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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远处传来一阵狗叫,把竹梅从痛苦的回忆中惊醒,大概已经到后半夜了,外面的风从门窗缝里挤进来,使人觉得更冷。竹梅裹紧被头,把小刚紧紧搂在怀里。小刚在被窝里说:“妈,那时,咱为什么要从我外婆家回来呢?”
    竹梅长叹一声,说:“娃,前头的路是黑的,谁看得清呀……”
    小刚不再吭声了。竹梅又沉浸在痛苦地回忆中……不知不觉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
    那天,天气十分晴和。早饭后,让严寒困锁了一冬的竹梅,忽然想到外边去透透春天的阳光,再顺便看看自己种的两亩小麦返青后长势怎样。
    她褪去了臃肿的冬装,换上了一身洗得干净、补得平整的夹衣,穿上新做的黑条绒圆口平底鞋,领着小刚出了娘家大门。
    他们穿过狭窄喧嚷的街道,来到僻静的南河湾。这里是从南流来的大南河和东去的渭河交汇的地方,有一大片平川地。玉石镇和史家庄一东一西,隔河相望。河堤上,杨柳早已发绿,离远望去,像一匹匹迎风飘拂的绿色绒锦。暖洋洋的太阳照着泛起水泡的稻田,有人已经开始插秧。田埂上,散布着挖野菜的男男女女,各提一个竹篮,拿把小铲,悠闲地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小刚穿着妈妈给他刚缝成的军裤,高兴地跑在前头,不时在绵绒绒的路边草地上打滚。
    竹梅心中的郁闷被眼前充满生机的景象暂时融化了,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被男人遗弃的寡妇,忘记了生活的艰难与痛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多岁,变成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
    竹梅小时候,每年春天,他父亲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豫才到南河湾来踏青。他父亲四十来岁,禀性恬淡,喜爱丹青,家中事务,多由她母亲操持。父亲散步,兄妹俩在田野追逐嬉戏,有时,打得你哭我笑,父亲捋着胡子,乐哈哈地居中调解。幼小的竹梅是一个活泼淘气的女孩子。有一次,她父亲给她和豫才一人给了一颗梨,她把她的早吃完了,豫才却舍不得吃他的,用小刀切成瓣儿,问她买不买,她说买。豫才说:“一瓣一个铜子。”竹梅不嫌贵,说:“能行。”豫才把一颗梨切了六瓣,全让竹梅吃了。豫才要钱,竹梅抱住身边的一颗柳树,说:“没钱。”豫才气坏了,把竹梅拳打脚踢,竹梅把树抱得更紧。他父亲看见了,笑着说:“不要打,来,我给你钱。”他父亲照数给了豫才钱,才解了围。
    那些有趣的往事现在还历历在目,可她父亲已经去世十几年了……
    “妈,给我拧个咪咪!”小刚拿着一枝柳秧从远处跑来,喊叫着打断了竹梅的回忆。小刚跑热了,脸红扑扑的,额角流着汗。竹梅把小刚揽在怀里,用手揩了他脸上的汗,说:“不要跑远了。”说着,在小刚脸蛋上亲了一下。小刚听见满河湾响起的咪咪声,有的声音细,有的声音粗,有的高扬,有的低沉,混合在一起,非常热闹。他耐不住地嚷道:“妈,你快给我拧个咪咪嘛!”竹梅接过小刚手中的柳秧,给小刚拧了一个小咪咪,她先放在自己嘴上,一吹,声音小螺号似的很响,她给了小刚,小刚得意地吹着,和田埂上的娃娃一块耍子去了。
    竹梅坐在河边的一块麻石上,注视着眼前清清的河水,水中映出她清晰的剪影,她定睛看着,觉得自己并不怎么老气,两条长辫从肩上垂下来,额前的青丝叫风吹拂着,眉宇间显出忧虑和沉静,看着看着,泪水禁不住溅在河里,打散了她的影子……
    她抬头看小刚,却找不见他的身影,于是喊叫起来:“小刚——小刚——”满河湾传来“小刚”的声音,找不见小刚,竹梅急得不行。
    一会儿,小刚跑到竹梅跟前,说:“妈,你给我买个小铲铲,我也给咱剜野菜。”竹梅心疼地说:“我娃还小,到明年你就给咱剜,对不!”
    过了南河湾,离史家庄就近了,不一会儿,就到了自家的小麦地旁,竹梅一看,人家的麦苗绿旺旺的显眼,她的麦苗却黄浸浸的又细又稀,才知道该施接苗肥了。买化肥,手头没钱,她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个旧炕,天气暖了,不烧炕也行,不如打了,给小麦上接苗肥。她越想越觉得住在娘家不方便。搬回史家庄来,又要和公婆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村里人出出进进,问这问那,她心里不宽展,真是叫人进退两难。她坐在地边上,思前想后,整整坐了两顿饭的时辰,旁边没有一个给她出主意的人,她心里惆怅,只好又问她的小刚:“小刚,你给妈说,咱住在你外婆家好呢,还是回咱家好?”
    小刚不假思索地说:“回咱家好。”
    竹梅心里一下子感到实贴了,说:“好,咱现在就到家里去看看。”
    竹梅领着小刚,进了史家庄。走到巷口,几个妇女在渠边淘菜洗衣服,一看见竹梅,都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叫她“大嫂子”。原来她们多是自己家的妯娌。这村子史家是一个大户。这个说:“你咋不早点回来,真把人想死了。”那个又说:“你再别去了,这里就是你和娃的家,叫那昧良心的贱一辈子甭到咱庄上来。”春蝶拉住竹梅的手说:“嫂子,你跟娃今个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饭,我给咱包新韭饺子。”……多少热情的话语使竹梅应接不暇。说话时,竹梅感觉到史家庄的人并没有把她当外人看待,她来是气实的。竹梅笑着说:“我今个先来看看,把房子扫一扫,过几天我就搬来了。”
    竹梅要和大家分手,她们硬拉着竹梅的手不放,心肠软的,说着说着就流泪了。国梁的媳妇菊丑说:“大嫂子,别害怕,有这几亩地,你能把娃拉扯大。”竹梅点点头。
    告别了妯娌,竹梅走进家门。国锐的母亲盘腿坐在北房檐台上拣粮食,几只母鸡围在她身边咕咕叫着,抢吃她抛出的秕麦。
    解放前,自从竹梅结婚以后,国锐的母亲放心竹梅,把家务活全推给竹梅,她只是指指画画,用嘴吩咐,没事就出进串门子,现在家里的零碎活她不干也不行了。她听见大门声响,抬头一看,竹梅领着小刚进来了。一看见自己的校猴孙,心里还是疼爱,不住地叫:“刚刚!刚刚!”
    小刚装作没听见,低头只往进走。叫得竹梅有些难为情,对小刚说:“小刚,你婆叫你呢。”她故意让国锐母亲听见,可是,小刚还是不理他婆。
    到了西房檐台上,竹梅掏出钥匙,开了房门。一进去,久不住人的房子里弥散着一种发霉的气味,桌上铺着厚厚的尘土,简单的几样家具却原封不动的摆放在原来的位置,特别是桌子后边竖着一排国锐的书,两头用书夹卡得整整齐齐。看见这一切,往事又涌上竹梅的心头,她一阵伤心,忍不住伏着桌边哭起来,声音由小到大。竹梅一哭,小刚也跟着哭。
    哭声传到院子,国锐母亲听着,越听心里越难受,她只好放下簸箕,摇摇晃晃来到西房,劝说道:“竹梅,你别哭了……”说着,她自己也抹眼泪,“国锐和你离了婚,你还是咱家的人。你的心我知道。你就和娃娃好好过,实在困难了,我想国锐他也会帮助你的,啊!”
    一听“国锐”二字,竹梅哭得更加伤心。
    同院的王阿姨进来,才把竹梅劝住。
    两个人说了许多话才离去。竹梅把窗户打开,地上洒了水,扫了,把桌子抹干净。
    竹梅打扫房子的时候,院子里来了几个孩子,跟小刚一起玩耍。小刚举着木棍,大声喊:“打倒地主老财!”几个小娃也跟着喊起来。王家阿姨在她檐台上偷偷地笑。国锐母亲红着脸,不住地喊叫:“刚刚!刚刚!你……”
    “打倒地主老财!”小刚只是大声喊,惹得院子的人都笑了。
    喊了一阵,跑进房子,说:“妈,我渴了。”
    竹梅说:“渴了到你外婆家再喝,这里没开水。”
    国锐母亲端来一茶缸开水,说:“刚刚,给你水喝。”
    小刚将身子一拧,说:“不喝。”
    国锐母亲将茶缸放在桌上,叹息着出去了。
    快到中午,春碟来请竹梅去她家吃饭,竹梅来时空手,不好进人家的门,说:“镇上近近的,一时三刻就到了。今个就不麻烦你了,改日我一定去。”
    春蝶一手拉着竹梅,一手牵着小刚,硬要她去,说:“好长日子没见过面,你今个不去,我不随心。韭菜馅都剁好了,咱一去就包,吃了你跟娃再回去。咱边包边说话,心里就畅快。”
    竹梅只好随她过去。
    饭后,竹梅回到玉石镇,她嫂子一见就说:“饭熟了等不着你,你咋一去就不来了?”
    竹梅说:“饭我已经吃了。春蝶硬叫,我不好不去。怪我走时没给嫂子说一声。”又见母亲也在当面,就说:“我想当着阿妈和嫂子的面说一件事。”
    顺香机灵过人,一听这话,立刻喜形于色,以为竹梅相中了一个好的对象,只等竹梅往下再说。竹梅却难为情似的,闭口不说。
    竹梅母亲等不住了,说:“有啥话你就说,对我还有啥难张口的?”
    竹梅才说:“我想和小刚搬回史家庄去。”
    顺香心里一冷一热,脸上容色也转得快,显出一脸的尴尬,说:“咱在一搭住的好好的,怎么又要走了?莫不是我怠慢了你,惹你生了气?”
    竹梅说:“嫂子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嫂子一向对我如亲姐妹,我还敢弹嫌什么。只是我想,我和小刚的地都在史家庄,现在开了春,农活到忙的时候了,我人在这边,种地不方便;再说,现在口粮也紧,统购统销,市场上糜谷都籴不到,整整一冬,把你们也害苦了。嫂子心好,横竖不说什么。我抱歉都来不及,还敢有抱怨,嫂子千万别多心。”
    顺香又显出诚恳的样子,说:“就是要走,也得等到麦收再走。现在我不让你去。”
    “不,嫂子,我现在就过去,我人在这边,心还在那边抽着,麦子要上接苗肥,山上的地要种洋芋,我在这边实在不方便。秋收以后,我要来就又来了,娘家就是我的靠山,我还有啥不气实的?”
    顺香看阿家的脸,竹梅母亲说:“你一定要走,我也没办法。我是操心眼下青黄不接,你和娃去了吃什么?”
    竹梅见母亲放了口话,笑着说:“地里野菜已经上来了,春蝶答应先借给我四升麦,我想就能接住麦熟。”
    顺香说:“不,说什么我都不让你走。”
    竹梅执意要走,说:“房子都打扫净了,天还早,我现在就去。”
    竹梅母亲是个说话不留情面的人,儿媳还要再说,她一句话截住:“别再虚情假意的了,她要去就让她去吧#糊走了,我也就轻省了。我女子填补给咱家的,两年都用不完。”
    顺香脸上下不去,转身要走,阿家又叫住:“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要说:我想把咱家的面给他姑挖一点,要不,她回去当下揭不开锅。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顺香转过身来,说:“看妈说的,我有啥不愿意的,多装些才好。”
    母亲又含泪对竹梅说:“我的娃,不是妈撵你走,妈实在是没办法。你去是对的,不过,过些日子来一回,省得我操心。小刚我娃你先不要去,过几天叫你方方哥送你去。”
    小刚朝他妈脸上瞅,竹梅说:“还是一搭去吧。他不去,我在那边更呆不住。”
    “那就都去吧——小刚,我娃过些日子你要来看看外婆。”
    小刚说:“嗯。”
    “天不早了,明天再走吧。”顺香说。
    “我现在就过去。”
    面装好以后,竹梅母亲说:“我去找个人帮你拿。”
    “不用了,没多少行李,方方不是在嘛,他帮我拿就行了。”
    顺香忙从厨房出來,说:“走,我跟你一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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