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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厕所旁边的窝棚里邋遢凌乱,锅灶紧挨着床铺,床上被子没有叠,缎被面叫烟气熏得早已认不出原来的颜色,枕头乱扔在床头,锅灶旁边用几根木棍支撑着一块小案板,案板上放着几只没有刷洗的碗碟,盘子里盛着吃剩的面条,地上乱摆着几个小凳子,人移脚动步,要从小凳子上跳过。一辆儿童三轮车被遗弃在墙角,上面摞着一几只破箱。因为房子紧挨厕所,室内空气十分龌龊,茅坑中的蛆虫经常顺着墙根爬进屋子,在床前灶角来回蠕动。室内光线阴暗,只有下午太阳平西时,几缕夕阳光线照在墙壁上,室内才显得明亮一些,但这时就更显得破败不堪。生人一进房子,会认为这是一个叫化子的临时栖身之所,谁敢相信这是当初史副专员的住室!
    史国锐在床边转来转去,正忙着收拾行李。恰巧这是一天中室内最明亮的时刻,从窗洞射进来的阳光不时照在他的脸上。他脸既黑又瘦,两颊深深凹陷进去,鼻梁显得更高,胡茬半寸长,从脸上一直蔓延到脖根,才三十出头的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从他的动作上可以看得出来,他脑子非常紊乱,也好像没有记忆力了,常常抓起一样东西,又突然扔下,到处翻找另外的东西,床上扔着他的衣服裤子。乱找一阵之后,又呆若木鸡,站立不动,似乎又在回忆,又在思考,接着又忙乱一阵儿。
    张灵芝两腿交叉坐在床角,双手重叠翻放在大腿上,沮丧着脸,低垂着头,目光对着地面,哭过似的,头发乱糟糟的,翠绿色的蝶形发卡斜垂在耳旁,要掉下来。这时,正好一条粪蛆在地上爬着,长长的尾巴沾满尘土。要在平时,她会恶心得呕吐,可是现在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看上去非常痛苦,不知在想什么问题。史国锐不问她,她也不理史国锐,任凭他瞎忙。
    这天是星期天,灵芝没去上班,除了吃饭,她一直就这样坐着。涛涛也没心思去外边玩耍,呆呆地坐在墙角的一个小凳子上,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着下巴,注视着爸爸的一举一动和妈妈难看的脸,心里有许多问题解不开。
    对这个家庭来说,这是特殊的一天。明天上午,史国锐就要离开这里,到酒泉国营农场去接受劳动教养。
    对史国锐的最后处分决定,两个星期前公布了——正式定为右派分子,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出路有两条,一条是遣送原籍,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再无出头之日;第二条是发配酒泉地区国营农场监督劳动,在改造中如果表现好,改造彻底,可回原单位继续工作。何去何从,由本人选择。
    要不是史国锐和竹梅离婚,第一条路他还可以考虑。他相信竹梅是一个善良女人,他俩又是结发夫妻,竹梅绝不会因他落架而嫌弃他,相反,会加倍地体贴他,照顾他,即使他在外边挨批受整,回到家里,他会有现成饭吃,有舒适的热炕睡,有温存体贴的话语安慰他。纵然他再没有当干部的机会了,但他的身体不会吃什么大亏,竹梅会无微不至地关照他。人,何必非要当干部呢?中国有四亿多农民,当一个农民有什么不好?人一生就如走路一样,走到哪儿说那儿的话,无非就是高高低低宽宽窄窄坷坷平平。只要正正经经做人,路再险,总是能走过去的。可是这一条路他自己截断了,他现在再有什么脸回自己家乡去?当初,他跟竹梅离婚的时候,村上人谁不说他?“增发”,巷里的老人在路上挡祝蝴,叫着他的小名说,“这条路你万万走不得,竹梅给你生下那么心疼的娃娃,她哪一点对不住你?庄里谁不说她贤惠?她人品模样哪一样走不到人前头?你把这事干了,你就把天欺了。”这样的话,有多少人对他劝,他却连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人的良心叫狗吃了。”有人在背后指着他的脊背说。
    其实,他硬着头皮回去,村里人会说他,骂他,斗他,监督他劳动改造,除此而外也不会把他再怎么样。竹梅绝不会对他落井下石,说不定在必要的时候还会帮助他。但史国锐是一个倔强的人,这路他是不会走的——弗洛伊德有句名言:“人的命运就是他的性格”——既然如此,剩下的就只有第二条路了。
    史国锐愿意走第二条路。酒泉和陆云相距两千多里,那里地方偏僻,气候恶劣,生活艰苦,但是前途光明——只要改造彻底,能回原单位继续工作!
    说实话,他对自己被定为右派分子至今想不通,也许永远想不通。他是糊里糊涂被人击了一闷棍。可是,既然现在已经定了,不承认也没有办法,凡事须退一步想,那就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吧。他相信党是英明伟大,能坚持真理的,只要他老老实实改造自己,彻底洗刷掉自己头脑中的灰尘,党一定会理解他。
    他向组织提出申请,他愿意到酒泉去接受改造。组织马上同意了他的请求。
    先一天晚上,天黑定以后,史国锐一家三口人呆在窝棚里,相互没有一句话可说,突然有人叩门。自从他们搬进这间窝棚,从来没有人登过他的门槛,这是第一次。“笃笃——笃笃”敲了四下。张灵芝以为有什么福音,急忙下床开门。
    进来的是一个高头大汉,虽然看不清面貌,但史国锐认出是他的同僚高泉生。史国锐担任地区教育局长的时候,高泉生一度是办公室主任,是史国锐的得力助手。此人现任地区教育局副局长,他言行谨慎,处世圆滑,尽管有点历史小问题,这次运动他没有受到打击。他曾得到史国锐的提携,因此,带着知恩报恩的心理悄悄来劝说史国锐。
    张灵芝摸火柴要点灯,高泉生小声阻止:“不要点灯,千万不要点,我说几句话就走。”显然他是冒着一定的风险到这儿来的。
    他靠近史国锐坐在床边,窃窃地说:“听说你申请到酒泉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很担心,特地来问你。”
    国锐说:“是真的。”
    高泉生声音压得更低:“兄弟,你可千万不能去呀,那地方你支撑不下来。现在你只能顾性命,什么工作呀,前途呀,都不要想了,乖乖地回家去,人家说你骂你,你只装作没听见,人家打你,你也要受住。竹梅是个良善女人,她不会看你的笑话。你把人家不要,人家再没有找男人,在家安心抓养你的孩子,这说明人家是有良心的人。”
    张灵芝气得脚在地上跺得笃笃响。
    “灵芝,我知道你在生气,你不应该生气,现在是顾人的时候,你应该为他着想。”泉生劝说灵芝。
    “哼!”灵芝一甩手出去了,给了泉生一个伤脸。
    “你要是到酒泉去,那就正中了他们的圈套。”泉生压低声音说。
    史国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解放前我在酒泉上过三年学,那地方说艰苦可真够艰苦,但我相信我能适应。”
    高泉生说:“那时,你是学生,是求学,可现在你是右派,是去接受改造,能同日而语吗?兄弟,我劝你还是好好掂量掂量。”
    史国锐想了想说:“可我去酒泉的申请已经递上去了。再说,去酒泉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听说陆云一中就有好几个,我都认识。”
    “他们要去让他们去,你只能考虑你自己。这是人一生的关键时刻,千万马虎不得。再说,申请递上去还能要回来,你不能编个虚,说你有病,或是别的?”
    史国锐的心让好心的高泉生说动了,他开始考虑回家的打算……可当他一想到回家乡去受人指骂,并且丢了工作,更要紧的是他想到他回家乡后张灵芝的处境,将来他和张灵芝的关系处理等一系列问题,就又退回原来的位置了。
    史国锐低头不语,高泉生只好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兄弟,你一意孤行,刚愎自用,从来吃的就是这种亏!”
    史国锐怅然若失,心如扯锯,朋友的话,不能不叫他深思。现在他要是反悔,还来得及。
    他正游移不定的时候,张灵芝气冲冲踏进屋来,硬着声说:“你要是回老家去,我现在就和你离婚!”
    一句话说得国锐耳朵里嗡的一声,他最害怕的就是灵芝说这句话。动摇的心又坚定下来,他回应说:“你放心,我不会回老家去的。”
    现在,史国锐在仅有的三只皮箱中翻来翻去,没有找到几件像样的衣服。几年来,他一直在拮据中度日。他每月一百元的工资不算低,可是多半养活了张灵芝全家。他身居高位的时候,张灵芝的父母亲和妹妹经常来陆云看望这位赫赫有名的女婿和姐夫,空手而来,满载而归。他反倒以后,再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安慰他,给他出出主意。现在他远离家门去接受劳教的时候,连一件御寒的衣服都没有,真是可怜之至#蝴找来找去,忽然在箱底找到一件半身旧黑呢大衣,他如发现地下宝藏似的将大衣提在手里,久久不肯放下……
    那是一九五零年的秋天,国锐去兰州学习,竹梅给了他五十元钱,叫他在兰州买件好衣服,要是没有合适的,就把料子买来自己缝。他转了几个商店,没有自己随心的衣服,就扯了五米藏呢,带回来缝了两件半身大衣,一件他穿,一件给了豫才。自从离婚以后,这件衣服再没有沾过他的身,一直压在箱底。现在,他拿起这件衣服时,仿佛看见了竹梅手上的指纹,听见了她温存体贴的话语……
    他想把呢子大衣带走,在塞外御寒,可他刚把衣服放进要带的皮箱,灵芝却一把抽去,立眉瞪眼地问:“你带这干什么?你又不是去做官,而是去劳动改造,你穿这,不怕人家对你有看法?你还是把那件棉衣带去,那既暖和又不显眼。还有,手表也给我保管着,你好好改造,早点回来,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要在平时,国锐早就火了。可不知怎的,他现在“火”不起来,他反而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爱人。这一切,它都能忍受,他只愿在临别之时,妻子不要对他发火,能够理解他的处境,让他在劳教中能多一份安慰,少一份操心。他怕灵芝吃醋,被夺去的呢子大衣没有再要,而把板架上放的一件旧棉衣裹了进去。手表他没给,因为他还需要掌握时间,再之,这是他几年来的贴身之物,风风雨雨中一直伴随着他,现在,当他感到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在他深感孤寂的时候,他更是舍不得离弃它。张灵芝要了几次,他没有给。
    行李打点好,他忽然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他看了看表,五点过一刻,心想,还来得及,就立刻朝附近的邮电局快步走去。到了邮电局,他急忙要了一张汇款单,坐在客户桌前填写。在收款地址格中,他写:文川县玉石镇史家庄高级社第三队;收款人姓名格中填写:梁竹梅;汇款金额:壹拾元。
    办完汇款手续,他又买了一个信封和一张信笺,写了一封短信,信中写道:“小刚,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寄钱了,你要听你妈妈和老师的话,努力学习。要是将来我能工作,就继续给你寄钱。代我问候你妈。”
    从邮电局回到住处,已是黄昏时候,外面各处的灯光都亮了,史国锐住的窝棚里更加显得昏暗。张灵芝坐在床边,不动也不吭声。史国锐点着灯,看她没有做饭的意思,就自己动手,把火生着,把中午吃剩的一点面条倒在锅里温热,自己先吃了,又添上水,淘了半碗米,准备做米饭。倒油时,油壶里的油也不多了,他担心他走了以后,灵芝和涛涛将怎样生活。
    饭做好了,他先盛了一碗,端到灵芝跟前,碗上整齐的摆着一双筷子,碗里的饭菜冒着热气。
    “吃吧,现在不要想什么了,想也没用,一切从零开始。”说话时,他自己先掉下泪来。
    他等着灵芝接住碗,才又叫涛涛。涛涛嫌菜里没有肉,发脾气不吃。国锐又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和西红柿夹在涛涛的碗里,涛涛才拿起调羹。
    “乖孩子,快吃。这是你爸为你做的最后一顿饭,明天就让你妈给你做。”涛涛看了他爸一眼,低头默默吃饭。
    国锐最后端起碗,他一边吃一边流泪。他不只是为自己,更为这个家庭,他感到伤心,他心里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吃过晚饭,国锐领涛涛出去散步。他现在最放心不下的是涛涛,他年龄最小,不懂事,他担心他走后灵芝能不能看顾好他。国锐因平时工作忙,近多半年来又一连受到精神打击,他和涛涛在一块儿的时间很少很少,因此,他感到今晚这点时间特别宝贵,他应该领涛涛去外边走一走。
    出了房门,往哪儿去呢?他不愿到大街上去,他害怕看见任何熟人,何况有的熟人早已在躲避自己,要是遇见,就更为难堪了。
    他牵着涛涛的手,出了市区,来到渭河岸上。河岸上没有灯光,没有行人,悠悠的渭河在默默地流淌,听不到一点声音,这清幽的境遇和喧哗的闹市形成的强烈反差使他顿时感到一种放松,他仿佛又变成一个自由人了。
    渭河啊渭河,你是养育我的河,我是吮吸着你的乳汁长大的,而我却辜负了你。我为什么要读书要当干部呢?我要是当一个庄农人,不是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吗?
    有一年夏天,国锐在家中度假,天下暴雨,渭河上涨了,河边有他们家的三亩水地,眼看要叫洪水冲走。他在地边用石头筑了一道堤,挡住了洪水。筑堤时,他吃饭顾不得回家,竹梅给他送饭。那时,他们才结婚。中午,天气炎热,他光着身子站在河里筑堤。竹梅送饭来,看见他身上一丝不挂,羞得躲到柳树背后。
    “竹梅,下来,洗个澡!”
    “我不洗,你快穿衣裳。饭香得很!”
    “下来!怕什么呢?”
    “来人不笑话?你快点穿衣服上来!”
    ……,……
    “爸,你怎不说话?”涛涛摇了遥蝴爸的胳膊。
    “涛涛,爸爸明天就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爸走后,你要听妈妈的话,晚上不要到外边去玩耍。等爸爸回来,啊!”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一下把他问住了。什么时候能回来,这能由自己决定吗?
    “这——爸爸也说不上来……不过,爸爸争取早点回来。”
    “爸爸,是不是你回来咱才能住好房子?”
    国锐的心犹如针扎了一下,他含糊地说:“是的。”
    “爸爸,别人说,你是坏人。”
    国锐心里一阵难受,可他想:“这能怪孩子吗?涛涛长大以后,他也许会明白的。”本来,他有千言万语对孩子说,听孩子这么一说,他反倒无话可说了。
    “爸,回去吧,我冷。”
    国锐自己也打了个寒颤,他没有心思再往前走了,领着涛涛转回。
    进了窝棚,点着灯,灵芝已经睡了。
    原来家里有三床被子,现在一床打成了行李,床上只剩两床被子了,张灵芝把一床裹得紧紧的,他只好和涛涛同盖一床被子。
    “涛涛,爸爸今晚和你睡,爸爸搂你。”他脱了衣服,把涛涛搂在怀里。
    可涛涛立即把他推开:“我不让你搂,你太难闻了。”
    是的,他身上确有一股很难闻的汗臭味。他天天打扫街道,清理厕所,又没洗过澡,怎能不难闻呢?而他自己却闻不到。
    涛涛很快就睡着了。国锐睡不着,灵芝也睡不着。他俩几个月没有在同一个被窝睡过觉了,明天国锐就要走了,今天晚上还能再分开睡吗?灵芝当然能够忍耐,这几个月,她并没有受寡,每过一两个星期,就和许德胜幽会一次。国锐自从被反倒以后,他的**几乎没有了。今天晚上,他也不迫切,只是觉得在离别前的晚上,夫妻还分开睡,这叫什么夫妻呢?他又想起五年前他和张灵芝在解放小学私通的情景,禁不住**又勃动了。他掀开张灵芝的被头,款款将身子移过去。灵芝并没有拒绝他,不过,闻到了他身上的汗臭味,把头转向了另一边。国锐用他粗糙的手在灵芝光滑的身上抚摸着,从脖颈到**,又摸到腹部、大腿,最后,摸到那最隐秘之处。这时,张灵芝仍没有任何反应,国锐犹如摸着一尊泥像。最后,他骑在灵芝身上,揉面似的蠕动着,压迫她,灵芝开始喘气,却仍不给声。国锐感受到的不时强烈的快感,而是刺心的剧痛。那一阵过去之后,他把脸紧紧贴在张灵芝的脸上,伤心地哭了。张灵芝也在哭……
    早晨七点,张灵芝送国锐出门,涛涛还在睡梦之中。国锐深情地看了看儿子露在被子外边的脸蛋,提起行李,背着包裹,出了房门。
    他走了十几步,听见灵芝在背后叫他,便急忙回过头,看见灵芝在定睛看着他,两眼流着泪。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国锐也深情地望着妻子,期待着……
    灵芝想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两双眼睛对视了许久。
    “没什么,你……走吧。”
    国锐失望地转过身,慢慢地向前走了。
    灵芝哭着跑进窝棚。
    在集合地点,国锐见到了他的妹妹秋菊,又哭了一场。家里得知国锐被反成右派,发配酒泉国营农场劳教的消息,让秋菊赶来看望他,为他送行。兄妹俩相见,也没有多少话可说。秋菊只说哥哥多保重身体,争取早日返回。国锐让秋菊回去转达他对父母亲的问候,并勉励秋菊好好学习。秋菊要和国锐一同上火车,返回文川,国锐让她暂时不要回去,在陆云多呆几天,安慰一下她的嫂嫂,秋菊只好答应。
    在火车站,吴启明、李济伦等地区党政领导含笑向国锐挥手告别。李济伦手举得最高:“国锐,盼你早点回来!”
    史国锐对这滑稽的送行场面感到可笑,仿佛他不是去接受劳动教养,而是去参加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唯一不同的是有一个专门押送他的人坐在他的对面。
    火车启动了,外边的人还在向他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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