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自从竹梅领孩子去陆云以后,她母亲就白天愁,晚上想,抽签问卦,求神许愿,希望在神灵的保佑下,母子能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来,更乞求神灵保佑,使国锐能回心转意,不要和竹梅离婚,让他们家庭团团圆圆,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天 ,她又一个人悄悄去关帝庙烧了香,回来刚坐在炕上,忽听大门口有喊叫之声:“婆!我回来了!”
她正要下炕,小刚已经跑进房子,站在她面前,好像几年没见似的,张开两只胳膊扑在他外婆怀里。
小刚自从断了奶,多时就住在外婆家,和表兄弟们一块玩耍,有时家里来人叫也不回去,久而久之,外婆家就成了他真正的家。外婆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亲儿孙。
一看见小刚,外婆脸上的愁云顿时一扫而光,把小刚抱在怀里,亲小刚的脸蛋,问:“我的刚刚,你一个人回来了,你妈呢?”
“我妈还在路上走呢。”小刚搂住外婆的脖子,撒娇地说。
“你爸和你一起回来了么?”外婆拐弯抹角地问。
小刚摇头说:“没有。”
“他送你了没有?”
“没有。”
外婆心里凉了半截,她再没往下问,牵着小刚的手,往门外走。
这时,竹梅正迈着沉重的脚步,行进在车站通往娘家的街道上。她怕熟人看见要搭话,用纱巾包着头,不敢左顾右看,低头只往娘家走。
暮色昏沉,街上熙熙攘攘,小贩叫卖声不绝。
“哎——热包子!”
“来呀——扯面,一角钱一碗!”
竹梅肚腹空空,两腿发软,心乱如麻,没了主意。
一离开陆云市,她就一直在筹思,回去以后,她和小刚应该在哪里安身。
按理说,她应该回史家庄去,那里有土改时分给她的土地,那里有她和孩子的家。可现在她不想进那个家门,一进那门,她心里就难受,就由不得要回想过去的事情,而且跟阿公阿家住在一个院子,出进都很不方便。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忘却,在忘却中让自己心灵的伤口慢慢得到愈合。对一个刚刚离过婚的女人来说,娘家就是她最好的避难所,最好的安身之地。好在玉石镇离史家庄并不远,也能照料她的土地,她在路上就这样定了。
可是,一走进玉石镇的时候,她心里又踌躇起来。娘家也是一大家口人,仅仅靠一盘水磨和哥哥每个月四十多元的工资维持生活,自己和小刚一去又增加两口,这日子能维持吗?国锐和她没闹离婚的时候,娘家也时常得到国锐一些好处,而现在自己完全成了娘家的累赘,娘家人能欢迎自己吗?即便母亲没说的,兄嫂能没意见吗?她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两腿感到发软。
好在母亲亲自到路上来接她了。母亲一手拎着小刚,一手拄着拐杖,迈着小脚,趔趄地朝她走来。一看见母亲,她灰冷的心突然感到一热,同时又感到万分的委屈和难受,她想对着母亲大哭一场,把心里的苦水全倒出来,让自己好受一些。可她强忍住了,因为这是在大街上,她强装笑脸,含泪叫了声“妈”。
母亲转过脸去,用袖口擦了下泪,回过来头来问:“小强呢?”
一提起小强,竹梅再也不能抑制自己,在大街上抱住母亲大哭起来,惹得街上的人都看她俩。有的女人跑过来劝慰:“这女人你是咋了?甭哭了,赶紧回去!”有人从旁边打听这女人为什么哭,结果竹梅身边围了许多人。
“你把小强留给人家了?”母亲显出惊异的神情问。
“小强……丢了……”
“丢了?!怎么会丢呢?”
“回去再说。”竹梅看着围观的人,强止住泪说。
“那短寿的不得好死。”人群里知情的人在骂。这显然是在骂国锐,竹梅听着心里不好受,搀着母亲说:“妈,快走。”
一到家里,竹梅把小强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母女俩又痛哭了一场,小刚也跟着哭。
一会儿,竹梅的嫂嫂和侄儿们都进来了。聪明的嫂嫂从婆婆和竹梅的脸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端底,她没有再细问,只是安慰了竹梅一番,就进厨房做饭去了。
趁房子再没别人,母亲又劝导竹梅:“可怜的娃,你跟小刚能平安回来,这就好。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再不要提了,老天爷会睁眼的。你就和小刚好好过日子,算走算看。”
竹梅点了点头。
小刚一见表哥表弟,又转悲为喜,亲热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用手比画着讲述他在陆云的见闻,脸憋得彤红,却又说不清楚:“陆云,真美……真美……街那么宽,那么长……人,多得很多得很……电灯——没见过吧,可亮可亮啦!还不用洋火点,一拉,就着了,再一拉,就灭了。小娃没大人领,可不敢到街上乱跑,跑迷了,就找不到家了……”,表哥表弟眼瞪得圆圆的,越听越莫名其妙,只恨自己没得去,不住的咂舌叹气。
“回来带什么好玩的没有?”方方哥问。
“没有。有一颗皮球,后来丢了。”
“带好吃的了没有?”方方又问。
“有呢。”一说吃的,小刚立刻想起了,他从包袱里掏出银花给他的米花糖,方方和善正争着分享。吃完了,又在院子里玩耍。于是院子变得十分热闹,屋子里却是一片叹息声,竹梅和母亲心情十分沉重。
豫才放学回家,一进门,看见小刚在院里耍子,就知道竹梅回来了。对于竹梅的婚事,豫才一直很担心。他和国锐的关系非比寻常,他们念书时,本县还没有高中,他们在临近的佛谷县城上高中,同来同往,同吃同住,不分彼此。后来,国锐又去别处上学,豫才因家庭困难而停学,在玉石镇街上做买卖。解放后,国锐介绍豫才参加了工作。现在国锐和竹梅一离婚,他和国锐的关系也就不复存在了。这倒次之,豫才更为担心的是,离婚以后,妹妹和孩子将怎么生活。妹妹有困难,当哥哥的就得帮助,而他的生活也很拮据呀!
小刚看见舅舅,扔下正在玩耍的棍子,跑上前去问好。豫才托着小刚,进了房子。竹梅坐在炕上,满脸愁云,一看见哥哥进来,忙欠身问好。豫才问起她和国锐的事情,她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豫才气得直跺脚:“你真是太善良了,你只考虑他的难处,你考虑你的困难了没有?小刚既然跟你,你为什么不多要几个抚养费,至少得要一千!小刚还这么小,以后的日子长着哩!你一个女人家,能把孩子拉扯大吗?你再找一个,孩子能不能带?”
一说另找,竹梅更伤心了。她抱住头,只哭不语。
豫才气在心头,不考虑竹梅的心情,带着教训的口气,只是数落:“人不能没有良心,可也不能太善良,不能把自己的权利让给别人,因为人都是自私的!……”
竹梅越哭越伤心,豫才越说越生气。这时,他母亲进来,劝阻道:“才子,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一碗水已经泼到地上了,再能揽起来吗?竹梅现在心里正难受,有些话你就别说了,她不是不知道。”豫才这才住嘴。
; 晚饭端上来了,是高粱面的酸菜拌汤和黑面饼子。桌上放一碟咸菜一碟辣椒一碟盐。豫才的两个孩子一人端一碗,离开饭桌,坐在檐台上呼噜呼噜吃得很香,小刚却嫌饭不好,不想吃。豫才一边吃一边埋怨妻子:“他姑姑刚进门,你不能做一顿好点的饭!”
“这样的饭只要天天有都算好哩。现在正统购统销,粮食都进了国家仓库,只进不出,市面上没有粜的粮食,磨坊的磨务也不多,咱还再能靠什么?”顺香说的也很在情理,豫才再一句不吭。
小刚还是扭捏着不吃,豫才从口袋掏出两角钱,说:“你到街上吃面去。”
小刚伸手要接钱,竹梅拦祝旱:“你不要给他惯这毛病。”又说,“我明日把他给他先人送去,我不要他了,我养活不起他。”
小刚一听这活,心里慌了,忙端起碗,说:“妈,我吃。”
房里房外,只听见呼噜呼噜喝拌汤的声音和碗筷的响声。竹梅尽管饥肠辘辘,她喝了一碗拌汤不好意思再吃了。顺香夺过竹梅的碗说:“他姑,你放气实点,你这样我就太为难了。”说着又舀了一碗。
吃过晚饭,竹梅身心困乏,就早点睡了。
第二天,竹梅早早起来,梳洗过就要走。她母亲一把拉住,说:“你到哪里去?”
竹梅说:“妈,我还是回家去。史家庄有我的房院,有我和娃娃的地。我想,就是苦一点,日子也能过去。”
母亲竭力劝道:“我的娃,你别走,你哪里都别去,这就是你的家。有我在,你就气气实实住在这里。我吃糠你吃糠,我咽菜你咽菜,咱瞎好在一起,你妈的心里就好受。你全看在你妈的脸上,啊!我的娃,你就听我说……”
豫才也坚决不让竹梅走:“竹梅,咱从小一块儿长大,现在离了我和妈,你再没有亲人,你怎这么不气实?你还要我怎么说呢?”
顺香也进来规劝:“他姑,你硬要这样我就难说了。咱都是亲亲的一家子,过去,你也常来常住,现在你遭了这事,娘家就是你的家,你走啥呢?”说着,夺过竹梅手里的包袱。
竹梅只好又坐在炕上。
竹梅的娘家不是本地人,老家在陕西省渭阳县。竹梅的祖父梁继业在清朝同治年间跋山涉水来这里经商。他本要去兰州,走到这里,一看山清水秀,是东西南北的交叉路口,就再不想往前走了。他先当货郎,摇着梆啷鼓串乡卖布,后来又租了一间小铺面,经销日用杂货。这人识字不多,却脑子灵活,很会做生意,既经商又从四川搞贩运,不到十年就发了。到了竹梅父亲这一辈,他们家已成了玉石镇最富的商户,临街三间大铺面,铺面后边是楼阁厦房四合院。梁继业在家中排行老四,当地人尊他梁四爷。他三个兄长都在老家务农,他把挣的部分银钱运回老家去,在当地买田地,开酒坊,也成了当地的富户。梁四爷老年回陕西,在老家去世。他用过的梆啷鼓子孙当作财神烧香敬拜。
豫才和竹梅的童年是在娇生惯养中度过的,他们也曾经享受过人间的荣华富贵,父母亲对他们爱如珍宝。只可惜民国二十年前后,河洲回民造反,汉人也趁火打劫,文川县城遭到血洗,玉石镇也被烧杀抢掠多次。民国二十一年冬天,他们家的铺面和房院被土匪付之一炬,昼夜之间,一贫如洗。豫才父亲不久去世,母亲历尽艰辛,把豫才和竹梅抚养长大。母子三人在长期的生活磨难中相依为命。 现在,当竹梅面临人生的这场大难时,母亲和哥哥怎能袖手旁观呢?
在亲人的耐心劝阻下,竹梅和小刚就在娘家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