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竹梅不是去法院询问情况,就是整天呆在冷冰冰的旅店里,手里拿个针线活想心事,想着想着,就忍不住掉泪。她后悔当初,别人给她介绍过好几个对象,男方本人和家庭情况都挺不错,她偏偏不同意,却一定要嫁给史国锐。在史国锐家,她力没少出,苦没少下,像个佣人似的整天从早忙到晚,除了给雇工做饭,还管一家人一年四季的吃穿,供史国锐在外求学,正当日子好过的时候,自己却落了这个下场。她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心,有时竟忍不住失声痛哭。
    多时,店主一听到哭声,就过来劝慰她,解解她的心烦。但她不愿和店主多说话,她觉察到店主是个行为放荡的女人,对这样的女人,她瞧不起。
    国锐到店里来过几次。每次来,他和竹梅话都说不到一块儿,一说就吵,国锐呆不住,只好溜走。
    可怜的小刚有时也替妈妈伤心难过,但他毕竟是孩子,再大的痛苦,也封锁不住一个小孩子幼稚的心。有时,当他妈妈心中惆怅的时候,他却和弟弟小强在嬉笑打闹,连枕头也扔到地上去了,直到把弟弟逗哭,他才感到一种满足的无聊,于是又另外寻找开心的地方。
    来陆云日子不长,小刚就认识了街上的几个小朋友,什么圈圈、淘淘、国庆,他们都来找小刚玩,小刚就和他们混熟了。它们玩耍的地方多是专员公署门前的小广场。在小刚的记忆中,那地方并不小,而是很大很大,他们玩的十分浪漫,十分开心。有时,小广场执勤人员就把他们赶跑了,因为上级领导要来,专署门前要停许多车辆。小刚站得远远的欣赏那些红、黄、蓝、黑等各种颜色的小汽车,一饱眼福,他喜欢想像坐在那里面的美劲。
    离他住的旅店不远处,有一座临街庙院,他和他的伙伴们经常在庙门的高台阶两边溜滑滑。
    小刚有时也到伙伴家去,他的小伙伴们个个都有玩具,唯独他没有。这时他就想起史国锐:“其实,我并不比你们穷,我爸爸是史国锐,他就在那个有人站岗的大门里工作。”这一自豪感促使他去找史国锐。他鼓足勇气从那个拱形的大门往里冲,刚冲进去就叫站岗的卫兵喊住了:“喂,你干什么?”
    “我找史国锐,他是我爸。”
    卫兵一笑,让他进去了。他在里边乱跑,人家问他,他就说找史国锐。一个干部把他领到一个普通的房子门前,说:“这就是他的房子。”他便大大方方的进去。房里没人,他就在房里乱翻,找他喜爱的东西。找到一截红蓝铅笔,他已经心满意足了。跑回旅店,在旅店的纸墙上大显身手,尽自己的想像画了许多别人看不懂的图画。
    他并不以此为足,他总想有一个喜爱的玩具。有一天,他终于向他妈张口,嚷着要玩具,饭也不吃。竹梅只好领他到玩具店,给他买了一颗红皮球。他高兴极了,把皮球抱在怀里,想像它是一个可爱的孩子,舍不得把它在地上拍,晚上睡觉也把它放在被窝里。在一次睡梦中,他梦见皮球丢了,到处找不着,可醒来一摸,皮球还在被窝里,而他受惊的心还在咚咚地跳。
    可是有一次,他和圈圈玩耍的时候,他的皮球真的丢了,不知道是怎么丢的,他问身边的人,都说没见。看来只有一线希望了——他想:“这可能是梦,等梦醒来,我的皮球一定还在。”可这“梦”永远没有“醒”,他的皮球再也找不见了。
    店主的女儿银花在星期天也和小刚玩,小刚称她银花姐姐。一天,银花姐领他去逛公园,玩了大半天,走遍了公园的每一个景点,可惜他俩带的钱太少了,许多游乐活动他们只能观赏,不能参与。最有趣的是银花姐姐和小刚划船,小刚坐在船舱,银花姐姐划着桨,在湖里荡来荡去,观看岸上的景色,真是太美了。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就回家了。到公园门口,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孩子向游人乞讨,那女人双目失明,孩子站在母亲身边,胆怯地望着众人,衣服破破烂烂,叫人看着十分可怜。有给钱的,也有看一眼就走了的。小刚把怀里所剩的五分钱放在女人的手里。在回去的路上,小刚一直惦记着那母女俩,不知道她俩晚上在哪里过夜。
    当没有人和小刚玩的时候,小刚就自寻其乐。一天早饭后,小刚见他妈心情稍好一些,就独自一人悄悄溜出去,沿着街道,挨个儿游逛商店。他特别喜欢在玩具店里逗留,那些穿着花衣服的可爱的胖娃娃,还有小白兔、布老鼠、绿青蛙,真是太叫人羡慕了。他一个柜橱一个柜橱地欣赏,那些坦克、小汽车、轮船、飞机、手枪更叫他心醉神迷,心想,要是他有许许多多的钱,把它们全买回去,让舅舅家的哥哥弟弟们看,那多有趣!特别是那几只灰老鼠,尾巴长长的,长着黑胡子,看上去多神奇。他记得有一年,他过生日的时候,在外婆家,爸爸给他买了一只橡皮老鼠,他在院子里正拿着玩,一只老鹰突然飞下来,把老鼠从他手里抓走了,他吓得大哭,手也叫老鹰的爪子抓破了。他想他的小老鼠,饭也不想吃,他常常站在院子里,出神地望着邻居家那高高的房脊,那是老鹰飞走的地方。看见眼前的灰老鼠,他又想起那只橡皮老鼠。那时,爸爸妈妈还没闹离婚,爸爸经常到外婆家去看他,可是现在,爸爸变得多坏啊#蝴口袋里没钱,只能望梅止渴地看,看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街道上许许多多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人家也不认识他,也不管他,因此,他不受任何约束,可以自由地走,自由地玩。他的眼界开阔了,心也野了。他觉得家乡和这里简直不能相比。他对自己说,他回到家乡以后,要把这里的故事讲给他的朋友们听,特别要讲给外婆听,让他们都高兴,都希奇。
    他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边走边看,边看边想,过了几个十字街,又拐了一个弯,就出了城。他在城外的河边一直玩到天黑,在返回的时候,他迷了路。城里到处是电灯,像天上的银河,他走在银河里,东西南北都辨不清了。他越走越心急,越心急越辨认不清,茫然地在银河里漫游。同一个地方,他不知道往返了多少次。走着走着,突然出了城,他才猛地一醒,这不是白天玩过的小河吗?于是又回过头,向银河里走来。他肚子饿得难受,看见商店里的罐头、糕点,饭店门口的烤肉、卤鸡仿佛都在向他招手,可是,他不想多看一眼,因为他没钱。他现在一心想回到他所住的旅店,见到妈妈和弟弟。走着走着,他忍不住大哭起来。大街上和白天一样,有许多许多的人。他现在多么希望有一个人认识他,把他领到住的地方。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陌生感,意识到这个城市并不属于自己。
    当他哭得正伤心的时候,街道旁边的一个老奶奶把他叫住,可老奶奶说话他一点也听不懂,他说话老奶奶也不懂,最后,老奶奶叫一个年轻女人把他领到街道派出所。派出所的房间里亮着灯,穿着警服的叔叔阿姨们在一起又说又笑,他们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忧愁。小刚以前看见穿警服,戴大盖帽的人就害怕,现在却把他们当成自己的救星,人家问什么,他都老老实实回答。
    一个叔叔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我家在玉石镇,离这儿很远很远,是我爸要和我妈离婚,我才到这儿来的。”他说得很委屈,在场的人全都笑了。
    人家问他:“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妈叫梁竹梅,我爸叫史国锐。要是离了婚,我就不叫他爸爸了。”大伙儿又笑了。
    “你现在住在哪儿?”
    “和我妈住在一个店里。”
    “你爸呢?”
    “他住在专员公署。”
    一个叔叔打了电话,然后说:“你等着,过会儿就会有人来接你。”说完,他们又说笑、打牌。小刚站在旁边,窘困地看着,等看谁来接他。桌上放着瓜籽,一个阿姨抓了一点给小刚,小刚连忙用双手掬住。阿姨笑着说:“没有那么多。”小刚觉得非常伤脸。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来接他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来接他的是他所憎恶的爸爸。他爸对叔叔阿姨们说了些感谢的话,就把他抱到停在大门口的小车上。当小车要开的时候,他发现爸爸的眼睛湿了。
    小车一直开进专员公署,在他爸爸的房门前停下来。
    车开走了。爸爸把他领进房子,给他倒了一杯水,叫他等着,自己又出去了。不一会儿买来一只卤鸡,让他吃。他想起刚才自己在街上来回奔走时看见的卤鸡,心里难受得吃不下去。
    爸爸硬让他吃,他就吃了几口,然后,爸爸又把他送到旅店。
    一进店门,他就大声叫妈,却没有人答应。店主告诉他,他妈出去找他还没有回来。
    十一点多,竹梅才回到旅店,伤心地哭着,把小刚训斥了一顿。从那以后,小刚再不敢单独到远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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