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多么难熬的夜啊,怎能叫人挨到天明!折磨人的月亮啊,你今晚为什么这么圆,这么亮?鸡,为什么不快点鸣叫?为什么连狗叫的声音也听不见?可怜的孩子,你今晚为什么睡得这么香甜?灯花啊,今晚为什么要爆得这么大,这么好看?……
其实,这样的长夜,竹梅不知熬过了多少。多少个这样的长夜,竹梅在油灯下为公公婆婆、为丈夫孩子,为小叔小姑做衣做鞋,缝缝补补,她从没有在鸡叫头遍之前睡过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竹梅困守空房,思念着远方的丈夫,可她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孤独、这么空虚、这么寂寞,这么难耐#糊的心,被痛苦啮噬着……可她心里并不十分怨恨丈夫,她只是为即将失去丈夫而感到伤心难过,她实在有些忍受不住了!丈夫是她身上的肉,丈夫是她心里的魂。什么叫剜心?什么叫失魂?此时此刻,她感受最深#糊追忆着过去日夜思念丈夫的情景,追忆着和丈夫挑灯夜语的温馨,追忆着丈夫离家时的难忍,追忆着丈夫突然归来的欢欣……不,她并不恨他,而是觉得更加爱他,更加舍不得他,就如一件她最爱的东西别人从她手里硬要夺去似的,她拥着和丈夫共同盖过的被子,抱着和丈夫共同枕过的枕头,无声地啜泣……但她并没有失去理智,她经过反复犹豫,反复斗争,反复比较之后,为了丈夫的前途和事业,她愿意和他离婚,正如丈夫临走时说的,就是离婚了,他还是爱着她。凭着他们数年的共同经历,她相信丈夫说的是实话,任何时候,丈夫是她心上的人。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叫她一时难以忍受……
黎明时分,她下了炕,跟往常一样,用扫帚把前后院打扫了一遍,把桌柜擦得干干净净,又从后院井里打了几担水,把水缸添满。一切平素该做的事情她都做了,然后把小刚叫醒,给孩子和她换上了新衣服。这时,婆婆和公公也起来了,笼火在厅房喝茶。她来到厅房,给公公婆婆道别,说今天她要回娘家去。没有别的目的,她只是想去散散心,把心中的苦闷对母亲排解排解。
已经分了家,公公婆婆没有阻挡她的理由。
婆婆问:“国锐昨晚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又走了。”竹梅淡淡地说。
“你去了几时能回来?”
“说不上。”
婆婆看竹梅脸上不悦,再没有往下问。公公脸封得难看,他自以为是有知识的人,自然架子也大。前一年,兰州铁道学院聘他去任教,县上不放,没得去成,而他的名气在县上更大了。不知他在外面怎么样,回到家里总是封着一张脸,令人望而生畏。竹梅曾风趣地想,他晚上和老婆睡觉,是不是也是这副面孔?
现在,竹梅心里特别慌,六神无主,一进房子,就急得不知道要干什么。她只好到娘家去,把心病告诉给自己的母亲。
从史家庄到玉石镇,只有三四里路,中间隔着一条南河。她再无意观赏沿路的景色,领着孩子,一会儿就到了娘家,把国锐要和她离婚的事对母亲说了。她母亲感到吃惊,半天没有言语,后来摇头说:“不会的,他不会是这样的人,何况你有身孕,他怎么能忍心干出这种事?是不是分家时,有什么磕磕碰碰的事情,他父亲给儿子告了状,国锐用离婚来指教你?”
竹梅说:“不是,他真的要跟我离。”
“分家时,没有发生什么口角?”
“没有。他分什么,我要什么。国锐也叫我不要争多论少,我也不在乎那点家产。”
正说着,竹梅的哥哥豫才进来了,他刚起床,披着上衣,脸还没洗,显然是听见竹梅的声音才过来的。他在玉石镇小学当教员,学校就在家门口,晚上常睡在家里。
竹梅又把原话对哥哥说了,豫才沉思了片刻,说:“这话,我本来不该对你说,可事情既然到了这步田地,我不说也不行了。前几个月,我有事到解放小学去,李长林老师对我说:‘你妹夫跟我们学校的张灵芝来往频繁,许多老师下边有议论。张灵芝和丈夫离了婚,作风不好,史局长千万别叫她拉下水。他是一个很有才能的干部,不要在这上面栽跟头。’人家把话说得非常恳切,可我见了国锐几次,总难开口,我又回想,国锐也许不会是那样的人。现在事情已经出了,我就直说了,要赶快挽救,叫他悬崖勒马。”
竹梅一听这话,五内俱焚,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失声痛哭起来:“妈,我心里难受得很,我不想活了!妈,这叫我怎么办嘛?”
母亲和哥哥再三劝解,竹梅她嫂子也过来,茫然无措,不知何事。半会儿竹梅才止住哭声,她咬着牙说:“既是这样,我坚决不离!张灵芝这个女妖精,我不撕碎她才怪!”她抓挠着自己胸口,喘息着,又说,“这也怪国锐——男人的心啦,真是叫人摸不透!……我要去找他,我现在就去找他!”
母亲把饭端上来,让女儿吃,可竹梅一口也吃不下去。母亲又再三劝慰,说:“我的娃,事有事在,自己的身子还要紧。妈疼你,你就听妈一次话吧。先吃饭,吃了饭,咱再商量。年轻人,谁能没有个闪失,现在想办法挽救,还来得及。”
竹梅勉强喝了一碗大米稀饭,馒头一口也吃不下。
竹梅拿定主意,她要到县城去,去找史国锐,还要去见王县长,把事情说个清楚。她领着小刚,上了县城。
从玉石镇到县城有三十多里路,坐火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步行却得半天时间。竹梅先到火车站,一打听,上午的车已经发了,要坐火车,只能等到下午。可现在她心急如焚,哪里坐得住?她横下一条心,走吧。
竹梅牵着小刚,顺铁路一直向西走。走了一截小刚就不愿走了,要她背,她就把小刚驮在背上。一列列火车震撼着从身边飞驰而过,她脚下的地在隆隆颤抖,车轮带起的风吹得她头发乱飘,小刚在背上不停地喊:“妈妈,我害怕,你抱着我!”她仿佛一点也没听见,心里乱成一团,又生气又伤心。她心想,见了国锐,她先要给他两个耳光,他太不要脸,太亏人心了。
快要进县城的时候她又想:不能这样,还是要给他一个面子,他还是我的男人。她又惴惴不安地想:要是她一进门,看见张灵芝和国锐在一个房子怎么办?她还想,见了王县长,话该怎么说,是直接告状呢,还是暗里点一下好?
进县城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她先到教育局找国锐,要当面出一出气,并向他说明利害,要是他能回心转意,就私下了结算了。谁愿意给自己的男人脸上抹黑呢?要是他死不回头,就豁出命跟他闹个水落石出。
一踏进教育局的大门,从看门人到副局长,凡看见她的人,都热情恭敬地接待她,每一句问话,每一声寒暄,每一张笑脸都使她感觉到国锐在局里的威信和地位,感受到自己作为局长爱人的荣耀,凝结在她心中的冰开始融化了。
偏巧国锐不在局里,说他昨天上午离局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住在国锐隔壁的杨副局长把竹梅请到他的房子。杨副局长看上去年龄比国锐大一些,说话持重,很老练,他说:“史局长是王县长的得力助手,他要随王县长调到地区去,昨天对我说,他有好多事情需要办一下,局里的工作暂时委托给我了。他昨天没回过家吗?”
一听这话,竹梅坐不住了,她端着茶杯的手在不停的颤抖,为了不让杨副局长看出破绽,她把茶杯放在桌上,竭力控制着内心的愤怒,掩饰说:“国锐昨天晚上在家,是今早离家的,说他要到几个学校去看一看。我今天不是来找他,我是来向王县长的太太告别的。我先来局里看一看,要是他回来了,就跟我一块儿到王县长家去。”她说话的语气相当自然。看样子,杨副局长相信她的话了。
说完话,竹梅就要走,杨副局长挽留说:“现在是饭时,你在我这儿用个便饭,稍等一下,说不定史局长就回来了。他要是不回来,我领你过去。”
竹梅坚持要走,杨副局长挡也挡不住,只好把她领到王县长家去。
出了教育局大门向北走,在十字街口向西,进一个小胡同,从一个不显眼的门进去,是一个大院。北房檐台下,两盆菊花已经盛开,一黄一白,花丝如簪。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一点声音。一只黑猫正蹲在花盆边,面对太阳闭目养神,一觉察有人,倏的掉头钻进房子去了。
杨副局长领着竹梅进了房子,是一间大厅房,摆设几乎全是古式家具,只有左首两个单人沙发和中间一张茶几是新式。右首一个大炕,炕上铺一条绿底红花太平洋床单。炕角两床红缎被。一个小脚女人看上去四十多岁,盘着发髻,端坐炕上,面对窗户,眼睛微眯,嘴唇翕动,念念有词,竹梅知道她在诵经,断定这就是县长夫人,忙叫了一声“大娘”。
女人睁开眼,转过头来道:“你是谁?”
杨副局长在旁边介绍说:“这是史局长的爱人。”
县长夫人欠身道:“你是叫竹梅?”
竹梅突然感到一阵亲切,笑着说:“正是的。”
县长夫人回忆似地说:“常听老王说你哩,一直没见过,你父亲那时是咱县上有名的商户,人都叫梁四爷,要不是那时候兵荒马乱,土匪放火烧了你家的铺子,那现在你们就是资本家、大地主了。”说着她自己先笑了,杨副局长和竹梅也笑了。竹梅说:“那我们就不得了了。”县长夫人说:“我父亲说,咱还是远门亲戚哩。一看你就是大家闺秀,国锐娶你,真是有福。”
竹梅一听这话又伤心起来。
县长夫人要下炕,竹梅拦祝旱:“大娘,你坐着别动。”
县长夫人说:“哪有让客人站着主人坐着的礼?”
正说着,王县长回来了,县长夫人介绍说:“这就是国锐的媳妇。”王县长说:“我认识,我到她家去过几次了。”又摸着小刚的头说:“这小子长这么大了,越长越像国锐。”
县长夫人拉住小刚的手说:“过来,我看看,长得这么心疼,几岁了?”
小刚说:“四岁。”
这时,服务员将饭端上来了,是水饺。杨副局长说:“我先走,我吃过饭了,我还有事情。”王县长也没有强留。竹梅也说:“我们都吃了。王县长,你和大娘吃。”
王县长说:“吃了也得吃一点。”说着,将碗递到竹梅手里,竹梅说:“我们真的吃了——是不是,小刚?”
小刚说:“嗯。”眼睛却往碗里瞅。
竹梅把碗又递给县长夫人,县长夫人说:“我不吃这。”
王县长说:“人家念佛,不吃荤。”
正在推让,女服务员又端来一碗素面,递给了县长夫人。王县长再三强迫,竹梅和小刚才一人吃了一碗羊肉水饺。
吃饭时,竹梅问:“王县长,你是不是要调到地区去?”
王县长说:“我最近就得走,地区已催了几次,只是这边的事情还没料理结束。”
竹梅又问:“我大娘和你一起去吗?”
王县长说:“不去把她一个留在这里干啥?”
竹梅心想,人家王县长把他老婆走到哪带到哪,可我?她泪差点落在碗里。
竹梅放下碗故意问:“王县长,是不是国锐也要调到地区去?”
王县长把最后一个饺子吃了,放下碗,用手帕擦嘴,说:“是啊,那边人际关系复杂,不去一个得力人不行。不过,他暂时不去,我在那边安排好了,他再过去。这话你不要对外人讲。”
竹梅应声点头,又说:“不过,我觉得他还是不调的好。”
“怎么,嫌远?不能照看你?”王县长抽出一支烟,正要擦火,突然停住,说。
“不是。”竹梅摇头。
“那是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
“这才可笑了。”王县长认真地看竹梅的脸,说:“你今天来,究竟有什么事情?”
县长夫人早就看出竹梅神情不对,插话说:“竹梅,你心里有啥话,就对你王叔直说吧,国锐和你王叔不是一般关系,他要是能办到的,一定替你办。”
竹梅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再也忍不住了,说:“他要跟我离婚。”说着哽咽起来,用手捂住脸,泪从指缝往下滴。
王县长说:“这才是胡闹!”想了想又说,“国锐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信。”
县长夫人说:“这么心疼的娃娃,他能忍心跟你离婚?怕是和你耍哩,你别当真。他再来,我要好好说他。离婚?就这么随便!”
竹梅勉强止住泪,说:“大娘,王县长,这是真的。他昨天晚上就没有在家。听人说,他和解放小学的一个女教师……”
“你听谁说的?”王县长的脸一下子变阴了。
“有人这样说。我今日来,就是专对你说这件事。你给他好好劝一劝,或许他还听你说哩。他的工作和前途要紧啊!”
王县长歪着脑袋考虑了一会儿,说:“这件事有我,你尽管放心。他到地区后,要是条件允许,把你和孩子都接去。”
听王县长这么一说,竹梅心里踏实多了。她擦干眼泪,说:“王县长,大娘,这事就拜托你们了。那——我就走了。”竹梅站起身,领着小刚要出门。
“你到哪里去?”县长夫人一把拉祝糊。
“我和娃去住店,明天一早我就下去了。”
“哪能这样?”县长夫人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住店去——老王,你今晚睡到办公室去,竹梅和我睡这里。我们好容易碰到一块儿,我还有话对竹梅说呢。”
当天晚上,县长夫人对竹梅说了许多宽心话,还把竹梅认成了她的干女。
第二天早饭后,竹梅到教育局去看,国锐还是没有回来。
王县长派了一辆小车,把竹梅和小刚送回玉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