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车内除了司机,只有竹梅和小刚两个人。司机是南方人,说话叽叽呱呱竹梅不太懂,不善于和生人交谈的她就显得更加拘束。她和小刚坐在后座上,品尝着坐车的滋味。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车,坐这么漂亮的小车,更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其实这是一辆刚从部队退下来的旧吉普车,司机台前的玻璃有一条很长的裂缝,发动机已检修了好几次,经常发生故障。它是县机关仅有的一辆机动车,只有县委书记和县长才能坐。其他局科级干部外出只能步行或者骑马,竹梅能坐这样的车已经很难得了。充满好奇心的小刚,定睛注视着司机手中的方向盘,他难以想像这个能转动的圆盘究竟多么的神奇,车子竟能按照它的指挥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要直走就直走,要转弯就转弯,他更难想象,这个手握方向盘的司机不知道有多么伟大!坐在这里面真是太舒服了,“我和他要是调换一下该多好啊!可是,那块玻璃怎么破了呢?为什么不换一块新的呢?”他想问开车的叔叔,而又不敢问。
竹梅含着悲苦的心情注视着窗外。
窗外,是深秋的田野,是满眼的凄凉。那片片黄叶、缕缕枯草预示着冬天即将来临,这里的冬天是严酷的。路两旁有背着背篼,手拿扫帚镰刀扫柴禾割野草的人,他们忙着预备冬天的烧炕柴。当汽车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计,用惊奇的目光欣赏着这个新奇的怪物。他们的神色是那么痴呆,衣着是那么寒酸,目光是那么空洞,竹梅十分怜悯这些穷苦人。解放以后,他们的生活相对好了一些,但依然穷困,过冬连一件御寒的棉衣都没有,有的一家几口人穿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小孩一年四季精屁股光脚板,冬天把炕烧得热烘烘的,一家人团在炕上,腿上盖条破毡烂被,上顿下顿吃着洋芋谷面馓饭,常年能这样也就算幸福了。竹梅担心,要是国锐和自己离了婚,说不定自己的日子还不如这些人。想到这里,竹梅像吃了冰块似的,从喉咙一直凉下去,凉透了心肺,凉透了全身。这时,路上的一条毛驴被汽车惊跑了,赶毛驴的老头子提着鞭子在后边紧追。毛驴离开大路,一直向高粱地跑去,老头子呼喊着,毛驴钻进了高粱地,他也钻进了高粱地。司机看着这有趣的景色,露出了惬意的笑容。坐在后边的竹梅,泪珠却接连地滴在自己的手背上。身边的小刚看见他妈哭,他也哭了,紧紧握住妈妈泪湿的双手。
竹梅越想心里越急,她巴不得赶快见到国锐,把事情弄清楚。她多么希望这一切是一场梦啊!
这时,车已经到了玉石镇,在街口,车子停住了,司机转过头来问:“大嫂,往哪儿走?”
竹梅猛醒过来,忙说:“从这个巷子口进去,再走一截就到了。”她说话时,声音不那么自然,脸上还有泪痕,司机也看见了。
车子停在娘家门前,司机打开车门,把小刚抱下去,竹梅也跟着下了车。霎时,车边围满了人,人们都用羡慕的眼光欣赏这辆旧吉普车和从车上下来的人。娃娃们试着用手摸车前的灯,大人立即喝道:“不敢摸!”,娃娃急忙将手缩回。
竹梅强装笑脸,和认识的人打招呼,然后领司机进了娘家门,后边立刻有人议论:“竹梅的男人阔得很哩!”另一个附和道:“竹梅的真命好。”
竹梅的母亲一看汽车停在她家门口,不知道和竹梅同来的是什么人,急忙上街买菜做饭。
司机抽了一支烟,喝了一杯茶,起身就要走。竹梅母亲刚买菜回来,正要淘米,听到声音,赶忙过来,拦住不让走,说:“远远的来了,吃过饭再走。”司机一再解释,他倒县上还另有任务,必须在十点以前赶回去。
竹梅说:“公事要紧,既是这样,那就让司机走吧。”她母亲只好松手。
司机开车走了,竹梅和她母亲都有一种失落感,特别是竹梅的母亲,总觉得把带来的好消息又重新带走了似的。她问女儿:“你这次上去见国锐了么?”
竹梅叹息一声,说:“没有。”
母亲纳闷了一会儿,又问:“你见谁了?”
竹梅把她到县上去的情况细说了一遍。母亲听完,又低头纳闷。竹梅越发心急,说:“妈,我想到解放小学去看一看。”
母亲想了想,说:“去看一看也好。”
竹梅来到解放小学,一进校门,就被看门老头拦住,问:“你找谁?”
竹梅不好意思直说,只说:“我找一个人。”
看门老头以为她是学生家长,板起面孔,把手一摆说:“到外边等着,上课时间不会客。”
竹梅又问:“校长在吗?”
看门老头觉得讨厌,正要说不在,可是校长正好从那边过来了,只好说:“那就是。”说完,进门房去了。
竹梅迎上去,问:“请问,你是校长?”
王校长冷冷地回答:“嗯。有什么事?”
竹梅这时心里突然升起一团妒火,理直气壮地问:“史国锐最近到学校来过没有?”
校长一惊:“哪个史国锐?”
“就是你们的史局长。”
“你是什么人?”
“他是我丈夫。”
校长立刻露出皱巴巴的笑脸:“啊,史局长爱人来了,失迎失迎,请到房子坐。”
一进校长房子,王校长又连忙倒水,说:“请坐,请坐。”
竹梅又问:“国锐这几天到学校来过没有?”
“来……来过——可他昨天下午已经走了。”
“他停了多长时间?”
“大概一天吧,啊……你请……请喝水。”校长把杯子递到竹梅手里,竹梅接住又放在桌上。
竹梅一听这话,更加火上浇油,忍无可忍:“听说你们学校有个叫张灵芝的女教师。”
校长显得更难为情,说“是的,你,你认识她?”
竹梅轻蔑地笑道:“呵呵,我倒想见识一下,看她是一个什么样的美人!”
校长更难堪了,说:“她现在上课。”
竹梅说:“那我就等一下。”
校长又说:“你先坐,我给你看一看去。”
校长出去以后,竹梅更加难以忍耐,要是张灵芝这时出现在她面前,她真敢冲上去撕破她的脸皮,让这个婊子再没脸见人。
过了好久校长才进来,说:“不巧,她有事回家去了,你要见,改日再来吧。”
“你不是说她上课去了吗?”
“她是有课。不过听教导主任说她家里有事,和别的老师调了课,她提前上完课回家去了。”
刚才竹梅还觉得王校长这人可以,现在不信任他了,觉得这人太狡猾,不是诚心对待自己。
这时刚下课,听说史局长的爱人来了,几个好奇的女教师都来看。竹梅先在她们中间找张灵芝,后来自己倒觉得不好意思了。
王校长生气了,对那几个女教师说:“你们各干各的事去!来人有什么好看的?”
那几个女教师才你推我搡地离去,有一个还特意回过头来把竹梅又看了一眼。竹梅想说她一句,想一想就忍住了。
王校长也出去了,竹梅一个人在房子,她心里渐渐冷静下来,想:“自己也太莽撞,其实今日不该到学校来。”又一筹思,“既然来了,得给她把话捎到,让她自量一点。”等王校长进来,她说:“王校长,要是张灵芝真的不在,那我就回去了。不过,她来了以后,你给她说,史局长的爱人来找过她,请她自重一点。”
王校长脸红得猪血灌了似的,说:“对,话我一定转到,不过,你还是吃了饭走,马上就放学了。”
竹梅冷笑道:“谢谢你的关心,我还是早点走好。”
王校长把竹梅一直送到大门口,连声说:“你慢走,慢走……”
下午,竹梅领着小刚又回到自己家中。
母亲和嫂子劝竹梅在娘家多住几天,说不定国锐会来接她母子回去,可竹梅说她心急得很,回家去看一下,或许心里能好受一些。
可是一进家门,才知道自她走后,国锐一直没有回过家,她心里更恐惶、更孤独了,仿佛以前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已经不复存在,她失去了依靠,失去了根基,失去了生活的信心,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一哭,小刚也跟着哭了。
婆婆听到声音,过来表示关心的问:“竹梅,你怎么了?是身体不受活吗?”
竹梅一看见婆婆,尤如落水的人抓住了岸边的一条树根,握住婆婆的手,强忍住哭泣,说:“妈,求你劝劝国锐,叫他不要变心。你说,自从我进了史家的门,哪一点我做得不对?哪一处对不起你,对不起他?现在他却不要我了!”
婆婆很惊讶,说:“他怎么说不要你了?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竹梅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婆婆一听反倒生竹梅的气,说:“我儿子就不是那样的人!”气愤愤地走了。
竹梅更加胡思乱想,脑海里尽出现一些自己设计的镜头——国锐怎样和张灵芝**,怎样说笑,又怎样难舍难分,越想她越难受。
傍晚,国锐回来了。竹梅本想和他好好谈一谈,可是一看见他满身尘土、一脸晦气、焦躁不安的样子,就气得不想理他。
国锐在屋里兜了几圈,急忙又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问竹梅:“这两天你往哪儿去了?”
“你问我,我还正要问你呢,这两天你往哪儿去了?”竹梅坐起身,反问道。
“我往哪儿去,还需要给你说吗?”国锐对她唾了一口。
“那你也就不要问我。我看见你都恶心。”竹梅也唾了一口。
国锐摆起了干部的架势,两手插在裤兜里,叉开双腿,歪脖子瞪眼:“我问你,谁让你到县上去找我,又去见王县长?又是谁让你到解放小学去?你到处鸣锣打鼓,坏我的名声!”
“算了吧,我坏你的名声——是你自己把你的名声坏了!你知道人家背后怎么议论你?你真是个不要脸!”
“我原来说要和你离婚,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现在就凭这一点,我非和你离婚不可!”
“国锐,你扪心自问,你说的这是实话吗?你前天晚上出了家门,到哪里去了?你以为你做的丑事别人不知道?你道德坏了,良心朽了,你知道吗?”
国锐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啪!啪!上前扇了竹梅两个耳光。竹梅脸顿时通红,左右两颊暴起四个指印,两眼直冒金星。但她没有哭,她紧紧咬住牙,上前抓住国锐的衣襟:“你打!你再打!你今天把我打死!打不死就不是你妈养的!”
啪!啪!又是两个响亮的耳光。
竹梅嘴角流出鲜血,她忍着剧痛又逼进一步:“你是人你再打!”
国锐手开始发抖,他不由得后退一步,还要再打,可手再也举不起来了。
小刚吓得大哭,又看见他妈嘴里流血,一气之下,猛扑上去,在他爸大腿上咬了一口。
国锐疼得“啊呀”一声,一脚将小刚踢倒,从桌上抓起皮包就往外走。
竹梅一把抱住国锐的腿,国锐想走走不了,只好用拳打用脚踢,竹梅和小刚连声喊叫……
这时,北房门响了,国锐母亲移动着肥胖的身子向这边走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不行吗?”到了跟前,她先用力撕拉竹梅的手:“放开!放开!你这是干什么?”
“放开——没那么容易!这是你生的好儿子!”
国锐抓住竹梅的头发,用力搡,腿又用力一拽,由于用力过猛,裤腿撕破了,鞋掉了一只,也顾不得捡,急忙趁势脱身,几乎是小跑出了大门,在大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明天我再和你算帐!”
倒在地上的竹梅又起身冲去,婆婆拉她,将婆婆撞倒,她也绊倒在婆婆身上。她再起来时,已经不见国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