓缓地停靠在玉石镇车站。
    车站很小,上下车的旅客不多,站台上显得冷冷清清。也许是等候东去的列车,这列车竟在玉石镇车站停了十多分钟,有的旅客下去散步,买食品。国锐也抬起头来,朝站台看了看。此刻,他又有一种依依惜别的感情,他这一西去,不知什么时候才又能从这里经过。他当了地委副书记兼副专员以后,曾经想为家乡人民办点实事,为父老乡亲留一点纪念,这一愿望还没来得及实现,自己已落到这步田地。但是,这一夙愿并未泯灭,他有朝一日崭露头角,这愿望一定要实现。一想到这里,他精神又振作起来,忘记了一切耻辱和想不开的事情,双手抱拳,放在茶几上,侧脸望着窗外,边看边思……
    “小刚!”他突然触电似的大喊一声,周围的旅客以为他有神经病,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他。从他上火车,人们就一直在注意他,对他产生各种猜测,有人认为他是罪犯,也有人认为他是精神病患者。持后一种看法的人现在更加确信不疑。他对周围旅客的注意一点也没有在心,只是把目光死死盯在站台上的某一个地方——他看见了什么?
    车外天气转阴,干燥的狂风一阵阵地把站台上的垃圾和煤屑扬到空中,又朝某一个方向猛卷过去,搅得天昏地暗。站台上散步的旅客赶快进了车厢,剩下的零星几个人都躲在了避风的地方。这时,只有一个男孩一手拿着笤帚,一手提一个柳条筐,扫站台上被风卷到一处的煤屑,每扫一小堆,就用手掬到筐里。他光着头,穿一件缀着补丁的蓝夹衣,胸前的纽扣残缺不全,衣襟时时被风揭起来,挡住了他的脸,光脚穿一双运动鞋,鞋尖破了两个洞,脚趾露在外边,一头刺猬似的短发,眉宇间显出聪颖和刚韧。国锐认出是他的小刚,于是下意识的大叫了一声,引起了周围旅客的注意。
    “小刚——”他又大叫了一声,可是隔着玻璃,外边什么也听不见。
    “你喊叫什么?”他对面的看守大声斥责,端起枪向他示威:“再喊我就崩了你!”周围旅客也都一齐把目光转向他,看他急躁不安的样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仿佛没有听见看守对他的警告,蓦地站起来,双手使劲扳住窗卡,用力向上提玻璃窗。刚启开一个缝就被看守一把推开,胳膊上重重地挨了一枪托:“你要找死?”
    “风这么大开什么窗?”
    “你疯了!”
    几个旅客同事对他喊。
    一看开窗不成,他又转身,从车厢往过冲,又被看守和旅客拉住。
    “这人真是疯了。”一个旅客说。
    “对不起,请让我下去一下。”他向看守请求,表情是那么可怜。
    “坐下!”看守厉声命令。
    “我……我求求你,只两分钟!”
    “半分钟也不行!”
    他胸脯又挨了一枪托,颓然倒在座位上。
    这几天小刚有病,没去上学。冬天快要到了,天气渐渐变冷,家里土炕缺柴禾烧,铁路上火车烟囱喷出的煤屑也能煨炕,卷在禾草中点着,炕竟能热一整天。今天,他感觉身上稍微轻松一点,就到火车站来扫煤屑。
    车站司号员发出了开车的信号,火车一声长啸,启动了。小刚放下笤帚,直起身来,看着一节节车厢缓缓从他面前经过。火车仿佛在接受他的检阅,透过玻璃窗,他可以看到旅客们的不同表情,当他看着旅客的时候,有的旅客也在看着他,他心里便产生各种联想……
    忽然,他看见一个旅客脸贴在窗玻璃上,眼睛直对着他,泪水往下滴,用一只手拍着玻璃,口张着,像在对他喊叫。“他?!”——他心里猛一抽搐……
    “爸爸,爸——爸——!”他扔下手中的笤帚,不顾一切地朝火车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爸爸——!”
    列车在加速,车窗里的脸闪过去了,再也看不见了。小刚只好停住脚步,反复问自己:“爸爸到哪里去了?”
    傍晚,列车行驶在陇东高原上,这正是1949年国锐打过游击的地方。当时,陕西省已经解放,彭德怀率领的西北野战军正向兰州进发,甘肃的国民党残余武装在进行垂死挣扎,但是比起地方解放军游击队来,国民党军队武力还是相对强大。在最后一次战斗中,国锐的老上级,陇东游击队总指挥郭化如为了掩护部队转移而壮烈牺牲,身首异地,埋葬时找不见头,最后只好用棉花包了一个假头放进棺材。国锐腿部也受了重伤,自料必死,后来钻进一家农民的洋芋窖才保全了性命。
    “我当时为什么没有死掉呢?要是在那次战斗中壮烈牺牲了该有多好!起码落一个革命烈士的英名,也不会发生以后的任何事情。现在活着,却落了个右派分子的罪名,实在冤枉。”他气得直哆嗦,恨不得从车窗跳下去,一死了然。
    车外的景物早已模糊了,车内电灯亮着,他被痛苦扭曲的脸形清楚地映在玻璃窗上,连自己都觉得难看。
    他对着玻璃窗上的自己,看着,想着……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怎么办?走着瞧吧,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叫气憋死!
    等胸中的气顺了些,他才从布袋里拿出一块面包,正要吃时,列车员报告:“兰州车站马上到了。”
    车窗外,匆匆闪过密如繁星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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