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翻过年的春天,竹梅也进社了。
竹梅根本没有想到她能进社。按于顺虎的话说,只要竹梅同意和他结婚,他就立即让竹梅进社。为此,竹梅拿定主意:永远不进社。
可是一夜之间,上边来了统一的政策:地主富农全部进社。起初,竹梅认为这是党的政策的宽大、英明。及至进社以后,她才知道,进社还不如不进社。一进社,连她仅有的几亩地也没有了,只剩下两只手,全靠挣劳动日吃饭,可她再干的卖力,也不能比别人多挣一分工,而多时反比同等劳动挣的工分少,因为她是地主成份,要从她的劳动价值中扣除一部分。经济上是如此,在政治上,她进社以后仍然受压迫,受歧视。每次开地主富农分子会,都要把她叫去做陪,挨骂受辱。和别人在一起干活,别人干的不好,挨整受罚的却是她。为了生活,为了她的孩子,她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这些还倒次之。还有,进社以后,她和于顺虎碰面的机会更多了,想躲也躲不掉,她既厌恶于顺虎又怕得罪了他,有时真叫她左右为难。她满肚子的苦水该对谁说呢?“小刚,我的娃,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竹梅常常一个人这样念叨。
其实,小刚也不闲吃饭,他里里外外是妈妈的帮手,他白天不是剜野菜就是拾柴。竹梅一年四季做饭和烧炕的柴禾都是小刚一根一根从地里捡来的;竹梅馇酸菜和下锅的菜,也是小刚一颗一颗从田野剜来的,这样就节省了许多开支。晚上,小刚像一只小鸡偎依在妈妈的翅膀底下,给妈妈说这说那,使他妈白天被人刺伤的心能够得到暂时的抚慰,他自己也从母亲身上得到温暖。
当然,小刚有时也给竹梅带来一些伤心与烦恼,那多是因为小刚不懂事造成的。
在小刚幼小的心灵里,还不理解“离婚”的真正含义。他以为离婚就是爸爸变坏了,再不是他们家的人了。妈妈好,他要和妈妈在一起生活。他恨爸爸,甚至有意在妈妈面前骂他爸爸,叫他爸爸的名字。他这样做,有时并不是心里真恨,而是为了向妈妈讨好,或是为了安慰妈妈。可是一出门,他不愿意别人说他爸爸不好,甚至不准别人叫他爸爸的名字。他不明白,为什么人家的爸爸妈妈不离婚,偏偏自己的爸爸妈妈要离婚呢?他对这一点非常敏感,一听别人说“离婚”,他心里就不舒服,像吃了苍蝇似的。他意识到这是他们家的短处,就像他的头上有一个疮疤,不愿意别人碰,别人稍微撞一下,他就觉得疼。可是,跟他在一块玩的孩子却都知道这件事,像是大人专门告诉他们的,他们把这作为把柄,一旦和小刚吵嘴,就异口同声地说:“你爸和你妈离婚了。”或者干脆叫小刚“陈世美”。一听见这话,小刚脸就没地方放,他感到比人家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还难受。每当这时,他就气急败坏地非跟人打架不可。有时,他把别人打败了,他就报了仇似的沾沾自喜,更多的时候是他反而叫别人打败了,这时,他就气上加气,痛不欲生。后来,在多次的教训中,他总结出一条经验,他估计要是自己能打过,就对抗,要是打不过,就趁早躲避。他也知道躲避是一种怯懦的表现,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有恨自己,恨自己的爸爸,只有暗暗地流泪。
也常常因为小刚和别的孩子打架的事,人家大人找上门来,当着竹梅的面数落小刚,说长道短,让竹梅十分尴尬,她只有强装笑脸给人家赔不是。有时,人家领着被打哭的孩子,话反倒十分难下,人家说些难听的话,竹梅也只好忍受。因为凡来的多是些不明事理的妇女,再不就是有钱有势的人。竹梅犯不着跟她们计较,只有当着她们的面责罚自己的孩子。
但有时,小刚却被别的孩子打得鼻青脸肿跑回家来,竹梅看着更是难受,也想去找他们的大人讨个说法,又怕自己没靠山,事情弄大反而越被动。一气之下她又要举手打小刚,小刚抱头哭叫:“妈,人家打我你也打我,我不活了!”小刚转身向门外跑,竹梅一把拉住:“谁叫你时常和别人打架,给我惹麻烦?你是见我一天闲着没事,心里高兴得很是吗?!”
一听这话,小刚更加难受,更加委屈,又觉得对不起妈妈,吸着鼻涕,哽咽着说:“不是我惹他,是他先骂我。”
“他怎么骂你了?”
小刚不好重复别人的话,反倒更加伤心,只哭不语。
竹梅心里一阵伤痛,拉过小刚,替他擦眼泪,自己也忍不住流泪,母子俩抱住痛哭……
小刚一旦有病,竹梅就心急如焚,坐卧不宁,到处寻医找药。竹梅生了三个孩子,现在只留下小刚一个。要是小刚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她就没法活了。
一次深更半夜,小刚被他妈的哭声惊醒了,他很替妈妈担心,关切地问:“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心口疼?”
“妈睡不着。”竹梅熬煎地说。
“你是不是又想白天的事了?”小刚想法设法给妈宽解:“妈,我再不惹你生气了。”
竹梅还是只哭不语。
“妈,你要有什么事就给我说。”
“给你说又能怎样?”
“我能帮你。”
“你还小啊!”
“我已经这么大了,还小?”小刚不喜欢别人说他小,“我已经六岁了。”
“六岁能干什么?你快点长,长到十**二十岁。那时,妈就不熬煎了。”
小刚一算,那还得十二三年。十二三年多么漫长啊#蝴真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能给妈妈分忧解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