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刚擦黑,竹梅进了陆云市,市内已是万家灯火。宽阔的街道上,路灯一齐亮着,大大小小的汽车,在街道上穿梭来往,不时发出“嘀嘀——嘀嘀——”的叫声,叫得竹梅心慌意乱;高音喇叭正播送着中央电台的重要新闻;各个商店还和白天一样照常营业,千奇百怪、五光十色的商品在彩灯映照下更显得斑驳陆离,使人目不暇接;市民们身穿各式各样新鲜的服装,在街道两边来来往往,从商店里进进出出。竹梅离家时换了一身最行时的衣服,生怕城里人瞧不起,可在这鲜明的对比之下,仍然显得十分土气,自己也觉得瘪趣寒酸,加之身边跟着个男人,更是穿得破破烂烂,手里还提着把镰刀,腰间系着一根扎绳,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小刚的衣服也是别别扭扭,袖长身短,不争体面。凡从他们身边过去的人,都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却又要细细地把他们打量一番,仿佛在动物园里观赏珍禽异兽似的。竹梅自觉卑贱,尽量朝灯光暗的地方走。
陆云是一个不太大的城市,不过市容整齐,街道繁华,因此,在竹梅眼里,简直是一个天外世界。她不敢对它进行欣赏,也没有心思欣赏,她只感到陌生、惊异、窘迫、难堪,她宁愿呆在自己穷巷僻壤的家中,也不愿到这里招摇过市,受人觑视。此刻,她倒有些生气,她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本不该来,是绝情的国锐把我逼到这儿来的,是残酷的命运把我赶到这儿来的。”她又想:“难道命是真的吗?我命就这么苦吗?我应该向命运低头吗?不,我不能低头,即就是命,我也要拼!”
她在一个饭馆门前停下脚步,朝里张望,里边只有两三个人在吃饭。伙计一看见她,便举手招呼:“吃饭吗?请到里边坐!”
这一声热情地呼唤使她心里感到一丝温暖,便回头对跟随她的男人说:“咱进去吃一点吧?”
“吃一点吧。”男人重复道。
走了二十里山路,都又渴又饿,一闻见饭菜的香味,连一步都不想走了。
进了饭馆,刚刚坐下,便有人拿着菜单过来,问:“你们要吃什么?”
竹梅随便点了两样菜,服务员却回答说:“这些菜都没有了。”
竹梅说:“那就来几碗面条吧。”
鼓风机嗡嗡响了一阵,几碗热喷喷的面条端了上来。一人一碗,端起就吃,普普通通的面条,比山珍海味都香。竹梅吃了一碗,那人两碗已经下肚,又要了一碗面汤,吃了一个蒸馍,才满意地用手背擦擦嘴,打了个饱嗝儿。
竹梅从衣袋里掏出三元钱,对送她的人说:“这钱你拿上,不要嫌少,今天多亏了你。”
那人满意地接住,又从桌底下把镰刀一拿,说:“那我就回去了,家里人还等我呢。”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不放心地问:“你和娃娃今晚有地方住么?”
竹梅说:“有哩,你放心回去吧,一路上小心点。”
那人又“唉”了一声,才又转身走了,消失在人群中。
竹梅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心里倒生出一种怅惘。她又坐了一会儿,给小强吃了一气奶。
在付饭钱的时候,竹梅顺便问那个服务员:“同志,”她学着城里人的口气,“去专员公署走哪条路?”
那服务员把她领到街上,向东指着说:“就顺着这条街一直向东走,就看见路北面有一个小广场,广场北面有一个大门,门两边挂着牌子,有站岗的,那就是专员公署了。”
“有多远?”
服务员不耐烦地说:“你只管走就是了。”说着用围裙揩了揩手,就大步跨进饭馆去了。
竹梅一手托着小刚,一手抱着小强,胳膊挎着个红包袱,沿街道一直向东走,实在抱乏了,又换一换胳膊,要不,就在人少的地方休息一下。越走,商店越稀,人越少。在快要出城的时候,果然路北边出现了一个小广场,广场北面停着几辆小轿车,轿车旁边有一个拱形大门,门顶有一盏很亮的电灯,借着灯光,看见门两边挂着两幅大牌,右边是白底红字,上写:
中国**陆云地区委员会
左边是白底黑字,上写:
甘肃省陆云地区专员公署一律是庄重的仿宋字,离远望去十分醒目。
拱门里有站岗的卫兵,竹梅没敢靠近,在十多丈远的地方徘徊琢磨了许久,最后决定晚上先住在店里,天亮再去找人。
广场南面街道旁边有一棵大槐树,树下有两间门面,门脑上方挂一个招牌,上写“关家店”,竹梅知道这是一家私人旅店。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门口眺望,细眉长脸,高挑身材,涂着口红,头发在脑后盘了个纂儿。竹梅上前问道:“大嫂,店里有没有地方?”
那女人不搭话,借着路灯把竹梅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思忖道:这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既不是干公的又不像经商的,说是要饭吃的,衣服倒还整齐,要说走亲访友,不该这么晚才来寻住处。手提一个红包袱,多半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竹梅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忍不住问:“到底有没有地方住?没地方住我就走了。”
“有。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问这干什么?”竹梅有些生气了。
“凡来客都要登记。”说着把竹梅领到店里,安排在里间,和她住的房间只隔一面用几层报纸糊的墙,外边说话,里边听得清楚。原来这店主只有一个女儿,十四五岁,名叫银花,在小学念书,家中再没别的人,也没有别的旅客。竹梅想,这地方倒还清静,离专署又近,不如就在这里长住下去。
女人们在一起,话总多一些。竹梅就把自己的来意原原本本告诉了店主,她想,瞒也瞒不住。店主一听竹梅的爱人是专署的干部,说话热情多了,打来洗脸水让竹梅和孩子洗尘,又问:“吃了饭没有?这里什么都方便着哩。”竹梅说:“刚在外边吃了。”又说了些话,竹梅就和孩子早点睡了。
第二天清早起来,竹梅梳洗罢,领着孩子先去找王县长——他现在是副专员——怕去迟了人家上班家里不得见人。
经过打听,竹梅知道王副专员住在专员公署旁边的一所公寓里。一进大门,不远处又一个拐角圆门,门边墙角长着一丛凤尾竹,绿森森寒浸浸的让人感到一种幽雅。从圆门进去,才见一个大院,花木葱翠,清洁宽敞。王副专员大背头抿得油光,身穿棕色毛背心,提着洒壶正在浇花。竹梅进去时他竟一点儿也没看见。
竹梅托着孩子走到跟前,拘谨地叫了声:“王叔叔”。
王副专员闻声转过头,像不认识似的迟疑了片刻,方道:“是你——竹梅!你什么时候来?”说话时,露出一颗新补的金牙。
竹梅心里一凉,说:“昨日晚上,来时已经黑了,就没过来。”
“你先到房子坐吧。”说着又低头浇花。
竹梅迈着犹豫的脚步走进房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扫地,抬头看了竹梅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你找谁?”
竹梅觉得这人太没礼貌,没有回答。
又问:“你从哪里来?”
“从文川县来。”/> 女人想,这可能是王专员的什么亲戚,才露出笑脸,说声“你请坐”,便放下笤帚,走了出去。
一会儿,王夫人进来了,看见竹梅,先是一愣,接着说:“竹梅,你变了,变得瘦了,叫我差点认不得了。”
竹梅忙迎上去,搀住王夫人,叫了声“干妈”,泪水就从鼻子两侧往下滚。
王夫人叹了口气,说:“我自到这儿,身体也不好,老是腰疼气喘,经常吃药。”
竹梅说:“大概是刚来,还不服水土。”
王夫人和竹梅刚坐下,那女人就端上茶来,说:“请喝茶。”
竹梅接住茶,又放在桌上,心想,这可能是王专员家里雇的佣人。
这时,王专员提着空洒壶进来了,把洒壶放在墙角桌子底下,拿过毛巾,擦了擦手,在竹梅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用手抿了抿背头,说:“你和国锐的事情,我听说了。以前我曾劝过他几次,可他听不进去。现在讲究婚姻自主,我也再不好干涉。”
王夫人接上说:“国锐这人啥都好,就是这一点太叫人想不通,这么心疼的两个娃娃——唉……”说着把小刚拉到她跟前,摩挲小刚的头。
王专员又问竹梅:“你这次来打算怎么办?”
竹梅用手揩了一下泪,说:“我也没主意,不知道怎么办好,我先来见见你和我干妈,想请你出个主意。”
王专员摇着头:“事情已经到这步田地,旁人也不好出什么主意。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拿。”说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竹梅注视着王专员的一举一动和他脸上的神情,不知道再该说什么。
墙上的自鸣钟“当”地响了一下,竹梅吓了一跳。王专员起身穿上外套,说:“我该上班去了。我见到他,再说一说。你也不要心急,来了就和孩子多住几天。怎么样?陆云这地方还可以吧!”
竹梅强心回答:“可以。”又说,“王叔,我求你给国锐一定说说好话,看在这两个娃娃的份上,叫他回心转意。要不是有这两个娃 ,我说走就走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其实,离婚对他将来也没啥好处。你把话给他说重一点。”
王专员点了点头。
王专员走后,王夫人和竹梅相视而坐,王夫人无话找话地问竹梅:“咱地方今年的麦子长得好吗?”
竹梅说:“有的长得好,有的不行,像我的庄稼就比不上人家,缺劳力,少肥料,能长好吗?”
王夫人又说:“我想起咱地方的谷面馓饭,就是香。”又说起解放前的事,“那时候,你王叔打游击,把头提在手里,我吓得东躲**,不敢在家呆……唉,多亏解了放。”
竹梅听得心烦意乱,只是随声答应。她知道,事到如今,人家不时爱莫能助,就是热情应付。她坐了一会儿,觉得很尴尬,便起身告辞。
王夫人拉住竹梅的手不让走,说:“老远山地地来了,连一顿饭也不吃,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说着,眼睛泪花花的。
竹梅说:“我这次来,心里难受,又引着娃娃,行动不方便,啥都没给你带,干妈你别见怪,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请你多多保重。现在日子好过了,托我王叔多享些福。”
这话说到王夫人心里了,她脸上又显出慈善的笑容,口里连连说:“正是,正是。”又问竹梅和孩子住在什么地方,“要是不方便,就住在咱这里,陪我说说话,咱这里地方宽敞,你王叔多时在单位。”
竹梅用手心按住王夫人的手背,两双手捏在一起,竹梅回答说:“这你不用操心,我住的挺方便,就是我王叔回来,你再给他叮咛叮咛,请他把我说的话在心些。”
“不单你王叔说,我见了还要说哩。你王叔管着他,我还不信他不听你王叔的话!”
王夫人终于说出了一句最能安慰竹梅的话,竹梅脸上一下子展脱了,心里略微踏实了一些。但是,竹梅并没把希望完全寄托在王副专员身上。她和国锐的离婚案子既然已由文川法院判决,要扭转回来,还得通过陆云中级人民法院。
竹梅出了王副专员公寓,又去找陆云中级人民法院。恰好法院也在专员公署附近。竹梅找到民事法庭,把她哥哥豫才代她写的上诉材料递上去。
接待她的是一个女同志,剪发头,年龄、个头都和竹梅差不多,脸稍长,长相一般,鼻子两侧有许多雀斑,说话倒挺和气。她把上诉材料仔细看了一遍,一边看一遍小声念道:“史国锐……陆云地区教育局长……”看完后又反复思考了一下,说:“不瞒你说,像你这类离婚案子,我们也只能调解,但也不要过于失望,我们尽力向最好处努力,也许还能破镜重圆。”
竹梅流着泪说:“这事我就全拜托你了,你也是女人,最能理解咱女人的心,我来这里,也是再没有别的路可走,要是有一点办法,我都不愿来。”竹梅边哭边说,十分伤心。
这位女同志对竹梅表示同情和惋惜,说:“我一定尽力,你到后天再来。”
竹梅跑了一个上午,和孩子一口饭也没吃,又饿又累,回到店里,便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了。
店主急急忙忙进来问:“怎么样,见人了么?”
竹梅懒懒地说:“这叫我怎么说呢?”
店主给竹梅打气说:“好事多磨,你要天天去找,不管他怎么说,你都不要放离婚的口话。你就祝蝴个一年半载,不怕他不收心。店钱你不要操心,就是事情不成,也不会叫你开。”
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国锐到店里来了。他身着深蓝色的中山装,脸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擦的锃亮,目光明澈,举止潇洒。一进门就笑嘻嘻的,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自动在床边的竹椅上坐了,面对竹梅和孩子,只是发笑。
竹梅对他的到来一点也没估计到,此刻她倒有些慌乱,不知道如何应付。小刚知道这是他爸,但不想叫他,也不想到他跟前去,只是远远地站着看,心里说不上是爱他、恨他、还是怕他。
店主一听说竹梅的爱人来了,便进来打招呼,一句一声史局长:“史局长,你不用为你爱人和孩子操心,我店里没有外人,吃、住我都能照顾好。”又对竹梅说:“有啥不到的地方,你只管说。”说话时眼睛不停地在国锐身上溜来溜去,竹梅看见,有些生气。
对店主的热情,国锐付之以冷漠和鄙视的态度。等店主出去后,国锐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揶揄地说:“我早就料到你会来的,这一次又是你哥出的主意吧?”
竹梅抬起头:“你扯这干啥呢?你管谁出的主意!你以为我就摸不到这里来?”
国锐说:“你就是把我告到包相爷跟前,他现在也要按《婚姻法》办事,不能主观臆断。”
竹梅说:“《婚姻法》就是为你们这些老爷制定的,专门来欺负我们这些良民。”
“这就不是你和我所能改变的了。所以我说,什么事都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听别人说。你哥想让你告我,把我撤职判刑而后快,这能办到吗?因此,我劝你还是住几天就回去,不要把庄稼耽误了。”
竹梅一听这话,气得忍不住了,从床上下来,扣上鞋:“你少跟我扯这些闲话!走,咱到法庭去说!”
国锐却一点也不生气,佯装无事地说:“这么说,你已经把我告下了?”
竹梅怒不可遏,指着国锐的脸:“这你自己清楚。你不要得意的太早。”
国锐心里暗暗一惊,表情稍微认真了一点说:“我就是奉法院之命来看望你和孩子的。”说着把目光转到小刚身上,问小刚:“小刚,你不认得爸爸吗?陆云好吗?”小刚一声不吭。国锐又说:“你先跟你妈过两年,以后爸就把你接到陆云来,让你在这儿上小学上中学,将来,爸还要供你上大学。”
竹梅接上说:“等大学毕了业,再好昧良心。”
这句话把国锐一下子刺疼了,使他不由得想起过去,想起竹梅用做鞋、卖麻的钱供他上学的艰难岁月,他的良心受到了刺激,说话的语气一下子变得谦和了:“说实在的,竹梅,你和孩子这样,我心里也实在不忍。”
“你还有啥不忍的?我看你高兴得很呢!你是看我母子的笑声呢!”
“竹梅,你不要戳我的心好不好?我恨我自己,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国锐掏出手绢擦泪。竹梅更是泣不成声……
“竹梅,我再说一遍,我对不起你,请……请你原谅我。我已经走到这一步,想返也返不回去了,但我心里时时都在惦记着你……”
“算了吧!”竹梅截断他的话,“天知道你时时惦记着谁,你哄哪个瞌睡的呢?”
“有些情况你是不知道,我也不能对你说。”
“这正是你见不得人的羞耻。”竹梅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你说,你为什么不能说呢?既然是光彩事,还有啥怕人不知道的呢?”
“你挖苦完了没有?”国锐见竹梅不吭声了,又接着说,“那天,你在县法院把头碰破以后,我回去整整睡了两天……”
“你才睡了两天,你知道我睡了几天?”
“好了,不谈这些了。”国锐擤了把鼻涕,“我对你坦白地说,在工作上,我算个强者;在家庭问题上,我是一个懦夫,一个小人,甚至是一个罪人。但请你相信,现在我心里仍然有你,你和孩子的生活我还要尽力帮助,你对我的好处我也永远忘不了。你就饶恕我吧,等将来让别人,让上帝惩罚我、审判我吧。”说完国锐抱住头伤心地啜泣。
这时,竹梅反倒没有眼泪,她的整个心房被愤怒全塞满了,从她咬着的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这丧良昧心的东西!”
国锐止住泪,问竹梅:“你来带多少钱?”
“没带钱!”竹梅气愤地说。
“你和孩子就住在这儿。饭,我已经给附近的饭馆说好了,到时就送过来了。你不要过于生气,也不要过于难受,爱护身体。这六十元钱你先和孩子用。”
“不要你的钱,你拿去!”
国锐还是把钱放在桌上,站起来,对小刚说:“小刚,跟爸爸走,去认爸爸住的地方。”他伸手拉小刚,小刚把手抽回,扭着身子说:“不去。”国锐又对竹梅说:“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国锐一走,店主立即进来,说:“怪不得你不舍,真是一表人才啊#涵不羡慕,谁不倾心!有这么个男人,也是你的福气啊!”
竹梅摆手道:“大嫂,你快别说了,我心里难受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