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个月后的一天,竹梅又一次出现在文川县人民法院民事法庭。这次出庭审理的是该庭庭长。他庄严地宣布:“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十七条规定,夫妻双方感情破裂,男女任何一方坚持离婚,分居一年以上者,法庭则应判决离婚。兹判决如下:一、自宣判之日起,史国锐、梁竹梅二人解除婚约;二、史国锐负担子女抚养费四百元,分两年付清,孩子暂由女方抚养,长大后归哪一方,由子女自由选择;三、家庭一切财产归女方所有。”
宣判刚一结束,只听嗵的一声,竹梅头向桌子撞去,正好撞在桌棱角上,头部裂开一寸长的伤口,顿时鲜血直冒,竹梅昏厥过去。在场的人一下子慌了,庭长急忙打电话从医院叫救护车。
目睹这悲惨的一幕,史国锐的良心发抖,他亲自把竹梅送到医院,看着医生包扎好伤口,并给玉石镇小学打电话通知了豫才,便抽身离去。
竹梅在县人民医院躺了两天。第一天她处于昏迷状态,第二天才神志清醒,但一句话也不说,眼睛只呆呆地望着病室的天花板,任她身边的孩子怎么哭叫,她也不理睬。
竹梅的母亲和哥哥闻讯赶到医院,母亲哭得泪人一般。竹梅神志清醒后,母亲和哥哥再三解释,比前比后,但是一切劝告都无济于事。竹梅有时哭,有时眼睛闭住装睡,有时竟绝望地傻笑。她现在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去,心里只感到幻灭,感到迷惘,感到空虚,感到撕心裂胆的剧疼,感到人世的荒谬暗淡,感到被人愚弄和欺骗的愤懑。
法院的人到医院来过几次,他们一再向竹梅解释:他们是按国家法律办事,法律是不允许带有任何个人感情的。
“那么你们是维护正义还是助长邪恶?”豫才在旁边气愤地问道。
“在他们中间不存在正义与邪恶,只存在感情问题。”院长回答。
“男方为什么要离婚,你们调查了没有?”
“没有调查怎么能判决?况且我们做了大量的调解工作,但无济于事,男方执意要离,那法院只有依法判决,这是法院的职责。”院长又说,“但是,如果你们对本院判决不服,可以向地区中级人民法院上诉,那儿离史局长工作单位近,舆论会对他有一定的压力。经过努力,或许还能挽回。”
“挽回?!”竹梅大声哭了,“要让他回心转意,除非让他妈把他再生一次。”
“不管怎样,你总得有个主意才行。”豫才面对竹梅没有血色的脸,恳切地说。
“我要上诉,我就是要上诉!”竹梅哭泣着说,“我要让全……全地区的人,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我一定要去!”
竹梅从床上翻起身,就向外冲,众人用力拦住。
“你们不要挡,让我走,我看这世界上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
竹梅被许多人拉到床上,她喘着气,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又昏厥过去。
母亲伏在竹梅身边,用力的拍打着床,哭着:“竹梅,竹梅,你醒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呀……我的娃,你就全看在你可怜的妈身上吧……”
半天,竹梅才醒过来,看着母亲在哭,她也哭,病房里的妇女也跟着流泪,说:“应该到地区法院去上诉,这人太绝情了,世上还有这么狠心的人!”
豫才说:“竹梅,你听我的话,我完全同意并支持你上诉,但任何事不能蛮干。你首先要把伤养好,千万不能让身体垮下去。天无绝人之路,即使上诉失败,你还要生活,任何时候,都不能往绝路上想。你是懂得道理的,要理智地处理一切事情。现在什么事情都先不要想,要好好休息,我发现你的精神已经受了很大的刺激,有些心理变态。”又对他母亲说:“我看让医生再详细检查一下,要是没有其他方面的病症,最好早点出院,医院里什么都不方便,把竹梅接到咱们家,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等身体恢复了,我送她去陆云。”
竹梅听了哥哥的劝告,情绪才安定了,不再哭喊,静静地睡去了。
五月中旬的一天,竹梅带着小刚和不满一周岁的小强,上火车去了陆云。哥哥要护送她,她谢绝了,她自己的婚事不愿让哥哥插手,况且哥哥还有他的教学工作。
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思考,竹梅考虑问题更理智了,感情和意志的承受力也更强了。生活现实磨炼了她,使她有了战胜困难的信心、勇气和耐力。
在火车上,竹梅把痛苦深埋在心底,和周围的旅客搭讪,当别人的话语触到她的心病时,她便有意将话题岔开,以致她周围的旅客看不出她有很重的心事。
小刚第一次坐火车,他感到特别新鲜有趣,坐火车太好玩了。他正在想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火车上的人都这么客气?吃什么都要让周围的人,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爱和小娃娃逗着玩,是只有好人才能坐火车还是人一到火车上就变好了呢?他想起他爸爸那凶狠的样子,真叫人害怕。
“妈,火车上的人离婚不离?”小刚憋不住地问。竹梅在他的小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妈,火车怎么不走?”
“火车太大了,我们觉不着它走。”
小刚又欣赏车内的布置,那一排排金黄色的木条椅,那干净光滑的木地板,那小小茶桌上摆放着的酒瓶、茶杯、饼干和面包,那拱形的车顶上嵌着的一个个圆圆的电灯,形状是多么可爱,他真想把它抱在怀里。火车一进洞,那些灯就都亮了。火车里真是太阔气了,他想天天坐火车。
可他还没有坐够,就到下车的时候了。火车把他们抛在一个小站上,又向前走了。
竹梅带着孩子出了火车站,站在路边,举目四望,周围到处是山,太阳已经西斜。她心里十分孤寂,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小刚,你给妈说,咱能到陆云吗?”竹梅占卜似的问。
“能。”小刚不假思索地回答。
“咱能见到你先人吗?”
“能。”
“他认你吗?”
“不认。”
小刚回答得干脆利索,竹梅又信又不敢信。她取出口袋里的干粮给小刚吃,她也吃。她把干馍在嘴里嚼烂,又喂在小强的嘴里,小强饥不择食地咽下去,又张开小嘴,等妈妈喂。
正在没有主意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悠扬的山歌声:
唱一声山歌解心焦,
哥哥有苦谁知道?
妹子妹子你跟我走,
没你我日子真难熬,
你毫(注)嫌我是庄农户,
我爱你爱在心里头。
白日我上山你做饭,
黑了我搂住你的腰。
妹子妹子你跟我走,
我爱你爱在心里头。
啊嗬嗬——
爱在心里头。
注:毫:陇东方言,“别”的意思。如“毫多嘴”。
竹梅听得既难受又害羞,那歌声怎么那么动情,简直把心都掏出来了。
只听他又唱道:
天上的云彩黑下了,
地上的雨点大了,
想着想着就哭开了,
记起你说的话了……
这歌声勾起了竹梅的许多心病,眼泪濛住了她的视线……
随着歌声,从山嘴嘴上下来一个人,手里拿着镰刀,腰间系着扎绳,走着唱着,离竹梅越来越近,改了调子,又唱道:
大妈妈要吃浆水哩,
二妈妈要吃醋哩,
一个锅里头两样子饭,
这叫我怎么做哩?走到跟前一看,是个年轻庄农人,穿一身老粗布衣服,补丁摞补丁,头上盘着一条黑布,露出头顶,相貌敦厚老实。没等竹梅搭话,他先开了腔:“这大姐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竹梅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那山歌声还在她耳边回荡着。她羞羞答答地问:“请问大哥,这里到陆云走哪条路?”
“就从这条路上去,向南走。”他用镰刀一指。
“有多少路程?”
“顶多二十里。”
“路好走吗?”
“哪里有好路?全是山路,先上山,后下山。”
“那麻烦你把我这孩子送一下好吗?我给你盘费。”
那庄农人看这母子三个可怜,他手遮住前额照照太阳,说:“那就快一点吧!我天黑还要赶会来哩。”说着蹲下身子。
小刚扭捏着不让那人背,竹梅说:“小刚,我娃听话,让这叔叔把你背上,咱就能走得快些。”小刚只好爬上去。
竹梅背着小强,跟着庄农人的脚步,走上了弯弯曲曲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