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武侠仙侠>满江红——武林旧事> 第十二章 囚笼里的小麻雀

第十二章 囚笼里的小麻雀

    船玉已经被困了三天了。
    这三天,石传风来过两次逼问“秘密”的事。
    刚开始她还嘴硬,死都不肯说。可是到了第三天的时候,她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决定等石传风再来的时候,就带他去找后院的狗洞算了。
    为了守住这个见鬼的“秘密”,她已经被关了三天了,现在就算把秘密捅出去,也算对得住小泥鳅了——何况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有傻子才会玩这样的游戏。她可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儿。她已经开始有点想念家里,想念娘亲了。现在想想,当初就不应该偷偷跑出来,娘一定担心死了。她又想起花尽冲,不禁自言自语起来:“花大哥你在哪里啊?快来救我啊!都怪你,把我带到这个该死的地方,你怎么能不管我啊?”
    船玉满以为石传风会像昨天那样,过来问问她想好没有,她已经把回答他的话都想好了。可是一直等到掌灯时分,他却还是没有出现。这一整天除了下人进来给她送水送饭,再也没有其他人出现过。她一个人伏在桌子上发呆,觉得无聊得快要死了,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有条“妙计”跑了出来。
    她立刻将屋里所有的胭脂水粉全部找了出来,然后倒进一个水盆里面,搅了搅,水立刻变得鲜红了,好像鲜血一样。她就把这些水弄在自己的脸上、身上,剩下的泼在床上,将床帘放下来,然后就趴在地上,大喊“救命”。
    门外的人听见喊声,急忙推门走进来,见到船玉血淋淋地趴在地上,以为她受了重伤。两个佩剑的少女想将她扶起来,她却指着床上大叫:“里面有个怪物,要吃人的,你们快把它杀死!”
    两个少女见她一脸恐慌的样子,将信将疑,两人递了个眼色,其中一个便走过去,用剑尖挑开床帘的一角,忽然惊呼道:“这里好多血!”
    另一个少女闻言想要凑上去看一看。
    说时迟,那是快,船玉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双手齐出,两个少女立刻被她以重手法击晕过去。
    船玉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人,得意地拍了拍手,转身掩门而去。
    事情坏就坏在石家的院子实在太大,船玉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出口。当她好不容易摸到了一堵墙,准备翻墙而出的时候,不料却落入了另一个院子里。
    更糟糕的是,这个院子比先前那个更加灯火通明,就算墙角根有只老鼠爬过也很容易被人发现,何况这么大一个人?
    这下子船玉心里比下雪天吃下冰块还要凉。她伏在墙根下,一动也不敢动,观察了许久,确定了四下里没有人,才慢慢开始移动。
    好不容易挪到一个看来比较灯火阑珊的地方,她刚想从墙角处走出来,忽然间听到一阵鞭子响动的声音,她吓了一跳,以为有人发现了她,连忙双手抱头蹲在地上。谁知这时又听到一阵痛苦的呻吟。
    原来鞭子没有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松了一口气。抬头四下里望了望,才知道这些声音是从前面的屋子里传出来的。她忍不住好奇,凑上前去,从窗子的缝隙往里偷看。
    石传风就站在这个屋子里,他手里拿着一条鞭子,脸色铁青,正在用力地抽打一个女人。
    被打的女人看来很年轻,很漂亮,穿着缎子的衣服,不像是丫头,也不是仆妇。她的衣服被打得快要脱落下来,露出肩背上一条条的伤口,看来全都是被鞭子打的,有新伤也有旧伤,有几处还在流血。她痛苦得缩成一团伏在地上,每次鞭子落在她身上时,她整个人都抽动不已,痛苦得想要大喊,却又不敢喊出来,于是拼命地咬着嘴唇,发出一种连做梦时听到都会害怕的呻吟。
    船玉看见那个可怜的女人脸上流满了眼泪,她几乎就要忍不住闯进里面去,把她救出来。
    幸好她还未来得及动手,石传风已经停住了手。他似乎已经抽得有些累了,才肯摆手,却仍旧恨恨地瞪着地上的人,喘着气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不公平?”他反复的说着这几个字,最后变成了喃喃自语,活象疯了一样。又过了一阵,他忽然扬起手,狠命地甩出一鞭。这一鞭的力道若是落在那女人的身上,只怕她不死也要变成残废。
    船玉正要大叫出声,却见那鞭子已经转了一个方向,打在旁边的一张桌子上。
    那张桌子虽然是上好的楠木所造,也吃不住这一击,当即分开了两半,倒在地上。桌上的烛台也跟着掉在地上,烛火熄灭了。屋子里变得一片漆黑,“哐当”之声过后,便什么也听不见。
    船玉的心简直快要跳出来,看样子那石传风已经疯了,难保他不会杀人。但里面黑乎乎一片,她也不敢贸然闯进去。
    过了片刻,屋里的灯又亮了起来,点灯的人就是刚才坐在地上的女人。石传风已经不见了,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衣服整整齐齐地穿着,除了眼角有些红肿之外,看不出身上有伤。她点了灯,然后坐在梳妆台旁边,准备梳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一抬头,就从镜子里面看到有个人从窗户外面跳了进来。她一惊,正想喊出声来。船玉连忙在镜子里对着她轻轻地“嘘”了一下,她果然没有喊出来,只是回头惊疑地看着船玉,问道:“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船玉轻轻走近她,小声道:“我是来救你的,快点跟我走吧!”
    女人很奇怪地望着她,说:“救我?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救我?”
    船玉道:“刚才石传风打你打得那么重,难道你还想留在这里吗?”
    女人似乎怔了一下,故意笑了笑,说:“你不要乱说,我又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他为什么要打我?”
    她的笑简直就跟哭一样糟糕。
    船玉简直搞不懂她,“你说谎,刚才他打你我都见到了。”她指着倒在地上的桌子,道,“还有这张桌子也是他打烂的。”
    女人却一口咬定,说:“不,他没有打我!这张桌子早就坏掉了,刚才是我在黑暗中不小心把它撞倒了。”
    她不会说谎,却偏偏要学人家说大话,说出来只能骗她自己。她明明是遭人毒打,却还要帮着人家隐瞒,这种人若不是疯子,就是个被虐待狂。
    船玉简直要被她气晕过去,她说:“那个疯子到底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这样袒护他?任由他折磨?”
    女人望着妆台上的灯火,木无表情,道:“他是我的夫君。”
    “哦!”船玉终于有点明白了,又说:“可是,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他对你这么坏,你为什么不跑掉?”
    女人忽然盯着船玉,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但这一线光明转瞬即逝,眨眼就消失了,她的眼里又变得一片漆黑。良久,她忽然冷笑了一下,道:“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不同的人总有不同的命运!我不需要你搭救,请你走吧!”她转过身去继续梳她的头。
    船玉道:“你不肯离开他,是不是因为你很喜欢他?可是他那样的人值得你喜欢吗?你就不要再傻了。”
    女人没有回答她的话。
    船玉又道:“他是个十足的恶人!坏蛋!根本不值得你对他这样执迷不悟,世上的君子那么多,为什么你偏偏要看上这样一个小人?”提起石传风,她就一肚子火,真恨不得活活把他咒死。
    正在梳头的手忽然停了下来,女人回头望着船玉,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这里跟我说这些话?”
    她大概是有点担心这女孩子会不会是石传风派来试探她的人,所以不敢相信人家。
    船玉忽然想到什么,眼睛转了转,道:“我呢,也是被你的夫君带到这个院子里来的,他天天都要来看我,怎么?他没有告诉你么?”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石传风的妻子,想看看她是不是会吃醋。可是看了半天,女人的脸上却一点变化也没有,丝毫不像有醋意。
    “也许她不是个爱争风吃醋的女人吧。”船玉想。然后她又说:“他欺骗了你,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难过吗?”
    女人摇了摇头,道:“他若是真的喜欢女人就好了。”
    她的意思是说石传风根本不喜欢女人?
    “她不喜欢女人,为什么还要跟你成亲?”
    女人似乎发觉自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连忙改口说:“不要再问了,你还是快点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这个院子!”
    船玉抱着最后一次规劝她的想法,道:“我的确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否则我一定疯掉!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
    女人却一如刚才那样坚决,道:“无论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跟你走的。”
    遇到这种无药可救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要管。
    “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船玉不想在这里浪费口舌,转身想从进来的地方出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交给女人,道:“这是我娘亲手制的金创药,对外伤很有效,你拿去用吧。”说完跳窗而出。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出门往左边走,穿过两道门,再向左就可以找到后门。”
    船玉按照她的话,找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总算找到了后门。
    院门上了闩。院墙还不算太高,船玉估计了一下,大概跳一次就可以跳上去。
    可是她还来不及走到墙边,就听见身后有人说:“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怎么现在才来?”
    船玉就算做梦也不会忘记这个令人讨厌的声音,一听到这声音,她就心里发毛。
    除了石传风,这个院子里也没有人会这么“关心”她了。
    石传风慢慢走到船玉面前,好像是故意为了让她看见那可恶的笑,他说:“怎么样?对这里的环境还很生疏是吧?不用急,再过两天你就不会迷路了。”他眼睛盯着墙上,道,“不过这堵墙我明天得去叫人加高一些,否则让少夫人爬上去玩,万一不小心摔下来,那可真要叫人伤心。”
    “什么少夫人?”船玉不解,“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除了我,这屋里也有人想跳墙?”
    她首先想到的当然是那个被石传风毒打的女人。
    石传风却摇头,道:“石家的人都喜欢从大门进出,从来没有人会跳墙,我希望你嫁入我们家以后,也要养成这个习惯。”
    “什么?这个疯子难道也想逼我嫁给他?”船玉一颗心往下沉。她大声道:“谁说我要嫁给你了?像你这样的男人,我宁愿出家当尼姑也不会委屈自己嫁到你们家!”
    先不要说他已经有妻子,只要一想到自己以后被毒打的样子,船玉就恨不得死掉,所以她拼了老命也要冲出去。
    这时,那两个被她击晕的少女走了过来,好像是向她寻仇来了。船玉见人就打,可是一个人终究打不过两个,吃不住几招就给她们抓住,一人一边,挟着她往回走,几乎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船玉只好对着石传风大喊道:“我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求你放过我吧!”
    石传风哈哈大笑,道:“终于向我投降了,我还以为你要嘴硬到什么时候呢!”脸色一沉,道,“快说!”
    于是船玉把狗洞的事告诉了他。
    石传风听完以后,脸色变得更难看,咬牙道:“你敢耍我?”“啪”一声打在船玉的脸上,“给我送回去,好好看祝糊!”
    船玉生平第一次遭受这样的待遇,气得她快要晕过去。
    往日像麻雀般到处飞窜的赵船玉,此刻就像小鸡一样被人拎回了屋里,还硬生生被人扒了衣服,换了一件红得刺眼的喜服。还有个仆妇进来帮她把脸画得像衣服一样红。船玉还来不及喘口气,又来了一个高大健壮的老妈子,看样子还是个会家子,她伸手在船玉的手臂上一捏,船玉立刻疼得直冒冷汗。老妈子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道:“时辰已到,该出去拜堂了。”
    做人家的喜娘本应笑容满面才是,可她却仿佛刚刚死了丈夫,脸上僵得像块花岗岩。
    船玉的汗流得更快了。
    老妈子从丫头手里夺过了喜帕,盖在船玉头上,拉着她往外走。
    船玉心里直叫糟糕,人生这么重要的一件大事居然要毁在这里,以后就算逃出去,还怎么嫁人?
    于是她一路走,一路在想法子怎么逃跑。
    地上铺着红毯子,船玉被老妈子牵着走到了大厅的门口。厅里的管弦丝竹声吵得人耳朵发麻,还有个礼官在旁边大声说着“三请”。然后就是新郎和新娘进厅拜堂。
    船玉的头被盖住,除了地面,什么也看不到,进厅的时候,她故意一脚踢在门槛上,本想一跤摔在地上不起来。谁知那老妈子眼疾手快,还没等她倒下,就赶紧伸手将她牢牢“扶住”。这下子想跑不能跑,想停不能停。船玉气不过,用力一甩头,将头上的喜帕甩在地上。
    礼官见状连忙喊:“云开见日!”
    老妈子赶紧捡起喜帕重新盖在船玉头上,并且狠狠捏了她一把,以示警告。
    就在刚才喜帕掉在地上的时候,船玉瞧见了站在身边的新郎官——原来竟是小泥鳅。
    她松了一口气,小泥鳅虽然傻,但他总算不至于打人杀人,何况这人越傻,就越容易哄弄,她逃生的机会也就越多。
    正想到这里,礼官又在喊:“吉时到,新郎新娘拜堂——一拜天地!”
    “富贵天长!”
    “二拜高堂!”
    “福禄满堂!”
    船玉被老妈子拧着脖子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她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找机会报复这老女人。她趁磕头的时候,又借机把头上的喜帕掀掉。一抬头,居然看到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块牌位。再仔细一看,上面写着:石陈氏黛茵之位。她一下子愣住了。因为这个名字居然跟她娘亲的名字一模一样。
    她问小泥鳅:“她是谁?”
    小泥鳅道:“是我娘。”
    “你娘怎么也叫这个名字?她是哪里人?”
    小泥鳅想了想,还是摇头:“不知道。”
    船玉还想再说什么,手臂上忽然一阵疼痛,原来老妈子要拉她起来。
    人,被困于某个困境的时候,倘若再遇到一个更大的打击,常常会激起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潜力。
    船玉被这阵疼痛激怒了,忽然冒出一股连她自己都没有意料到的力量。她用力一把将老妈子推开,“唿”一声站起来,大声道:“你以为姑奶奶我真是好欺负的么?我不干了!”她摘下头上的礼冠,使劲将它摔在地上,夺门而出。
    谁知她刚走出门口,那该死的石传风又出现了。他那冷得几乎可以杀人的目光让船玉机泠泠打了个冷战。
    正好这时礼官念到:“送入洞房!”
    船玉再也不想留在这里,急忙走过去抓住小泥鳅,一起往外跑。
    那老妈子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直到他们进了新房,就将他们锁了起来。
    船玉在屋里气得直跺脚,恨声道:“恶女人!丑八怪!竟然敢这样对我,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好看!”
    小泥鳅在旁边问:“要不要我帮你打她的耳刮子?”
    船玉一拳打在桌子上,恨道:“何止要打她的耳刮子,我要扒她的皮!抽她的经!喝她的血!”
    小泥鳅好像有点害怕的样子,道:“那样是不是比用鞭子打人更疼?”他满以为鞭子打人就是世上最痛苦的一件事了。
    船玉急忙安慰他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欺负你的,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谁也不许欺负谁,来,先勾个手指。”
    她忽然间想起一件事,问道:“你娘真的姓陈吗?”
    小泥鳅点头道:“好像是的。”
    船玉奇怪道:“她的名字怎么跟我娘的名字一样呢?”又问小泥鳅,“她原来是哪里的人?”有人跟她的娘亲同名同姓,她觉得很好奇,很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小泥鳅摇头道:“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
    “那你有没有看过她的画像?”
    小泥鳅道:“见过,在我爹房里就有一个。”
    船玉是个急性子,忙说:“那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好不好?”
    小泥鳅摇着头,说:“我爹已经睡着了,谁也不敢去打扰他的。”
    船玉这才想起今天居然没有看见石大老爷,咕哝道:“哪有这样的人?儿子成亲,老子却躲在屋里睡大觉,简直太不象话了!”
    小泥鳅满脸沮丧,道:“我爹不喜欢我已经很久了,他讨厌我。”
    船玉有点想打抱不平,道:“为什么?就因为你比别人笨一点吗?”她看见小泥鳅眼里伤心的神情,连忙安慰他说,“其实你也不是很笨啊,就是想得比别人慢一点而已,而且你很善良,如果我是你娘,我一定很喜欢你!”
    小泥鳅忽然很高兴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船玉,道:“那我以后就叫你娘好不好?”
    船玉“噗哧”一笑,说:“你就不怕你爹骂你么?”
    小泥鳅道:“那我就偷偷地叫,不要让别人听见,好不好?”
    船玉见他一脸诚心的样子,有点不忍心拒绝,道:“那好吧,那我就让你偷偷地叫一下吧。”
    小泥鳅果然叫了她一声“娘”。
    船玉便摸着他的头,笑道:“乖!小孩子应该听娘的话,快点睡觉去。”
    小泥鳅说:“娘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船玉忽然有点害怕起来,道:“不行!我不喜欢跟别人睡在一起,那样子我会睡不着的。”
    屋里却只有一张床。
    小泥鳅想了想,道:“那好吧,这张床就让给娘睡。”
    船玉有些过意不去,道:“那你怎么办?”
    小泥鳅“嘻嘻”一笑,说:“不用担心,看我的。”他走到床边的一个衣柜面前,将衣柜挪出来,横放在地上。这衣柜本来就有一个人这么高,横放下来正好像一张小床。小泥鳅从床上拿了一条被子铺在上面,再跟船玉道了一声“晚安”,便爬上去睡觉了。
    船玉简直惊呆了,才发觉他原来这么聪明,为什么人们偏偏要认为他是傻子呢?
    石雕龙并未睡,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书。看到这时已经有点累了。
    他抬头望着桌上的灯,才发觉眼睛居然有些模糊了。
    记得前几年,他还经常彻夜秉烛夜读,第二天出门的时候他还依然精神奕奕。没想到这几年老得这么快,精神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现在还未到三更,他已经觉得很困乏了。
    人越老,往往就越容易想起以前的事。
    今天他又想起了多年前已故的妻子,她的音容笑貌,她的一举一动,都曾令他魂萦梦绕。
    那一次,他们一同到杭州游玩,乘画舫观赏西湖沿岸的风景。昔日情景,还有那美丽的笑脸,今日回想起来,仿佛仍在他的眼前。
    可是当时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人暗中窥视他们的举动,伺机在他的画舫里点燃了火药。当他听见那一阵刺耳的“哧哧”声响时,他才知道已经到了生死危机时刻。在那一刻,他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了,要么两个人一起死,要么选择独自逃生。他选择了后者。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就在他从画舫一跃而起的时候,身后立即发出一声巨响。整个画舫,包括他的爱妻,全都在那一刻化成了碎片,落入了水中。
    他站在岸上看着江上熊熊的火焰,心中一阵难过,虽然他生来就自私,从来也不愿为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自己的利益,但他不能否认,那一刻那个沉入江底的女人是属于他的,她的死,也是他的损失。然而这跟他的切身利益想比起来,他认为还是幸运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每次回想起这些,他心里总是隐隐感到一种愧疚,一种难过。
    石雕龙终于从回忆中醒起。他叫来守在门外的书童,让他去把大少爷叫过来。
    不一会儿,他就听见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石传风在门外轻声问道:“爹,您唤孩儿有何吩咐。”
    这是石雕龙一贯听到的语气,他也用平常的语气,道:“进来。”
    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轻易踏入书房半步。这是石家人人都知道的。
    石传风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儿,似乎连呼吸也不敢大意。
    石雕龙问道:“婚礼进行得如何?”
    石传风必恭必敬地回答道:“一切还算顺利,新人已经送进了洞房,估计都歇下了。”
    石雕龙点头道:“这就好,希望你二弟成婚以后生性一点,不要成天跑到外面丢石家的脸。”他像是叹息了一声,情不自禁道,“对他死去的娘也总算有个交待。”
    一响善于察言观色的石传风已经发觉到他爹眼里的愧疚之色,便说:“爹,其实二娘的死并非是您造成的,您老人家不用对此感到难过——”他一抬头,发觉石雕龙正在瞪着他,一脸不悦的神色,他立刻闭上了嘴。
    “我有说过她的死与我有关吗?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为她的死难过了?”石雕龙叱道,“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摆出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出去!”
    “是,孩儿知错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次的揣摩竟会这样失败,想拍马屁却拍到了老虎的嘴巴。
    他一脸惶恐地退了出去。可是等他拐了两个弯,走进另外一个院子的时候,他脸上的惶恐立刻就变成了一种恨意,浓得化不开的恨意。
    他捡起一颗石子,狠狠地扔到对面的屋瓦上去。
    以他出手的力道,这颗石子至少可以打穿三层厚度的屋瓦。可是石子落在瓦面上却连一点声响也没有,却有个人从瓦面上蹦了下来。
    来人是一个黑衣虬髯的中年人,身手敏捷,从瓦面上跳下来居然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让人以为是只猫而已。
    那只“黑猫”轻步走到石传风面前。
    石传风连看都未看他一眼,挥手道:“把他杀了以后,让那个女的逃脱,然后再把她抓回来。”他脸上的恨意变成了杀机。
    “黑猫”领命而去。
    须臾,在另一个院落里面,有一间贴着大红喜字的房门口也出现了一个黑影。
    只见黑影如蝙蝠般从屋顶上飞下来,紧贴在墙壁上,然后又像壁虎一样,迅速地爬到窗户下面。
    直到黑影停下来,才终于显出人形。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在窗纸上捅了一个洞,正想往里瞧瞧动静,忽觉有样东西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下子进了眼睛里面。他用手一抓,竟抓到一根绣花针,正好插在他的眼球中间。
    黑衣人这一惊几乎喊出声来,也顾不得再看屋里的动静,转身夺命而逃。
    西怜是那种见到陌生人就会脸红的人。可是很奇怪,她第一次见到石公子的时候居然一点也没有脸红。
    那天在严府,晚宴还没结束,有人便打了起来,当时她和姐妹们只想逃出去,可是七妹如忆却不知去了哪里,她们四下里寻找。严府很大,她一不小心就跟大家走丢了,就在这时候她遇到了石公子。
    石公子问了她的情况,就说带她去找人,可是却总也找不到。她伤心得只想哭,石公子就安慰她,叫她不要难过,还答应她,一定帮她找到她的姐妹们。
    后来天快亮了,西怜不知该上哪里去才好,石公子就把她带回了家里,让她住下来,安心等待他的好消息。
    西怜觉得石公子是个好人,不仅收留了她,让她住在一个很漂亮的小楼上,还专门请仆人照顾她,无论她有什么需要,很快就会送到她的面前来。石公子几乎每天都来看她,告诉她今天去了哪里帮她找人,结果怎样。虽然一直都没有带来好消息,却经常带给她一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当她因为想念她的同伴而伤心难过的时候,他就会留下来陪她,一直安慰他,跟她说话,就像她的亲人一样。
    西怜从记事起就没有了家,这个小楼却让她感觉好像家一样,很温暖,几乎忘记了曾经所受的那些苦难。只有一点,让她感觉不太习惯,石公子叫她不要随便走出这个小楼,因为外面的人会对她不利。她隐隐感觉到什么,却没有问,她觉得只要这么安安稳稳地呆着就好了,其他的事,她什么也不想知道。
    或许,这就是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迷惑了的心情吧。只要看见他就好,只要他对自己好就什么也可以不在乎,不在乎他是否有家有室,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遭人唾弃。
    石公子就是石传风,那个小楼便是石园中一个废弃了多年的楼阁。因为这里很偏僻,离正院很远,一般人都不会到这里来,所以没有人发现这里住着一个陌生人。
    石传风无疑是个暴戾凶残的人,但无论怎样的人,多少总有一点感情。虽然他在欺骗她,但他不敢否认,这个叫做西怜的女子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让他心动的一个人。他几乎不舍得让她走,要不是因为自己——
    想到这里,他忽然狠狠一拳打在身边的一棵树干上,树上的叶子被震得纷纷飘落下来。好大一会儿,他才终于平静下来,朝前面的小楼走去。
    西怜的房里还亮着灯,他推开门才知道她已经睡着了。有个婢女守在她旁边,看见石公子来了,便想把她叫醒。
    石传风却示意婢女不要出声,让她出去。
    西怜熟睡时的样子看来很安静,很甜美。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抚摸这熟睡中的脸,可是他的手指刚一碰到她的脸,他立刻触电般地缩了回去,眼中显出一种很古怪的表情。他突然卷起衣袖,用力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腕上,咬得鲜血直流。看着自己的鲜血流出,他的心情似乎才稍稍平静些。
    这时,西怜忽然醒了,她一张开眼就看见石公子手上的血,她惊呼出声,连忙问他:“石公子,你的手怎么了?”
    石传风笑了笑,道:“没事,刚才不小心被一只野猫咬了一口。”
    西怜急忙下床来,让他坐下,又叫婢女把刀伤药拿过来,小心地给他上药,替他包扎伤口。
    石传风看着她,刚刚平静下去的心情又变得有些不安,他忽然捏起拳头,用力打在床上。
    西怜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疼了他,紧张道:“对不起对不起,是不是很疼?”
    石传风不敢回头去看她,“唿”一声站了起来。
    正好这时婢女进来说:“公子,楼下有人来找你,说有急事。”
    石传风再也不敢多留片刻,立刻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才停了停,却没有回头,道:“早点休息吧。”
    西怜茫然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楼下等他的是外号叫做“老鹰”的一个杀手。
    老鹰告诉他,黑猫已经当了逃兵。
    石传风盛怒。在他手下做事的人还从未做过这么丢脸的事,叫他怎能容忍?
    老鹰带他到靠近城西的一家医馆门口。
    “黑猫就在这里面。”
    石传风推门进去的时候,黑猫正闭着眼睛躺在一张床上,所以他什么也没看见。而站在他旁边的张大夫却吓得连手里的药罐子都掉在地上。
    黑猫立刻睁开那只没有受伤的眼,却看见一把刀正插在张大夫的胸口。
    行医多年的张大夫几乎连惊呼一声都还来不及,就已经倒地身亡。
    拿刀的人当然是石传风。
    张大夫是个善良之辈,一生从来只救人,不杀人,也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任何人也都没有理由要他死。
    石传风这一刀本就旨不在杀他,这一刀他是杀给黑猫看的。
    黑猫当然也知道,他“卟通”一声跪在地上,却不是求饶,他从张大夫身上拔下了刀,往自己胸口捅。
    但这一次石传风却救了他。
    黑猫一阵错愕地望着他的主人,无法猜透人家的心思。
    石传风笑了一下,却几乎冷酷得可以杀人,他说:“何必着急,坐下来慢慢跟我说说今晚你都碰到了什么样的情况。”
    坐下来的人是他自己。
    黑猫咬了咬牙,道:“行动失败,请主人赏我一个全尸!”
    石传风冷冷道:“你要不说,想死都很难。”
    黑猫打了个冷战,他不怕死,却害怕活着受人家折磨,他说:“我根本没有进到屋里,刚想在窗口往里观察一下情况,就有一枚暗器飞出来,打在我的眼睛上。”
    石传风饶有兴趣地问道:“有没有看清楚暗器是谁发的?”
    黑猫摇头,既惭愧,又绝望。
    石传风伸手道:“把暗器拿过来。”
    黑猫从桌上的一个铁匣子里拿出一枚长长的绣花针,递了过去。
    石传风接过绣花针,仔细地看了一遍,发觉这根针跟普通用来绣花的针并没有什么区别。
    江湖中有种很出名的暗器,叫做梅花针,用银丝做成,细若发丝,分量极轻,因此发暗器时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可是像这根绣花针这么粗的暗器发出来,若还是听不见一点声音,要么是出手的人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要么就是这个人的听力有点问题。
    石传风看了一眼黑猫那只受伤的眼睛,道:“这根针插在你的眼睛上算你走运,若是插在别的地方,你丢的恐怕就不止是这只眼睛。”
    这意思就是说,他既然已经丢了一只眼睛,其他的也就不会丢了——也包括性命?
    黑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他连一个“谢”字也没有说。
    石传风道:“怎么?连个‘谢’字也不会说么?本公子已经决定不杀你了。”
    他向来是个狡诈多变的人,他说过的话,保质期有时连三天都过不了,说不定呆会儿情绪一变,不死的人也会死得很惨。
    饶是如此,黑猫还是给他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主人不杀之恩!”毕竟没有人是真正想死的。
    石传风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么?”他不是个慈善家,没有利益的好事,他绝不会做。
    他自问自答道:“因为我要留着你这只眼睛作证据,到时候我要让老爷子知道,他的傻儿子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你眼睛上的伤口会是一个很好的证据。”
    他之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石老爷子的面前得宠,就是因为他善于打击、排除异己。他的“异己”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石传秋。
    石传秋还小时,原来是个很聪明伶俐的孩子,那时候石老爷子也很疼爱他,还曾经几次将他带入密室传授秘学。可是在他十二岁那年却不幸发生了一场意外,他们几个在楼上玩耍时,石传秋不小心从二楼摔了下来。摔坏了脑子,自那以后就变得迟钝呆板,好像个傻子一样。石雕龙只是可惜自己多年栽培的心血白费了心机,不觉大失所望,对他日益冷淡,甚至对他不闻不问。
    在这场变故中,最为得益的便是石传风,他本来并不受老爷子的重视,因此常常怀恨在心,后来因为异母弟弟变成了傻子,遭遇了冷淡,老爷子身边的位置空了出来,他才得以及时填补上去。但他也自知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要保持眼前这个局面,他就得在老爷子面前尽量表现得温顺谨慎;而另一方面,他也不能让失宠的异母弟弟与老爷子有任何密切的相处,以免念及旧情,给他“复辟”的机会。更何况,这个自幼得宠的异母弟弟本来就是他最妒忌、最仇恨的人,好不容易等到今天,他当然要趁此机会好好报复一下,以解多年来心中的怨气。
    但在表面上,他却还要做一个慈爱的兄长给别人看,所以无论石传秋走到哪里,去干什么,他都会派人密切留意,以便随时“保护”他回家。
    这次让石传秋成亲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将赵船玉留在府中只是为了探出他们之间的秘密(因为这些年来,他始终怀疑石传秋是不是在装傻,甚至怀疑人家在暗地里计划着怎样算计他)。他的行为却让老爷子误以为石传风在为他的弟弟找媳妇。因此找了他几次打听情况。即使老爷子有这个意思,石传风便唯恐办得不好,虽然不很情愿,也要尽量做到鞠躬尽瘁的样子。
    黑猫一向的任务事负责跟踪石传秋白日的行踪,这是他第一次受命在夜晚偷窥别人的房间,并意图制造一个“烈女弑夫”的场面,想不到什么也还没有看见就丢了一只眼睛。他本来并没有想逃,他只是想将伤口包扎好了之后再去复命,可是现在看来,他似乎连这样的权利都已经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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