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冷雨绵绵地下着,天地间灰濛濛一片。入冬以后的泥泞街道上,行人匆匆,五颜六色的雨伞,互相挤撞着,离远望去,好似一堆堆的蘑菇群。人们个个冻得弯腰缩背,都还没来得及换上冬装,天气就骤然冷将起来。
下午六点前后,雨中伴有雪花,开始还零零散散,后来竟成絮成团地往下落。下班的行人,踩着雪水,扑哧扑哧往前行,都希望赶快回家。在这冰冷的街道上,人们更加想念家庭的温暖。
国锐也打一把黑布雨伞,腋下夹个公文包,穿行在来往的行人之中。他外出才回来,在专署下了车。专署离他的住处还有二里多路,在当时条件下,只能靠步行。他原来有一辆自行车,自从张灵芝上班以后,那车就归张灵芝骑,他只好安步当车。他早就想买一辆新自行车,可是钱一直凑不够。他一个月工资一百一十多元,张灵芝四十多元,按当时一般情况来说,应该是比较宽裕的,但是他们的生活费用一月接不住一月。钱都到哪里去了?天知道。反正张灵芝的工资一分一文不给他交,全寄给了她卧床不起的老父亲。此外,张灵芝的妹妹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在家闲呆着,懒得种地,以拖她姐夫找工作为名,一年半载住在陆云,吃穿由国锐全包,每次回家还要带一大包礼品。国锐是个慷慨大度的人,从不在钱上计较,有时心里也连连叫苦,却从不想吐露出來,唯恐张家姐妹说他小气。
经济拮据倒还是小事,更烦恼的是张灵芝经常和他怄气,家里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不休,他一再迁就,张灵芝以为他怕她疼她,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得寸进尺,她妹妹也亦步亦趋,助纣为虐。早晨,姐妹俩睡懒觉不起床,连马桶也要他倒,房子也要他打扫,早饭也要他做,他得提前一个多钟头起床,干完这些零碎家务活,胡乱吃一点,又赶去上班。这倒不说,更有甚者,旁邻近舍,渐渐传出一些闲言碎语,说史国锐晚上搂着两个老婆。这些话,一时传不到本人耳中,而单位上已略有人知晓。因此,一些人对史国锐的生活作风打上了问号。不过平心而论,国锐确还没有坏到这种地步,倒是国锐对灵芝的形迹有些怀疑。
张灵芝自从调到陆云就脱离了教育界,在附近一个粮店当了营业员。这人本来水色就好,加之陆云山清水秀,水土养人,她又善于打扮,高级护肤霜经常不离,坐了个月子,营养也赶上去了,工作也称心如意,脸上的那层老垢也退净了,二十四五岁的少妇,看上去像个十**岁的姑娘一般,面皮白嫩,体态丰盈,站在柜台前,真是男羡女妒。要是行为端正,那可真称得上品貌双全。可谁知她偏偏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到粮店不久,就和一个经常到粮店打粮的军分区干部勾搭上了,经常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国锐觉察后几次旁敲侧击,儆其所为,张灵芝反倒嗔怪国锐心胸狭窄,庸人自扰,只许他和别的女人说笑,不许她和别的男人搭腔。国锐越气,她越任性,几天与国锐不理不睬。渐渐地,国锐开始厌烦这个家庭,心里说:“真后悔。”但人前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对家庭的烦恼使他把整个心思和精力都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他精明细心,做事果断,既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又有精湛的理论造诣,工作样样出色,经常受到省教育厅的表扬。最近,全省扫盲工作经验交流会决定在陆云地区召开,会议期间,与会代表还要去扫盲先进县——秦川县参观。前几天他刚从省厅开会回来,又去秦川县做具体安排。在听取县文教系统的工作汇报时,听说县里已有百分之八十的乡村青壮年脱盲,他认为失真。经过调查核实,所谓全部脱盲的乡村,实际脱盲人数还未过半,全县青壮年脱盲人数仅占扫盲人数的百分之三十点四。他对这种浮夸作风作了严肃的批评,他说:“我们**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实事求是,坚决反对冠冕堂皇欺世盗名,否则,一害人民,二害国家,三害自己。你们想,一个交通不便的边远县,解放才仅仅六七年时间,脱盲率就这么高,能令人置信吗?你们吹的太过头了。问题虽然出在局里,但根子在县委县政府,希望从全县第一、二把手做起,彻底扭转这种不良作风。”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在座,个个脸上毫无光彩。临走前,他决定现场会还放在秦川县,但对报告中的各种数据一定要核实,不能掺一点水分。
在回地区的路上,他坐在车子里,进一步考虑会议的各项布署,因为全省代表后天就要到达陆云,时间十分紧迫。
回到行署,他把情况向主管文教的李副专员作了汇报。李副专员对他批评秦川县的做法表示不悦,李副专员认为,既然是现场会,搞得言过其实一点也无妨,因为开现场会的目的就是以典型引路,调动全面的积极性,要让大家看了吃惊,有自愧弗如的感受,这样才能起到典型推动作用。如果大家一看,觉得平平淡淡,比他们高不出多少,甚至有些地方还不如他们,那就起不到典型引路的作用。开这样的现场会有什么用处?对推动全省轰轰烈烈的扫盲工作有多大帮助?对我们地区有什么光彩?……
国锐是个急性子人,感情容易冲动,听了李副专员连珠炮似的批评,他沉不住气了,强辩道:“你认为典型是一颗炮弹,必须起到轰动作用,我认为这不对,这样搞,典型就变成了假、大、空。场面是轰轰烈烈了,但实际是以假带假,以讹传讹,这样轰的结果,把踏踏实实、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轰掉了,人人成了吹牛的骗子,这样下去,将会造成严重的不良后果。典型就是榜样,但这榜样应该是实实在在的,要让大家在榜样身上学到实际的工作方法,看到自己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受到启示和鼓励。典型也不是十全十美、没有缺点。缺点不能掩盖,要让大家既看到成绩又看到缺点,既能受到鼓舞,又能吸取教训,少走弯路,这才是真正的典型。”
一听这话,李副专员认为国锐瞧不起他,有意在他面前逞能,把茶杯放在桌上,生气地说:“既然这样,你以后可以不向我汇报工作,你认为怎么干好就怎么干。我发现我们在很多事情上合不来。”一甩手,起身进了套间。
李副专员比国锐大十多岁,文化水平低,工作力不从心,唯恐别人瞧不起他。他工作常出岔子,又要装作内行,以显示他的权威,因此,对曲意逢迎的人,他认为就是好干部,经常夸奖,甚至拉拢;而对坚持真理,卖力实干的干部,他认为是高傲自大,目中无人,便有意贬低,甚至怀恨嫉妒。他和国锐的关系,已属于后一种情况。不过,离了国锐,他工作又不好搞,国锐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他自己不能一手遮天。为了工作,为了他的体面,他有时还得让国锐一点。
国锐感到要是再说下去,李副专员不但不会接受,反而和他分歧更大(其实他内心倒没有什么,他是个事过不记的人),他只好退出來,等以后方便的时候在向他解释。他冒雨回家,一路怏怏不乐。
况且一想到家,他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冷透了。要是另有一个安身的去处,他真不想回这个家。近半年来,他每次出差回家,灵芝对他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要么不理,要么丢一两句冷腔:“你回来了?你还有这个家?”听起来是怨恨国锐经常不在家呆,国锐对此也有些抱歉。有什么办法呢?工作需要他这样,后来他才慢慢意识到,问题不单纯是这样,灵芝的心里,也确实对他有些冷了,他们之间对立的成份多而融合的成份少。国锐断定,这次回家,和以前不会有什么两样。因此,快到家时,他倒放慢了脚步,任狂风雨雪把他吹打一阵,好让他热涨的头脑冷静一些。
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他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其实,他倒希望家再远一些,他宁愿在雨雪中在多走几分钟。
他的家在一条又窄又深的巷道尽头,连小车也开不过去。一进院子,倒十分宽敞,四面有房,中间一个四方大院,住着三户干部之家。
他顺着甬道向左一拐,习惯地伸手去推门,门没有推开,他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旋开锁,室内一切如故,只是墙上常挂的一个花布包不在,他断定妹妹灵芳回家去了。他把公文包扔在桌上,又反手拉上门,到托儿所去接涛涛。
托儿所的门虚掩着,里边静悄悄的。他一进门,离远就看见房廊下一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上,那不是涛涛是谁?
他快步走上前去,涛涛一看见他,哇的一声哭起来。
胖阿姨闻声从室内出來,手里捏着一把花布雨伞,扫了国锐一眼,故意翻腕看了看表说:“史局长,以后接孩子可得来早一点,我们也有家。”
国锐抱歉地说:“对不起,我外出才回来,一到家就来,一点也没耽搁。”
“那你爱人呢?”她把“爱人”两个字说得很重,眉梢下垂,嘴角上翘。国锐的心被狠刺了一下,脸刷地一红,他深感家庭不和的风声已经波及很远了。
他掩饰道:“她今天也许有事,没……”
“不,这不是第一次了。”胖阿姨嘭的一声锁上门,撑开雨伞,站在廊下,意思是催国锐快走。
涛涛像个泥鳅,身上溅满泥水,冷得直打颤,双手紧紧搂住国锐的腿。国锐有些生气,孩子放在托儿所,你们负的什么责任?他想质问眼前的这个妇女,不管她是不是负责人,可是一想,自己接孩子没有按时,本身理亏,把要说的话就咽了。他掏出手帕,蘸着檐下的雪水,把涛涛身上的泥点擦了擦,抱起来。孩子一路哭着,引得街上的人看他。
到家时,房门依然锁着。
“怎么?她今天是不是有意跟我作对?”他怒火填膺,真想一脚将门踢坏,想了想,又强忍住了。
开门进去,把涛涛往地上一放,涛涛哭得更加厉害,喊叫要吃。
涛涛饿,他更饿,他躺在椅子上,全身无力,长吁短叹。光叹气也不行,坐了坐,又起身到厨房翻盆揭锅,找不到吃的。又回到住室,在橱柜里找到一块蛋糕,递给涛涛,涛涛才止住了哭声。
他想做饭,可连菜都没有。
“不行,我要去找她。”
他把涛涛暂时安置在邻居家,自己顶雪出了大门。
雪越下越大,国锐忘了拿伞,走了几十步,大片大片的雪花落满了他的肩膀和前胸,连头发眉毛上也沾了雪,他胸中塞满了疑虑和愤懑。按他内心的愤怒,他要在中途预见她,非狠狠踹她两脚不可。可是,他一直走到粮店门口,都没有遇见他所找的人。他想,也许是中途错过了。因为雪实在很大,四五步远看不清左右的行人。
天色暗下来,雪片也变成灰色,他又冷又饿,风雪裹着他的全身,他想转身回家,但又想,既然来了,不妨到里面看一看。
他用手敲门,里面没有动静。他抓住把手又用力摇,门还是不开。
“灵芝!”他叫了一声,里边也没人答应。“她回家了,肯定回家了。这一趟不该来,真倒霉。”
他转身刚甩手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开门的声音,他急回首,门开了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那蓬松的烫发头,让他一眼就认出是张灵芝。但门又闭住了。
他拧身上前,一脚踹开门。
里边有两个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军人,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翻弄着账本,并不时地拨弄一下算盘珠,国锐一眼就看出他是故意做作。
国锐妒火中烧,一把揪住那人的领口,从椅子上提起来,一个耳光扇将过去。那汉子机敏地向后一闪,头一歪,没扇着,由于用力过猛,反使他失去重心,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
那汉子一把抓住国锐的手腕,问道:“你要干什么?”
国锐气得发颤:“你是哪个单位的?”
“你是哪个单位的?”那汉子反倒比他更有理。
“我是专署的!”
“我是军分区的!”
“下班了,为什么不回去?”
“为了公事,迟一点回去有什么不行?”
“什么公事?”
“核对帐目。”
“为什么要关门?”
“我没关门——张会计,是你关的门吗?”
“我没关。”张灵芝回答得很默契,很干脆。
“那门为什么关着?为什么叫不开?”
“也许是风关住的。”张灵芝说。
“风关住的?你胡扯什么蛋!”国锐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啪的一声,一耳光响亮地打在张灵芝的左脸上,又一脚将她踢翻在地。
“你真是不要脸!”国锐抓起张灵芝的一条腿,又照她屁股上踢了两脚。
张灵芝坐在地上,捂住左脸,哭了起来,哭声又很有节制。
那汉子将账本往腋下一夹,说:“你们的家事我不能干涉,有事你来找军分区。”说完,大步跨出门去。
刚才那一举动,国锐的确气炸了肺,失去了理智。那人一走,国锐才冷静下来,他觉得对这样的人,没有必要生气。他现在感到最迫切的是将事情搞清楚,然后再决定处理办法。
他重又推上门,在室内踱了几步,打开电灯,坐在木椅上,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又掐灭在桌子上,长吁短叹了一阵儿。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演一下戏也是必要的。现在,他简直是个法官,面对坐在地上的张灵芝——
“你还不起来,坐在地上装死吗?”
张灵芝顺从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腿上和屁股上的土,在旁边的一张木椅上坐下了,用手理了理头发,眼睛看着地面,一句话不说,表情倒很平静。
“你现在老实说,你们刚才关住门在干什么?”
“我……我没有关门。”
“那就是他关的门?”
“我不知道。”
国锐的目光似两把利刃,直刺张灵芝的心肺。
张灵芝向来把自己凌驾于国锐之上,动不动就向国锐发脾气,而国锐总是让着她。但国锐的性情她是知道的,他要是真的发起火来,她可有些害怕,何况今天,她确有露出马脚的地方。不过今天还算她运气,粮店的经理下班也晚了一会儿,使他们不好入港。国锐要是再晚来三分钟,那他们可真要倒霉了。
张灵芝在回答国锐的提问之前,或者更确切的说,在国锐将她一脚踢倒的时候,她就在考虑这件事如何收场,现在抵赖是不行的,因为国锐掌握了一定的把柄,但要是如实招认,国锐就非和她离婚不可,而且她就臭名远扬。所以最好的结局就是如何保持与国锐的夫妻关系,并使这件事不要张扬出去。至于融洽的夫妻关系,她想已经不复存在了。
“国锐,请你原谅我,我今天的确有不对的地方。”这种坦白的态度使国锐有点吃惊。
“对,你能这样老实认错,还算你聪明。很好,那你把今天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我,要有一点隐瞒,我就要你的命!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现在你继续往下说。”
“老许是下午四点到粮店的。他是军分区食堂会计。”
“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不知道。”; 国锐嗤笑一声:“连名字都不知道,你就跟他鬼混!”
他名叫许德胜,张灵芝知道,这是她有意掩饰,以说明她和许胜德并不很熟。可是听国锐这么一说,她感到无地自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往下滴。
“真不知羞耻!鳄鱼的眼泪,一文不值!”国锐拍了下桌子,“继续往下说!”
“他要把上月的面粉余额对一下,当时我正忙,他就坐在椅子上等……”
“你先停一下,他以前和你都有过什么接触?”
“他每星期要来打一次面粉,时间一长,就认识了。”
“认识以后都干些什么?”
“你是说……”她故意装糊涂。
“你心里清楚!”国锐说。
“那绝对没有。”她把这几个字说得十分干脆,因为这正是她最致命的地方,也是她最严密的防线,如何回答,她是精心考虑过的。
国锐审视了一下她的表情:“先放下,你继续说今天的。”
“今天也没有。”她说完,偷窥了国锐一眼,正好和国锐威逼的目光相对。她刷地站起来,“真的,要是你不信,你可以……”说着就要解裤带。
国锐反倒陷入被动,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国锐开门,进来的是粮店的小王,他是晚上来值班的,莽撞进来,一看灵芝两口子在室内,表情都不正常,他尴尬地寒暄了两句,又从后门出去了。
国锐生气地向灵芝递了个眼色,低声而严厉地说:“回家!”
……,……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国锐产生了接小刚去陆云上学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