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九五七年的暑假特别长,已经到了九月中旬,学校还没有开学。
小刚已经过惯了学校生活,和老师同学在一起,他感到欢欣愉快。他天天盼开学,盼见到班主任姚老师,见到全班同学,盼望回到团结、友爱的班集体中去,过快乐的学习生活。他到学校看了几次,没有见到一个老师,遇见几个同班同学,一见面就说:“哎呀,真急死人了,怎么还不开学?”
其实,这一年夏天,正是全国反右派斗争激烈的时候。文川县全体教职工集中在县城搞运动,由此推迟了开学时间。
直到九月下旬,东川小学的校门口才贴出了开学通知,小刚带着早已完成的暑假作业,兴致勃勃来到学校报名。到校门口碰见班长张楠,张楠一见小刚就说:“咱的班主任换了,姚东顺是右派。”
小刚感到莫名其妙,姚老师是他最爱的老师,怎么就换了呢?姚老师对张楠那么好,怎么张楠不叫姚老师,却改叫他的名字?他从来没听说过“右派”这个词。
“张楠,右派是什么?”小刚大惑不解地问。
“右派?右派……右派就是坏人。”
“坏人?姚老师难道是坏人?”
“反正人家都这么说。学校不让他教学了!”
小刚真想不通:“姚老师真的不教学了,那上这个学还有什么意思?”他真想返回家去,不上学了。
小刚犹豫了一会儿又问:“现在咱班主任是谁?”
“是一个新调来的女老师,姓罗,名字不知道。”
一听说是个女老师,小刚更觉得没意思了。小学生往往把老师看成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当作自己最崇拜、最敬爱的人,一个喜爱的老师离去,学生心里会难受许多天。小刚想:“我是给姚老师当好学生,姚老师不在了,我给谁当好学生?给‘她’当好学生,值得吗?”
他想回家去,又觉得不妥,可他连校门都懒得进。校门西边的土崖边有一棵老榆树,树身斜伸到悬崖外,小刚爬上树,坐在树杈上想心事。校门口学生出出进进,一看见小刚,老远就问:“史小刚,你怎么还不去报名?”
“你们报了没有?”小刚在树杈上晃着腿,懒洋洋地问。
“报了。罗老师还问你呢,说怎么不见史小刚报名。”
“我没有报名,新来的罗老师怎么就知道了?莫不是谁告诉她的,还是她知道班上就有个我?”这时,小刚心里对罗老师不由地产生一种好感,他想去看看罗老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他更想念他的姚老师。
小刚从树上溜下来,穿上鞋,他想:“我先应该去看看姚老师,不知道他在不在。”
他悄悄来到姚老师房子门前,门闭着,他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只见地上扔着纸屑和各种垃圾,东西凌乱地扔在桌子上,朝南的窗子关闭着。姚老师躺在床上,痛苦的闭着眼睛。他走到床前,叫了声“姚老师”。姚老师一听是史小刚的声音,睁开紧闭的双眼,拉住小刚的手,呜咽着说:“小刚,你来了!我见不得人,我成了右派分子,我……我真冤枉。”
“姚老师,他们为什么要把你打成右派?”
“我也搞不清楚。他们说我出风头,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严重,对社会主义不满,不服从领导,还有什么,我也记不清。我没说过的话,没有做的事,他们都逼着要我承认,不承认就说我不老实。”
“怎么会是这样?”小刚心里纳闷。他简直无法理解,姚老师明明是全校的好老师,不是好老师能带出全校的优秀班吗?小刚安慰姚老师说:“姚老师,你不要害怕。你是好老师,这谁不知道?”
“小刚,你不知道内情,你还小……”
是的,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是不知道的。小刚明白这一点,他不好再说什么,也再找不出安慰姚老师的话语,只好默默地站着。
“你去吧,小刚,以后再不要叫我姚老师,我不再是你的老师了。”
一听这话,小刚心里更难受,几乎要哭出来。他仍站着没有动。
“小刚,你是个好孩子,诚实、勇敢、集体荣誉感强。你要听新来的老师的话,要好好学习,一如既往。你要记住我的话。”
“嗯。”
“你去吧,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会对你不好。”
“姚老师,我记住你的话。我……我去了。你要想开一点儿,你也要记住我的话。”小刚含着泪离开姚老师房子,到新来的罗老师的房子去报名。
罗老师的房子门上贴着“四年级(甲)班报到处”的红纸条。小刚在门口喊了声“报告”,得到允许,他走了进去。罗老师是一个高个子女人,按年龄说,小刚不知道她应该是阿姨还是姐姐。说阿姨,觉得年龄太小,说姐姐,又有点大。她梳着短发,五官端正,很精干,这从她的话语动作中能看得出來。她说话声音稍有点粗,但离远也能听出是女人的声音。
罗老师翻开报名册:“史小刚,你看,全班就你一个人没有报名。为什么来得这么迟?家里有什么事情吗?”
小刚摇摇头,说:“没有。”他不敢把实际情况坦诚地告诉罗老师。
罗老师检查了小刚的暑假作业,说:“完成得好。”又说,“你应该多看些好的课外书。”罗老师一问家里的情况,小刚脸就红了。
开学第二天,东川小学召集全校师生大会,斗争“右派分子”姚东顺。会议气氛十分严肃,小刚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
会议由副校长马学朝主持。
开会前,全校师生高唱反右派斗争的歌曲,歌词是:
右派分子你真阴险,
你妄想偷天换日!
你存的什么阴谋?
你怀的什么野心?
你欠的血债还不完,
你瞎了眼!你瞎了眼!
你真是苍蝇碰泰山,
你瞎了眼!歌曲唱完,校长阎海民讲话,他说:“我们揪出了右派分子姚东顺,我校反右派斗争首战告捷。当然,还有隐藏的右派分子,我们还要进一步的深挖。姚东顺资产阶级思想意识非常严重,他突出个人,反对领导,散布反动言论,污蔑我们敬爱的领袖**,真是罪恶滔天!现在我宣布:把右派分子姚东顺押上台来!”
话音刚落,就有两名高年级的男生,拧住姚东顺的胳膊,把他推到主席台前。刚一站定,就有一伙事先安排好的学生涌上台来,揪住姚东顺拳打脚踢,和吃乱饭一样,有的挤不到跟前,急得乱跳乱叫,也有错打在别人头上的。姚东顺招架不住,躺倒在地上。
“姚东顺装死,把他拉起来!”
马学朝接着宣布,“第三项,姚东顺向全校师生交代自己的罪行。”
“交代!老实交代!不交代就打死你!”台下人高举拳头,大声呐喊。
姚东顺吓得哆嗦,连声说:“我有罪,我交代,我交代……”
会场暂时静了下来,人们都急切地等待姚东顺的交代。过了一会儿又喊起口号来:“右派分子不老实,妄想蒙混过关!”
“不要你交代了,站到一边去!让群众揭发。”马学朝呵斥道。接着又宣布:“第四项,群众揭发姚东顺的罪行。第一位,四年级甲班班长张楠揭发。”
张楠走上台去,振振有词地说:“我揭发姚东顺的一条大罪状:上学期我们班办饲养场的时候,姚东顺竟然把**像贴在猪圈里,他就是这样仇恨我们的领袖。大家说,这够不够反革命?”
下边的师生都感到吃惊,齐声应道:“真是反动透顶!”
姚东顺急忙说:“不,事情不是这样,这罪行我担当不起,事情是——”
姚东顺刚要陈述,马学朝立即制止:“不许你狡辩!”
姚东顺大声喊道:“我冤枉,我实在冤枉,事情不是这样!”
“我发言!”史小刚再也忍不住了,从学生队列中快步走到台前。
马学朝一见史小刚气势汹汹地走上来,赶快介绍说:“第二位,四年级甲班史小刚同学揭发。”
下边师生一齐鼓掌。
“张楠刚才说的事情是这样的。”史小刚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又朝四甲班在座的全班学生扫了一眼,鼓足勇气,说:“上学期暑假,我们班用班费买了一头猪娃,当时猪圈还没垒好,姚老师害怕猪娃跑掉,叫我们把猪暂时圈在我们班的教室里。猪圈垒好以后,就把猪放在猪圈里了,事情就是这样。不信,你们问我班的同学。”
小刚这么一说,老师学生都傻了眼,一个个目瞪口呆。姚东顺感动得直流眼泪。
会场里静了几秒钟以后,马学朝问史小刚:“你对你说的话敢负责任吗?”
小刚理直气壮地说:“不信你问我班同学嘛。”
四甲班队列中已经有人在说:“就是的。史小刚说的是实话。”
沸腾的斗争会场突然冷却了。马学朝走到阎海民跟前,两人嘀咕了一阵,马学朝宣布说:“今天的斗争会暂时开到这里,把右派分子姚东顺押下去!”
散会后,老师和学生纷纷议论,有人用赞叹的口气说:“史小刚真胆大。”也有人说:“你等着看,史小刚非吃亏不可。”
下午,学校领导和部分教师在校长室召开会议,讨论对史小刚的处理决定。
马学朝首先发言,他说:“史小刚扰乱会场秩序,为右派分子姚东顺开脱罪责,情节严重,应当开除。”
教务主任何权说:“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事件,我同意马副校长的意见。”
四年级甲班的新班主任罗敏操着漳县人的口音说:“史小刚是我班上学期的三好学生。我在学生中做了了解,他说的话的确属于事实。”
“是事实也不能在斗争会上说,散会后给学校领导反映不行吗?致使斗争会中断,影响多坏!”马学朝反驳说。
“我同意马副校长的意见。”何权重复自己的主张。
“我认为开除学籍处理太重。”罗敏——这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涉世未深的姑娘表现出一种倔强的性格。
现在只等校长阎海民表态了,他显出城府很深的样子,他在任何会议上从不轻易说话,一旦出口,一锤定音。
罗敏脸望着窗外,显出坚持自己意见的犟劲;张金来盯着阎海民深思的脸,急不可耐地说说:“阎校长,你的意见呢?”
阎海民用眼睛扫了扫大家,清清嗓子,说:“按照史小刚今天上午的表现,应该开除。但你们知道不知道,他是史副专员的儿子,这我们能担当得起吗?你们考虑。”
马学朝和何权的脸拉下了,互相看着,半天不说话。
阎海民继续说:“我的意见给他个警告处分就行了,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嘛,不懂事。你们的意见呢?”
何权心里骂道:“这老奸巨滑的东西,故意把人往布袋里装哩。”口里却说,“那就按阎校长的意见办。”
“我的意见仅仅是我的意见。”阎海民狡猾地说,“你们都发表自己的意见,少数服从多说,不要在会后说我压制民主,搞一言堂。现在正在运动中间,树叶掉下来也能把头砸破。”
“我同意给警告处分。”马学朝言不由衷地说。
“我也同意给警告处分。”张金来说。
“少数服从多数,给史小刚警告处分。”阎海民最后决定。
在第二天的全校师生大会上,首先宣布了对史小刚的处分决定,接着继续斗争姚东顺。斗争会结束时,姚东顺被宣布开除公职,遣送回家,交群众监督改造。
会后,姚东顺卷铺盖回家去了。
从此,史小刚再也没有见过他敬爱的姚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