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渭水悠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第二年开春时,玉石镇来了一批休整的解放军,他们是从西北战场下来的。团部驻扎在豫才家的北房里,豫才的母亲和她的校猴孙都搬到小南房里和竹梅挤在一个炕上。
    队伍一来,小镇上热闹起来了:唱戏、演电影、扭秧歌……娱乐活动几乎天天都有,解放军和当地群众经常搞联欢。街道上,佩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胸章的官兵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周围农村的秧歌队、社火团三天两头到镇上来为解放军慰问演出。但是,当地群众看不惯解放军的交谊舞,看了的人回去说:“辱人死了,你没见,一个男的把一个女的抱住,在场子里转来转去,我羞的眼睛都不敢睁。没见过,没见过,咱从到世上来没见过……”
    小刚玩得一天到晚不回家,和表哥表弟一起出出进进跟着解放军,到街上拾解放军扔掉的纸烟盒。
    总之,大人小孩都感觉到世事变了,叫人希奇的事情太多了。一个铁棒棒,前头一个玻璃罩,晚上自动就亮了,能照得很远很远。一个小匣子,里面又住不下人,不知道谁在里头唱呢……没见过,没见过,从来没见过。
    在豫才家住的几个军官中,有一个姓王,人都叫他王参谋,他中等个儿,脸面经常修得白白净净,走路说话都显得文绉绉的。听说他是国民党部队的起义人员,这次修整以后,他就要离开部队,到地方去工作。
    不知怎的,这王参谋却看上了竹梅,通过打听,对竹梅的情况也有些了解。他暗里对竹梅母亲说过自己的心意,也介绍过自己,说他离家十几年了,当时家里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未出嫁的妹妹,现在家里没有人了。他是湖北人,现在愿意回湖北去,要是竹梅情愿,他就把竹梅和孩子一起领走。
    他说话的态度是诚恳的,人看上去也诚实。竹梅的母亲同意,认为这是件好事,不可错过机会。
    自从竹梅离婚以来,竹梅的母亲田桂英就一直为女儿的事情操心,有时竟连觉都睡不安稳。冬天夜长,半夜里说着说着就在被窝里和竹梅哭起来,小刚也就跟着哭。田桂英思前想后,觉得再没有这么好的茬口,只是一点,湖北离这儿太远,说不定一走就再不能见面,反过来说,总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苦,自己眼巴巴看着无力帮助要好得多,可她不知道竹梅情愿不情愿。竹梅脾气犟,要是她不情愿,谁也没办法。田桂英反复思忖,觉得请别人给竹梅说,要比自己说妥帖些。
    一天早饭后,镇上庙滩扭秧歌,人都看秧歌去了,院子里静静的。已经是春天了,这天天气非常好,太阳晒得融雪的地面冒着热气,房顶上阴沟里的残雪也融化了,檐水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听得人心里难受。竹梅一手拿着剪好的蓝卡呢布料,另一只手提了个小板凳,坐在北房檐台上晒太阳,给小刚缝一条暖天穿的裤子。人穷了,孩子的穿戴更为重要。尽管母亲说娃娃不饿肚子就行了,将来长大,自己挣,自己穿好的去。从小多受苦,才知道日子怎么过。可竹梅是个争气人,她不愿让别人借着孩子说她。
    竹梅从小心灵手巧,描鸾刺凤,绘画绣花,针线活样样都会。这件裤子就是她照着军裤的样式剪的。小刚早就嚷着要穿解放军的衣服,而她现在只能缝得起一条裤子。
    她坐在小板凳上,布料放在大腿上,不慌不忙,一针一线地缝,针脚整齐匀称,像在缝纫机上踏的一样,她自己也看着满意。
    一条线缝完了,正要穿新线的时候,猛听得大门嘎吱一响,抬头一看,原来是街东王货郎的媳妇,托着一个男孩,笑眯眯地走了进来。竹梅忙起身叫了声:“大姐”,就从东房搬出一个小凳子,并排放在一起,说:“你请坐。”
    大姐笑得有些神秘,说:“你我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咱在南河湾玩石子的时候你忘了?”
    一句话说得竹梅也笑了,她想起那个时候她们都是十一二岁的姑娘,父母亲都是镇上的生意人,她们几个形影不离,经常在南河湾泉坡洗衣裳玩耍,说笑话。镇上有两个善人,一个姓马,一个姓郭,他们吃斋念佛,却都爱钱贪色,人们叫假善人。一次,她们在泉坡下洗衣裳时取笑两个善人。自香说:“哼,马善人——阿弥陀,金子银子许给我。”竹梅又接着说:“郭善人——阿弥陀,十七十八的许给我。”正说得得意,突然咚的一声,一块石子扔在泉里,泉水溅了她们一脸。抬头一看,郭善人站在泉坡上,一脸怒气,手里拿着石子。她们吓得撒腿就跑,洗的衣服也不要了……那些事情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趣,马善人郭善人都已经去世几年了。
    “忘倒没望,只是不愿想过去的事情了。”竹梅拉过孩子的手说,“这是你跟前的孩子?”
    大姐自豪地说:“这是我的老四。”
    竹梅笑道:“倒是你有福。”
    大姐更加高兴,却又自谦地说:“麦麸,什么福?”又回味似的说:“你记得我当年嫁王货郎的时候,哭得几天没吃没喝。你、我,还有自香,我俩都夸你,说你命好,嫁了个状元女婿……”大姐正说着,却发现竹梅不高兴,才觉得不该这么说,忙转了话题,“听说你早都来了,忙得没时间来看你,你也不过去转一转,我们常念叨你呢。”
    竹梅说:“我倒想出去看看咱小时候在一搭耍子过的姐妹们,就是不爱出门,不想见人。”
    大姐说:“有什么难见人的?你又没偷人、没杀人,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情。”
    “可咱活得不如人。”
    大姐看着竹梅的脸色,心里十分难受,忙开导说:“山不转水转,你别操心,说不定以后就好过了呢。那几年,别人看我好像没日子过了,谁知来了**,我们房也有了,地也有了,我王货郎还在贸易公司干了事,现在我们也活到人前头了。”
    这话又勾起了竹梅的心事,她想:“要是自己不遭这祸事,岂不是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这该怨谁呢?阿妈当时给我说了好几个对象,我都哭着不答应。阿妈疼爱我,什么事都依我,现在我到了这步田地。世上的事情真叫人猜不透。”
    大姐看出了竹梅的心事,她把板凳朝竹梅跟前移了移,以知己者的口气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要再想它了,咱重新打墼子盘炕。就凭你的人样、本事,不信找不到合适的对象。”
    一听这话,竹梅连连摇头道:“再不要说找对象了,我这心已经死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难道你守多半辈子寡不成?”大姐用教训的口气说,“是的,蛇咬过的人看见草绳都害怕,可好人总还是多数,你要多往好处想。除了国锐,就再没好人了?”大姐见竹梅抵了头,以为她的话竹梅听进去了,于是直接说:“我今天来,就是为你这事——现在有个人看上你了,你知道是谁?”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竹梅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瞭望天空。碧蓝的天上飘着几块白丝缎般的云彩,一对信鸽带着哨音从她头顶掠过。她仿佛又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一只喜鹊站在南房檐上,闪着长尾,喳喳叫个不停。
    “竹梅,”大姐叫了一声,“你听,野鹊子在给你报喜呢。”
    竹梅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又低头做活。
    “竹梅,给你说实话呢,你们院子住的那个王参谋,大概出进你也看见了,那人比史国锐比过头了吧。就是他看上你了,叫我给你说呢。”说完这话,大姐斜乜着眼看竹梅有什么反应。
    竹梅心中的谜才解开了:这几天,那个王参谋把小刚领出领进,买糖、买玩具,他们食堂有什么好饭,就端一大搪瓷碗,说:“让孩子吃。”竹梅过意不去,硬不想要,他脸红红的,把碗放在桌上就走了。他出出进进,眼睛老爱瞟她。事情原来是这样!竹梅想着,连飞针走线都忘了。
    大姐见竹梅不说话,心想:“多半是竹梅动心了。竹梅是个细心人,让她好好想一想。”
    大姐半天没说话,等竹梅回答,没想到竹梅回绝说:“你给他说,我不愿意。”
    “好竹梅呢,你这是把福神爷拿脚踢哩!”大姐拍着大腿面子,叹息说,“人家是湖北人,要转业到湖北去,至不行,是个县长。人家满口答应,把你和娃娃都带走。你说,这有多好!你还不情愿,闪过这茬口,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好我的竹梅呢,人家看不上我,要是看上我,我都想去哩!”
    竹梅一声不吭,只顾做针线活。
    大姐有些生气了:“你倒是咋哩?还想守节是吗?”
    竹梅也生气了:“我给谁守节?”
    “就是嘛,人家不要你了,你还有离不开的啥呢?舍不得你那两间烂房?丢不下你的地?”
    竹梅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大姐,我给你说心里话,要不是我的小刚,我就当尼姑去了!男人把我的心冲了,我还再嫁什么男人!”
    大姐再没话可说了,她遗憾地长叹一声。
    竹梅看看太阳,到中午饭时了,怕王参谋进来,她坐在这里不方便,说:“走,咱坐到房子去。”
    大姐的孩子一个劲地喊叫“妈,走!”大姐坐不住了,说:“他爸快下班了,我也该回去做饭了。你不要太死犟,这事情你再想想。你一个妇道人家,娃娃你能拉扯大吗?你怎么不把娃娃给他留下,叫他也犯犯难心——你倒好,把困难都揽到自己怀里,让他没牵没累,好好过日子。要是我,我才不呢!”大姐站起身,又说了一长串,才牵着孩子走了。
    大姐在回家的路上碰见竹梅的母亲,说:“你竹梅死抱住葫芦不开瓢,我说不进去,你再劝一劝,先不要给人家回话。”
    晚上,人睡静以后,竹梅的母亲睡在被窝里又给竹梅开导到半夜,竹梅只是不给声。她母亲越说越多,竹梅截住,说:“妈,你要是嫌我在这儿住,我明天就走。”竹梅母亲才知道竹梅死心了,只好住嘴。
    从这以后,竹梅很少出门,王参谋出出进进,竹梅有意回避,他送来的吃喝,竹梅一概不收,并指教小刚:“再不许跟那人去逛街!”
    竹梅的嫂嫂见竹梅这样死心塌地,和竹梅几天不说话。人前人后,常说竹梅的短处:“人家团参谋央乞人说都不愿意。她已经是二婚了,她还以为她是女子,不知道要挑多好的对象……”
    竹梅更加感到活人的艰难。可是又有谁能真正理解她的心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