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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盛花宫

    一连数日的快马加鞭,终于进入了蜀中。
    这一路上,如忆虽然都是坐在马车里面,但尤其这两天道路颠簸不平,把她摇晃得几乎要散架。
    她知道有个人一定比她更累——那就是坐在车厢外面赶车的花尽冲。为了赶时间,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休息,白天赶着马车奔跑,夜晚也让马儿放慢脚步行走,一面赶路,一面让如忆在车厢内休息。他自己却始终不曾闭上眼睛。
    有几次,如忆都叫他停下来休息一下,他却笑着说:“没关系,我赶着车也一样可以休息。”
    看他的笑容,确实不像是几天几夜不曾休息的样子。
    直到进入一个叫做仙客镇的地方,他们才终于停下来。
    这时候已是黄昏。
    花尽冲道:“过了这个小镇,还有半天的路程便可以到盛花宫,今日已经太迟,我们就在这镇上找间客栈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接着赶路。”
    于是他们下车走进了镇上最热闹的一间客栈。
    客店的掌柜是个女的,伙计也是女的,这倒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店里的客人也全都是女的,这便有点奇怪了。
    花尽冲刚走到门口,那凶巴巴的女伙计便走出来拦祝蝴,好像盯着一只人头马身的怪物一样盯着他,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花尽冲抬头望了望客店的门上,确信上面的招牌写有“客栈”二字,才道:“到客栈自然是投宿,难道我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来打劫的么?”
    那女店伙却摆出一副不想做生意的姿态,道:“对不起,本店不收男客!”
    花尽冲还当真没见过如此荒谬的客店伙计,于是道:“把你的掌柜叫来。”
    女店伙却站定了姿势不肯动,道:“就算掌柜她爹来了,也一样不能在这里住。”
    花尽冲道:“这店门开着,却不让客人进去,有你这样做生意的么?”
    女店伙指着头顶上面的招牌,道:“你仔细看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
    花尽冲头也不用抬,便道:“红粉客栈。”
    女店伙又道:“红粉指的是什么人?”
    花尽冲道:“女人。”
    女店伙道:“这就对了,这是女人的客栈,男人自然住不得。”
    花尽冲忍不住好笑,道:“这条规矩是谁定出来的?我倒想见识见识此人!”
    “是我定的!”随着语声,一个穿着鹅黄色衣服的姑娘从里面走了出来。
    女店伙道:“她就是我们客店的掌柜。”
    这话让站在旁边的如忆也不觉对这姑娘注意起来。
    只见这个穿鹅黄色衣服的姑娘虽有其他女掌柜那样的美貌,却没有那种妖艳。看她那身穿着打扮,那种言谈举止,倒像是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论年龄,似乎还是待字闺中的时候。
    花尽冲朝这位漂亮的女掌柜拱一拱手,道:“既然掌柜的定下了规矩,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他知道,男人若是要跟漂亮的女人争论一件事的是与非,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输!
    更何况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休息一下,而不是跟人家讨论别人的店规是否合理。
    花尽冲引着如忆正要走开,那女店伙却又喊祝蝴们,道:“要走也是你一个人走,女的留下。”
    花尽冲忍不住回头道:“难道这也是你的店规么?”
    女店伙用一双比她这个人还要凶的眼睛瞪着花尽冲,道:“是不是你最好不要管!”
    花尽冲也道:“那么我们走不走你也最好不要管。”
    他拉着如忆往大街上走去,那女店伙却忽然跳出来,拦祝蝴们的路,道:“女客不许走!”
    一会儿逐客,一会儿又留客,用的方法居然都是这么蛮横无理,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如忆只好站出来,道:“对不起,除非你们让他住下,否则我也不能住在这里。”
    女店伙望了一眼她的掌柜。
    女掌柜轻步走出来,问道:“他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一定要跟他住在同一个地方?”
    如忆看了一眼花尽冲,轻声道:“是兄长。”
    女掌柜却一眼识破了她的谎言,道:“兄长?我看不像,情人倒是有几分像。”
    如忆被她的话吓了一跳,连看也不敢去看花尽冲。
    女掌柜又道:“可惜,你们不该来这种地方。”
    “为什么?”如忆问道。
    女掌柜道:“因为这儿有人不喜欢看到男人和女人走在一起。”
    如忆道:“这个人是谁?”
    女掌柜道:“这个人是谁你最好不要打听,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小镇上,没有一家客栈是可以收留男客的,你住还是不住,自己想好了!”说完这话,她便不再多言,转身走进了里面。
    如忆望着花尽冲,看他如何决定。
    花尽冲看了看天色,一言不发,忽然走到马车边,掀起了车帘,道:“上车吧。”
    既然在这个镇上没有地方可以投宿,他们只好像往常一样,让马儿漫步行走,一边休息,一边赶路,这样正好在第二天天亮时到达盛花宫。
    虽然未到月圆之时,但今夜的月色已经足以照亮道路上的坑坑洼洼。
    马车在缓缓前行。
    如忆从车厢内探出头来,道:“花大哥,这一路你已经几天没有休息了,不如现在将马车停了,也好在路边休息一下。”
    花尽冲却还能笑得精神饱满的样子,道:“你放心,今夜我还可以坚持下去,也许到明天晚上,就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在软榻上了。”
    如忆却不由得担忧起来,道:“也不知道盛花宫主她会不会答应替我解毒,倘若不答应,这一场奔波,岂不是白白辛苦?”
    花尽冲却满怀信心道:“我敢保证,她一定会替你解毒!”
    如忆发觉他每次说出的话,不需要丝毫理由,总能让人家信服。
    其实,这是因为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一种非凡的信心,这种信心能够直接感染到别人,使人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一种信服的念头。
    月光如水般倾泻着,万物都沐浴在一片乳白色之中。
    如诗似画般的月色中,连拉车的马儿也似乎变得格外地温柔,踏着轻巧的步子缓缓前行。
    ——连它,好像也懂得欣赏这美丽的夜色呢。
    忽然,马儿的步子停了下来,它抬头望着眼前的路定定地出起神来。
    也不知是谁,居然在好端端的马路中间种起花来,而且看样子都是刚刚从别的地方移植过来的,花和叶子都还新鲜得很。
    路的两边是沟壑和石壁,马车要想驶过去,只有从路中间的花上辗过去。
    可是这种事,花尽冲是万万不会去做的,只因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怎么忍心摧残如此娇嫩的鲜花呢?
    他只好跳下车来,仔细地看了看那月光下楚楚动人的鲜花,然后考虑了片刻,似乎打定了主意,提高声音道:“如忆姑娘,你在这儿等我,我要到山上去砍两棵树回来。”
    如忆似乎刚刚被惊醒,探出头来,问道:“砍树?砍来做什么?”
    花尽冲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样,继续提高了声音道:“因为我实在不忍心将这些好端端的花辗死,我要去砍两棵树在这沟壑上搭一座桥,让马车从桥上驶过去。”
    如忆这才看见路中间的那些花,奇怪道:“怎么有人居然会在这路上种花?会不会是——”
    花尽冲抢道:“种花的人肯定是爱花的雅人,他将花种在这路上,是希望和路人一起分享这些鲜花的美丽和欣赏的快乐。”
    看他说得如此肯定的样子,真让人怀疑种花的人是不是就是他。
    如忆道:“可是——”
    可是种花的人若是真有他说的那种想法,就应该将花种在路旁,而不应该把它种在路中间任车马践踏。
    花尽冲好似知道她想说什么,却又不让她说下去,道:“如忆姑娘,你就在这车厢里等我,千万不要走开,我很快就回来。”
    如忆想喊祝蝴,他却已经走了。
    三更半夜,将一个姑娘家独自扔在荒郊野外,这种行为实在有点过分,也实在不像是花尽冲的所作所为。
    如忆害怕得赶紧放下车帘,连头也不敢再伸出来。
    就在这时候,马儿似乎也受了什么惊吓,嘶叫一声,忽然扬腿狂奔,差一点就将如忆掀出了车厢。
    马儿跑起来就不停,也不知道朝着哪个方向,如忆惊惶失措,大声叫着“花大哥”,可是却听不到他的回答,也不见他出现。
    马车一个颠簸,似乎是撞上了一块大石头,如忆猛然撞到了车厢上,一下子晕了过去。
    马车跑起的刹那,路中间那几株新栽的花居然神奇般的迅速向两边移开,待马车一过,便又移回到原来的地方,就像有一个自动开合的机关装在那里。
    这些变化,花尽冲全都看在眼里,当时他就站在不远处的山坡后面,而且他还看清了马儿受惊的原因,是因为有个人忽然跳上了马背,看身影是个女的,他也听见了如忆在车厢内大声喊他,可是他却没有应她。等到马车跑出远远一段距离,他才跳出来跟上去。
    车子奔出二十几里的路程,进入了一个山谷,过了谷口,道路却渐渐地平坦起来,看见的花也渐渐地多起来,开始是路旁,接着是山坡上,进而满山遍地,直到眼前脚下无处插足。
    这时,马儿才终于停下来。
    坐在马背上的那个人忽然腾空飞起,偏偏若仙女一般,自花海上面飞过去,飞过一个湖面,隐没在一片云山雾海之中。
    不过片刻,云雾中又飞出两个白衣的仙子,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双双落在马车顶上,然后又各自分开,同时,两双水袖舞动如匹练光影,缠绕在车厢上,将整个车厢抬了起来。两个白衣仙子仿若抬着一顶仙轿,又飞回云雾中去。
    花尽冲躲在暗处,眼见一切,却丝毫不见紧张,待车厢和人一起隐没之后,他便悄悄退出山谷,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安稳地睡起觉来。
    这里气候温宜,四季如春,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看到满眼的鲜花。
    花海中有一个狭长的湖,湖水温热,湖面上终年冒着氤氲的水雾。盛花宫便建造在这个湖边,只见宫宇楼阁影影绰绰,槛曲萦红,檐牙飞翠,四周水雾缭绕,飘渺幻灭,真好似云海仙宫。
    盛花宫的宫主迷花仙子便居住在这仙宫里面。
    天气好的日子,每天天亮之前,都会有许多宫女到山谷外面打回来清冽的山泉,每个宫女都各自提着自己打来的泉水,按序分开,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人站在花海边缘,等待盛花宫主亲临一场沐花晨典。
    迷花仙子几乎每天都准时在卯时三刻出现,她一出现,大典即刻便开始。
    卯时三刻刚到,只见盛花宫上空忽然一股云雾飞旋,好似从地下升起,直往云中飞腾。紧接着,便看见一个羽衣偏偏的影子自雾海中缓缓飞出。
    “请宫主圣临晨典!”
    那些提水的宫女早已做好准备,喊声之后,从最近云海的一个开始,提着水桶一跃而起,自花海上面飞过去,同时倾倒手中的水桶,在盛花宫主的面前洒下一堵水墙。
    盛花宫主舞动双袖,飞旋身影,迅速地将半空之中的水墙击破、散开,让那些水珠均匀地滴落到花朵上面,既不厚此,也不薄彼。
    第二个、第三个宫女也一个接着一个跃起,同样洒开水墙,同样地被一一击破。盛花宫主那曼妙的身姿在花海上空不停地飘飞舞动,时而旋转,时而横扫,水花散开如天上撒下的花瓣。
    这一奇观,相信任何人见了都要感叹今生有幸。
    花尽冲自远处偷偷地望见,也不由得惊叹这位盛花宫主的轻功之高、身法之妙。
    他想,假若要他用这样的身法去击落那些水墙,他勉强可以应付前面的十桶水,但后面那五六十桶,他至少也得停下来歇上五六次才能完成。
    可是盛花宫主却连一次也没有停歇,一口气便浇了七十多桶水,每一桶都是均匀地洒落在花瓣上的。像这种轻功与身法,普天之下,又有哪个人可以和她匹敌?
    沐花晨典完成之后,盛花宫主正好在花海上飞巡了一周,又从来时的方向飞了回去。
    盛花宫里面有个望花台,是整个仙宫内外最高的建筑,站在台上可以将整个山谷一览无遗。
    迷花仙子飞回去时,就落在这望花台上面。透过迷蒙的水雾,将整片花海尽收眼底。
    迷花仙子刚在花台上一落脚,就有一个宫女上前来报,道:“宫主,刚才奴婢在山谷外打水时,碰到了一个怪人,他说他有稀世奇花要献给宫主。”
    听到“稀世奇花”这四个字,迷花仙子不免动容,道:“哦?什么样的怪人?”
    那宫女支吾道:“奴婢也说不清楚,只见他头上戴着一顶斗笠,斗笠上还盖着一层幂缡,穿着白袍白披风,总之让人觉得很怪,奴婢不敢将他带回来,便让他在山谷外面等着。”
    迷花仙子道:“他所说的稀世奇花你看见了吗?”
    宫女回答道:“他空着两手,奴婢问他奇花在哪里,他说要等见了宫主才能看见。”
    迷花仙子不悦道:“一派胡言!当本宫主也能欺骗么?”她挥一挥手,道,“去把他轰走。”
    那宫女不敢迟疑,应了一声“是”便立刻退了下去。
    可是她刚转身,宫主却又改变了主意:“摆‘昙花阵’,如果他能闯得过,就把他带到这儿来。”
    所谓“昙花阵”,就是等花尽冲从花海上飞过时,从四面八方飞出多个白色的羽衣仙子,一齐向他袭来,远看真有点像是昙花绽放,其实却是昨天晚上花尽冲已经见过的那种抬轿子的功夫。此刻飞来的水袖却打算把花尽冲当作那个车厢,将他缠绕起来,然后才好抬进去。
    可惜花尽冲又不是轿子,怎能随便抬得了他?
    只见他身形自半空中急速下坠,待落到花上时,足尖在叶子上轻轻一点,身形陡又拔起,恰恰从那些纠结在一起的水袖之间穿过。
    缠绕在一起的水袖变成了一张网,迎着花尽冲的身影撒过来。
    花尽冲上升之势已尽,似乎真要落在“网”中,却见他忽然双手抓住头上的斗笠,用力一旋转,斗笠飞了出去,他的手抓住斗笠上的绳子,人也跟着飞出,就仿佛吊在一个风筝上面,眨眼间便飞出了花海,待他身影落下时,斗笠又已经回到了他的头上。
    幸好这些变化都是眨眼而过,而且花尽冲人在半空中,别人只注意到他的身形,忘了留意他的本来面目。盛花宫主站在远处的望花台上看着他,但是因为那儿太高,相隔太远,只望见他的头顶,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所以没有人看清他是男是女。
    不消片刻,花尽冲也登上了望花台。
    但见这望花台建造得好似一个凌空飞阁,共分五层,每一层都是盘旋而上。阁内设有宴客的桌椅,虽然已许久不曾待客,却仍擦拭得干净。
    盛花宫主正站在台上最高层的一根柱子旁边凭栏观望。台下不远就是那个水雾袅袅的湖,水雾弥漫开来,令人仿佛置身于仙境。
    待那宫女下去之后,花尽冲随即摘下斗笠,脱去披风,必恭必敬道:“见过宫主!”
    他之前一直没有开口,盛花宫主听到他的声音,不禁吃惊地回头。
    那回头的优雅之态,却是花尽冲生平所仅见。她整个人看来都是那样的优雅,虽然不再年轻,但那种风韵,就不是年轻所能给予的了——或许她年轻时候的魅力也不及现在。
    迷花仙子见到花尽冲,虽然大出意外,却并未表现得多少吃惊,反而请他坐下,道:“阁下莫非是远道而来?”
    花尽冲倒也不客气地坐下了,答道:“在下虽是从洛阳赶来,但自小也是在蜀境之中长大。”
    迷花仙子道:“既然阁下也是蜀中之人,相信对这盛花宫也不至于闻所未闻吧?”
    花尽冲道:“宫主大名如雷贯耳,盛花宫乃宫主所建,人尽皆知,在下岂敢不闻?”
    迷花仙子笑了——当然也是优雅一笑,道:“既然如此,那盛花宫的规矩,阁下可曾听说?”
    花尽冲依然不紧不慢地道:“知道盛花宫,却不知道盛花宫规矩的人,岂不是等于睁眼的瞎子?”他那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就好像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
    迷花仙子的眼角不觉生出一丝似乎是欣赏的神色,道:“自建立盛花宫以来,就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胆敢像你这样神情自若地站在本宫主面前说这样的话,因为他们都害怕盛花宫的规矩——男人要踏进盛花宫,都要付出代价,变成终身的残废,做一辈子奴隶。”她扬一扬眉,道,“难道这些你都不怕么?”
    花尽冲道:“宫主爱花与宫主厌恶男子同样人尽皆知,倘若宫主因为憎恶男子而砍掉在下的手,令在下无法为宫主养出稀世之花,这样因为些许的厌恶而失去了最爱的东西,宫主认为是否值得呢?”他笑了笑,道,“何况在下果真会让宫主如此憎恶么?”
    迷花仙子不得不暗自承认,天底下若还有一个男人不会令她憎恶的话,这人必定就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位。
    但她依然不动声色,道:“你怎知我一定要砍下你的手?倘若砍掉你的腿,岂非一样可以叫你养花?”
    花尽冲道:“强扭的瓜不甜,难道强迫别人种出来的花会很好看吗?”
    真正懂得养花的人才知道,养花是要用心培养的,倘若勉强别人将一粒花种埋在地底下,即使再好的种子,也不见得会发芽。
    迷花仙子道:“这么说,你真的可以养出一种稀世奇花来?”她优雅地坐下。
    花尽冲点头道:“不敢欺瞒宫主。”
    迷花仙子道:“我倒想见识一下。”她忽然盯着花尽冲笑了一笑,道,“只是阁下希望得到什么样的报酬呢?”
    她相信,任何人都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送上门去替别人做事。
    花尽冲也对她笑了笑,像是说:知我者,宫主也!但他却说:“在下只是希望看见在下的朋友完好无缺地走出盛花宫。”
    “你的朋友?”迷花仙子好像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问道,“莫非你还带了朋友进来?”
    花尽冲道:“在下的朋友,就是贵宫昨夜的客人。”
    迷花仙子道:“昨夜盛花宫并无客人。”
    花尽冲又道:“昨夜月色甚好,贵宫有人抬了一顶轿子进来,莫非宫主没有看见?”
    迷花仙子终于承认道:“原来你一早就跟上来了,难道你早知有人在路上盯着你们,所以昨夜在荒郊野外之所,你故意说要去砍树搭桥,趁机逃开了别人的注意?”
    花尽冲也不得不承认,道:“在下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宫主。但昨夜在下倒并未发觉有人跟踪,只是猜想而已。”顿一顿,又说,“在下在红粉客栈听那掌柜的说,这儿有人不愿意看见男人和女人走在一起,在下就猜测,这人必定是宫主阁下。既然到了宫主的地盘,那在下的行踪举动又怎能躲得开宫主的耳目?”
    迷花仙子道:“你猜得倒不错,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昨夜为何只带走了你的朋友,而没有将你抓来么?”
    花尽冲道:“请宫主明示。”
    迷花仙子道:“当时你是不是说,不忍心将那些好端端的花辗死,所以要去砍树搭桥?”
    花尽冲点头道:“看来宫主手下的人做事都很细心,连这样一句话也一字不漏地传到了宫主的耳朵里。”
    迷花仙子道:“就因为你说了这句话,让人觉得你似乎是同道中人,所以才放过了你,否则阁下此刻只怕已经做了本宫的囚中之客。”
    花尽冲道:“在下多谢宫主手下留情。”
    迷花仙子道:“你应该说,幸好那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否则怎会看不出你唬人的伎俩?”她又道,“好了,现在你说实话,你故意把你的朋友送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要我替她解毒,是吗?”
    花尽冲道:“果然瞒不过宫主法眼!”顿了一下,道,“三天之后,倘若在下可以看到如忆姑娘安然无恙,宫主便可见到一种生平仅见的稀世奇花。”
    迷花仙子冷哼道:“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我讲条件!”
    花尽冲道:“不,这不能算是讲条件,这是花某在赌一赌运气,倘若运气好,便可以救活许多条人命,倘若运气不好,不仅在下小命难保,如忆姑娘的生死存亡也要看宫主你的了。”
    迷花仙子从她的座位上优雅地站起来,道:“你的运气是好是坏,对于我来说都没有丝毫的增益或损失,那么我又为什么一定要加入你的赌局中去呢?”
    花尽冲道:“宫主所言差矣,其实这里面宫主也有一赌。”
    迷花仙子饶有兴致道:“哦?说来听听。”
    花尽冲道:“宫主赌的是在下的手艺,如果在下手艺确实不假,宫主便可一睹举世难寻的奇花,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有;然而就算在下不能养出所谓的奇花,对宫主来说,也并无损失,而且我们两个人的性命依然在你的掌握之中,随时可以取走。这一赌,宫主要么赢,要么不赢,却绝不会输!”
    迷花仙子似乎已被说动,考虑了片刻,终于道:“好,就与你一赌!”她将刚才那位宫女唤来,吩咐她准备一席酒席,好生招待这位公子。
    那宫女一见自己引进来的人居然是个男的,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迷花仙子看着花尽冲,忽然道:“不如将这小婢的性命也一并加在阁下的赌注上,如若你输了,就又多一条人命,你看着办吧。”
    花尽冲居然毫不反对,道:“既是如此,这几日便要有劳这位姑娘给在下做个帮手。”
    迷花仙子也未反对,道:“请便。”
    如忆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湘妃软榻上。
    榻上锦被玉帐,暖意融融。抬眼见到通明洁净的房间,充满了花的香味。
    屋里一片雪白,分不清哪里是门,哪里是墙,只有一扇窗子是开着的,窗上放着两盆玉珊瑚。还有一个雪白的身影站在窗边,好像在望着窗上的珊瑚树,又好像在望着窗外的景色。
    如忆张开眼,还未出声,那个身影就已经回过头来。
    如忆只觉得这人优雅高贵如神仙一般。
    只见这“神仙”缓缓转过身,慢慢抬起手——这只手上竟赫然拿着一个白色的木牌。
    如忆一惊,发觉自己从剑庄带出来的那个牌位不知何时居然到了别人的手上,她失声道:“这是我的——”
    迷花仙子轻轻摇头,道:“这不是你的,是姜华翠的牌位。”她将木牌送到如忆的眼前,道,“你,是她的女儿?”
    如忆一把将木牌夺过来,道:“这是我娘,请你不要随便动她。”
    迷花仙子的眼里闪过一丝很难觉察的神色,仿佛带着点难过,她问:“她怎么死的?你告诉我!”
    如忆有些不懂:“你,为什么要问这些?你认识我娘?”
    迷花仙子又转头去望窗上的玉珊瑚,道:“二十多年前,江湖中有两个女妖,一个叫做‘月妖’,另一个叫做‘花魔’,她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么?”
    二十年前的“月妖”和“花魔”是两个既美丽又妖媚的女人,也有人称她们是“醉月仙子”和“迷花仙子”。两个女人常常你争我斗,互相拆台。有一回,迷花仙子得罪了江湖恶棍史三少,史三少布置了陷阱想让迷花仙子跳进去。这件事无意间被醉月知道了,救了迷花一命,此后这两个女人便讲和了,真的成了同道之人。
    她们的故事在江湖上人尽皆知,只是如忆从未在江湖中走动过,对于这些自然不了解。但她却连做梦都想听听有关于她母亲的事。
    十年了,已经整整十年,那种丧失亲人的感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连同对亲人的思念,如忆一直深埋在心底。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也从来没有人跟她提起过。她不提,是因为不敢,她明知道“月妖”在别人的眼中并不是什么好人,说起来总不见得有人会给什么好的评价,为人女儿,总不会希望别人说自己母亲的不是,那是对无辜者的一种伤害;而别人不提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至少不见得醉月仙子曾经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让别人耿耿于怀吧。因此,极少有人知道如忆就是当年月妖的女儿。此刻迷花仙子的话却终于激起了她强烈的好奇,让她说出了内心最想问的一个问题:“你告诉我,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迷花仙子整整用了半天的时间来回答她这个问题。她说:“别人都说我们是妖女,可是我们从未做过杀人越货、抢劫偷盗的事,我们做事从不遮遮掩掩,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无论好事还是坏事,都可以让人一目了然,比起那些看似道貌岸然,实则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所谓名门正派,我们更加光明磊落得多。”
    虽然这只不过是她们同道中人的话,但对于如忆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无论如何,眼前的这个人也算是她母亲的知音吧,也许就是这世上唯一真正了解她母亲的人了,见到这个人,岂非就跟见到自己的亲人一样?又怎能再忍住内心积攒多年的委屈?她一下子伏倒在迷花仙子的怀里,哭了很久很久,似乎要将所有的伤心、委屈、痛苦,全都一股脑儿倒出来,发泄出来。
    迷花仙子似乎被她的哭声所动,不由得生出一种慈悲怜爱的感情,她很温柔地抚弄着如忆,就好似自己忽然生了个女儿,一下子对她疼爱起来。
    迷花仙子道:“你放心,无论是谁杀了她,我都会帮你报仇!”
    原来那个引花尽冲进宫的宫女叫做玉奴。
    她发觉自己犯了宫主的大忌时,已经料定自己活不成,不想宫主居然拿她的性命与别人打起赌来。别人只不过玩了一个小小的游戏,却已将她的性命悬在了一条丝线上。
    玉奴本来还在怪花尽冲,但既然自己的生死已经跟他拴在一起,她也就只有心甘情愿地跟他站在一边,希望上天千万不要让他输。
    花尽冲叫玉奴帮他准备了一间干净明亮的房间,亲自检查过,觉得满意了,才对玉奴道:“麻烦姑娘叫人搬二十盆白色的花,放在这间屋里。”
    玉奴道:“白色的花?这儿有好几百种呢,你要什么样的?”
    花尽冲道:“什么样的都行,但要有含苞欲放的花蕾,三天后便可开放的那种。”
    玉奴又道:“你要养花,总得要准备一些新土,放在哪里才好?”
    花尽冲道:“不用新土,姑娘只要替我找一些染衣服用的燃料和二十支针灸用的银针,一把薄薄的小刀就可以了。”
    玉奴好生奇怪地盯着他,问道:“你要这些干什么?是染衣服还是看病啊?”
    花尽冲笑一笑,道:“这些改日再向姑娘解释,好么?”
    虽然玉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可是花尽冲对她却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彬彬有礼,这一点,已足以使她感动,所以,别人不想说的事,她也就不再追问。
    花尽冲又道:“还有一事麻烦姑娘,每天早上叫人提两桶清凉的山泉水放在这门口,我自有用处。”
    玉奴见他已经把话说完,便走出去。
    片刻,就有人搬来二十盆花,全都如花尽冲所说的那样,带有含苞待放的白色花蕾。
    玉奴很快便送来了染衣服用的燃料和针灸用的银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便退了出去。
    于是花尽冲就关了房门,准备培养他的稀世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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