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
文川县委和县政府的正常工作秩序全部打乱了。前一天晚上,他们接到秦川县来的电话,地委吴书记和史副专员一行下县检查工作,翌日到达文川县。
县委书记李建忠立即召开县委常委会议,安排迎接检查事宜。
在当时一些领导干部看来,工作中最重要的就是迎接上级检查,在检查中没有失误,就算有政绩,能在检查中受到表扬,那就是政绩卓著。实际情况如何,那是另一回事情。好大喜功、欺上瞒下、报喜不报忧、弄虚作假、愚弄百姓、层层哄骗、文过饰非等弊病都是从这儿生出来的。实事求是喊得震天,只不过是一句空话。
迎接检查,最重要的是对领导热情招待。文川县是一个穷县,连老百姓的温饱问题也没有解决。尽管如此,他们还要挖空心思,罄其所有,要让上级领导吃好、玩好、睡好,只有这样,不好也说好;否则,好也说不好。天还未明,县武装部就派人去山里打猎,计划用山珍野味来招待,其他名食搞不出特色,估计地区领导也吃腻了。伙食由县机关食堂承办,县长高鹏叮嘱食堂管理员,饭一定要做得有特色。管理员老丁亲自把已经退休了的一位老厨师请来掌勺。
其次便是工作汇报,这倒不在实际工作做了多少,而全在汇报者的口才如何。平时工作,干得再多再好,茶壶煮饺子倒(道)不出来等于零;相反,即使你整天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只要你能编会造说得头头是道,上级领导一定会说你大有政绩。这项工作由县委书记李建忠亲自承担。李建忠的口头表达能力全县干部没有一个不佩服,他平素讲话从来不用底稿,讲起来天南海北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听者口叹心服如饮甘泉。但这次对上级领导汇报他却有几分胆怯,一胆怯脑子就不听使唤,一不听使唤恐怕就有说错或遗漏的地方,所以还得有个底稿。这一任务交给县委办公室主任汪志仁(此人是全县有名的笔杆子,曾担任过前一任县委书记的秘书。据说他写的文章除了县委书记,无人敢改一字)。汪志仁一接到任务就连夜查资料翻总结列提纲,然后动笔一直写到天明,茶水喝了一壶,纸烟抽了两包,稿纸写了五十多页才算完成了任务。当曙光从窗户照进办公室时,他乏困得两眼干涩,直打呵欠。
再其次是安排休息娱乐,这项工作由高鹏负责。他连夜召集县文化局、卫生局和公安局局长布置任务。文化局负责迎接,卫生局负责县城街道及各机关环境卫生,公安局负责城内交通秩序及安全保卫,保证万无一失。娱乐活动由县文工团承办。
第二天清早,全县城都动起来了。城内居民和各机关打扫卫生书写标语,像欢庆什么重大节日似的。县委县政府大院却反倒比往常清静。门口有人站岗,闲人不得擅入,下属各单位来人一律不接待。县委县政府直属各部局照常上班,各人都静坐办公桌前专等地区领导到来。李建忠、高鹏等主要领导平时可以不按时上班,这天却都提前到了自己办公室,十分慎重地等待上级领导,精神状态有些紧张。他们专门派人到县城东西两头大路口张望,一有动静赶快前来汇报,以免突然到来时他们慌乱无错。
上午十点左右,高鹏在办公室看见机关大门口脚步凌乱,并听到有喧嚷之声,以为地区领导驾到,急忙将办公桌上放的鸭舌帽戴在头上,扣好风纪扣,对着穿衣镜整了整面容,快步前去迎接,李建忠比他提前半分钟赶到门口。高鹏到时,李建忠又往回走,而且面带怒容。高鹏诧异,上前一看,原来是县城的一个泼皮蒋大海在门口撒泼,说贸易公司占了他的地皮,要求赔偿损失。高鹏一看大怒,说:“拖出去,扫兴!”又打电话给公安局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县委门前有人制造事端,你知道不知道?”公安局王局长急忙赶到现场,吩咐将蒋大海暂时关起来,事后再作处理。
这一不期而遇的插曲让李建忠、高鹏等领导感到丧气,精神有些松懈。他们又等,谁知到中午下班时仍不见有什么动静,李建忠更加失望,心里说:“恐怕今天不来了吧。”但又用电话通知各单位:下班时间推迟半小时。
县委机关食堂管理员亲自前来汇报:“酒席已备好,只等出席。”
高鹏说:“要不我们先吃饭吧。”
李建忠说:“现在不敢离开,恐怕我们一走人又到,先端点菜来,咱们在这儿压一下饥。”
李建忠、高鹏在办公室正吃饭时突然来人汇报:“地区领导快进县城了。”他们连忙放下筷子,抹了两把油嘴,整了整衣帽,急忙出去迎接,抓肉的油手也没顾得洗。
两位领导正要乘车出迎,早有一辆上海牌小轿车从县委大门开了进来,后边跟着一辆北京吉普。李建忠、高鹏忙跑步迎上前去。
小轿车在县委大院停下来,车门打开,肥头大耳的吴启明书记从车门中伸出头来,李建忠、高鹏从两边扶着吴书记的胳膊,让吴书记从车上款款下来。随从秘书也随即下了车。
“吴书记辛苦了。”李建忠恭而敬之地说。
“我们正要乘车出迎,吴书记就到了,真是抱歉。”高鹏双手握住吴书记的手,脸上显出赧颜。
“哎呀,你们这路太颠簸了,能不能好好修一修?”话语中带着批评的语气。
李建忠看了高鹏一眼,两个人都有点尴尬。高鹏连声应道:“是的,是要好好修一修,我们已经列入了计划。”
史国锐打开后边的吉普车门跳下来,高鹏又急忙跑过去,拉住史国锐的手,弯腰笑着说:“你好,史专员。一路辛苦了!”
国锐应道:“好,好。”
吉普车上的随从人员也同时下了车,县上领导和他们都一一握手。
众人簇拥着地区两位领导进了县委会议室。等了大半天的服务员知道她们尽责的时候到了,急忙端水递烟倒茶。
盥洗用茶后李建忠请示两位领导:“吴书记,史副专员,咱是不是先吃饭?”
吴书记弹着烟灰说:“不用急嘛,让人先喘一喘气好不好?”
李建忠忙应道:“是是是。”回头对办公室主任使了个眼色,汪志仁立刻会意,跑到食堂说:“不用急,暂等一会儿。”又噔噔噔跑过来,跟随在李建忠身边。
吴启明坐在会议室沙发上,其他人员都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他,聆听他的重要指示。
吴启明拈着手中的烟说:“我一路走过来,边走边看,边看边想,文川县城怎么处在这么窄狭的河谷地带,这将来没有地方发展么!要是当初把县城选在玉石镇,我看也比这里要好。”
高鹏是本县人,对文川县的历史和地理很熟悉,他立刻插话道:“这里狭窄是狭窄,可这块地方好,据古人说,这是卧虎之地,渭河对面的那座山叫卧虎山。”
“咱们不管它卧龙卧虎,咱说的是现在。你看这哪里像个县城的样子?”吴启明指着窗子外边。众人都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觉得实在如此。
高鹏却还要显示一下自己渊博的知识,说:“据历史记载,文川县城最早在距此六十里的石门口,当时叫貆道,现在还有城门遗址。后来由于丝绸之路的原因,才迁到这里,这里最早叫红水驿……”
吴启明听得闭上了眼睛。李建忠打断高鹏的话说:“老高,不要说那些老黄历了,咱们围绕主题,多谈谈现在。”又转脸对吴启明说:“吴书记,快三点了,咱们用饭吧,边吃边谈。”
吴启明睁开眼睛,说:“你是主人,你说吃就吃。”
李建忠向汪志仁打了个手势,汪志仁快步出去,对食堂管理员说:“告诉食堂,准备上菜。”
服务员在前边带领,吴书记,史副专员一行在县领导的陪同下,步入县委餐厅。
餐厅摆放着八张大圆桌,李建忠、高鹏陪同吴启明、史国锐在首席就坐,县上其他领导陪同地区随行人员依次入席。
主宾坐定,菜就一道道摆上来,李建忠抱歉地说:“昨天晚上得知吴书记和史副专员要来,我们急急忙忙准备了一点有地方风味的菜食,给领导接风,不成体统,聊表敬意。”说着,举起酒杯,“请各位举杯。我首先代表文川县委、县政府,对地委吴书记和史副书记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祝吴书记、史副书记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干杯!”于是互相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接着县上每位主要领导争着给吴启明和史国锐敬酒。吴启明说:“算了,你们各自的情意我们领了,但不要来这种老规程,你们这样是想把我们早早灌醉。你们居心何在?咹?”
李建忠领会吴启明的意思,说:“吴书记真是太幽默了。要么这样,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吴书记、史副书记各敬三杯,其他一概免了,怎样?”
史国锐不答腔,吴启明说:“这还可以。”
酒过三巡,李建忠举起筷子,说:“请各位举箸。”
吴启明拿起筷子,看准一碟鲜嫩的野鸡肉,夹了一块送到嘴里,嚼了嚼,咽下,说:“嗯,味道挺不错。”
高鹏说:“吴书记,这一盘蛇肉味道还好,请尝。”
“蛇肉咱北方人吃不惯,不过味道确实好,”吴启明用手帕轻轻沾了沾嘴角,说,“去年我去广州开会,才第一次吃,这算是第二次。”说着夹了一块,吃下去,咂咂嘴,说:“味道总不如广州的好,是不是咱们的烹调技术比不上人家?”
李建忠恳笑道:“也许是。”
高鹏又说:“文川县虽然穷,但有几处风景特别好,吴书记史副专员如果有兴致,可以去游览游览。”
吴启明说:“眼看树叶都快落完了,有什么好游览的?况且我们来不是为游山玩景,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
国锐自来很少说话,现在他才接着吴的话头说:“土地改革是革封建社会的命。土改结束以后,中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这里面有斗争。有人主张走个体化发展的道路,但**和党中央的意图是走集体化道路。由互助组到初级社,再到高级社。目前高级社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巩固并能健康发展;第二种是比较巩固但有问题;第三种是建立后又垮台。这三种情况各占多少比例?采取什么得力措施对第三种情况进行挽救?我们都要心中有数——我说的有些多了,请先吃饭。”
吴启明干完一杯酒说:“我所要说的,新上任的史副书记都代我说了,请大家斟酌斟酌。” 说完,瞟了史国锐一眼。
吴启明饭量酒量都特别好,桌上一瓶白酒几乎让他一个人干光了,第二瓶又启开。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钟头,吴启明喝得醉醺醺的让人扶到休息室。
李建忠派一名服务员专在休息室门口等候,吩咐道:“吴书记什么时候醒来,就赶快向我报告。”
李建忠、高鹏又陪同史国锐到休息室,高鹏说:“史副专员,你也走累了,在这里休息一下。”
史国锐说:“不累,我想到外边走一走。”
李建忠说:“是的,这是你的故乡,也是你最早工作的地方,我陪你走走吧。”
国锐说:“不用陪了,我随便转一转,县城有几个我认识的人,你门跟着,倒不方便。”
李建忠说:“既然这样,就请了。不过天气不好,请你早去早回。”
李建忠、高鹏把史国锐送出县委大门,又返回去了。
史国锐并不是要访问什么亲朋故友,他是想随便转一转,看看世风民情。
这年秋季一直没有下过透雨,北方气候干燥,街道上尘土飞扬,木板装修的几家国营商店照常营业,可商店里冷冷清清,没有几个顾客。私人店铺更是萧条,店主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里边,低头纳闷。他走进一家烟酒门市部,买了一包香烟,又沿街道直向城外走去。
一出城便到了渭河边,五六个乡下农民赶着牲口,冒着风寒,从没膝深的河里蹚过,冷得浑身发抖。他想,这里要是能架一座桥就好了。
“农业社把人害苦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农民挽着裤腿儿,口里嘟囔着,“土改以后刚过了两年好日子,就把地收了,哄人唻么。”
旁边的一个年轻人头上裹着羊肚手巾,推了老者一下,又看了史国锐一眼,说:“大,你胡说的什么,快点走!”
史国锐看着两个踏进河水中的农民,他们身上打着各种颜色的补丁,显出老实吧叽的样子,他心里沉思了半天。他在别的地方也听到过类似的言语。
“究竟是我们的思想宣传工作没有做到家,还是农业高级社确实不符合农民的心愿?”在返回的路上他一边走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也许这是农民群众中少数落后分子的意见,也说不定是地主富农或者上中农阶层的意见。广大农民,特别是贫农、下中农办农业高级社的积极性是非常高的。我们每一个干部要走在运动的前头,带动农民走社会主义道路,而不能在后边指手画脚,迎合落后分子的心理。这一点,要给县上干部再讲一下。”
李建忠在办公室把汪志仁写的汇报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并且自己作了补充和删改,直到把稿纸上的文字全部装在自己脑子里,变成了自己的内容,才舒了一口气,他等待吴书记睡醒以后在会议上作汇报。谁知吴启明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当服务员进去时,房子里酒气熏天,床头吐了一滩秽物。服务员恶心得捂着鼻子,找洁具清扫。
这正是上午上班的时候,李建忠指示县委和县政府干部做好开座谈会的准备,然后去请示吴书记。谁知吴启明哈哈一笑,说:“不用汇报了。我们有重要事情得赶回去。你们县不是有个卫生模范村登了省报,我们顺路去看一看。”
李建忠很有意见,心里说:“这是什么检查工作,分明是来吃喝玩乐!”可脸上堆出一副笑容,说:“那好,咱们马上出发。”又对他身边的汪志仁说:“老汪,给玉石镇史家庄打个电话,就说地区领导要去他们村参观,让他们立即做好准备。”
一说去史家庄,史国锐很不悦意。自从和竹梅离婚以后,他从没有回过家,他不敢再见竹梅。可现在不陪吴书记去又不行。他坐在车子里,心中闷闷不乐。
小车行到史家庄村口,于顺虎等村干部早在路边等候迎接。史家庄这个卫生典型本来是一个驻社干部利用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发动群众搞起来的,后来呈报到县上,县上又汇报给地区,地区参观后汇报给省,省上参观后登了省报,名气一下大了,成了全省有名的卫生模范村,省内外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后来国务院也知道了,作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典型推向全国。以后全国各地都派干部前来参观学习,国际友人也有来观光考察的,这是后话。驻社干部调走以后,于顺虎自然就成了带头人,他便成了赫赫有名的人物。
于顺虎得知史国锐担任了地区副书记兼副专员,想在史国锐面前讨好,像个哈巴狗似的跟前跟后,有问必答,寸步不离。
地区参观团进村时,正是社员中午下工的时候。竹梅背着粪背篼和其他社员从参观团面前经过,她身旁的一个女社员看见了史国锐,捅了竹梅一下,小声说:“那不是小刚他爸!”竹梅装作没看见,低头从国锐身边擦过。
国锐却早看见了竹梅,他一直盯着她。“啊,竹梅……她变了……”他看见竹梅背上披着麻袋片儿,为的是背粪不弄脏衣服,眼角上有皱纹,这分明是生活艰辛的印痕,满脸尘土,形容憔悴,让人辛酸。他不忍心再看,将头转到一边。但竹梅的身影却深深嵌刻在他的心上,胸中波浪翻滚:“……她就这样养活着孩子,可小刚也是我自己的孩子呀!是我把她害苦了……”史国锐脸上表情的变化只有他旁边的于顺虎看得最清楚。
史国锐再没有心思参观,别人说什么,他只是机械地点头。他心乱如麻,直到离开史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