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回到史家庄的第一年,竹梅和她的小刚相依为命,过着清静的生活。村上成立了互助组,竹梅在组里担任记帐员,情绪也暂时比较安定。她只有一个心愿——把小刚抚养成人,这样,她这一生也就算有个了结,别的什么她不再考虑。可是,谁知在这时,她的生活中却又闯进了一个于顺虎——秋天的傍晚,喧闹的田野渐渐沉寂下去了,辛苦了一天的庄农人各回各家,坐在光席土炕上,端一碗酸菜疙瘩儿,就一碟咸韭菜,心满意足,香喷喷地吃着,盘算着来年的收成,全身感到既疲劳又舒适。而这时,只有竹梅一个人还在地里劳动。
紫色的烟雾从农家屋顶上升起来,悬挂在山腰树梢上,半个月亮从深蓝的天空俯视着安详而静谧的世界。田鼠在已经割到的禾杆底下索索地游窜着,寻找过冬的食物,猫头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窥探着自己的猎物,不时发出几声凄厉的叫声。露水潮上来,打湿了稼禾,打湿了田野,打湿了翻地人的衣裳。
竹梅瘦弱的双手紧握锨把,一只脚使劲地踩着铁锨头,一锨一锨翻着生谷茬子地,被夜露和汗水渥湿的鬓髻贴着她瘦削的脸颊,她简直像个快要淹死的泅水者,在夜的汪洋大海中拼命挣扎。她咬紧牙关,向着看不见的岸边奋力拼搏,心里说:“我不能死,我要活,我有小刚……”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自己是清醒还是在梦中,是在人间还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她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她的鞋底快磨透了,脚掌踏肿了,手心打起的血泡磨烂了,血水沾在锨把上,她用手帕包住手掌,又继续翻。
周围的地块都已经用犁翻过,用耱耱平,麦种子也撒上了,只有她的地还没有翻完。她要是不赶快抢时下种,地一上冻,种子就难以出土了。耽搁一料冬小麦,明年她和孩子就要挨饿,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人有靠头,她没有靠头;别人可以两个人干一个人的活,她却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命运将她抛在生活的底层,她再有什么办法呢?
这是竹梅回史家庄的第二年秋天。
这年春天,村上的有些互助组解散了,以贫下中农为核心,吸收中农成立了初级社。竹梅也申请加入,可人家不要,说她是地主成份,叫她仍留在地主富农组成的互助组里,她有口难辨。在当时,真正的地主富农有牲口、有农具,农忙时各顾各,叫入社也不想入。她除了一双手,什么也没有,把她归入地主富农一类,她感到实在冤枉。她只有自己的涎水掉在自己碗里——自吃自。
春天,她种了一亩大麻,麻籽撒在地里,没有人看管,让麻雀吃了。半个月后,稀稀拉拉上来了几棵苗。她问有经验的老农该怎么办?老农在地头看了看说:“这几棵苗靠不住,还是破了地种糜谷。”种谷时,正是天旱缺水的时候,地头经常为争水浇地闹翻天,甚至打得头破血流,哪有她浇的水#糊几天几夜守在地头,晚上小刚一个人不敢在家睡觉,她有时把门从外边锁住,小刚在房子吓得大哭。没有办法,她又把小刚送到娘家。娘家口粮也紧,住几天又把小刚送回来。人家的地有的已经浇过两遍,她的地没浇过一次水。还是老天有眼,六月头上下了一场透雨,才保住了她的一料收成。一年四季,收种碾打,绝不是一个单身女人所能干的事,她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要是这一茬小麦种不好,明年的生活就成问题了。眼下离立冬还有十多天,就是明天下种,也有些晚了。一想到这,她心就熬煎,什么也不顾了,只是拼命的翻,翻……
夜深了,雾气已经散尽,月亮挨近了西边的山梁,竹梅更加心急,她要在月亮落下去之前把剩下的地翻完,只有更加拼命的干。
翻着翻着,她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田鼠在禾杆堆上爬行,又好像是人走动的脚步声,再仔细一听,又觉得两种声音都不是,而是一个幽灵在到处乱窜,她吓得打了一身冷颤。她早听人说过,这地头的柳树上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以后这地方经常闹鬼。
她正胡思乱想,猛听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吓得正要逃走,又听后边有声音说:“别怕,竹梅,是我……”
她听出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一转身,身边站着一个黑影,肩扛一把铁锨。
“你是谁?”
“你真的听不出来吗?”声音又尖又细。
竹梅才听出是于顺虎的声音。她只好装作很客气地问:“于……于主任,是你?!”
“哎呀,竹梅,你就这样没黑没明地干,……你,你太辛苦了!”
“不干有什么办法呢?”
“你这是何苦么?你……你为啥不另找一个?”
“于主任,请你不要跟我说这话。这是你,要是别人,我可就不客气了。”竹梅最生气别人向她提“找男人”之类的话。
“好,不说了——来,我帮你翻。”
“不多了,你走吧,我一个人翻。”竹梅真的不想让他帮忙。
“你害怕我是狼,会吃你?”
“不……不是,我是怕耽误你……”
“怕耽误我的时间,是不是?我的时间多着哩,只要你愿意,我天天给你帮忙,权当为你补心……”
于顺虎用自己的铁锨一锨一锨帮竹梅翻地,两个人翻,速度显然快了,可竹梅心里却感到困窘和难堪,当于顺虎挨近她时,她便有意闪开。
“竹梅,”于顺虎不紧不慢,一下一下翻着,好像不愿意马上翻完似的,一边翻一边向竹梅表白,“咱认识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不是不了解我。你对我的好处我到死都忘不了……那时候,谁把我当人看?只有你……”
于顺虎的话让竹梅想起她刚结婚的时候……
竹梅十七岁过门,结婚后第三天就进厨房做饭,她手脚麻利,家常便饭,做得酸辣可口,雇工称赞说:“新媳妇比掌柜的阿婆做的饭香。”公婆听见,便顺手把家务活全交给竹梅,她只是指手画脚,当了甩手掌柜,家中大小事由竹梅一个人操持。白天洗菜做饭,晚上给一家大小做鞋做袜,春天做夏天的,秋天做冬天的,一年到头,没有歇息的时间。夏秋农忙时节,她一个人做二十多人的饭,天麻麻亮就起来,担水烧锅,一天三顿饭,从不误事。她心地善良,对雇工从不低眼下看。公公不在家时,家里人跟雇工同吃一锅饭。干重活的人饭量大,她总是把饭做得充足一些,让雇工都能吃饱。每过三天,要做一顿好饭,叫“犒劳”。雇工中谁要是回来迟,她就把饭舀出一些温在后锅里,让他回来有热饭吃。吃过饭,要是阿家不在家,她就有意让雇工多休息一会儿。冬天,她天黑以前就给雇工把炕烧热,雇工被子薄,晚上就不受冻。因此,雇工们多不把她当主人看待,衣服烂了,主动要她缝两针,从地里回来,又帮她挑水劈柴。
于顺虎是雇工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窝囊的一个,身体单薄,面黄肌瘦,要体力没体力,要手艺没手艺,连雇工都瞧不起他。竹梅看他可怜,对他格外照顾。他有心眼,也百般讨好竹梅,干了自己的活,常帮竹梅抱柴扫院,担水洗锅。他嘴很乖,一看见竹梅拿起水担要担水,就急急忙忙跑过来:“嫂子,我去担。”大伙吃过饭去休息,他却要帮助竹梅干些分外的活,边干边跟竹梅说些有分寸的笑话:“嫂子,你结婚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没睡着觉。我啥时候能娶一个你这样的媳妇,就满足了。”竹梅只是笑。“嫂子,我听说我们家过去也富得很呢,到我大手里才穷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将来我就又富了呢!”竹梅依然付之一笑。
于顺虎的话并不是无稽之谈。
明朝初年,西北荒无人烟。明万历年间,神宗皇帝下诏向西部移民,从山西大槐树下西迁,在这里落脚的有两户,一户姓史,一户姓于,史家先到,于家后到,他们住在黄家坟滩,黄家坟滩就改名为史家庄。据说从山西大槐树下起程时,各家都带一颗槐树苗,走到哪儿定居下来,就把槐树栽到房舍旁,以为纪念。史家庄建村时栽的一颗槐树现在还活着,树身有三围多粗,枝叶繁茂,遮住了半个村庄,雀鸟在上边筑窝垒巢。史、于两家当初关系很好,后来因争风脉两家不和。明清时代,史家出过两个进士,三个举人,于家在清代也出过一个武进士,正是于顺虎的祖爷。这些历史,竹梅当然不知道。
每到年底,其他雇工工钱一领都回家去了,只有于顺虎单身一人,无家可归,竹梅就给阿家说:“顺虎没处去,就让他在咱家过年。”阿家也就勉强同意了。竹梅就把丈夫和小叔子换下的衣服洗净给他穿。他鞋底透了,竹梅就给他另换一双。就这样,他在竹梅家一连干了三年长工。
解放后,于顺虎取了个女人,过了两年,害肺玻豪了,没留下儿女,他又成了光棍一条。
于顺虎时常想起竹梅对他的好处。听到史国锐和竹梅离婚的消息,于顺虎真是又惊又喜,但他当时不敢有啥奢想。后来,于顺虎当了村长,再后来,又当了初级社主任,他要和竹梅成家的想法便渐渐露头了。他认为,凭竹梅以往对他的好处,凭他现在的身份地位,竹梅是愿意嫁给他的。
那是两月前的一个晚上,竹梅在村旁磨坊里磨面,于顺虎溜溜蹭蹭来到磨坊。正好磨坊里再没有别人,于顺虎直接对竹梅表露了自己的心迹:“竹梅,咱俩成家吧……”
竹梅感到吃惊,她半天没给声,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石磨嗡嗡地转着,面粉从磨缝里一丝丝往下飘,围成一个圈,除了磨响,再听不到任何一点声音,空气几乎凝固了似的,可竹梅的内心却像冲击磨轮的槽水一样翻滚不停……
“竹梅,你怎么不说话?是看不上我,还是……?”
竹梅仍不给声。
“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在于顺虎看来,凡是寡妇,没有一个不想嫁男人的。要说不嫁,那是因为看不上人。
竹梅却还是一声不吭,只顾低头罗面。磨斗里的粮食下完了,石磨发出隆隆的摩擦声,于顺虎急忙提起半袋子高粱倒进磨斗里,石磨的响声又恢复了正常。
“竹梅,这两年你也把苦受尽了。那驴日的国锐不是人——其实,这不奇怪,你和他本来就不是一个阶级。人是分阶级的,你懂吗?什么是阶级?阶级就是……”于顺虎用手打比方,“咱俩才是一个阶级立场的人,你可能还在用老眼光看我。”
竹梅怕于顺虎误会,连声说:“没有,不,你是领导,我怎么敢小看你?可我又不明白,既然是一个阶级,为什么你是贫农,我是地主,入社不要我?”
“你生活在地主家庭,当然就是地主成份。你要和我成家,成份自然就是贫农了。”
“我还是不懂。”
“以后你就慢慢懂了。”于顺虎感到已经十拿九稳了,但还需要再加一下温,于是又说:“我不是吹牛,咱们全县都知道史家庄初级社主任于顺虎。咱社是全县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省报都表扬了。人常说,夫荣妻贵,你现在答应我,我明天就让你进社,地里活儿再不要你干,你只把家里管好,把饭做好——到现在我还想起你做的饭,就是香——让我一进门有一个温暖的家,我也就能专心工作。我给你明说,跟着我,只有你享的福,没你受的委屈。看你现在苦成这个样子了,别人不心疼,我心疼。”
竹梅看了一眼于顺虎,的确,在她对面指手画脚的于顺虎和解放前当雇工的于顺虎真是判若两人。那时的于顺虎是谁都瞧不起的一个窝囊废,而眼前的于顺虎的确像个农村干部的模样,戴着蓝军帽,穿着带三个兜的咔叽黑夹衣,胸前左上角的小衣兜里别一支自来水笔,显示他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会写字,这在农村就很了不起,因为当时在农村能识字的人实在不多。因此,人当了干部以后,会不会写字,都要别一支水笔。让人一看就生几分敬畏。现在的于顺虎,说话也慢腾腾文绉绉,有点咬文嚼字,很像一个干部的派头,经常不下地,脸也风光了。
“于主任,”竹梅心平气和地说:“解放前我对你好,那是应该的。你翻了身,当了干部,托的是****的福,我也为你高兴。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事办不到,我不同意。我不是看不上你的人,是我不想再嫁人。男人把我的心伤透了,我嫁男人的心早死了。你好好当你的干部,好好成你的家,权当你刚才的话没有说。你能体贴我的难处,我实在感激不尽。”竹梅边说边擦眼泪,面在磨板上堆了高高一圈,也顾不得扫。
于顺虎坐在磨坊的炕边上,默默地抽了一支烟,就起身走了。临出门时,回头又说:“你还是好好再想一想。”
磨槽里的水哗哗地淌着,冲在磨轮上,发出訇訇的响声,那声音传进竹梅的耳朵,震撼着竹梅的心。磨坊里,石磨仍旧嗡嗡地转着,那么沉稳,那么单调。灯窑里一盏煤油灯时明时暗,几次差点被风吹灭。这破庙般的磨坊里,只剩下竹梅一个人,她的心也像灯焰一样摇摆不定。她忽然想起她的小刚——“小刚,你睡着了吗?妈妈心里难受得很,你能给妈妈说一两句宽心话吗?”她越想心里越感到孤独。
那天晚上,她生怕于顺虎有什么不规矩的举动,身边再没有别人,她难以对付。好在他言行举止都很稳重,到底像个干部,她后悔以前把于顺虎看得太低了。
以后,她离远看见于顺虎,总是尽量躲避,避之不及,便客气地叫一声于主任,然后各走各路。而于顺虎每次碰见竹梅,他的眼睛总要在竹梅身上多溜一溜,说话哼哼哈哈,好像有不尽之意。
自从磨坊谈话以后,这件事倒成了于顺虎的一块心病,使他茶饭无心,公事不问,觉得事事不如他的心意,见人老爱发火,心一静下来,面前就出现竹梅的身影,他全身就感到难以控制,恨不得把竹梅一下揽在他的怀里。晚上睡觉,翻来滚去不能入眠,待到天亮,大腿上、炕上常湿一大片……
于顺虎紧握铁锨,深一脚浅一脚地帮竹梅翻地,身子想方设法向竹梅靠近,吓得竹梅忙向一边躲闪,不住地说:“于主任,你回家去吧,不多了,我一会儿就翻完了。”于顺虎根本不理竹梅说的话。
“竹梅,你就答应我吧,我是真心实意和你过日子。要是心能掏出来,我掏出来让你看一看。你今天和我成家,明天我就让你进社,你就是光荣的贫农、干部家属,那个地主黑锅你就永远甩掉了……”
于顺虎一边说一边翻,猛然咔嚓一声,他的铁锨把折断了,半截握在手里,他一气之下甩出老远:“妈的,这么不争气!——竹梅,把你的铁锨给我,你坐下歇一会儿,我翻完,咱一搭回去。”没等竹梅说话,他就把竹梅的铁锨夺了过去。
竹梅远远蹲在一边,低着头,想发火,又怕得罪不起。
于顺虎翻着地,眼睛却不停地瞅着暗中的竹梅……
月亮眼看就要沉下去了,田野渐渐暗了下来,整个世界好像睡着了。**干渴的于顺虎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不顾一切地朝竹梅扑过去,把竹梅压倒在刚翻过的软地里,老鹰抓小鸡似的要把竹梅撕成碎片。竹梅竭力反抗,可她干了一天活筋疲力尽,终究抵不过于顺虎……恰在这时,村头传来小刚的叫声:“妈妈——!妈——妈——!”
“小刚——!快!快!……”竹梅用力抓着于顺虎的手,大声喊叫。
小刚奔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于顺虎心一紧张,一松劲,竹梅一骨碌翻起来,顺手照脸给了于顺虎一巴掌。色迷心窍的于顺虎这才清醒过来,松开手,喘着粗气,说:“我……我给你拍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