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竹梅的记忆中，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室内正中放一张办公桌，桌上堆放着报纸、卷宗袋和办公用具，桌子周围摆放三把木椅，门侧靠墙有一张单人床，也许晚上还有人在这儿值班。总之，不像一个正式的办公室。
    竹梅到这个房间来过四五次了，她记得有两次是她自己来的，有两次是法院的女审判员派人叫她来的，是不是还有过一次，她记不清了。在这个房间里，她曾向女审判员陈述过她不离婚的理由和决心，诉说过她的委屈，数落过史国锐的罪状。每次都是流泪而来，流泪而返。可是这一次，她的心境和前几次都不一样，室内的气氛也有别于以前任何一次。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她到这里来的最后一次，现在是决定她和史国锐前途命运的时刻。她这次的态度，连审判员也感到意外，她向审判员表明，她现在完全同意和史国锐离婚。
    女审判员暂时出去了，竹梅坐在桌边的一张木椅上，斜倚着靠背，精神几乎处于瘫痪状态，支撑不住，一闭眼，面前就出现小强的身影，耳畔回响着小强喊叫“妈妈”的声音，就全身感到猛一抽搐，像从睡梦中突然惊醒。小强的不幸丢失，使她的精神又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她连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她真后悔，她不该到陆云来，这真是雪上加霜呀！小刚眼泪汪汪地站在他妈身边，紧靠着他妈，不住地抬头看他妈的眼睛，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迷惑不解。因为丢失弟弟，妈妈狠狠地揍他，他情愿承受，他意识到是他自己的过错，谁让他上厕所去呢？真是该死！可他又反问自己：谁知道事情会那样发生呢？要是知道，就是尿憋死，他也不会去上厕所。妈妈打他，他不生妈的气，只恨自己。现在，他更加体会到妈妈的可怜、妈妈的重要和妈妈的慈爱。他意识到，谁都代替不了他妈，他能离开任何人，就是不能离开妈妈，他一定要跟妈走。
    女审判员又进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竹梅没见过他。他们刚一坐定，国锐就进来了。
    史国锐的神色今天也有些异常，他向负责审理这一案件的两位工作人员示意了一下，就在靠墙的床边坐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习惯地要抽烟，但一想到这种场合抽烟不妥，于是又将手抽出来，眼睛移向办公桌。他强装镇定，但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让人看出，那不再是一张容光焕发、英俊刚毅的脸，而是铁青冰冷、萎靡丧气的脸色。他照旧着一身蓝中山装，一双闪亮的黑皮鞋，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女审判员转动着手中的红色塑料管水笔，用深沉而有节奏的声音说：“史局长，现在你的原妻梁竹梅同意和你离婚，你还有什么需要陈述？”
    国锐一听这话，心里突然一惊，接着又有一种放松的喜悦。为了不露马迹，他又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内心，挤出了几滴眼泪，擤了擤鼻子，让竹梅看出他很伤心，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他对自己说：“我前天的劝告确实产生了效力，也多亏了竹梅能理解我。”
    在此前三天，国锐从兰州返回陆云，顺便在玉石镇停留了半天，到解放小学见张灵芝。张灵芝告诉他：她怀孕已经七个多月了，要是国锐不赶快和竹梅离婚，她就要向法院起诉，让他承担一切后果。国锐非常恐惧，当晚返回陆云，为此一夜失眠。他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告竹梅，不管她提什么条件都行，只要她同意离婚。他与竹梅生活了多年，对竹梅的性格很了解，他必须对竹梅讲明真实情况，然后求她饶恕。要是竹梅一知道实情反而态度更加强硬，那他就只有听天由命了。这个从来不相信命运的人现在也求助于命运了。他知道这样做可能要担风险，但现在他别无选择。
    主意已定，一待天亮，他就起床、洗脸，匆匆吃过早饭，去单位向办公室主任交代了当天的事务，就骑自行车来见竹梅。一进店门，店主迎上来热情招呼，国锐略应酬几句，然后说：“我和竹梅私下谈几句话，请你到外边暂时回避。”店主答应着出去了。
    国锐轻步走进竹梅房间，房间里冷冷清清，竹梅和衣躺在床上，脸上留着泪痕。国锐一看此状，心里一阵难受，早已准备好的言辞竟无从开口。
    他坐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用关心的语气说：“天亮了，你还躺着，早饭吃了没有？”
    竹梅睁开眼睛看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她没有搭话，翻了个身，脸朝里睡了。
    “竹梅，你醒醒，我有话对你说。”他在竹梅肩上摇了几下。竹梅肩膀一扭，身子又向里挪了挪。小强爬在她肚子上，撕着衣扣要吃奶。
    “竹梅，求你饶恕我……我看着孩子可怜……”
    “滚出去！你还知道孩子可怜？小强有病，住院没钱，你来看过吗？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竹梅怒不可遏，一翻身坐起来，抱住小强，拍着屁股蛋，说：“我这没人管的娃……”眼泪就涌了出来。
    看着此情此景，国锐也忍不住掉泪，说：“孩子有病，我实在不知道，我到兰州出差去了。竹梅，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国锐真的两腿一弯，跪在竹梅面前。
    竹梅一看国锐这样，心里更加难受，更加生气：“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国锐揩着泪说：“你先说，你能不能容谅我？”
    “你起来！你这没骨气的东西！”
    “竹梅，我求你，我再次向你认罪。我错了，我完全错了，现在已经不能挽回了。我的命现在就在你手里，要么离婚；要么，你把我送进监狱。竹梅，我不配再见你，我也知道你是善良的人，可咱还有孩子，孩子将来还需要我，要是把我逮捕法办了，对你，对孩子都没有好处，你好好想一想。”他那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傲气全没有了。
    竹梅看着跪在她眼前的国锐，既气愤又可怜。他的心简直要碎了，她不相信自己曾全心爱着的人竟是这样——他，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竟被一只破鞋击垮了，他毁了自己，也毁了整个家庭。她几乎到了绝望的地步。
    竹梅快要气懵了，而国锐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竹梅，我们好歹做了多年夫妻，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全当为了孩子吧。我现在对……对你说实话，张灵芝怀孕已经七个月了，咱要不办离婚手续，她就要向法院起诉，我就要进监狱，你……你懂吗？”
    竹梅气得发颤：“你……你快点滚出去，我不认识你。我明天就回家去。你是个畜牲！”竹梅倒在床上，全身痉挛。
    国锐慌了，急忙爬起来，抱起竹梅，大声喊：“竹梅！竹梅！你醒醒！”
    店主闻声过来，一见此状，大为吃惊，她用指甲嵌紧竹梅人中穴，好大功夫，竹梅喘过气来。
    这时，小刚端一碗汤面条进来，他一看这情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抽了国锐一眼，没理他，把面条端到竹梅眼前，含泪央求说：“妈，你快点吃，妈！”
    竹梅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国锐也用手捂住脸哭，他悔恨自己，心里说：“我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孩子，我该死！让张灵芝起诉吧，我愿意接受审判。”
    ……，……
    竹梅整整睡了一天，她真是伤心透了，前也不是，后也不是，不知道叫她该怎么办。小强在她怀里不住的哭，要吃饭，要吃奶，要她抱。竹梅心里烦，说：“小刚，你把娃领到外边耍子去。”
    小刚背着小强出去玩耍，小强再没有回来。“我没有什么，法院怎么判决都行。”国锐说。
    “竹梅，你有什么要求？”
    竹梅沉默不语。
    沉寂，死一样的沉寂。
    “竹梅，你有什么现在就说吧，现在是你说话的时候。”女审判员打破沉寂，向竹梅提示。
    “我离婚不离家。”
    “这自然。你还有什么要求。”
    “小刚，你跟他去吧！”竹梅把小刚用力向国锐身边一推。
    小刚仍旧回到竹梅身边，哭着说：“妈，我要跟你，我不跟他。”
    “妈没钱，你跟妈是要受苦的，我的娃！”
    “我愿意跟你受苦。”
    竹梅哭，小刚哭，女审判员也擦眼泪。
    “那么，孩子就归女方。不过，竹梅，你再考虑一下，孩子的生后费用你一个人能承担得起吗？”
    “养活不了有什么办法？谁让他生在这个倒霉的家庭！”
    “在抚养费上，你还有什么要求？”审判员明确提示。
    “看他。”
    “史局长，你的意见？”
    “我给四百元抚养费。”史国锐觉得自己的口气很大。
    “四百元！这恐怕太少了吧。”审判员看着竹梅的脸。
    “那就再加一百。”国锐又说。
    又是沉寂。
    审判员补充道：“我说，五百元，养活一个孩子也太少，可我知道你现在钱也不充足，那就这样定了吧。五百元，两年内全部付清，以后就凭你的良心。这孩子既是竹梅生的，也是你史局长的孩子。”
    女审判员拿出离婚证，开始填写。
    纸、笔、办公桌、房顶都在竹梅眼前旋转。地在下沉……
    竹梅提着绣花鞋，和一群姑娘在泉边嬉戏，国锐笑着朝她走来……
    结婚的唢呐、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