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唐突佳人

    这里是个边远山区的小集市，人不多，能买到的东西也不多。
    集市上只有一家客店。店面不大，但店门口那条街道却大得可怜。
    今天似乎是个赶集的好日子，所以到集市上来的人也特别多一些。
    午时还差一刻，小客店里的位置已经坐满了客人。
    客店中间的桌子上坐着两个人，一个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他的样貌，只知道他是个男人，至于是老头还是小伙子，一时之间还没有弄清楚。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挑担子卖货的中年货郎，先到的人本来是他，可是他点的一碗面条却迟迟不见出来。
    戴斗笠的客人一坐下便把伙计叫过来，指着菜谱随随便便就点了十几样菜，而且每一样都是不便宜的货色。
    听那声音，似乎是个年轻的主顾。
    店小二眼见他点菜时的那种爽快，心想他将银子撒出手的时候也必定差不了多少，于是对这位客官照顾得尤为周到。
    等那十几样菜都端出来了，那碗面条才姗姗来迟。
    十几个菜盘子几乎将桌子都占满了，那个货郎和他的面条差不多就要被挤到外面去了。他回头看看其他的桌子，却找不到一个空着的位置，只好乖乖地坐下来，埋头吃他碗里的面条，连眼角也不敢往上瞟一下。
    戴斗笠的客人好像赶着时间要去跟什么人决斗似的，菜一上桌，便飞快地吃起来，似乎来不及细嚼慢咽，一阵狼吞虎咽，还没等对面那位老兄将一碗面条吃完，他已经将桌上的盘子扫了个干净。然后抹一抹嘴，喊道：“小二，结帐！”
    小二早已守在一旁，听他一喊，立刻喜开颜笑地跑过来，道：“客官吃得真快啊！一共十一两三钱。”
    斗笠上下晃了晃——好像是点头的原因，那人道：“这个价钱不贵。”他忽然将一只手放在桌上，道，“小二，你说我这只手值多少钱？”
    店小二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也不敢随便回答，道：“这个，小的不知道。”
    斗笠下面的人忽然抬起头望了他一眼，道：“就十一两三钱怎么样？”
    店小二想笑却笑不出来，道：“客官这是——”
    戴斗笠的人道：“这只手十一两三钱，卖给你们。”
    小二脸色有变，好像变得很难看，道：“对不起，本店不做这样的生意。”
    戴斗笠的人笑道：“就做这一次也无妨。”他忽然从身上拿出一把匕首，一甩手钉在桌面上。
    坐在对面吃面条的货郎吓得一跳而起，将吃面条的钱往桌子上一放，转身就跑。
    坐在旁边的一些人，连帐也不付就溜了出去。
    一直守着柜台的店掌柜发觉事态严重，连忙走了过来，故意训斥了店小二一顿，又陪着笑对那戴斗笠的客人道：“客官，小二照顾不周，请你多多包涵。”
    戴斗笠那人却摇头，道：“不，小二照顾得很好。”
    掌柜又道：“莫非是这菜做得不好，令客官不满意？”
    “斗笠”还是摇了摇头，道：“这菜勉强还算做得好，否则这十一两银子就太贵了。”
    店掌柜也将脸上的笑容收了收，道：“既然如此，客官还有哪样不满意？只管说出来就是。”
    “斗笠”道：“没有，这里样样都算还能让人满意。”
    店掌柜脸上的笑终于不见了，他抬眼看了看桌上那柄匕首，却也并无惧怕的神色，道：“那么请客官付帐，我这里可不是吃白食的地方。”瞧他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戴斗笠那人却还是不紧不慢，道：“掌柜的何必生气？和气生财嘛，我只不过想跟你做笔买卖而已。”他将桌上的匕首拔下来，递给掌柜，道，“白银十一两三钱，我这只手贱价卖给你！”
    掌柜的没有接，却不是不敢接，而是怕搅了自家的生意，道：“你这只手既不好看，又不好吃，我买来做什么？阁下若是一定要卖，不如自己把它切下来，拿到猪肉档去卖，我那十一两银子便借给你做医药费。”
    “你现在就将他的手切下来，我给你二十两银子！”有个姑娘凑热闹地走进店来，笑着道，“二十两银子买这只手，可不是喊价了吧？”这句话是对着斗笠说的。
    斗笠下面的人似乎有些吃惊，连忙将匕首收了起来，道：“姑娘若是想买这只手，二十两银子恐怕不行。”
    姑娘笑道：“你可真会做生意，知道女孩子好欺骗，就漫天要价！好吧，那你说说，多少钱你才肯卖？”
    “斗笠”道：“这个问题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才行。”这句话说得很快，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一跃而起，从店里的窗户上窜了出去。等说完这句话，他的人已到了窗外。
    姑娘冷笑一声：“想在本姑娘眼前溜走可没这么容易！”她一个飞身也跟着从窗户上窜出去。
    “斗笠”从街上跑到屋顶上，姑娘便从街上跟到屋顶上；“斗笠”从屋顶上跑到市集外的废墟上，姑娘也从屋顶跟到市集外的废墟上。
    “斗笠”终于忍不住，停下来，道：“一个姑娘家，总是跟着人家大男人干什么？”
    姑娘笑着道：“我只是想看看，这顶斗笠下面到底有没有长脸。”
    “斗笠”站在一堵墙上，道：“我有没有长脸碍你什么事吗？”
    姑娘也站在这堵墙上，道：“我就是看不惯一个有手有脚，又有脸皮的人，到处去吃人家的白食。”
    “斗笠”争道：“谁说我去吃白食？我明明就说过要把这只手卖给人家，是人家不要而已。”
    姑娘道：“你这只手拿去猪肉档也卖不出去，你不是明摆着欺诈么？”
    “斗笠”道：“那个掌柜的难道是你家亲戚，为什么成天帮着人家说话？”
    姑娘道：“掌柜的难道是你的仇家，为什么要坑人家？”
    “斗笠”道：“就只许他坑别人，就不许别人坑他一次吗？”
    姑娘道：“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坑过人？”
    “斗笠”道：“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姑娘上前，道：“你存心找借口！”
    两个人本来面对着面，她忽然间出手，快如急电，想要掀开斗笠。
    “斗笠”反应不可谓不神速，对方手将至，他陡然向后弯腰，双手在墙上一撑，人已翻了个筋斗，斗笠却依然好好地戴在他的头上。
    姑娘不依不饶，继续向前，继续出手。
    “斗笠”却每回都是堪好避开她，令她又气又急。
    几次三番后，姑娘终于停了下来看，道：“算了，我还是不看了，免得令你伤心。”
    “斗笠”不禁奇怪，道：“令我伤心？我好端端的，伤什么心？”
    姑娘道：“我知道，你成天戴着斗笠，肯定有你自己的苦衷。”她故意叹了口气，接着道，“有些人头顶上秃了一大片，有些人额角上长了一个大牛角，还有些人眼珠子突出来，好像死鱼眼那样。这些人都是丑得不得了，害怕被人看见丑陋的一面，所以故意拿东西遮着盖着，别人若是一定要揭开他的真面目，岂不是要让他伤心？”她故意说得很认真，好像自己真的很同情这些人似的。
    “斗笠”明知她是有意激他，所以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着道：“是啊，你真是太聪明了，我的秘密居然全都被你识破了，我的头顶上确实连一根头发也没有，我的额角上长了一个牛角，眼珠子也的确有点突出来，这样子实在太难看了，所以我不敢把斗笠拿下来，是怕吓坏了你。”
    姑娘睁圆了眼睛瞪着他，道：“天哪，老天对你真是太不公平了！不过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是吓不倒我的，不信你把斗笠拿开试试看。”
    “斗笠”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才道：“有本事你自己过来拿！”他又一翻身，人已跃出废墟，从一片荒草地上消失了。
    姑娘当真拿出至死不逾的决心跟定了他，也跟着跳过去。
    一年有四个季节，春天太潮湿，夏天太热，秋天太干燥，冬天又太冷，唯有一个不冷不热，不干不湿的时候，就在这春末夏初之际了，正是咸淡刚好、老少皆宜的季节。
    尽管如此，老天要下雨的时候，还是没有人能阻止得了。
    就是这场雨，将两个人推到了同一间破庙的屋檐下。
    破庙本来就不大，而且还有躺下来的倾向，被他们两个人一挤，就更有危险了。
    幸好其中有一个人戴着斗笠，他说：“我不怕，要是把这破庙挤垮了，雨淋到的人是你。”
    另一个是个姑娘，她说：“我们两个人之中，要出去一个也应该是你，因为你是个男的。”
    戴斗笠的说：“凭什么男人就要站在雨里，女人却要站在屋檐下？”
    姑娘道：“因为男人和女人总得有个区别，你若是想让我出去的话，就把你的斗笠给我！”
    她果然伸手去拿。
    那顶斗笠急忙一闪，便进了雨里，他回过头来，说：“还是我出去——”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又冲过去，出手疾如闪电般将那姑娘一拉，拉进了雨中。
    姑娘开口骂道：“流氓——”话刚出口，已经听见身后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响声，她下意识地向前一扑，正好将那顶斗笠一起扑倒在湿泥地上。
    那张脸终于露了出来——还好，头上长满了头发，额角还算平整，没有长出什么疙疙瘩瘩出来，眼珠子也总算没有突出。
    但姑娘却大叫起来：“是你！”
    男的也大叫道：“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你也不用熟得随便扑在别人身上吧！”
    这时候破庙已经彻底躺下了。
    姑娘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却越拍越脏，嘴里道：“遇上你这人真是倒霉，连老天见了你都要掉眼泪，真该离你远一点！”
    男的捡起斗笠继续戴在头上，道：“刚才要是离得远一点，就没人能救得了你了，被你遇上我，那是你的运气！”
    姑娘甩了甩衣袖，大声道：“要不是遇到你，我怎么会好端端地跑到这个破庙来？真是活见鬼！”
    男的也学着她的样子甩了甩袖子，大声道：“谁叫你阴魂不散地一路跟着我？跟屁虫！”
    姑娘干脆将两只手叉在腰上，瞪着他，道：“谁叫你那么不要脸，跑到别人的店里去吃白食！”
    雨点越来越大地打下来，男的头上虽然有顶斗笠，身上却还是免不了遭殃，但他可不示弱，也叉着手道：“肚子饿了就要吃饭，这个道理你不懂吗？”
    姑娘似乎被雨淋得有些喘不过气了，道：“既然没钱，还讲什么排场，专点人家最贵的菜，我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人！”
    这时候雨水已经湿透了他们的头发。
    男的说：“我要是不点贵一点的菜，人家才懒得理呢！要是像那个货郎一样只要一碗面条，说不定等他端出来的时候，我已经饿死在那里了。”
    姑娘道：“明明是你自己要捡人家的便宜，却说人家心黑，我看你的心才是黑的！”
    男的道：“我的心若是黑的，那个掌柜的心便是被狗吃了！”
    姑娘道：“你这么说人家，怎么就不见人家算帐时狠狠宰你一笔啊？”
    这时候雨水已经湿透了他们的衣服。
    男的道：“那是人家看走了眼，以为大爷我出手阔绰，一定会多给些银两，开口少要一点，还能让人家觉得他物美价廉，这鬼心思还能瞒得了大爷我吗？”
    姑娘竖看了他一眼，“哼”，道：“你以为你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大财主呀？我看和街上的乞丐也差不多！”
    这时候他们衣服上的雨水流下来，弄湿了他们的鞋袜。
    男的道：“别以为有钱人就非得打扮成像个财主的样子，其实你们都不知道，越有钱的人往往越吝啬，不懂得吝啬的人是永远也成不了财主的，因为这种人出手阔绰，有多少花多少，口袋里的钱随时也会变成别人的。”
    他自以为这是一番至理名言，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姑娘却道：“照你这么说，街上那些乞丐都是因为出手太阔绰才变成乞丐的了？”
    男的似乎无话可说了，瞪着女的看了半天，道：“这个我暂时不跟你争。”他指了指对方湿透了的衣服，道，“你看看你，像个水鸭子一样站在这里跟我争来争去，你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这样子确实无趣得很。
    “都是你这只癞蛤蟆惹的祸！”女的不让男的开口，已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男的道：“当然是先找个地方把这身衣服换了。”
    女的道：“我看最好还是回去那家客栈，我倒想看看你和那个掌柜的到底谁的心被狗吃了。”
    男的道：“除非你有十一两三钱银子给那位掌柜，否则别想让我回去。”好像人家欠了他的银子似的。
    “你以为我要求你回去啊？”女的转身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道，“算我倒霉，借给你十一两，下次你得连本带利息一起还！”
    男的道：“要我还钱也总得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
    女的道：“那你记好了！本姑娘叫做佳人。”
    男的笑了，道：“正好，我叫唐突。”
    唐突佳人岂不是成了绝配？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集市上那家客栈。
    他们刚踏进店门，便看见有三个人正围在柜台前，好像在跟店掌柜讨价还价还是打听什么消息。
    唐突虽然欠了人家的银子，但身后有个钱袋子跟着，便毫无惧色地、大大咧咧地迈着响步走进了客栈。
    可是他刚走进去两步，还没等第三步跨出，佳人却在身后一把拉住了他。
    唐突回过头，莫名其妙，道：“怎么啦？看你的样子难道是钱袋被人家偷了？”
    佳人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柜台前面那三个身影。
    是三个年纪不大的女子身影，衣服料子看来还是挺不便宜的，颜色也很好看，而且剪裁精细，非常合体，衬托出三个苗条迷人的身材，简直有点飘然若仙的感觉了。
    唐突觉得这三个身影似乎有点眼熟，一时又记不起来，刚想开口，却被佳人止住，拉着他往后退。
    这时店小二刚好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了唐突，便大声嚷道：“抓住那个吃白食的！快来人，抓祝蝴！”
    小二指着唐突大叫，把众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那三个天仙般的影子也跟着转过来。
    ——原来竟是盛花宫的三位护花仙子。
    她们已同时看见了唐突和佳人，飞身追了出去。
    唐突大叫一声，没命地跑出客栈——
    叶一青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雪。
    洛阳的冬天也下雪，而且还是那种一下就是几天几夜，仿佛要将整座城池都埋没似的。
    但是和昆仑山上的雪一比起来，那简直不能叫做雪——最多只能算是霜而已。
    其实，并不是说这儿的雪和别处的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它落在昆仑山上，这座山便赋予了它一种非同寻常的气势，一种近乎是奢侈的气派了。
    叶一青踏上这片雪地的时候，有一种踏实、沉稳的坚定之感油然而生，仿佛觉得天地生来就该是如此。
    昆仑之雪，皓如月，明如镜。
    站在这皓月与明镜之间，似乎连人的灵魂也被荡涤得干干净净，忘却了一切的红尘烦恼，飘然到了另一个国度。
    叶一青被这神奇的境界深深地震撼和吸引住了。他站在雪地里，任由心绪在这无边无垠的雪地上自由驰骋着。直到落日的余晖给这片雪白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
    他这才发觉夜幕已快要降临，他掏出师父交给他的那张地图，开始寻找图中的晴雪洞。
    但抬头所见到的只有到处白茫茫一片，该如何找起呢？
    幸好这时候还能看见天边那抹鲜血一般的落日余晖。
    叶一青约莫分辨出晴雪洞的方向是在南边，便裹紧了貂裘披风，朝着南面的方向走去。
    唐突一脚踏出门槛的时候，护花大使芙蓉仙子的流云水袖正好缠在他的脖子上。
    幸好他反应及时，从腰上摸出匕首，一挥手将水袖割断。
    三个护花仙子恼怒地冲过去，却正赶上佳人迎面洒过来的一袋白面粉。
    于是，除了那三个护花仙子，追在唐大公子后面的人又多了一个卖面粉的胖女人。
    雪地里即使天黑了也能看见一片雪白。
    这时月亮还未出现。
    叶一青忽然发觉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
    他爬上一座高高的雪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想看看四处有什么异样的景物——或许“晴雪洞”就在一个没有雪的盆谷或绿洲里面，而这些地方在雪地里是很容易被发觉的。
    他登上山峰的最高处眺望，却只看到远近一片迷茫的颜色，刚开始时还觉得是白色，接着便模糊起来，进而产生了幻觉，仿佛眼前出现的都是黑色。
    叶一青这才想起，自己因为赶路，已有三四天时间不曾休息过，在雪地里走了两天两夜，身上的干粮袋和水袋都早已空空荡荡。在这饥困交加的境况下，他的神志也渐渐地有些恍惚起来。
    偏偏这时候起了风，山上的风特别大，叶一青只觉得好像置身于刀林枪海之中，连貂裘披风也没能抵挡住，浑身被风刮得刺痛。
    他想找个避风的地方，一时却无处可寻。
    他想再走远一点，又怕走失了方向，正犹豫间，忽然一脚踩到虚软处，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从山顶滑落下来。
    滑到山脚的时候，正好有一个突起的地方挡住了他，才使他停止了继续向前滑动。
    那个突起的地方被他撞击得雪花四溅，似乎露出下面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叶一青看不清楚露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只觉得那不是石头。他顺手摸了摸，居然摸到了一片毛发。他吓了一跳，赶紧扫开上面的积雪，竟然摸出那是一个人头。
    叶一青急忙趴在地上，将那个人头四周的雪一点点扫开——挖出来的还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他立刻将身上的貂裘脱下来，把那个“雪人”紧紧裹住。他只是下意识这么做着，也不知对方是生是死。
    过了片刻，他伸手探了一下“雪人”的鼻孔，发觉尚有一丝热气，却不知是死尸的余温还是活人的最后一丝气息。
    叶一青知道，倘若让这个人继续躺在雪地上的话，即使现在还未断气也定然救他不活，因为地下的冷气太重，一件貂裘的厚度根本抵挡不祝豪亡的侵袭。
    就在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加速降温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一个办法，连忙将雪人连同那张貂裘一起背到身上，然后起身在雪地里拼命地奔跑起来。
    他已经顾不了自己的饥困，也顾不了怕不怕迷失方向，只要跑起来，他的身体就会发热，热量不仅可以帮他抵御寒冷，更重要的是还可以传递给背上的那个人——当然，这点热量很有可能根本就不够用，那人也许终究会死在他的背上，但他仍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奔跑。
    唐突虽然平时很讨厌别人有洁癖，但自从遇到盛花宫的三位护花仙子之后，他却忽然对洁癖产生了好感，甚至还有点感激的意思。
    因为那三个护花仙子的洁癖已经是第二次让他逃过了一难。
    唐突被追到一个农场的时候，场主正在把一大群羊赶到羊圈里去。唐突见机拉着佳人混进了羊圈。羊圈里面到处都是羊屎，而且味道难闻得要命。那三个护花仙子站在外面不敢进去，想杀死那些羊，但又实在太多，一时间杀不过来，反倒被几个放羊的缠住。
    唐突和佳人趁此机会悄悄溜走。
    到了天黑，他们既不敢住客栈，也不敢在草地上点火，只好背靠背坐在野地里一棵矮树下。
    那棵树矮得人坐下来就可以摘到树上的叶子——附近到处都只长野草不长树，他们能找到这样一棵不算是草的植物已经很难得了，所以也只好将就一下。
    唐突骂道：“盛花宫的母夜叉真是够难对付！”
    黑暗中佳人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唐突刚想大叫，嘴里又被塞进了一团好像是野草的东西。
    “你想死啊？在这里大喊大叫，担心人家不知道你在这里是吗？”
    唐突不冤死也要被气死，他将野草从嘴里拔出来，却又不得不放低了声音，道：“我会记住你这一脚，改天再还给你！”
    佳人“哼”道：“不许你说盛花宫的什么什么，否则对你不客气！”
    唐突这才恍然，道：“哦，明白，你也是盛花宫的什么什么——”
    他还没说完，又挨了一脚。
    这次还算他识时务，自己捂住了嘴。过了一会儿，他才放开手，道：“盛花宫的人是不是都有一点暴力倾向？”
    幸好光线不足，否则唐突就要看到一双白眼，佳人道：“踢你两脚算是轻的，你要是敢在那三个护花大使面前这么说，她们不割掉你的舌头才怪！”
    唐突道：“如果落在她们手里，我用不着说这句话，她们也一样会割了我的舌头——说句老实话，我若是真的被她们抓住，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他不免有点担心。
    佳人吓唬道：“抽你的筋！拔你的皮！喝你的血！怎么样？害怕么？”
    唐突道：“要是这样，盛花宫就应该叫做屠宰场了。”
    佳人老实着说：“屠宰场倒还不至于，不过盛花宫的囚牢却有不少，里面关的大多数都是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唐突的好奇心来了。
    佳人道：“有负心的，有粗俗野蛮的，有好色如命的，也有狂妄自大的，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的武功尽费，琵琶骨和膝盖骨都被捏碎，脸上被划了许多刀口，沾上了墨水，任何人见了也不会认出他们原来的模样。这些人即使有本事逃出去，也一定没脸去见人，所以他们只好一辈子呆在盛花宫做奴隶。”
    唐突唏嘘道：“我一直以为盛花宫里面真的一个男人也没有呢。”
    佳人道：“如果你到了那种地步，你还能说自己是男人吗？我看连人都不是了！”
    唐突感慨道：“女人都是危险的动物，果然没错，越漂亮的女人就越凶残、越危险！”他忽然问道，“盛花宫主是不是一个绝色美女？”
    “二十年前她是什么样子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现在，她确实很美，但并不是什么绝色，她是属于那种优雅的美，美得很有特质。”佳人这样评价盛花宫主。
    唐突道：“这么说，她倒是不年轻了，怎么火气还是这么大？我看她年轻时肯定是吃过不少男人的亏，否则怎么会这么恨之入骨？”
    佳人忽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二十年前中原有个‘万秀宫’，宫中也是宫女如云，万花齐集？”
    唐突道：“没听过，二十年前我还在街上要饭，谁会将这些事告诉一个小叫化子？”
    佳人只好自己说出来：“二十年前那个万秀宫有两个宫主，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本来是一对很年轻的夫妻，却也一起经历过了许多风风雨雨，他们曾经海誓山盟，彼此发誓要对对方忠诚不二。可是后来那个妻子生了一场大病，足足病了半年多，病好之后才发觉自己的丈夫已经变了心，变得沉迷酒色，荒淫堕落，妻子对此劝说无效，两人的关系因此恶化，由初起动嘴演变到了动手厮杀。有一次丈夫喝了酒，出手将妻子打成重伤，妻子恼怒非常，一把火烧了整个万秀宫，从那以后，他们两个人都不知所终了。”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似乎在考虑是否要给这个故事加上一个结尾。
    唐突已忍不住道：“那后来呢？”
    佳人想了想，似乎想不出什么更完美的结局，只好说：“后来那个妻子就变成了现在的盛花宫主，她之所以对男人恨之入骨也就是这么来的。”
    唐突轻“哦”了一声，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总不至于会是盛花宫主亲自告诉你的吧？”
    佳人道：“这种事她当然不可能对别人说，是我向一个老前辈打听到的，他说的就算不是全部事实，至少也有九成可信。”
    “你又没有亲眼见到事实，为什么这么相信他说的？”
    “因为这些是他的亲身经历，就算有假也不会差得太远。”
    “亲身经历？你说的这个人是——”
    “就是当年万秀宫的男主人啊，他现在也被关在盛花宫的囚牢里面，全身都残废了，好可怜！”说到这里，佳人又想起了那个蓬头垢脸，成天只能躺在稻草堆上的那个植物人，不觉升起了一股怜悯之情，道，“我看他成天躺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很可怜的样子，就特意走过去跟他说话，还带给他一些好吃的东西，听他讲自己的故事。后来这件事被宫主知道了，她想要惩罚我，还送了许多罪名给我，却没有一个合我意的。我从盛花宫逃出来已经有一个月了，她们还是没有抓住我，说明我确实够厉害吧！”
    她居然还为此得意呢。
    唐突道：“她们若是把你抓回去，会怎样惩罚你啊？”他居然好像有点担心的样子。
    佳人道：“大不了就是在我的脸上刻几个字，把我的武功废了，让我一辈子呆在盛花宫不敢出去见人，她们一般是不会杀人的。”
    唐突道：“这么折磨人，倒还真有办法，换了是我，我也不会杀了你，要让你尝尝死不死活不活的滋味才好呢。”
    他以为佳人又会踢他一脚，故意闪开好远。
    但这次佳人却没有踢他的意思，她说：“身体上的痛苦是可以忍受的，无法忍受的是叫人失去自由，我宁愿她们杀了我，也不要抢走我的自由！”她很认真地说。
    唐突却叹道：“人光有自由是没有用的，如果你没有饭吃、没有地方住的时候，你还能说你要的只是自由吗？”
    佳人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道：“听你这么说，好像是经验老道的样子，你是哪里人？干什么的？”
    唐突长长吸了口气，才道：“我呀，家住天南地北海角天涯世外桃源街头巷尾茅屋草舍玉宇琼楼，至于干什么的呢——除了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之外，我什么都干。”他又说，“我这人虽然银子少了点，但朋友却很多。朋友多的好处就是请人帮忙不用给钱。”
    佳人忽然道：“那人家请你帮忙，你收不收钱呢？比如说，前天跟你在一起的那位——大侠。”
    她决定叫叶一青大侠，是因为考虑到人家曾经救过她一次。
    唐突道：“你以为我唐大侠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么？你也太小看我唐——”
    佳人止祝蝴道：“跟大侠在一起的可未必都是大侠，我看你最多够得上叫做唐大混混！”
    唐突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称呼他，既来之，且受之，道：“承蒙姑娘抬爱，赠给在下一个这么好听的雅号，多谢多谢！”接着便生气了，道，“可是如果不是因为你，现在大混混就该跟大侠在一起，在昆仑山赏雪，哪里会这么狼狈地跟着你坐在这个鬼地方？”
    佳人莫名其妙，道：“喂，又干我什么事？我什么时候拴住你的尾巴了？”
    唐突道：“就是上次你害我掉进了陷阱，叶大哥等不到我，他就自己走了。”
    佳人气得从地上跳起来，怒道：“你这无赖，上次明明是你自己太大意，又不是我把你推进陷阱，干吗老是赖我？”
    唐突也跳了起来，道：“是你见死不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觉自己已经越来越喜欢跟这女孩子拌嘴。
    佳人道：“是你自己太讨人厌，人家叶大侠不想成天被你这个跟屁虫烦着，故意躲开你，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唐突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人太好心，没有我在他身边，他很容易就上当吃亏，万一要是被盛花宫的那三个——女妖怪碰上，他肯定又会被抓住。”
    佳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过失，口气也变得有点软了，她说：“既然你知道他去了昆仑山，为什么自己不去追上他？”
    唐突道：“我又不是猎犬，怎么知道他走哪条路？”
    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地面上便可以看见有两个人影面对面地站着，嘴皮子在不停地动来动去，似乎谁也不肯让谁比自己多说一句。
    唐突忽然吸了吸鼻子，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好像是芙蓉花的味道。”
    “还有兰花和海棠！”佳人已经闻出来了，她忽然抓住唐突的手，紧张地说：“她们来了，我们赶快逃吧！”
    果然，他们跑了不远，那三个护花仙子就到了他们面前。
    这次她们倒是没有急着动手。
    海棠仙子先开口，却是带着冷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里月色如诗，风景如画，你们两个倒真会选地方啊！”她抚弄一下水袖，又说，“怎么样？今天晚上是不是很浪漫？”
    这时候佳人反而不慌不忙了，她回敬了一个冷笑，道：“原来海棠仙子也这么懂得风月之事呢！我一直以为你们根本不知道世上有‘浪漫’这两个字，现在才发现，仙子懂的比我还要多！”
    幸好这时的月光也是白色的，照得人的脸也是白色的，否则海棠仙子那张气得发青的脸可要难看了。
    海棠仙子瞪眼道：“佳人，你这个贱奴才！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将你的舌头割掉！”
    佳人笑笑，道：“你现在抓住我，再把我的舌头割下来也还不迟啊。”
    海棠仙子气得顿足，道：“你以为我真的抓你不住吗？”她扬起手上的水袖，就要动手打人。
    芙蓉仙子却止住了她，用一种息事宁人的口吻，对佳人道：“佳人，你们若是现在乖乖地跟我们回去，我保证会在宫主面前帮你们说些好话，替你求个人情，这一路上我们也决不为难你。考虑一下吧，若是反抗，对你们可没有什么好处！”
    佳人真的考虑了一下，道：“我可以跟你们回去，但是别人——可不是我说了算的。”
    她看了一眼唐突。
    唐突也看了她一眼，忽然说：“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海棠仙子盯着他们，似乎是信不过的样子，警告说：“一路上，你们可别想着耍花招！”
    唐突道：“只要一路上好吃好住，我保证你们就算要赶我走，我都决不会走。”他伸了个懒腰，接着道，“我现在就想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睡个觉，麻烦各位仙子了！”
    海棠仙子瞪着眼睛想骂他：“你做梦——”
    可是芙蓉仙子却又止住了她，居然还对唐突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走吧。”
    唐突便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风光满面地走在前头。
    佳人跟着他。
    三个护花仙子也在后面紧跟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