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刚,快起!”
凌晨四点多钟,竹梅把小刚叫醒了。
小刚睁开困倦的眼睛,感到头脑昏昏沉沉,他刚一坐起身,支持不住又倒下睡着了。
竹梅又将他摇醒:“小刚,快醒,再不敢睡了,咱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小刚迷瞪地问了一句,眼睛又闭住了。
“回老家去,你不知道吗?”
一听这话,小刚才清醒了,他一骨碌翻起身,可还是觉得头晕,全身发冷,因为这正是睡觉的时候,谁都不想起床。竹梅把衣服给小刚披在身上,让他伸袖子,他懒得抬胳膊。
前天中午,办完离婚手续走出法院大门,竹梅就决定尽快回去,她一分钟也不想呆了。过去的一切已经结束,未来又是一片渺茫,她哪里还有心思在这里住下去。现在,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小刚。为了小刚,她还要活下去。要生活,就得有依靠,她依靠什么呢?只能依靠那几亩土地。她要把地务好,抚养小刚成长,这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人在陆云,心早已回到家乡去了。
偏偏天不助人,前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渭河暴涨,铁路隧道塌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通车。要走,就得另想办法。可能想什么办法呢?竹梅急得出出进进,心不守舍。
正在为难的时候,忽有一马车夫进到店里,问店主:“有没有上路的人?”
竹梅在里屋听见,急忙出去说:“有。”
“把行李打点好,明早五点,马车过来接你。”
竹梅连夜整理行装。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整理的,只不过一个包袱,几件衣服。在包裹衣物的时候,看见小强穿过的衣服,竹梅又忍不住伤心流泪。
店主把国锐叫来,结了帐,共一百二十元,国锐付了店钱,又给竹梅三十元,让作路费。竹梅负气不接,店主说:“带上,为什么不带!”竹梅才接住。
国锐解释说:“这一向开销大,手头紧,要不——”
竹梅打断他的话:“你现在才知道手头紧?手紧还在后头呢!”
国锐又问:“明早要不要我来送?”
竹梅冷笑道:“别虚情假义了,好好走你的路去吧。”
国锐又站了一会儿,自觉没趣,便悻悻地走了。
竹梅几乎一夜没睡着,小刚也睡得迟。陆云尽管给竹梅和小刚心里留下太多的伤痛和遗憾,但小刚觉得陆云也有值得留恋的地方,一听说走,他心里总有点不舍,翻来覆去睡不着。竹梅叫他时,他刚睡着。
小刚穿好衣服,洗了脸,车就到门口了,车夫在店外喊叫:“快些,快些!”
竹梅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托着小刚,到前头房子向店主告别,隔门说:“大嫂,你好好保重,我走了。”
店主和她女儿都已穿好衣服,开门出来送行,嘱咐竹梅一路小心:“那一路贼多,把钱装好!”竹梅应声出了店门,店主和她女儿跟在后边。
店门口路灯下停着一辆马车,只有一匹瘦马架在辕里。车上坐着五六个同行的人。马车夫是一个矮胖子,束着腰带,笼着头巾,说话声如打雷,性情暴躁,毫无感情,似乎车上不是人,而是一堆货物,他可以任意处置:“喂,靠里挪,听见没有?再让出一个位子来!”一看车上人坐着不动,他便用力推挤,在后边给竹梅挤出了一个位置,催竹梅“快上,快上!”
竹梅先把小刚扶上车,她自己也上了车,还没坐稳,车就起动了。
店主在后边挥手。她的女儿银花跑上前来,把一手帕米花糖塞到小刚怀里,小声说:“小刚弟弟,再见。”
小刚叫了声:“银花姐,”视线就被眼泪遮住了。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车夫跳上车辕,一挥长鞭,车轮就加快了。嘚嘚的马蹄声敲击着正在沉睡的街面,声音特别响亮。街灯一盏一盏向后退去,眼前的路面一会儿明,一会儿暗,车上的人都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说话。竹梅身上冷,心里更冷。她怕小刚冻着,紧紧搂住小刚的身子,揽在自己的怀里,贴住自己的心口。
车轮咝咝地滚动着,穿过几条街道,就再也看不见路灯,眼前彻底黑了,只有辕下挂的一盏马灯,映出一个小小的圆晕,给马引路。车颠簸得厉害,说明路越来越难走。
马开始喘气,车上的人明显感觉上陡坡了。
小刚心里非常悲凉,他不知道这辆破车要把他载到什么地方去。他在暗夜中向远处望去,只看见密密麻麻的电灯犹如繁星,离他们很远很远。“那就是陆云吗?啊,再见了,陆云……”他又抬头向天上瞭望,想看看天上的星星,可是,真正的天空却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车轮艰难地滚动着,车上的人一颠一簸,昏昏沉沉,似醒非醒。马车夫早已跳下车,手里的鞭杆举得高高的催赶着牲口,马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陡坡一个接着一个。
黑锅似的天空亮开了一个缝,天微微亮了,路旁的景物渐渐能看清轮廓。一会儿下起雨来,带雨伞的撑起了雨伞,没带雨伞的把带伞的靠得更紧。有的把布单顶在头上。竹梅从包袱里拿出一件衣服,盖在小刚身上,又拿出一件,披在自己肩上,她半个身子在别人的伞下,半个身子亮在外边。
头顶上黑云又厚又低,几乎要压下来,雨在零星地飘洒着,但谁都感觉到,大雨将要来临。
这时,车上的人都互相看了看,想认识一下。车上一共坐着八个人,三男五女,从说话的口气中,可以知道有三对夫妻,其余两个是单身,只有一个年龄和竹梅相当,其余都比竹梅年龄大。他们中间有办急事的,也有回家的。竹梅正和对面的一个女人说话,猛觉得有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腰包,她用力一捏,正好捏住手腕,那只手又急忙抽出来。竹梅一摸,她的钱包还在。她身边坐的年龄和她相仿的那个女人尴尬地笑着,说:“我看你的一只扣子没扣好,正要给你扣……”竹梅也笑了笑说:“谢谢你的好意。”
车上有人喊叫要解手,车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停下,车上的人分头去解手。再上车时,竹梅身边的那个女人坐到另一边去了,挨着一男人,和那男人又说又笑,那男人妻子气得直瞪眼。下车时,那男人喊叫他的钱包丢了。
快到早饭时候,大雨终于瓢泼而下,伞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衣服全被雨淋湿了。泥泞的土路越走越滑,遇到陡坡,车上不去,马车夫把车上的人全部都吆喝下来,帮他推车。在过一道沟的时候,窄窄的路面几乎放不下车轮,车上人一看,都傻眼了,不要说坐人,空车也难过去。车夫停下车,把车上的人又喊下来,说:“现在吃饭吧。”
哪有饭吃呢?人都以为路上有饭店,没带干粮。大伙你看我,我看你,都干瞪眼。车夫取下辕上挂的水壶,喝了一气,然后啃起他带的干馍。小刚看着他手里的高梁面馍块,馋得直流口水。竹梅看见小刚不住地瞅那人手中的馍,她抚摸着小刚的头说:“我娃忍耐一会,说不定前边就有吃的了。”
车夫填饱了肚子,又发布命令:“咱们的命都拴在一条绳上,现在一切听我的!”他解开笼套,把马从辕里牵出来,拴在路边树上。他自己驾在辕里,两条胳膊抱着车辕,命令坐车的人抬着车尾,把空车慢慢地一点一点移到沟那边去。小刚站在沟边看着,他手捏一把汗,心里说:“都鼓劲!”一旦稍有闪失,车就翻下深沟去了。
在大伙的齐心努力下,车终于过了沟,抬车的旅客都出了一身冷汗。马车夫却显得洋洋得意,似乎这全是他的功劳。
车夫把马牵过去,套在辕里,旅客把行李又放在车上,人也上了车,继续前行。
到了中午前后,才遇到有饭的地方,可人多锅小,卫生又差,只好随便吃一点,又继续赶路。
晚上祝恨在山上路边的两孔窑洞,那窑洞实在吓人,简直是两个魔窟,又低又深,烟熏得黑黢黢的,里面空气难闻,没有炕,没有床,只有一个大土台,土台上铺着烂席,放几条掉棉絮的被子,一拉开被子,臭气熏得人直捂鼻子。窑洞外边是一条深沟,这正是人们常说的关子镇梁。小刚望着沟底,心里直打颤。和繁华的陆云市一比,简直让他不敢相信这是人间。他心里更加恨国锐,一辈子也忘不了此时此刻的心情。
这就是所谓的旅店,竟然还收店钱,每人三元。也就在这里,马车夫开始收他的车费,每人十五元。
“这么贵!”有人喊叫。
“嫌贵明天不要坐了!”车夫也大声喊叫。
旅客都乖乖地付了钱。竹梅向马车夫再三说好话,算少收她十元。
第二天天一亮,又开始赶路。中午下了山,进了佛谷县城,旅客各走各路。
竹梅领小刚进了火车站,买了车票,等待西去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