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阴魂不散
紫兰仙子果然答应了。她找了两件女人的衣服叫他们穿上，再让他们拿着云锄和几个装满落花的篮子，装作要去外面葬花的模样，朝山出谷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叶一青很不舒服——并非因为让他穿上女人的衣服而不舒服，而是他明明知道紫兰仙子是卖他的人情才肯带他们出谷。这就让他有一种欠了债的感觉，可这笔债他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还得了。更让他担心的是，万一将来紫兰仙子因为他们的事而遭盛花宫主惩罚的话，那就更叫他良心不安了。
转念想想，唐突是自己的朋友，屡次三番帮过自己的忙，现在他身陷险境，自己又怎能不让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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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兰走在他们前面，眼看就要看到出谷的路，她却放慢了脚步，因为如果走出了这个谷口，他们也许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想见到的人也许就再也不会出现在面前。这一刻，她真希望路再长些，让他在自己身边多留一刻也好。
她停住了脚步。
她在看着叶一青。
叶一青却在看着她手中的剑。
她说：“你想将这把剑拿回去，是吗？”
叶一青没有说话。
紫兰一咬牙，忽然拔出了剑，一伸手，剑刃向着叶一青的脖子上划过去。
唐突站得远一点，想要出手已经来不及，要想后悔就更加赶不上了。
叶一青似乎怔在那里，连躲避的动作也忘了怎么做。但其实这是他考虑好了才决定的。就在紫兰拔剑的那一刻，他就已想好无论对方怎样出手，他都决不还手。既然欠下别人的就算要他用鲜血去偿还他也没什么话好说的。此刻即使自己被杀死了，或是重新又被抓回去，至少他的朋友已经可以离开这里。这就足以让他放心了。
可是紫兰手中的长剑却只是在他面前一划而过，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依然完好无缺，只有耳边的一束头发正在慢慢飘落。
紫兰手中长剑一收，立刻用另一只手接住那飘落的头发。
她竟然把剑还给了叶一青。
叶一青却没有接，他说：“欠你的就算用性命也还不清，我又怎能再吝啬这区区一把剑？你喜欢就留下吧。”
紫兰听了这句话，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跟着他们离开这里，但她知道自己若是跟着出去，只会连累人家。她背转身去，不忍看到别人离去的背影。她说：“你们赶快走吧，再不走就要被人发现——”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听一个声音传来：“想走出盛花宫？也不问问我答不答应！”
声音仿佛从天而降，三人俱都变了颜色。抬头望去，只见几个羽衣飘飘的仙子正“腾云驾雾”而来，就落在他们的面前。
盛花宫被簇拥在其中。她冷冷的目光盯着紫兰，仿佛要摄去她的魂魄。
她的声音却比她的人更冷：“把她给我带回去，好生看着！”
话一说完，立刻就有人要动手。
紫兰居然丝毫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避，她跪在地上，眼泪从她那双明亮中带着紫色忧郁的眼中流出来。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宫主，紫兰求你放过他们吧，你要怎样惩罚紫兰都可以，只是求你放过他们！”
要知道盛花宫主是个极爱颜面的人，即使她心里面并没有多少冷酷，也极力要在别人面前摆出一副不可接近的神色。这件事如果紫兰私底下找她商量，或许还有转圜的遗地，如今当着大家的面，她又怎会表现出心软呢？她冷哼一声，道：“我的话不想再说第二遍，你们快点动手！”
宫女们哪里还敢犹豫？赶紧要把紫兰连拉带扯地弄回去。
这时候谷口忽然传来一阵响声，似乎是车轮辗在石子上的声音。紧接着大家便看到了一个须发皆白的糟老头坐在一张带轮子的椅子上，身后有一个人推着椅子——这人竟是佳人。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那老头人还未出现时，声音已经到了：“这么多年不见，原来迷花小魔女居然躲在这里欺负这些小姑娘啊？”
迷花仙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喊她魔女、妖精之类的名词了，乍听仍觉耳熟。要知道活在世上敢这样称呼她的人已经不多了。
这个声音她也觉得似曾相识。
这时旁边已经有人替她怒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这样称呼我们宫主？”
糟老头大笑，只笑了两声又突然顿住，道：“世侄女果真不记得我是谁了么？”
迷花仙子犹自想了片刻，才猛地记起来，道：“莫非是来自昆山的前辈？”
糟老头又笑了，这次笑得长久些，才道：“我还以为你已经一点都不记得了呢，没想到你还是记起来了。”
昆山白帝是当年花月双妖中月妖姜华翠的师父。当花魔和月妖两人交往甚密的时候，迷花仙子曾到过一次昆山，也就是那一次见过昆山白帝一面。
她说：“当年一面之缘，迷花至今未忘，只是今日我盛花宫的私事希望前辈还是莫要插手的好。”她一指佳人，道，“站在你后面的正是敝宫的逆徒，请前辈将她交换予我处置。”
这一次昆山白帝却一点笑意都没有了，道：“这句话你若是昨天说来，或许我还会答应你，今天可就太迟了。”
迷花仙子不禁皱了皱眉，道：“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今天早上我刚刚决定了把她收做徒弟，我怎么能够让自己的徒弟任别人处置呢？”
迷花仙子既怒且惊，却也不敢发作，她知道一旦惹怒眼前这个老怪物，不仅对她不利，甚至整个盛花宫都会被毁。想到这些，她只好勉强忍了忍。
可老怪物却想要得寸进尺，他说：“此外，我还想得跟你要两个人。”他伸手一指叶一青与唐突，道，“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徒孙，一个是我徒弟的相好，所以他们我都得带回去。”
他这句话一说，不但迷花仙子吃惊，连唐突都吓了一跳，他看着站在昆山白帝后面的佳人。她正在使劲地朝他眨眼呢。他不禁又惊讶又好笑，老冤家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相好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不过既然这样能救自己出去，他又何乐而不为呢？反正自己一点也不亏。
迷花仙子几乎忍无可忍，脸色有些发白了，道：“这件事可不能这么了，这两个狂徒胆敢擅闯我盛花谷，根本就是没有把盛花宫放在眼里，我今天若是就这样放了他们，日后盛花宫的人还有什么颜面在江湖中立足？”
昆山白帝“嘿”一声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除非今天把盛花宫铲平了，否则你决不放人，是吗？”他眼中忽然发出一种奇异的绿光，好象鬼火一样令人不寒而栗。就连盛花宫主都有些恐惧。
迷花仙子无奈，只好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们两个能在我手中走十招，便可以放过他们，否则任何人也休想把他们带走！”
想当年迷花仙子以魔成名，靠的便是她手中的“簪花十八式”。这十八式看似优雅极致，其实却是招招都很要命，尤其是用来对付男人的时候特别有用，就连当年江湖人称“铁血无情”的史丹青史大侠也一样毁在她的手里，何况今天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谁知偏偏有人不自量力，站出来道：“他们这二十招由我来接，如果我全接了，宫主可得答应让我们走。”
说这话的人竟然是佳人。
要知道佳人自小在盛花谷中长大，一个小小的宫女，所学也就不过是些许皮毛而已，如今却敢对宫主说出这样的话来，岂非让人发笑？
迷花仙子却气得脸色发白，冷哼道：“你若接得住这十招，盛花宫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过问你的事！”
“我知道宫主向来说话算话，这样我就放心了。”她轻描淡写地走出来，看来居然比登台唱戏还要轻松。
迷花仙子知道她故意激怒自己，倘若自己现在一出手，就正好让昆山白帝有机会出手摧毁盛花宫。
迷花仙子冷笑一声，道：“丫头这么狂妄，莫非认为盛花宫真的没人了么？”她挥了挥手，喊道，“玉奴，出来招呼招呼你这位好姐妹！”
玉奴从众宫女中走出来，她一直在看着佳人，听到宫主叫唤，不禁有些犹豫，道：“宫主，我——”
迷花仙子看出她的犹豫，打断道：“怎么？你是想等我亲自动手么？”
玉奴摇头。
盛花宫主又对佳人道：“假如二十招之内你能让她躺下，你们全都可以轻轻松松地从这儿走出去——这总不会比你接我十招要困难吧？”
佳人在盛花宫这么多年，最要好的朋友就是玉奴，她们两人年纪相当，所学也相差无几，若想要其中一个倒下，另一个必定也不能站起来。
迷花仙子特意让她们两人对决，就是想让她手下的人都记住：谁要是背叛了盛花宫，就是背叛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姐妹。
玉奴还在犹豫，不忍出手，佳人却毫不在乎地笑着走上前，道：“玉奴姐姐，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切磋了，难得今天有机会，你可不要让着我啊。”说着已准备动手。
玉奴感觉到宫主的目光就像针一样刺在她的背上，无奈只得出手。
果然，她们两人的武功还是差不了多远，第十八招的时候依然还是谁也不比谁逊色。
这时候她们已经远离了原来的位置，站在出口处的一方巨石上面。趁着别人都听不见，佳人悄声对玉奴说：“玉奴姐姐，今天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们！”
玉奴听到这话，怔了怔，还来不及回答，佳人已忽然一掌拍了过来，打得玉奴整个人飞了起来，直向谷口跌落。
迷花仙子发觉情况不妙，“倏”地飞过去，想要伸手将半空中的玉奴抓回来。
这时，昆山白帝也插手过来，手中的三颗石子分别打向迷花仙子身上的三处空门。
迷花仙子为了自救，只好挥手击落三个石子。
然而这个时候，玉奴的人已经跌落在出口转角的地方，里面的人正好看不到她。
佳人道：“宫主说话算话，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吧？”
迷花仙子正怒不可遏，听到这话更让她火上浇油，忍无可忍，她忽然右手一翻，拇、中二指不知何时从何处拈来了一朵黄色的小花，玉手一挥——动作绝对优雅，手中花朵竟如暗器般径直向佳人的胸口打过去。
这一式叫做“兰花夺命穿杨手”，二十丈之内被她打中的人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佳人却离迷花仙子不足十丈。
但佳人并未惊惶，她似乎早就料到迷花仙子要出此一招，人家的手一动，她就已经有所防备。只见她身形忽然旋转起来，转得飞快，眨眼之间好似变成许多影子一起转动，影子迭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旋涡，令人分辨不出哪个才是真人。
迷花仙子的手已挥出去，才睥见这一情景，那时再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那朵黄色的小花碰到旋转的人影，就仿佛一朵落花掉在水上的漩涡一样，随着漩涡转了几个圈，立刻就被吞噬了。
花也只不过是一朵普通的花，但自盛花宮主手中挥出的那一股劲力，却是足以杀死十头牛的力道，而且百发百中，否则也不会叫做“夺命手”。若有人想用血肉之躯挡祝狐的话，那就真的叫做螳臂挡车了。唯一能让它不伤及无辜的办法就是让它延续原来的速度飞行，直到它去势用尽为止，它自然也就会停下来。
佳人正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才接住了那朵小黄花。她将小黄花夹在食中二指之间，嘻嘻笑着对盛花宫主道：“宫主，你看，我接住了，这次你没话说了吧？”她忽然记起一个她自己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答案的问题，说：“有一件事我实在不明白，宫主向来爱花如命，却为什么要牺牲一朵无辜的小花去伤害别人呢？”
世上就有这种人，平时口口声声说要用生命去保护的东西，一旦跟自身的利益比较起来，再珍贵的东西也会变得一文不值。
每个人都以为盛花宫主会勃然大怒，接着会使出她的第二招“海棠招魂拂柳手”。
出人意料的是，她脸上露出的不是怒容，而是笑，一种带着凄凉意境的笑容，就好像眼看着一朵美丽的海棠花在面前凋谢一般。她嘴角的那一抹凄凉还未扩散开来，忽然又变成了一丝冷笑，却不知是嘲笑别人，抑或是嘲笑她自己。她说：“草木虽无情，却最是值得信任，我给它多少，就能让它回报多少，我无论要它做什么，它都决不会有任何怨言，决不会背叛我，这比养一群没用的奴才岂非要好得多？”
佳人怔住了。
盛花宫主一挥云袖，忽然大声道：“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们赶紧给我滚出去！”
这话却让昆山白帝极为不爽，还想动手的样子，幸好叶一青连忙阻止了他，带着他离开了盛花谷。
玉奴没有跟他们一起走，而是回到了盛花宫。她的理由有三个：第一个是她不愿背叛盛花宫主，即使盛花宫好似牢笼那样囚禁了她十几年，但想当初无家可归的时候，是宫主收留了她，她不想被人说成是个忘恩负义的人；第二，她不能离弃她的姐妹、她的朋友，特别是紫兰仙子，既是她的姐妹，也是她的朋友，离开这些姐妹，就像离开自己的亲人一样；还有一个就是她离开了盛花宫不知该到哪里去，她不想再做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佳人被刚才盛花宫主的最后一句话触动了，想到背叛是一件多么罪恶的事，她几乎也不想走了。
但最后她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她是个宁愿不要命，也不愿失去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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