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学年结束的时候，小刚被推荐参加陆云地区中小学三好学生夏令营活动。全文川县参加这一活动的只有十五名学生，东川小学仅小刚一名。按照地区教育局的安排，各县由一名辅导员带队，于七月廿日在陆云市集中，开两天经验交流会，然后在陆云各风景区参观游览。
    放暑假时，离七月廿日还有五天时间，小刚回家把这一喜讯告诉他妈。竹梅一听说小刚要去陆云，她心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小刚到了陆云肯定要见史国锐，史国锐肯定要给小刚“灌米汤”，要是小刚听了史国锐的话不回来怎么办？基于这一点，竹梅真不想让小刚参加这一活动。但她不能把自己的心病直接告诉小刚，也不能不让小刚去，她真是左右为难。
    竹梅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在为小刚做准备。她把积攒的五十多个鸡蛋全部卖了，又从哥哥豫才那里暂时拿了二十元钱，给小刚缝了一套夏装，最后还剩下七元钱，临走时她都给小刚装在口袋里，说：“我娃，这些钱你带上，在路上花。”小刚把钱掏出来硬塞到妈手里，说：“妈，我不要钱。我们坐车、吃饭、睡觉都不要钱，这钱你留着用。”小刚知道妈妈手头紧，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个花。
    听小刚这么一说，竹梅心里更加不安：“听他说话的口气怕是真的不想回来了……”
    “小刚，你一路可要小心，要常想着家里，不要乱跑，不该去的地方千万不要去，听见没有？”竹梅把钱又装在小刚口袋里，“听妈的话，拿一点钱，路上方便。家里穷，不算穷，出门穷，掯死人。”
    “我知道，妈，你放心回去！”小刚理解妈的心情，他再没有把钱掏出来，把装钱的口袋用手按了按，向站在巷头柳树下的母亲挥了挥手，就上路了。
    竹梅站在柳树下，看着小刚离去的背影，心里感到非常难受和空虚。自从她和国锐分手以来，小刚从没离开过她，现在小刚突然一走，也仿佛把她的心带走了似的，她竟一点精神都没有了。
    小刚走一阵儿，回头一看，他妈还站在柳树下定定地看着他，他再走一截儿，回头一看，他妈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忍不住又跑回来，把他的手按在妈妈的手背上说：“妈，你别操心，有辅导员照看我们，不会出什么事情。”
    竹梅看着小刚说话时那种诚恳的样子，心里才踏实了一点，她又叮嘱说：“活动一完，你就赶快回来，妈在家等着你。”
    小刚点了点头，才甩开大步走了。
    全县十五名三好学生在县城汇集，县教育局负责人送他们到火车站。带领他们的辅导员是城关小学的一位女教师，三十多岁，在小刚的眼里，她温柔慈祥，和蔼可亲，真有点像自己的妈妈。她在上车前就把有关注意事项给同学们作了安排，用她的话说：“既要活动好，又要守纪律，安全去，安全返回。”
    这是小刚有生以来第二次坐火车，他对坐火车特别感兴趣。第一次坐火车时的感受在他的脑海里还记忆犹新，他记得那一次他和现在一样特别高兴。他想，要是他当时能够体会到母亲的心情，他肯定就不会那么高兴了。他记得他一上车周围的旅客就逗他玩。火车里面真阔气，他感觉不到火车行走，只觉得左右摇晃，那种感觉现在没有了。凭着外边飞逝的树木、电杆、房屋和旋转的山川田野，他感觉到列车在以极快的速度向前飞奔。他还没有坐够就到下车的时候了。
    下车以后，他们在车站稍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坐公共汽车到陆云市，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汽车站有专人接他们，把他们领到和平饭店，小刚和另外两个同学住在二楼的一个房间。小刚这次来陆云，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六点钟一吃过饭，小刚就向辅导员请假，说他要到街上去转一转。
    在小刚的印象中，陆云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其实，他再没有到过别的大城市，但他认为，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城市能比得上陆云。陆云，在他有神话般的异彩，有梦境似的迷离。这里埋藏着他童年的梦想、欢乐与哀愁。各种感觉、各种记忆都搅和在一起。这次来陆云，使他能有机会重温一下幼年的旧梦，这一愿望在他脑海里比什么都强烈。
    但辅导员赵老师没有准假，说：“初来乍到，不要乱跑，晚上要集体看一场电影。”小刚觉得很扫兴。
    第二天上午九点，地区领导在专员公署礼堂接见参加夏令营活动的全体师生。师生按各县的位置在礼堂坐定以后，过了几分钟，地区各位领导排成一行，由主席台侧门步入会场，这时，会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全体师生同时起立，向领导致敬。领导频频鼓掌，各自就位。
    站在前排的小刚一眼就看出，在主席台上，走在最前边的那位身着中山装、神态潇洒的最年轻的领导就是他父亲史国锐。他怕史国锐看见，把头低了下去，心里翻起记忆的浪潮，直到大家都坐下时，他头仍然低着。
    主持会议的人宣布：“现在，请陆云地区教育局史局长致欢迎词。”会场又爆起一阵欢快的掌声。
    史国锐走上讲台，他不用讲稿，讲话声音洪亮，字字到位，话语中夹杂着文川县的土音，这让文川县的师生听着格外亲切。师生们都用尊敬的目光望着这位陆云地区教育界的第一把手，只有小刚觉得特别别扭，他怎么也不能把记忆中的史国锐和眼前的史国锐的形象统一在一起，尽管史国锐是陆云地区教育界首屈一指的人物，可是在小刚心中对他没有好感。当史国锐在台上神采飞扬、振振有词的时候，小刚记忆的屏幕上出现的却是他和竹梅吵架闹事的镜头。史国锐的致词很快就结束了，而小刚的回忆却一直持续到欢迎大会结束。
    中午有两个小时的午休。回到和平饭店后，小刚又向带队的赵老师请假，说他要到街上走一走。这时，赵老师已经知道小刚和史国锐的关系。她和蔼地笑了，问：“你知道你爸的住处吗？”
    他先是一愣，接着脸就红了。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小心车辆。”赵老师以为小刚要去看他爸，欣然应允了。
    小刚一溜烟跑出和平饭店大门，像一只脱缰的野马，奔走在陆云街道上。小刚走遍了四年前他经常玩耍的街道，他一边走，一边追忆着当时在自己心里留下的印记，反复咀嚼着自己当时的心情。他记得他在玩具店里想买一个洋娃娃而身上却没有一分钱，他用羡慕的目光盯着他喜爱的玩具而久久不想离开；他记得那天晚上弟弟小强发高烧，妈妈抱着弟弟从店门出來，奔向医院的情景；他还记得银花姐姐领他逛公园时的快乐心情；他还记得弟弟小强丢失以后，他和母亲心急如焚的悲痛；他还清楚地记得父母亲办了离婚手续，妈妈带他离开陆云市时的那种忧伤……
    小刚怀着满心的痛苦与失落走遍了全陆云市，而没有找见他和母亲曾经住过的那个旅店，他却发现陆云市并不像他第一次来时感觉的那么好，尽管拆掉了不少原来的旧房，盖起了高楼大厦，街道也比过去更加整齐了，但还是比不上过去的陆云，他记忆中的陆云市的确有一种梦幻般的美。这次来陆云，等于他把过去的一切全部埋葬了。他本来还要去公园转一下，可他再没有兴致去了，他估计时间也快到了，便匆忙返回和平饭店。
    傍晚，小刚和他同房间的两个同学谈天，忽听过道里有说话的声音：“对，就在这个房间。”小刚听出是带队的赵老师尖细的声音，便开门出去，正好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小刚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史国锐，后边紧跟着赵老师。
    “史小刚，你爸看你来了。”赵老师满脸笑容，仿佛史小刚是她自己的孩子似的。
    小刚看了史国锐一眼，又绷了一眼赵老师，转身回到自己的铺旁，靠着床，低头一句话也不说。
    同室的两个小朋友一看见史国锐，都悄悄溜出去了。
    “史局长，你喝水。”赵老师拿起保温瓶，要沏茶。
    史国锐站起来，接过保温瓶，又放在原来的位置上，说：“赵老师，不麻烦了，我不喝。”
    “小刚，见你爸怎么不说话？”
    小刚还是不吭声。
    “这孩子……”赵老师摸着小刚脖子上的红领巾，露出和蔼的笑容，对史国锐说：“小刚这孩子活泼机灵，又懂礼貌。”
    国锐满意地笑着，点着头，又向赵老师问了些文川县的教育情况，就沉默了。
    赵老师感到有些不方便，就站起身说：“史局长，你和孩子好好谈一谈。”就带上门出去了。
    房子里仍旧是沉默。
    国锐站起来，走到小刚对面的一张床边坐下，轻声说：“小刚，你现在还生爸爸的气吗？”
    小刚眼泪刷刷的流下来，滴在他搓着的手背上。
    国锐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带着沉痛的心情说：“走，跟爸回家去，家里饭已经做好了。”说着，牵着小刚的手要走，小刚却拧身不动。
    “走吧，小刚！是你姨让我专门来叫你的。”国锐害怕小刚因为张灵芝而不好意思去，所以才这么说。而实际情况是为了接小刚回家，他给张灵芝反复作思想工作，才征得了张灵芝的同意。
    “不，我不去。”小刚声音很小，态度却非常坚决。
    “是你妈不让你去？”
    “不，我不去。”小刚把“我”字说得很重。
    “小刚，你现在长大了，应该懂事了，我和你妈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既是你妈的孩子，也是爸爸的孩子。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为了你……”
    “你要是真的爱我，你就不应该和我妈离婚！”小刚立刻打断国锐的话，“你为了你自己，给我和我妈造成了多么大的痛苦！我妈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小刚连哭带说，“我恨你，我不想看见你！”
    国锐猛一震惊，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小刚，你说得有道理。我有过失，要是过去的事情能重新开始，我绝对不会再那样做，可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现在只能尽自己的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可是不管怎样，你得承认我依然是你的爸爸，而且我也能尽到做爸爸的责任。前两年，我一心要把你接到陆云来上学，让人专门去接你，可是你妈不让你来。”
    “不是我妈不让来，是我自己不愿来。你想过没有，要是我离开我妈，她还能活下去吗？”
    小刚这么一说，国锐心里更加难受，他把小刚拉到自己怀里，伤心得哭起来，心里说：“晚了，一切都晚了……”
    说实在的，小刚并不是不想有爸爸，心地上也并不是不爱自己的爸爸。他每次听见别的孩子谈论他们的爸爸，他就羡慕，就觉得羞愧，他深深感到身边没有爸爸的缺陷。他每次听见别人说他爸史国锐是地区教育局长时，他心里也有一种优越感。可是，当他一看见妈妈瘦削的面容，一想到妈妈所受的艰难困苦，他就不由得恨他的爸爸，他认为妈妈的一切痛苦都是爸爸造成的。恨之所极，他发誓永远不认国锐是他的爸爸，权当他没有父亲。而现在，当爸爸把他牵在怀里，他感受到爸爸身上的温暖时，骨肉之情又从他的心灵中被唤醒。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声“爸爸”，紧紧地靠着国锐的身子，内心既痛苦又感到幸福。国锐也留着幸福与慰籍的泪水，他又一次地催促：“小刚，走，到家里去，你在家里吃一顿饭，爸爸心里就好受一些。”
    “不，我不去。”
    国锐一看小刚意志坚决，就改变了主意，说：“那么，我领你到街上去转一转，怎么样？”
    小刚同意了。
    国锐拿下毛巾，擦了小刚的脸，也擦了自己的脸，然后领小刚走了出去。
    他们来到大街上，国锐先带小刚在一家饭馆吃了一顿饭。饭很平常，但他俩都觉得味道挺香。然后又到商店给小刚买了一个新书包，买了几样学习用品，还买了一双运动鞋。最后把三十元钱装在小刚怀里，让他回去给他妈。小刚想，要是爸爸和妈妈不离婚，要是弟弟不丢失，在这样温馨的夜晚，他们一同在街上散步，该是多么幸福啊！……
    已经晚上九点多钟了，国锐牵着小刚的手，仍漫步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
    “小刚，你要好好学习，等考上中学，我就把你接到陆云来，陆云一中的教学条件是全地区第一流的。”
    小刚觉得那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他现在考虑回去能给妈妈带一个什么样的纪念品。在一家衣服店门前，他有意停住了脚步，不住地瞅挂在店壁上的衣裤。
    “你是不是想要一身衣服？”
    小刚摇摇头，他知道衣服太贵，于是用手指了指一方深蓝色的头巾。他心想，有了一方头巾，妈妈包住头，下地劳动头上就不弥尘土，脸就不皴。
    国锐立刻会意，买了那方头巾。
    父子俩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又到了和平饭店门前。国锐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站了一会儿，说：“小刚，你去吧，爸就不进去了。”
    小刚走到饭店入口处，又回过头来，望着国锐在夜幕中逐渐消失的背影，眼里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