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史国锐和李济伦争吵后时间不长,省里突然来了一道任免令:免去王景陆云地委书记职务,调任平凉地区地委书记;免去吴启明陆云地区行署专员职务,任陆云地委书记;提升李济伦为陆云地区专员;免去史国锐陆云地区教育局长职务,任命其为陆云地委副书记兼行政公署副专员。这一重大的人事变动在陆云地委和行政公署引起强烈反响。从前与史国锐有罅隙的人感到慌乱无措,与史国锐过从甚密的人又万分得意。吴启明是喜忧各半,喜的是王景调走,拔掉了他的肉中刺,忧的是史国锐提升为副书记兼副专员,从另一方面又构成对自己的威胁。权衡二者,他认为得到的还是多,因为史国锐上边还有李济伦,李济伦是史国锐的对手又是他吴启明的得力干将,只要他和李济伦团结一致,史国锐要另行其是也是难以施展。
对史国锐来说,这一突然的人事变动既在他意料之外,又在必然之中。三十刚出头的史国锐以他超群的才干和赫赫政绩很得省领导的赏识,他在全省教育系统的知名度也很高,一年前还曾有过调他任省教育厅副厅长的传闻。这次任免令公布以后,他并不志得意满,也不喜形于色,尽量表现出一种若无其事的态度,待人处事,一如既往,这种冷静沉稳的态度有一种大气,使一些人暗暗纳罕。他对自己以后的工作也曾作过认真的分析,结论是:有阻力,但问题不大。首先,他认为自己的主导思想是正确的,不管别人怎么认识他,他自己从来反对拉帮结派,他也没有把王景当成自己的靠山。他是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处理这个问题的。他认为凡拉帮结派的,最后都没有好下场。可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拉帮结派,别人会认为自己是拉帮结派,而且要把自己划到某一个派别中去。他确信只要自己的主张正确,符合党的政策,就是有阻力也不怕,只要工作就会有阻力。而对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来说,就是要不怕阻力,而且善于克服阻力。因此,他对自己的前景充满信心,抱着十分乐观的态度。
王景离任那天,国锐送王景到火车站,握手告别之后,他驱车到地委门前,从车上跳下来,想就近去拜望一下吴启明书记。
吴启明的住处和地委机关是毗邻,是和市委办公楼同时修建的一幢新式建筑,外观不怎么样,里面布置十分讲究,国锐去过几次。
按了一下门脑上的电铃,等了约有一分钟,来开门的是吴启明的夫人魏丽萍,一见是史国锐,笑态十分雍和,说:“啊,是你,什么风把你刮到这儿来啦,快请进。”
史国锐笑道:“自然是强劲的东风,你看,门朝东,能不是东风吗?”
“你真会随机应变。”魏丽萍笑道,她在前边引路。
魏丽萍和史国锐可以说是老相识了,她是粮食局人事科科长,张灵芝的工作调动,她还助了一臂之力。她年龄三十一二,比吴启明小十二三岁,人很风流。五一年吴启明一到陆云,就被这朵交际花迷住了,和家乡的老婆离了婚,娶她为妻。她情愿和吴启明结婚,也只是看上了吴启明的政治资本。婚后的夫妻生活对她来说也不是很满意。吴启明尽管是个老色鬼,可由于年龄相差悬殊,魏丽萍总不免有一种失落之感。相形之下,对年轻有为、风流倜傥的史国锐,自然有一种龙凤之情。每次跳舞,只要史国锐在场,她就分外活泼,千方百计要和他跳,以致让史国锐身边的张灵芝都有些吃醋。这次史国锐登门拜访,她自然十分热情。一进二门,她就大声喊:“老吴,史国锐来了。”
吴启明掀开门帘,露出一张虚胖的黄脸,先是一惊,随机又笑脸相迎:“啊,你来了,请进,请进。”
史国锐走进客厅,和吴启明并排坐下,吴启明居上,他居下。吴启明把未启封的一包中华烟推到史国锐跟前,史国锐顺手拆开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环视室内,并不作声。
“怎么样?喝茶还是先喝酒?”吴启明既随便又热情。
“那就冲一杯茶。”史国锐笑道。
魏丽萍用茶盘端来两杯茶,先把一杯放到史国锐跟前,再把一杯放在吴启明面前。
史国锐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吴启明也饮了一口,问史国锐:“能品出这是什么茶吗?”
史国锐摇头说:“在茶道上我的确是个外行,连茶的品种也说不出三四样来。不过这茶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一到嘴边,鼻子尖就有一种淡淡的花香味。”说得魏丽萍抿嘴而笑。
吴启明开怀笑道:“这是产于太湖洞庭山的碧螺春茶,我近来常喝这茶,味道的确不错。茶能清心润肺,提神明目,以后你还是多喝些茶。就说这碧螺春,你看,它是一种青绿色,初到水中,叶形蜷曲,成海螺状,逐渐展开,沉于杯底,可冲两三次水,第二次味道最香。”
魏丽萍插话道:“就是不香,也叫你说得香了,真是王婆卖瓜……”
国锐接上道:“这名字也叫得好听——碧螺春,仿佛一个女人的名字。”
吴启明道:“管他什么春,只要好,咱喝就是了。”说着又啜一口,仰头一笑,说:“上级的这次人事变动很有眼光。不这么变一下,咱么地区以后的工作就不好开展。你说呢?”
“其他没有啥,就是我不该提升。”史国锐看了吴启明一眼,又扫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魏丽萍,魏丽萍脸也正对着他,两人都感觉到了对方的脉冲。
“话怎么能这么说?”吴启明反问道。
“我说的全是心里话。搞教育是我的本行,这么一变,叫我有些难以适应。”
“史书记有些太谦虚了。”魏丽萍抢着说,“过分的谦虚就等于——当然,你是不会骄傲的。”魏丽萍自感说得很得体,嫣然一笑。
吴启明显出持重的表情,说:“咱们能感觉得来,最近中央的步子迈得很快,**在南宁中央会议上批评了某些领导干部小脚女人式的工作作风。现在各项工作正需要你们这些年轻有为的人。我几次向省委张书记推荐过你。”
“那我就多多感谢吴书记。”
“不需要感谢,你知道就是了。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工作,为了党的事业。要说感谢,你应该感谢党。”
“党信任我,我只有更加努力工作,以报答党的栽培。”史国锐简直是在宣誓。
吴启明略加沉思,又说:“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团结。说到这里,我提出一点,你不要见怪。那天晚上,你和李济伦不应该那么吵。”史国锐要插话,他用手势立即阻止,“你听我说完。当然,事情主要不怪你,你完全是出于好心,想把咱们地区的教育事业尽快搞上去。可是,你太急躁,李济伦也沉不住气,这样,就碰起来了。出发点是好的,但对工作造成不利。下去以后我还说过他,我认为,责任主要还在他。怎么说呢?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有点容不得人。这点我清楚,你不要计较。现在行政方面,他是一把手,你要更加谅解他,有事多和他磋商,要不,就显得我没有能力,把咱们这一班人带不好。”
史国锐本来要插话解释一下,经吴启明这么弯来拐去地一说,把他要说的话也替他说出来了,他一时无话可说,只是点头。
吴启明呷了一口茶,见他老婆还在目不转睛地认真听他说话,便说:“你不要坐着听我们说话了,快做饭去,让国锐中午在咱家吃饭。”
国锐把半杯凉茶灌到肚里,起身要走,吴启明一把拉住,说:“你不要走,你坐着,坐着。”
国锐说:“我给家里说今天中午是要回去的。”
“不要管,你只是坐着,坐着。”吴启明站起来,一再按手让国锐坐下。国锐犹豫了一下,又只好坐下。
吴启明踱到里间去,一会又出来,双手托着一个红绸包,放在桌上,郑重地打开,露出一支乌亮的勃朗宁手枪,递给国锐:“这是我在晋中打日寇的纪念品。”他若有所思的说,“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小五六岁。我是游击队的排长,领一排人在张家堡歼灭了日寇一个小分队,击毙了那个小分队长。这次战斗以后,我提升为营长。那时生活非常艰苦,随时都有牺牲的危险,可我什么都不怕,机智勇敢,出生入死……唉,可现在怎么总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身体一天天胖了,可精力一天不如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吧,以后你还是要多加锻炼。”国锐言不由衷地说。
吴启明用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背头,又说:“我这人却有一个特点,平时能吃能睡,肚量也大,事过就忘,从不计较。你对我不要有什么顾忌,只管努力工作,出了问题,责任有我承担。”
国锐趁便说:“吴书记,我最近想到下边去走一走,我一直搞教育,对其他方面的工作不熟悉。**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和下边的同志接触一下,开几个调研会,情况就会熟悉一些。”
一听这话,吴启明的脸色马上变了,他不同意,说:“王景刚刚调走,现在工作头绪还比较乱,人事方面还得进一步调整,目前不宜到基层去。等一切就绪,我和你一同下去怎么样?”
史国锐略加思考,说:“这样也好,不过工作应该雷厉风行,正如你说,现在中央步子迈得很快,我们要是稍一松懈,就会落后于形势。特别是巩固刚刚建立的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这是今年后半年的工作重点。”
吴启明会意地一笑,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也不能操之过急,农村有一句土语,磨镰不误割麦。工作要一步一步来。”
史国锐连连点头。
吴启明又忽然想起一件事,说:“国锐,王书记的院子现在空着,你是不是搬过来,住在他院子里,叫几个工匠把里边刷新一下。职务变了,各方面都要像个样子,不能老那么寒酸。”
国锐莞尔一笑,说:“吴书记,我看就不必搬了,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行署还有年龄大资格老的同志,像老王,应该让他搬进去。”
“王驰前他是民主人士,让他干就干,不让他干就靠边站,我们不考虑他,你不要再推辞,我安排就是了。这完全是工作的需要,我们离得近一些,便于经常碰头,你住得那么远,对工作有影响。我是从工作方面考虑问题,你不要再多说了。”他打了个手势。
这时,从外边传来魏丽萍娇细的声音:“你们谈完了没有?饭好了。”
吴启明大声说:“你上菜,我们可以边吃边谈。”他站起来,对史国锐说:“走,咱们到饭厅去。”
饭厅不大,但收拾得非常干净,中间摆一个圆桌,周围放几把黄木椅。吴启明摆手请国锐入座。
饭菜上来,因为是便饭,只有几样平常肉菜。最新鲜的就是中间的一条大鲤鱼,用刀切成三段,摆放在椭圆形的一个大瓷盘中。呷酒之物是切成薄片的腊牛肉和花生米。
吴启明从柜橱中拿出一瓶西凤酒,说:“在西北地区,这就算上等酒了。今天没事,咱好好喝一下。”又对他老婆说,“丽萍,你也来。”
丽萍说:“你们先喝,还有两个菜,我炒好就来。”
吴启明说:“那咱就不等她了。”
国锐说:“吴书记,酒我实在不能多喝,一喝就头晕。”
吴启明装作不高兴的样子,说:“你这样就太见外了。来,咱先碰一杯。”说着,给自己和国锐各斟一杯,自己先举起酒杯。
国锐也连忙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不一会儿,丽萍端来两碗汤菜,一碗里脊,一碗百合汤。把里脊放在国锐面前,坐在一旁,连连给国锐斟酒,国锐不喝不行,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干。
下午四点多,轻易不喝酒的国锐,从吴启明寓所出來,已经醉了**成,头昏脑涨,走路东倒西歪。吴启明打电话叫司机用小车把史国锐送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