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当地人把打架叫打捶。国锐和竹梅自结婚以来这是第一次打捶。国锐母亲在儿媳之间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拖偏捶。竹梅对这一点非常反感,她几天不想理婆婆。婆婆也知道自己不对,但她又自我原谅——做母亲的谁不疼爱自己的儿子呢?
竹梅婆婆也是玉石镇街上人,娘家姓钱,是玉石镇一大老户,她母亲在钱家生了两个女儿,她为大,正月出生,取名元镯,妹妹比她小三岁,名玉镯。在旧社会,妇女围着锅台转,不与社会打交道,名字太没有用处,一般只用两次,第一次是定亲时向婆家送生年八字,第二次是死后出讣告写铭旌,所以女人的名字一般没有人知道。可是钱元镯这名字几乎全村老少皆知。那是在土改运动中,她被揪到台子上挨批斗的时候。竹梅背地里给人说,那次挨斗是她自寻的。村上土改干部要她家的地契,她乖乖给人家,那就什么事都没有,她偏偏给人家摆架子,以为儿子是县上主要领导干部,在全县领导土改,丈夫参加了工作,自以为有势,给村上土改干部硬声道:“地契我不知道,等掌柜的来再说!”土改干部一听大怒,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一个地主婆,给人民耍什么威风?明天马上开大会批斗你,教训教训!”第二天在戏台前召开全村群众大会,钱元镯被揪到台上,让群众连唾带打,批斗结束后,头上脸上沾满唾沫,头像个棉花包,腿疼得走不动,是竹梅和秋菊扶回家的。从那以后,一听说开斗争会,她就吓得魂不附体。那天下午,亲自拄着拐杖把地契送交农会,又挨了一顿臭骂。
元镯父亲过世早,叔父为了得她父亲那份家业,几次劝她母亲改嫁,她母亲后来嫁到镇西刘家庄,生有二男,因此,她也把刘家庄认作娘家。元镯十五岁过门到史家庄,丈夫史清哲家并不富裕。史清哲弟兄三个,他为长子,勤奋好学。他父亲史天云是一名乡村医生,医德好,医术高。登门求医的病人多,可他总先给衣服破烂的穷人诊脉治病,然后再给富人看,别人问他,他说:“穷人缺钱,一般病不求医,凡来者是实在病得不行了;富人把命看得贵重,一有病就治。”人都尊敬他。可惜好人命薄,他只活了四十六岁。父亲去世后,兄弟分了家,母亲跟随老大。元镯帮婆婆料理家务,她虽是小脚,但脚手勤快,又听婆婆的话,家庭融洽,上下和睦。竹梅到史家时,国锐祖母还在世。国锐和他父亲在外,家里只有几个妇女小孩,祖孙三代,团团圆圆。国锐祖母去世后,国锐的母亲当了家,自从国锐的父亲在平晾中学当教导主任以后,家庭才逐渐富裕起来。土改时有十五亩水地,二十亩旱地,一盘水磨,一座油坊,定为地主。元镯因长期管家,定为地主分子,而史清哲为开明人士,担任县一中教导主任,县政协委员。
现在小两口闹起了家务,听竹梅说国锐要离婚。元镯一听这话扎心,但她认为这不是真的,史家祖祖辈辈还没有出现过离婚的事情。不过从竹梅和国锐两个人的言语、行为、容脸来看,又好像不是一般的闹事。元镯想劝劝自己的儿子,可是,自从那天走后,再没见国锐的影子。
正好这天是星期天,元镯老伴从县一中回家了,她想把这事跟老伴通通气,让老伴在县城见了国锐给劝说劝说,竹梅已经有孩子了,现在又怀了孕,怎么能离婚呢?
年轻时,老伴在外地工作,一年只能回一两次家,解放后回到本县,也是两三星期回一次家。因此,只要老伴一进门,元镯就什么事情都不干了,只想坐在丈夫身边,伺候他喝茶吃烟,陪他说说话儿,这已经成了她多年的习惯。
这天下午,她忙着收拾房子,她估计老伴可能会来,正忙着,老伴就进门了,她脸马上活泛了,忙接过丈夫手提的行李,拿蝇甩拂他身上的尘土,然后又打来洗脚水,让他泡脚,走了三十多里路,脚掌都走疼了。这天晚上的炕一定比往常烧得热。晚饭她是不用下厨了,以前是竹梅做,现在分了家,就让秋菊做。秋菊做不了的,自然就请她嫂子帮忙。
晚饭吃过,炕已经热了,天气凉刷刷的,元镯就把炕暖好,让丈夫把腿伸到热处,她偎坐在丈夫身边,心里舒舒贴贴,和丈夫拉起了家常,顺便提到国锐和竹梅的事情。
“国锐最近和竹梅生事,你知道吗?”元镯瞅了一眼丈夫,灯光下,她看见丈夫胡子梢上有一点饭屑,便伸手揪下来,把被头给丈夫腿上拉了拉,又按了按,自己又偎了偎身子,尽量压低声音说。
丈夫显出不屑的样子,慢腾腾地说:“不知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还闹得凶哩!那天晚上,两个竟打起来了,我劝都劝不住。打完,国锐走了,再没见回来。竹梅说国锐要跟她离婚。你说,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国锐这一向忙。”史清哲用劝告的语气说。
“他忙什么?”
“听说,国锐要调往地区去。”
元镯心里突然一阵惊喜,问:“调到地区就升了?”
“是升了。”
“升了,就不想要竹梅了?”
“……”
“这也不对呀!……”
“怎么不对?”
“一升官就不要婆娘……这……”
“你要知道,”史清哲用手指戳着老伴的心窝,一字一板地说:“现在的知识分子,思想一个比一个解放,光县一中闹离婚的就有好几对!”
元镯吃惊地叹道:“是吗?……是不是都想找识字的,有工作的?”
“那当然。”史清哲用三个指头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你可小心着,说不定哪一天我也就不要你了!”
元镯把嘴一歪,眼一抽,骂道:“老不正经的东西!”
史清哲不恼也不笑,脸端得平平的,说:“你骂我老不正经,好,我今晚给你一个正经。你可千万别挨我,一挨我我就不正经了。”
“越说你越上来了!”元镯笑着,在老伴的大腿上拧了一把。老两口就脱衣睡了。
第二天窗上一见亮缝,元镯就起来,给炕洞续了柴禾,想让老伴温温地多睡一会儿,然后她端火盆笼火,老伴早晨起来要喝罐罐茶。
火笼着了,水烧开了,茶罐涮尽了,锅盔馍烤黄了,史清哲衣服也穿整齐了。元镯端来洗脸水,不冷也不烫,洗脸毛巾浸在水里,脸盆端到炕头,香皂盒放在旁边,史清哲不急不慌地洗脸、刮胡子。他的唇角留两道八字胡,下唇中间是一绺山羊胡,其余部分刮得干干净净。这要用二十分钟时间,然后元镯把铜火盆端上炕,元镯也上了炕,和老伴并排盘腿坐在一起,给老伴煨茶,她也陪着喝。
喝过茶,就快到早饭时了。吃过早饭,史清哲又要上县城。这顿早饭是清汤臊子细面。元镯照例是不下厨的,有女儿秋菊和竹梅做。要下面时,国强就将一张梨木炕桌放在炕上,炕桌没上过漆,但擦得油光闪亮,真木纹一道道十分受看。盐醋辣椒筷子事先摆好,这时,面也就下好端上来了,四碗面用一张核桃木方盘一次端上来,轻轻放在炕桌上。老两口在炕上吃饭,秋菊在炕边伺候,其余的人都在外边,鸦雀无声。等老两口饭吃过了,秋菊将碗碟扯走,炕桌放下去。然后儿女们在厨房用饭。这是多年的老规矩。
早饭吃过,史清哲整理行装,准备上路,元镯又将国锐和竹梅的事情向老伴提醒了一下,又帮老伴把风纪扣扣好,送他出门。这时,她心里空空的,只好等他下一次回来。
中午时分,史清哲到了县城,他先到教育局,见了国锐,并没说什么,只说有空到他的住处去一下。
下午下班后,国锐在机关吃过晚饭,便去一中他父亲的住处,他已经预料到父亲要说他和竹梅的事,心里早有准备。
; 房门掩着,国锐轻轻推门进去,桌上亮着一盏玻璃罩煤油灯,他父亲手拿蘸水笔,端端正正坐在桌前,专心批改学生的作业。脱了发的头顶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一副黑圈老花镜挂在鼻梁上,山羊胡子垂着,一张瘦长脸显得十分专注严肃。
“爸。”国锐小声叫道,快步走到桌前,将一条卷烟放在桌上,“这是我托人从四川给你捎的。”
父亲把手中的笔插进墨水瓶里,转过身来,说:“坐吧,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国锐坐下,双手放在大腿上,显出恭敬的样子。
“我从家里带了几颗煮熟的洋芋,要不嫌冷,你尝尝。”说着站起身,从墙上挂的布袋里掏出两颗深眼窝洋芋蛋,外皮裂开着,露出黄白色的内瓤。国锐拣小的拿了一颗,剥了皮咬了一口。洋芋一冷就不好吃了,但国锐还说“香”,并说,“我记得小时候,咱家一年四季常吃洋芋,我最见不得吃洋芋高梁面疙瘩,一见做那饭我就哭得不吃,为这,你还拿板子教训过我。”
“现在社会变了,板子太不起作用了。不过,常想想过去也有好处。”史清哲望着墙上他年轻时的照片,回味似的说。
等国锐把一颗冷洋芋吃完,他又问:“调动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估计年底前能调过去。”国锐满有把握地说。
“到了地区,你人生地不熟,工作一是要认真,二是要小心,有问题多向王专员请教,不要自作主张,刚愎任性。”
“这我知道。”
“知道就好。咱史家这一族人,从古到今除了务农,一是从医,二是教学,政界上太干不出名堂。因此,我也不指望你干什么大事,只要平平稳稳就好。”
“父亲总是用过去的观点看事看人”国锐坦诚地笑着说。
“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不同意也行,但话我要说。”
谈话已有些不投机了。国锐看了看表,说:“父亲还有什么话要说,我今晚还有个会。”
“我昨天回家,听你妈说,你和竹梅闹意见,要离婚,是真的吗?”
国锐的预料果然证实了,他照实回答:“是真的。”
“竹梅有什么不轨的行为?是她好吃懒做,不好好过日子么?”
“不是。”
“是做贼偷人了么?”
“不是。”
“是嫁汉了么?”
“不是。”
“哪倒是为了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感情不合。”
“感情过去合,现在就不合了?”
“是的,这有什么希奇?”
“不希奇。希奇的是你的心变了,而且变得这么快,简直出人意料!”
国锐低着头,再不回答。他并不是接受了父亲的批评,而是觉得没有必要和他争论。史清哲却以为他的话打动了国锐的心,于是进一步发起攻势,想把国锐的心挽救过来。他心情一激动,就站了起来,踱起了方步,双手背后,一边走一边说:“咱们史家自明朝万历年间从山西大槐树底下迁移到这里,二十代人有了。代代有务农的,也有教书的,行医的,还有中举中进士做官的,祖祖辈辈不要说休妻,连娶二房的都没有,你可以到家谱上去查一查!而你现在要休妻了,你对得起死去的先人吗?”
“父亲,我劝你不要说了,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会处理我的事情。”
史清哲大吃一惊,他停住了脚步:“原来我的话你连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好,我不说了。你的路你自己走,你的前途你自己负责,以后后悔了,你可不要说我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你忙,你可以走了。我也很忙。”说完,他又重新坐在办公桌前,戴上老花镜,拿起蘸水笔,开始他的工作。他手下是一尺多厚的一摞几何本,他一丝不苟,逐题而过,不改完这摞作业,他是不会休息的。
国锐从侧面看着他父亲严肃庄重的面孔,过了两三分钟,说:“父亲,我走了。”
史清哲头也没抬,也没给任何声气,只顾批改他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