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愚弄

    船玉此刻正躺在一堆杂乱的稻草上面。尽管有些稻草梗穿过她的衣服,刺到皮肤上又痒又痛,她却毫无感觉,甚至觉得就像躺在一堆棉花里那样舒服自在——因为她终于自由了。
    但这时候她已经被饥困折磨得坐都坐不稳了,只好躺下来。
    天已经亮了,晴朗的早晨,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就落在她的身边。她一边享受着阳光的温暖,一边等着早餐的到来。
    绣屏已经上街去为她买早点,只要有一只金黄色的烤鸡塞进她的肚子里,她立刻就能跳起来,爬到对面那棵树上去。
    不要说区区一只烤鸡,就算要一条烤肥猪,她相信绣屏也能买得到。虽然相处不过一个晚上,她已发觉绣屏实在是个不太简单的女人,不要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办起事来却比船玉这种女孩子效率高得多——
    正想到这里,船玉已经闻到了一阵烤鸡的香味。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立刻就将一只黄澄澄的大烤鸡吸到了面前,她张口便将整个鸡咬在嘴里。
    接着,绣屏那张微笑的脸出现在她眼前,她笑着说:“可不要这么心急,当心噎着!”她又将一只灌满了水的水袋递给船玉。
    船玉果然很快就从稻草堆里跳了起来,倒并没有去爬对面那棵大树。她揉着被草梗刺痛的背,不禁奇怪,道:“刚才我明明躺着很舒服的,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针一样的东西,刺得我好疼啊!”
    绣屏轻轻帮她揉捏着,道:“刚才是你饿得太厉害,连痛都感觉不出来,其实那些草梗早就扎在你的身上了。”
    船玉叹气道:“我真是佩服你,平时关在屋里,大门都不出一步,可是一走出来却好像个老江湖似的,对什么事都了如指掌!”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帮她揉背的手已经停了下来。绣屏若有所思地定在那儿,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船玉却毫无觉察,继续道:“以你的能耐,出来干什么不行?为什么偏偏要窝在那个鬼地方受那个疯子的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特征,船玉的性格具有金属的质感;而绣屏则完全不同,她拥有水的柔弱,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不免带有三分犹豫。
    绣屏犹豫了半响,才终于下定决心,仿佛忍着身上的伤痛一般,道:“不瞒你说,其实我原来,是个青楼歌伎,因为被大少爷看上,替我赎了身,我才得以解脱风尘。”她的样子告诉别人:世上的风尘女子何其多,能有幸脱离苦海的人又有几个?
    “当初大少爷将我带进石家大院时,我就答应过他,永远不再踏出大门一步,也永远不在别人面前提及自己的身世。”
    那些门口摆着石狮子,门环擦得闪闪发亮的大宅院,向来都是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神仙殿堂,宅院里的人只会把面子和声誉放在头顶上,像娶妓女进门这样的事,当然也就不得不遮遮掩掩了。
    “可是这些年来,我发觉深宅大院实在比风尘中还要难熬。那日我听了你的话,思虑了很久,才下定决心离开那儿。昨日我冒昧叫人把你请过去,却不料害了你。”
    昨天她偷偷地打发丫头叫船玉过去,本想商量怎样逃离,却不小心被石传风撞见,将她们两个都关了起来,幸好后来因为闹贼的事,才使她们有机可乘,安全逃脱。
    船玉的同情心本来就不小,听到人家说出如此悲惨的身世,早就将自己的遭遇忘得一干二净了。她说:“这几年你一定被那个疯子折磨得很惨吧?”可是有许多事她还是想不明白,“他既然不喜欢你,为什么要将你娶进门?要是他喜欢你的话吧,为什么又这样折磨你?这可实在不好懂。”
    绣屏一直在忍着伤痛,船玉的这些问题却一下子碰到了她的伤处,痛得她忍无可忍,浑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他,他是个,疯子!疯子!”说到疯子两个字时,她仿佛已经疯了,有些语无伦次。
    船玉慌了,连忙阻止她继续下去,说:“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他了,我们已经逃出来了,快想想现在该怎么办吧。”
    好一会儿,绣屏才终于冷静下来,道:“现在,我举目无亲,还能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回到她的老地方,做回她的老本行。
    船玉道:“不如你跟我一起,回嵩山好了,我相信我娘也一定会很欢迎你去我们家。”
    绣屏却不想拖累人家,说:“多谢你的好意,我看我还是哪儿也不要去,就留在洛阳好了。”
    船玉不太放心,道:“可是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过啊?连个帮得到你的人都没有。”
    绣屏道:“昔日我有几个好姐妹,如今大概还在楼里,我去找她们,或许她们会帮我。”
    她们习惯所说的“楼里”,指的就是青楼。
    船玉道:“难道你还想回到那种地方去吗?这不是才从水塘里爬起来,又跳进火坑里去吗?”
    绣屏道:“要知道我早已经水火不惧!”
    自从春儿出嫁之后,冷心小院就更加名副其实了,从里面一直冷清到了外面。
    人的足迹罕见了,蜘蛛蟑螂之类的东西自然也就大胆起来,弄得满院子到处张罗挂网。桌子椅子落了厚厚的灰尘,仿佛铺了一层厚桌布。
    昨天下午,小绒叫了四个男女仆人一起收拾了半天,才总算使得这个小院又云开见日。
    今天早上起来为三小姐梳洗时,她才发现妆台上早已空空落落,连梳子都找不到了。这会儿空闲下来,她便准备着到街门对面那条胭脂水胡同里去,替小姐买一点胭脂水粉回来。
    说来今天也真是奇怪,三小姐一大早就被人叫了去,到过了早餐时间也还未回来。一走出院门,就更奇怪了,每个人都紧绷着脸,抿紧了嘴,匆匆忙忙做自己的事,就连打个招呼也没人应她,仿佛只要有人跟她打上一个眼色的话,就会抓去坐牢。她正纳闷着,就在后门口被两个人拦住。
    “老爷有令,这两天任何人不得外出!”
    小绒好生难理解,道:“这是为什么呀?我只是出去替小姐买点水粉而已,很快就会回来的,保证误不了院子里的活儿!”据她理解,老爷不许她们出去,肯定是怕她们偷懒。
    守门的一个道:“不是我们故意不让你出去啊,是老爷亲口对我们说的,昨天失窃的事还没有查出来,任何人进出都要经过他的同意,你最好能去请示他一下再来。”
    小绒瞪大了眼睛,道:“失窃了多少啊?昨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似乎听见外面吵吵嚷嚷,原来是有贼进来啊!”她只知道,贼都是偷金偷银的,所以开口便问“多少”。
    守门的那个东瞅瞅西望望,怕什么人来偷听似的,低声道:“什么多少啊,丢了两本书,还有两个人!”
    小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什么人啊?怎么这年头的贼不偷金银珠宝,偷人做什么?”
    守门的道:“还能是什么人啊?就是那两个漂亮的夫人啊。”他眼睛里露出一些可惜,又好像有点庆幸。
    可惜是因为自己没有去当贼,庆幸的是幸亏丢的不是他老婆。
    守门的另一个也凑过来,低声道:“依我看,丢了两个人事小,丢了那两本书才是大事!”
    小绒不可置信道:“两本什么样的书?”她怀疑那两本书里是不是记着某某地方有金山银矿可以捡。
    守门的那个道:“这就不知道了,反正是老爷书房里的,那地方可是禁地啊。”
    另一个看来年纪大些,所以知道的总是多一些,“听说是‘百家’书房的书,一本叫什么《千金方》,另一本就不太清楚了。”
    “千——金——方?”小绒念了一遍,喃喃道,“这就难怪了,一千两黄金倒也不少了,那另一本可能就跟珠宝或银子有关系吧。”
    可怜的人儿,她从小小年纪就卖给人家当婢仆,而且那是一家暴发户,主人除了精打细算高人一筹之外,别的一无所知。她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当然不免要沾上这样的习气。
    正在这时,送菜的小贩挑着一担青菜来到门口,以为跟平时一样,跟两位守门的大哥打过招呼以后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去,谁知他一只脚还没有抬起,就被拦在门外。
    守门的那个道:“送菜的今天就不用进去了,你把菜放在这里,我一会儿叫厨房的人出来拿,你就先回去吧,明天早一点送过来。”
    小贩不死心,指着那担菜的工具,道:“可是我这箩——”
    “好了好了,别罗嗦,这箩我们买下就是了,这难道还是你家祖传的不成?”
    看门的不耐烦,把小贩打发走,回头见丫头小绒还站在那里,便差起她来,道:“小绒姑娘,你看我们两个都要在这儿守着,不敢走开,就麻烦你走一趟,到厨房去叫人出来把这菜担进去。”他知道这小丫头好使,就这么吩咐起她来。
    小绒果然乖乖地就去了。
    可是厨房里的那些伙夫厨子们因为成天站得离火太近,免不了惹了一身的火气,见小贩迟迟不将菜送来,已经在发火,又见有人来叫他们出去担菜,更是火上烧油,一个身上围着围裙,手里拿着菜刀的厨子将菜刀一把钉在砧板上,大声道:“要担你自己担,老子没那个闲工夫!”看他的样子,仿佛刚刚喝了一大碗油,又吃下去一把火,此刻正恨不得全部吐出来。
    小绒无端端地遭火烧,委屈着道:“这是守门大哥说的——”
    “那就去叫那守门的把菜送进来!叫他快点,否则今天中午的菜叫他自己来做!”
    小绒从未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吓得话也不敢说,连忙跑了出去。
    可是当她又走回大门口的时候,发现守门的人少了一个,门外却站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看那公子生得斯文秀气,轻锁的愁眉似乎挂着一颗痴情的心,紧抿的嘴唇间,又隐隐露出一丝倔强。
    小绒忍不住对那少年多看了两眼,待他的目光转过来时,自己赶紧低下头去,双颊却已绯红。
    幸好这时另一个守门的已经从院内匆匆跑了出来,远远地就喊道:“老爷有请公子入内相见!”说完就要引那公子进去。
    小绒怕耽误了厨房的事,连忙向守门的道:“厨房里的人说没有空,叫大哥自己将这担菜送进去。”
    本来想替公子引路的那人咕哝道:“肯定又是吴厨子那老家伙今天早上吃了火!”他又对小绒道,“你带这位公子去‘锐音堂’,老爷在那儿等着,我去看看吴老厨子,看他今天吃了哪门子火!”他果然担了菜进去。
    那少年公子彬彬有礼地对小绒道:“劳烦姑娘带小生去见石老爷,多谢了!”
    像他这样俊美的贵公子,能让人看上两眼就已经够高兴的了,何况他对人如此和蔼亲切,斯文有礼,一点架子也没有,叫人怎能不暗生喜欢呢?
    小绒一路低垂着头走在前面,既不敢开口,也不敢回头,却走得很慢。她生怕很快走完这条路,很快就再也见不到这位公子——其实用不着看,只要感觉自己站在这样一位贵公子的身边,她就已经觉得很高兴了。
    可是路还是很快就走完了。她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望了一眼站在面前的人,道:“这就是锐音堂,公子请进去吧。”然后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那位公子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依旧傻傻地不动。
    “锐音堂”是石府会客的地方,正因为它是给别人看的地方,所以气派也就难免要大些——先不说它的建筑有多么瑰丽辉煌,单只看挂在堂前的那副对子,就已经让人忘却注意眼前的屋瓦墙柱了。
    对子也只不过是普通的对子:知己相逢千杯饮,晚霞带月何须归?
    短短的十四个字,但每一个字都各俱神韵,比如说“知”字俊朗,“饮”字豪爽,“霞”字飘逸,“归”字悠闲。盘旋处如蛟龙出水,飘逸处若彩凤飞天,俨如一幅画有十四个不同性格的人物画像,画中人物神态各异。
    那少年公子站在门外看着这副对子,不觉看得痴了,一时间竟忘了向门内通报姓名。
    这时,堂内走出一个人,轻声问道:“这位可是高府的公子?”
    听到这语声,不禁让人想起一座冰冷的雕像来。
    高云转头一望,一个紫衣人影跃入眼帘,他不觉一怔,那冷冷的神态、空洞的眼神——目光及处,仿佛空无一物,却一下子就吸引了他。
    看见这双眸子,高云隐约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以为到了梦境之中,不由得迟疑了片刻,才道:“正是高云,姑娘你是——”
    那冷冷的人儿不知是不愿回答,还是懒得回答,转身走在前面,道:“里面请。”
    她说的话就跟她的人一样,毫无感情,似乎这些话本就不是她自己想说的,只不过是在完成一件任务而已,至于别人是否听她的话,她也毫不关心。
    高云虽有些失望,却紧跟她走了进去。
    石雕龙坐在堂上,手里正端着一杯茶。
    石传风和石传秋也在一边陪坐。石传风自然还是那副恭敬谨慎的样子,正襟危坐;石传秋却斜靠在椅子上,喝的虽然是茶,样子却像喝酒,而且已经有些醉了,半闭着眼睛望着门外。
    石雕龙看见高云,显得很热情,起身相迎。
    高云拿出一方锦盒,双手托着送过去,道:“小侄拜见世伯大人,小小端砚不足为礼,请足下笑纳!”
    石雕龙表现出主人应有的盛情,道:“贤侄多礼了,不必见外,快快请坐!”
    高云坐下,发觉刚才那位紫衣女子就坐在他的对面。但她神情依然冷漠,眼神依旧空洞。
    石雕龙一直在看着高云,心里似乎另有一番思考,他说:“几年不见,贤侄倒是愈来愈像你的父亲了。”
    自小到大,还曾未有人在高云面前说他长得像他的父亲高寿阳,他心里其实也知道,但他不想推翻人家的一番见解,他只说:“多谢世伯仍记挂着先父!”
    石雕龙似乎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一晃眼,令尊就已经去世了整整四年有余,当时你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转眼也都长大了。”他忽然指着紫衣姑娘,道,“这就是愔愔,和你同岁的,小时候还在一起玩儿,这些年不见,恐怕都不认得了吧。”
    愔愔的目光有意无意间在高云的脸上一扫而过,似乎有些惊异,惊异于儿时的同伴居然已是全然变了模样。
    高云看到了她眼中的神色,不觉高兴了——能在这双空洞的眼眸中留下一丝影子,即使是惊异之色,也是一件可以让他高兴的事了。
    石雕龙又问:“令堂近来可好么?”
    高云似乎迟疑了片刻,才道:“托您的福,家母一向安好。”
    石雕龙笑着道:“令堂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啊,若不是她,高家也不会有今天这般光景。”
    虽然他用了褒赞的口气说出这句话,但听来却总觉得弦外有音。
    高云也不知听没听出这弦外之音,道:“小侄代家母多谢世伯赞誉!”
    石雕龙接着道:“你此番前来,令堂可有什么话说?”
    高云道:“今日家母一早便去了银庄查账,并不知小侄到此造访。”他说明来意,道,“小侄只因久慕世伯大名,特来求赐墨宝,还望世伯成全!”
    石雕龙“哈哈”大笑道:“难得贤侄有此雅致,待用过中饭之后,老夫便替你作画一幅。”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老夫刚好约了几位墨友,今晚在后园宴客,贤侄若是也想见见各位世叔伯的墨宝,不妨今夜就留在此处。”
    高云有些正中下怀的样子,道:“如此甚好,只是小侄出门时不曾与家母说明,恐怕她担心。”
    石雕龙叹道:“果然是个大孝子子啊!”又说,“这个你放心,一会儿我叫人过去府上一趟,向令堂说一声便是。”
    这时,正在打瞌睡的石传秋忽然从他的梦中惊醒,一下子跳起来,大叫道:“有贼啊,快抓贼!”一句话没有说完,又倒在椅子上唿唿大睡。
    石雕龙不禁皱眉。他转头吩咐石愔愔,道:“你先带客人到客房去休息一下,另外支几个手脚麻利些的下人供客人随时使唤,千万不可怠慢1
    说到“手脚麻利的下人”时,他眼里似乎有一些暗示。
    愔愔犹豫不定。
    石传风忽然站了起来,道:“爹,三妹离家多年,对家里的下人不甚了解,安排人手的事还是交给我去办吧。”
    他一早已经看出老父的意思,深怕来不及表现。
    石雕龙挥手道:“好吧,你快去办。”又对高云道,“贤侄,你就先随小女到客房去歇息一下,老夫现在有些俗务尚未理清,稍后再与你细谈。”
    高云说了道谢的话,转头去看愔愔。
    愔愔没有看他,只是起身往外走去。
    可是当她踏出锐音堂的时候,却忽然开口道:“你现在若是离开,我决不拦你。”
    她的话虽然是对高云说的,但她的眼睛却始终在盯着地面,仿若与地下的幽灵对话。
    石雕龙将高云留下的真正目的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但愔愔却知道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高云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道:“姑娘何出此言?莫非是不欢迎在下么?”
    愔愔忽然转过头来盯着他,郑重其事道:“石家与高家有过节,难道你不知道吗?今天你留在这里恐怕不是好事1
    她还以为高云听到这番话会惊慌起来。
    高云却似乎毫不在意,道:“留也是留,不留也是留,姑娘难道不知道这句话么?”说着他已经走在前面。
    愔愔反而吃了一惊,道:“你——都知道?”
    倘若明知道她的父亲要做一件坏事而不去揭穿的话,她会感到良心不安;但如果揭穿了,她也一样会难过,因为那个要做坏事的人是她的父亲。
    愔愔正要难过,已听见高云道:“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要等一幅墨宝而已。”
    愔愔忽然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不再说话,转头将他带去客房。
    世上开店铺做生意的人多不胜数,他们大多都是日出开门,日落关门,他们付出的辛劳也跟乡下的农夫差不了多少。这些人靠自己的勤劳而存活,即使比别人辛苦,也活得比别人快乐。
    世上还有一种人——也是一种生意人,她们卖的既非粮食,也非器物,她们卖的是自己。
    这种人常常被称为青楼女子。她们不用辛勤劳作,每天都在觥筹交错中欢声笑语,但她们却从来不知道真正的快乐是什么。
    青楼的营生之道便是日出关门、日落开门。当别人工作时,她们便休息,别人休息的时候,却是她们工作的时候。
    夕阳已经落下,星星还未出现,街上已经出现一盏盏高挂的灯笼。
    其中最亮的当然是挂在春意楼门口的那一对。
    这个时候,春意楼也正如往日此时,宾客如云,到处是莺语欢笑声,里里外外灯火如昼,似乎要让进入里面的人都忘记外面的世界。
    但在灯火如昼的春意楼上,却有一个窗户是漆黑的,因为里面没有点灯,也没有欢声笑语。门窗都关得很严,里面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了。
    不多时候,老鸨秦花娘扭着她那风中柳枝一样摇摆不停的纤腰走上楼来——也实在难为了她,在这种年龄还保持着如此的身段,乍一看,还真让人误以为是个还未出嫁的大姑娘,可是说到年龄,若是她年轻时候生个女儿,此时也该是个大姑娘了。
    秦花娘一扭一扭地走到那黑灯瞎火的房门口,用那双因为成天瞄人家钱袋而变成了一条线的眼睛,往门里瞄了瞄,大概因为没有瞄出什么珍珠翡翠的玩意儿,所以脸色有些难看——在她这儿养的姑娘可个个都是金山银矿,怎么能这么便宜了人家?
    秦花娘拎起手里的丝绢捂在嘴边,将那张善于变色的脸变到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状态下,轻轻咳嗽了一声。
    咳嗽声虽然不大,却足以让屋里的人听见。
    屋里走出来一个略显憔悴的女子,却原来是素着脸儿的绣屏。
    秦花娘盯着她道:“绣屏姑娘可睡好了?”
    绣屏点了点头,将刚刚穿好的衣服整理了一番。
    秦花娘又道:“既然睡好了,就下去接客人吧,有位大爷在下面等着你呢!”
    绣屏捂住一张不施脂粉的脸,道:“你看我这样子能见人吗?总得让我洗个脸梳个头吧。”
    秦花娘却心急得很,似乎恨不得一把将她抓起来,扔到楼下去。她说:“得了得了,你这副样子可以迷死人呢,我敢保证那位爷见了你这副模样,肯定要比你浓妆艳抹还要喜欢!你就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她一生阅人无数,无论男人还是女人的心思,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女人爱漂亮,总以为在脸上多抹几两脂粉,就会让自己变得更加好看,殊不知男人却最耐不得性子,等不得,况且看惯了肥脂厚粉的脸,偶尔也就会想看到一张淡雅清素的脸。
    绣屏那张素洁的脸也的确足以让人投以欣赏的目光。
    秦花娘说着便要拉她下楼。绣屏拗不过,只好下了楼。
    那位大爷身着一袭华服,即使站在走廊转角处一个光线黯淡的地方,依然可以远远就看得见从他衣服上发出来的光泽。
    他也看见了绣屏远远地向他走来,他抖了抖那身发亮的衣服,转身走进一间早就准备好的厢房里面。
    绣屏在房门口略微停了停,走了进去,顺手将门关上。
    那位爷坐在一张酒桌边,背对着门,灯光照在他的衣服上,简直有点耀眼。
    他听见绣屏走进来,却没有回头,开口说了一句别人听不懂的话:“她有没有叫你去什么隐秘的地方见什么神秘的人物?”
    绣屏倒似乎听懂了他的话,道:“隐秘的地方倒没去过,她只叫我去了一次伙房,跟伙夫借了两个引火石,可是拿回去一直没有用过,她只是叫我早点歇着。”
    “那她现在呢?”那位爷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叫人家坐下的意思,仿佛他叫人家来,只是想让人家看看他的背影,还有这身华贵的衣服质地。
    可惜绣屏对他的背影和衣料都不感兴趣,却盯着桌上那只酒壶,道:“我在她的水里放了迷药,足以让她一觉睡到天亮。”
    那位爷似乎在冷笑,道:“我原以为她有多难对付,原来只不过是个动辄上当的黄毛丫头,只要他们那一伙人之中有几个这样的蠢驴,要对付他们就容易了。”
    他越说越得意,说到最后几乎以为自己打了一场大胜仗,变得越发雄心勃勃了,道:“总有一天,我会把这整个院子翻过来,这院子里的人一个也休想逃得了!”又冷笑说,“我看他演戏还演到几时?”
    这个“他”一定是他深恶痛绝的人,所以说的时候几乎咬牙切齿。
    绣屏吓得怔了怔,道:“我看这个院子里的人也并不是全都知情,那群伙夫看来才是他们的重要人物。”
    又一次听到“伙夫”这个词时,那位爷也跟着念了几遍,然后似乎灵感突现,道:“这就对了,他们肯定是有意让你加入他们一伙,让你去借火,是想试探你一下。”他忽然一转身,目光正对着绣屏,目中泛着一丝傲慢、一丝狡诘,还有一丝轻蔑,仿佛天下任何人的秘密到了他的眼皮底下,也会被他看穿。
    不知是不是因为背对着灯光,他的眼睛看来有些森冷。
    绣屏吓得几乎一跳,心头陡然升起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普天之下,有如此森冷目光的人,除了石传风石大公子以外,只怕还找不到第二个人。
    绣屏将眼睛眨了眨,才稍微定了定神,道:“借火那当时,伙房的人对我说,他的点火石好使得很,只要打一次就能把火点着。”
    石传风又开始冷笑——包括得意和轻蔑的那种,道:“看来他们这伙人全都是喜欢上当的傻子,居然这么容易就相信你,这很好!”他又慢慢地背过脸去,道:“这几天你仔细留意见过的每一个人,他们说的话你也给我记下来,我会随时叫人跟你联系。”
    等他转过身去,绣屏又恢复了自然,以她一贯的腔调,说:“我知道怎么做。”顿了顿,柔声道,“这几天,你都好么?”
    且不说这几个字本身就是一种关爱的表达,单是听到这个声音,就已经足以让人感动。
    石传风却不做声,忽然抓起桌上的酒壶,满满地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绣屏失声道:“你怎么喝酒——”
    她还没有说完,已发觉石传风站在她面前,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瞪着她,恨道:“我为什么不能喝酒!”
    不等别人开口,他又道:“我的事你最好不要随便管!”
    说完就将绣屏推到一边,打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瞧他的样子,似乎再在屋里多呆一刻,他就会立刻死掉。
    绣屏望着那扇摇晃不停的门,低声道:“是你自己作孽,怨不得别人!”
    当她离开那间客房,上到二楼的时候,原来那间漆黑的房里已经亮起了灯光。房门洞开着,里面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刚才她离开的时候,船玉明明就在里面睡觉,此刻不见了,莫非是她发觉这里有什么不妥?
    船玉喝茶的杯子仍然放在桌上,里面还有半杯喝剩下的茶——看来一定是药力不够,才使她这么快醒了。
    绣屏暗叫一声“糟糕”,正要走出去,一转身就看见了船玉。
    船玉捂着肚子,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出现在门口,那样子肯定是刚从茅房里出来的。
    绣屏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过去将她扶进来,轻声问道:“你怎么啦?肚子不舒服吗?”
    船玉有气无力地点头,道:“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一觉还没有睡醒就把我痛醒了。我刚去完茅房,现在好口渴。”她挨着桌子坐下,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
    绣屏一把夺过茶杯,将里面的茶倒掉,重新倒了一杯才交给她。
    船玉喝完茶,似乎好受了点,低声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刚才我上茅房的时候,见到一个人,你猜是谁?”
    她可等不得别人再问,生怕肚子一痛就说不下去,所以立刻又道:“是那个大疯子!”她一说完,肚子果然就发作了,痛得她弯下腰去。
    绣屏当然知道她所说的“大疯子”是谁,而且知道石传风走的时候肯定是从后门走的,否则船玉去后院上茅房就不会看见他。
    等肚子发作完之后,船玉又接着道:“他不许人家小泥鳅到这种地方来,自己却偷偷地来,这种小人,谁要是嫁给他,都是倒了九辈子霉——”她忽然记起,绣屏早已嫁给了那个疯子,连忙住了嘴,又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说你——”说着忽然又弯下腰去,捂一阵肚子。
    绣屏好似根本没有听她说话,自顾自地将房门关起来,然后才道:“船玉,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希望你听了以后,可以原谅我。”
    船玉又直起腰来,道:“什么事这么严重?你快点说吧!”
    绣屏认真道:“我要你先答应我,一定要原谅我!”
    船玉生怕呆会儿肚子又发作,她连话都听不清,连忙道:“好,我一定原谅你,快说吧!”
    绣屏看了看船玉,似乎觉得终究有愧在心,所以又看向别处,道:“其实,我们这次逃出来,全是他计划好的。”
    “他?谁?”船玉有点不明白。
    “石传风!”绣屏鼓了鼓勇气,决定把实话告诉她,“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说过要带我逃走,那时候被我拒绝,因为我不想连累别人,可是这些都瞒不过他,后来,他逼我把你约过去,跟你商量逃生的计划,那些话都是他教我说的。”
    船玉一副不太敢相信的样子,等她继续说下去。
    绣屏道:“他故意把我们关起来,然后又故意让我们顺利逃出来,而且派人在路上为难我们,再故意让我帮助你逃脱危险,是为了让你相信我,感激我。”
    船玉忽然很生气地说:“这么说,豆腐坊的那个人也是他安排好来戏弄我的?”
    一想到那只肮脏的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她就恨不得将自己的肉都咬下来。
    绣屏用不说话表示承认。
    船玉忍不住怒火中烧,道:“原来你事先什么都知道,还跟他们一起来耍我!”想到自己这几天死去活来的折磨居然只不过是别人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原以为和自己患难与共的好朋友,却也只不过是这个玩笑中的一个帮腔者而已,这怎能不令她悲愤交加?她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令人想不到的是,她居然将自己痛骂了一顿:“我真是瞎了眼,盲了心!我是全天下最傻!最笨!最无知最可笑的蠢材!”她骂完了自己,就开始骂别人,“你们看我好欺负是不是?一个个联起手来来戏弄我这个无知的傻瓜,看我受骗你们很开心是不是?”她一边大声骂,一边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可是这样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难道这样就足以显示你们足智多谋,计划高明了吗?你们——”她还没有骂得尽兴,忽然肚子里一阵刺痛,痛得她紧捂肚子,几乎跪在地上。
    眼看这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儿伤心成这样,绣屏实在过意不去,真有点后悔自己把这些话说出来。她伸手想去扶起船玉,却被她一把甩开。
    “以后再也休想让我再感激你!”船玉咬牙说完这几个字,便扶着门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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