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霜降刚过,就落了一场大雪,天气骤然变冷,真使人猝不及防。竹梅从来没经受过这么寒冷的冬天。她住的南房,冬天根本不见太阳,一进房子,就如进了冰窖一般。镇上卖的柴火也比往年贵,竹梅为了节省,不敢把炕烧得太热,稍微有点温气就行了。
房子南面,隔一条窄巷便是镇上的关帝庙。解放以后,庙里的老道还俗回家了,神像也搬掉了,而高大的庙宇依然存在,庙门经常锁着,庙院里仍然存留着古老的阴森,幽灵似的从高大的房顶和参天的古槐上窥视着外面的世界,飞檐上悬挂的风铃当寒风袭来时发出哭诉般的撞击声传到院子里来,一到夜间,枭鸟的叫声更叫人心惊胆寒。
天气的寒冷,生活的拮据加上内心的痛苦,使竹梅心上经常笼罩着一层拂不掉的阴影。
冬天,地里没有活干,吃过饭,竹梅就和小刚坐在炕上,她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教小刚认字。小刚的舅舅从学校带来了小学一年级课本,小刚坐在被窝里,课本摊放在腿上,在妈妈的指导下,用手指着字,一课一课念:“开学了,妈妈送我上学……工人爱机器,农民爱土地,战士爱枪又爱炮,学生要爱书和笔……”课文里配合的插图激发着小刚的想象,生活便有了新的趣味。念会了,又用粉笔在一块舅爷曾经记账的小黑板上练习写,写会了又演算术题。这一年,小刚五岁。
小刚并不喜欢老坐在炕上念书算题,即使天气再冷,他也喜欢在院子里和舅舅家的孩子们一块儿玩耍。表哥上学去了,小刚就当孙悟空,他拿着表哥的木棍当金箍棒,表弟善正自称是猪八戒,举起外婆烧炕的推耙,两个便在院子里打闹起来,跳上跳下,追出追进,翻江倒海。善正常常叫小刚打哭,跑去向大人告状。这时,小刚自觉没趣,才能收敛一下,回到炕上念一会儿书。
小刚最怕的“紧箍咒”是外婆的当众警告。当小刚肆无忌惮的时候,大人们劝说无效,外婆就发话了:“他不听话,咱不要他了,叫国锐把他领走。”一听这话,小刚就害怕了,低着头,半天不说话,也不吃喝。外婆就把小刚叫到旁边,低声说:“婆最爱的就是我小刚,怎么舍得叫国锐领走呢?你要听大人说,大人心里泼烦,你还不听话,人家就不爱你了,知道吗?”小刚就理解了大人的意思。
外婆心情好的时候,吃过晚饭,全家人就团坐在炕上,听外婆说古今。小刚觉得这是一天里最愉快的时候。炕温温的,炕上暖一床被子,一家人围坐在炕上,把脚腿伸进被窝里,都把被子往自己腿上拉,脚蹬着脚,身子挨着身子,围坐一圈,全身觉得暖和,觉得安全。为了省油,灯熄了,黑坐着,有一种神秘的气氛。小刚坐在外婆和妈妈中间,觉得自己最安全。孙悟空和猪八戒的故事就是最先听外婆说的。外婆还讲过野狐君跳黄河的故事,小刚觉得最有意思。讲完一个,小刚嚷着再讲一个,嚷得没办法,外婆就只好再说一个。外婆说完了,方方哥又说:“爸,你再给咱说一个‘聊斋’。”于是舅舅又讲起了《聊斋》的故事。小刚听得更加入迷。可小刚不知道“聊斋”的意思是什么,一听说“聊斋”,他心里就害怕,似乎“聊斋”就是妖魔鬼怪,后来他才明白了“聊斋”的真正含义。
顺香常上街去,把外边的消息带到家里来。有一次,她从外面回来,小声对竹梅说:“他姑,我再外头听了个闲话,有人说张灵芝上月连她妹子都接到陆云去了,你说这……”
顺香话没说完,竹梅已经气得晕了过去。顺香自感失口,急忙抱住竹梅,连声说:“他姑,你甭生气,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说这话……”
其实,顺香也是一片好心,她说这话,是想让竹梅从思想上和国锐彻底断开,对国锐不要再抱什么幻想了。
竹梅也是这么想的,可她又由不得自己,国锐的影子老是从她心上拂不掉。听别人说国锐好她不高兴,别人说国锐不好她也不高兴,别人不说她又胡思乱想。
竹梅半响才醒过来,流着泪说:“你以后再别提他了,权当他……”她气得再也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