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竹梅等着“明天”,等着国锐来和她再一次“算帐”。可是,多少个“明天”过去了,国锐却没有回家。
    第二年二月十三日夜,竹梅分娩了。不出所料,果然是一个男孩,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孩子出生时,她身边除了小刚,再没有别的人,而她的小刚也沉睡在梦乡。大概是子时吧,鸡已叫过一遍了。
    对于这个孩子的出世,竹梅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突然。晚上睡觉时,她还一点感觉都没有。是她睡着以后,肚子突然疼醒的。醒来时,她感觉异常,就凭着她以往生孩子的经验,自己做了些准备工作。她没有去叫接生婆,因为她已经不能出门了;她也没有去叫婆婆,因为自国锐打她以后,她和婆婆很少说话,何况是半夜,她怎好去打搅人家?
    婆婆正好起来小解,看见竹梅房子灯亮着,又听到竹梅疼痛的呻吟,她就过来了。
    “天爷呀,你咋不叫我一声?”一进房子,一看见竹梅在炕上翻滚,就大吃一惊,但她又很快镇定下来,“竹梅,坐起身子,忍住,咬住牙,再向这边移动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羊水破了,孩子生下了。婆婆把剪刀在灯上烤了烤,用麻纸擦干净,剪了脐带,扎好结,用温水把孩子身上擦洗干净,用手在屁股上拍了两下,孩子“哇”的叫了一声。她把孩子抱到炕上,裹好,看是个男孩,很高兴,迈着小脚出去了。
    一会儿又进来,端着一碗白面鸡蛋糊糊,碗上放一双筷子,手颤抖着递到竹梅手里:“把这碗汤喝了,奶就下来了,你身子也就不困了。”
    竹梅和着泪把那一碗糊糊喝下去。
    婆婆看着竹梅喝完,接过空碗,打着哈欠,又睡觉去了。
    房子里又沉静下来。炕墙上亮着一盏昏黄的菜油灯,灯焰一摆一晃的。竹梅感到十分孤独和难受,她想,要是国锐在身边,跟她和和气气,照顾她和孩子,该多好啊!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十分可怜。她又看看刚生下来的孩子,孩子并没有多么泣哭,他仿佛还没睡够似的,裹在小红被中,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远处传来几声鸡啼,然后又是叫人心慌的寂静。
    竹梅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似的,全身感到虚虚飘飘,一点气力也没有,但神志却十分清醒。她借着灯光,静静地端详着这个刚从自己体内生出来的小生命,内心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半个钟头以前,他的灵魂还在天界,现在降生在这个世界,附在一个小小的**上,他将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他究竟是个苦命儿呢是个幸运儿?要是国锐和她离了婚,这个小生命必将跟自己生活,那他就一定是个苦命儿。看来这命运是确定了。“苦命的孩子啊,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悲惨的人世?为什么要降生在这个不幸的家庭?你不该来,你确实不该来。可是,你睡得这么安详,这么坦然,你害怕我心里难受,竟一声也不哭。啊,我的孩子,看样子,你是一点也不后悔。你这胖实的四肢,你这圆圆的脸蛋,多么叫人心疼啊!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同时又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难道国锐不知道我要坐月子,他竟一次都不回来!可见,人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
    自生下这个孩子以后,竹梅就全心倾注在孩子身上,她精心照顾他,喂养他,生怕他不乖爽。尽管她恨国锐,她却不恨他的孩子,反而加倍地疼爱。这也许就是母亲的天性,也是这个世界应该存在的理由。人们啊,让我们永远永远爱我们的母亲,她或许在其他方面有过失,但在我们身上,她的确无可指责,我们无论用什么方式都报答不了母亲对我们的爱。
    第二天,婆婆托人到玉石镇,向娘家报告了竹梅坐月子的消息。竹梅的母亲当天就来看她的女儿,给她带来了鸡蛋、白面、糖酥饼滋补她的身体。竹梅母亲把竹梅整整看顾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竹梅没有做过一顿饭,没有洗过一次尿垫。母亲给她端吃端喝,母亲给她说宽心话。但竹梅对国锐一个字都不让提,只要母亲一提国锐,她就哭个不住。说起孩子来,竹梅就随和着母亲,脸上浮现出笑容。
    过了满月,母亲要回去的时候,竹梅反而比生孩子以前风光了,肉皮也嫩了,脸上有了红润。
    母亲回去以后,竹梅在家待了十多天,就和孩子一起到娘家去了。在娘家,母亲继续像照看孩子似的侍侯她,以至让她嫂嫂有些嫉妒。
    有一次,她哥哥豫才从学校回来说,国锐前一年冬天调到陆云专区,工作很出色,受到省教育厅的嘉奖。三月份赴兰州参加教育工作经验交流会,回来路过县上,在县一中作了一次报告,人们对他评价很高。豫才说这话的时候,竹梅却一次都没有打断,只静静地听着,好像这是她自己的荣誉。听完,她深深叹息了一声。她虽然恨国锐,但心里还认为他是自己的男人,因此,总希望他好,总希望他能走在正路上,把工作干到人前头。
    这一阵过去之后,她心里又火烫一样难受,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悄悄哭了一阵子。
    这年年底,孩子过了半岁,一天,竹梅突然接到文川县人民法院的一份应诉通知书。她知道事情不妙,就于第二天清早抱着孩子去了文川县城。
    进了法院大门,值勤人员问明情况,领她到民事法庭门口,说:“你先等一等。”
    竹梅只好抱着孩子站在门外等,她发现这里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个个表情严肃,紧紧张张忙忙碌碌,她凭着自己的理解能力判断,这些人手里都操着生杀之权,这里的空气也和外边不同,阴森森的,有一种杀气。一个老人无精打采地蹴在墙角,衣襟参着,纽扣不全,腰间束一条烂腰带,全身缩成一团,胡子叫风吹着,一翘一翘的,看上去十分可怜,她不知道这人犯了什么罪。她又联想到自己,莫非自己也是犯了罪的人?心里感到一阵恐慌。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腋下夹一个公文包从东边过来,开了门,把里边整理了一下,叫竹梅进去。竹梅一进去就头晕,她急忙坐在门边的一条长椅上,一会儿头脑又清醒了,她想,这也许是自己心情紧张的原因。
    这时,国锐也走了进来。竹梅一看见国锐,气得把头一甩,起身坐到里边的一张单人椅上,仍旧注视着门口,她不敢看刚才进来的那个人,也不愿看见国锐。
    那人约有四十岁,衣着整洁,态度和蔼,当国锐进去时,他甚至站起来和国锐握手打了招呼,然后坐在办公桌后边自己的位置上,打开卷宗,说:“我姓林,院长委托我办理你们这一案件,现在双方都按时到了,很好。”
    竹梅心咚咚直跳,以至全身发抖,她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场合,也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气氛,因为这是决定他们全家命运的时候,她内心十分慌恐,她意识到自己的命运现在完全操在这个人的手中,他和国锐是串通一气的,你看国锐那安详自若的样子。但她又想,我并没有犯什么法,我是受害者,法院应当为我辩护。就是十殿阎君,他也惩罚的是坏人,伸张的是正义,我倒怕什么?她反而挺直了身子,注视着审判员的一举一动,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申述自己的理由。
    竹梅怀里的孩子大声哭泣,竹梅解开衣襟,让孩子吃奶。国锐侧脸看了孩子一眼,又低下头。
    审判员在记录人员进来后,拿起史国锐两个月前递呈的离婚诉状宣读了一遍,然后问竹梅:“你有申辩的理由吗?”
    竹梅理直气壮地说:“那上面的话不是事实。”
    审判员和国锐对视了一下,又转向竹梅,说:“你谈你的理由。”
    国锐用威胁的目光觑视着竹梅,这使竹梅更加愤慨,她面向审判员申述道:“第一点,他和我结婚虽说是在旧社会,但绝不是包办。他和我哥梁豫才是同班同学,和我也在同一个学校念过书,订婚前后,他经常到我们家去,名义是找我哥,实际是找我,这是他私下给我的订情之礼。”竹梅取下手腕上戴的玉石镯子。“第二,结婚以后,他和我感情一直很好,两个孩子就是证据。去年秋天,中秋节晚上,他突然提出要和我离婚,他欺骗我说是为了工作,还说是为我着想。其实,据我所知,他当时已经有了外遇。我认为,他和我离婚完全是喜新厌旧,丧良昧心,因此,我不同意离婚。”
    国锐脸色十分难看,要不是在法庭上,他可能又要大打出手。他掏出手帕,擦了一下脸。
    审判员转向史国锐说:“史局长,你对你爱人刚才说的话有什么要说明的没有?”
    国锐坐直了身子,面对审判员,振振有词地说:“她完全是不负责任的胡说。”
    竹梅质问他:“我哪一点没有根据?你说!”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和你没有任何感情。没有感情怎么能一起生活?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义,你说?”
    “我却偏不离婚,害也要把你害到底!你要和那一位结婚,没有那么容易的事!你等着看吧!”
    竹梅和国锐你一言我一语争吵起来,审判员用手势制止了他俩的争吵,说:“好了,你们暂时不要说了,听我说几句。史局长,今天我见了你爱人,她虽是一个农村妇女,可她绝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人,听她说话的口气,她也不是没有文化。在你们共同生活的十年中,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据我看,这本是一个好端端的家庭。要是离了婚,这对你们双方,尤其是对女方和孩子将来的生活,会造成不可弥补的困难和损失,而且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你是国家干部,你的学识、才干我非常钦佩,但你这一步棋走错了,我不能不提出来,请你考虑,现在挽回,还完全来得及。这是我对史局长要说的话。对竹梅同志,我也有几句话要说。你丈夫在外地工作,你在家既要种地,又要抚养孩子,这的确很辛苦。现在这孩子还不到一岁,根据这种情况,现在不能判决。你回去以后,再做些工作,我相信史局长是能回心转意的。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双方还有什么意见?”
    记录员停下手中的笔,室内静默了片刻,审判员对竹梅说:“那你就先回去吧。史局长请再留一会儿。”
    竹梅出了法院门,拐弯向东。现在,她心里踏实些了。她觉得这才是党和人民的好干部。她又面对苍天,小声说:“苍天啊苍天,求你做主,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让国锐回心转意。”
    快出县城的时候,她忽然听见后边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国锐从后边追了上来。她加快了脚步。
    国锐抢在竹梅的前头,转过身挡住了竹梅的去路。竹梅一避,要从国锐身边冲过去,国锐抢前一步,又挡住竹梅。这时,两双目光相遇了,竹梅心一软,不由得站住了,问:“你要干什么?”
    “竹梅,让我看看孩子。”国锐用恳求的语气说。
    “你……你还知道这是你的孩子?”竹梅泣不成声。
    国锐掀开裹着孩子的红绸斗篷,斗篷里露出一双黑宝石一样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这个自他生下来从未见过的人。
    看着看着,国锐的眼睛湿了,他用手抹了一把,从怀里掏出五十元钱塞到孩子的斗篷里,又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了亲,然后捂住斗篷,对竹梅说:“火车快到站了,你先回去吧。”说完,又转过身,径直向西去了。
    竹梅呆呆地站着,一直注视着国锐远去的背影……
    几只乌鸦在路旁的大槐树上叫了几声,竹梅清醒过来,她全身感到发冷,双手把孩子紧紧搂在自己怀中,这时,只有孩子能暖她的心。一阵狂风刮来,卷起路旁的枯枝败叶向远处飘去,景物罩在濛濛的尘雾中……
    下午七点,竹梅上了东去的列车,又回到玉石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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